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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文字档案

2018-01-09雨清

小说林 2018年1期
关键词:三姑二姨老师傅

妈妈参加过家属队劳动,但那不算正式职工。她从来也不追求进步,不是党员也不是入党积极分子。所以妈妈没有自己的履历表。我现在制作的简历,应该是她唯一的文字档案了。

股神巴菲特曾说,他是在恰当的时间生在了一个好地方,并将此形象地称之为,“我抽中了‘卵巢彩票”。

我以为,这世上既然存在着“卵巢彩票”,想必也一定存在着“卵巢厄运”。妈妈应该是那个抽中了“卵巢厄运”的人。

1926年,落草出生

妈妈姓张,小时家境优渥。先祖是“闯关东”的山东汉子,为什么背井离乡,远走关东?是独自避祸,像电视剧《闯关东》里李幼斌饰演的男主角一样?还是大灾之年,举家逃荒,柳条边外挣扎求生?具体原因,后人已经不得而知。张家先祖来到鸭绿江边“跑马占荒”后,即“筚路褴褛,以启山林”。在荒山野岭中,垒石为屋,垦荒育林,为后世子孙开基创业。

那时,辽东连绵的群山里,有成百上千条长短宽窄曲直深浅各自迥异的绵长蜿蜒的荒山沟。山沟中间是时断时续的溪流,溪流两岸是狭长的乱石横生的河滩,河滩之上是起伏的林草茂密的山峦。河滩依偎着山峦,山峦拥抱着河滩。河滩,可垦田种粮,山峦,可育林放蚕。

妈妈出生时,她的曾祖父或者是曾曾祖父已创下殷实的家产,家族拥有数座高大宽敞的青石宅院与整条山沟的全部滩地与山林。她的祖父我的太姥爷在县城任督学,颇有名望。年节时,多有官吏乡绅上门持帖拜访。因此,妈妈很小的时候,就品尝过东北那时很罕见的水果,金色的蜜橘。客人带来的水果和点心,姑姑们吃不到的,妈妈也会尝到。我的姥爷原本是太姥爷的嫡亲侄子,因太姥姥只生有四个女儿,遂过继给叔父为子,以传承太姥爷一房的家业与血脉。

六岁之前,妈妈是家中的“长公主”,尽情享受生命中仅有的无忧无虑且娇宠优裕的快乐时光。

1932年,家宅内变

读古诗,常见诗人在感怀个人身世时,多有家国情思之叹。自《诗经》起,黍离之悲,源远流长。吾辈生已晚矣,不曾目睹新亭对泣的场景。但在追思父母遗迹中,也真切地感受到家国之间,风生云起,命连一线。

在近代中国,每个家族的盛衰,俱与国家的存亡休戚相关。“九·一八”事变,日军占领了东北。太姥爷辞去公职,遂回家闲居,并带回一个失去丈夫的南方女子为妾。原本和睦温馨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因为一个言语不通但颇有心机的外来女子,变得阴沉寂静,失去了往昔的笑语欢声。

妈妈自小极为聪慧,一直备受太姥爷的宠爱,因此而娇蛮任性,是家里的小霸女。新人进门后,太姥爷对太姥姥日渐冷落,姑姥们碍于太姥爷的威严,敢怨不敢言,就撺掇着妈妈去奚落那个春风得意的“贱女人”。她们编了首儿歌,让妈妈当着新人的面,学给太姥爷唱。于是,妈妈跑进太姥爷和新女人的房间,嚷着:爷爷,我给你念儿歌。端坐椅子上的太姥爷,笑吟吟地应道:好呀,爷爷听着呢。于是,妈妈两只小手比画着新女人脚上穿着的六寸绣花鞋,用稚嫩而清脆的童音,背诵着姑姥刚刚教会的儿歌:“一只小鞋两头歪,爷爷娶了一个小奶奶……”没等妈妈念完儿歌。太姥爷猛然站了起来,一脸铁青,厉声呵道:胡说些什么?快出去!太姥爷一向对妈妈和颜悦色,即使她使性子发脾气,也是温语解颐,从不责罚。这样勃然大怒的太姥爷,是她此前从来没有见过的。

心爱的爷爷竟变得如此陌生,如此恐怖!妈妈被吓坏了,又羞又恼地跑了出去。从此,六岁的妈妈也深深地怨恨起那个新来的女人。是她抢走了她原本慈爱的爷爷,是她让疼爱她的奶奶整日泪水不断。妈妈从此与太姥爷疏远起来。

其实,对妈妈来说,这还只是她生命劫难的开始。是被厄运之手推倒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

1938年?家园被毁

日寇侵占东北后,东北大地燃起抗日烽火。东北义勇军以及东北抗日联军,纷纷走进山林,建立根据地,图存救亡,抗日救国。日满军队为了彻底消灭抗日武装,实行了残酷的屯堡计划。将山沟里的民宅,一律焚毁,由此恫吓山民,不得援助抗日队伍。就这样,张家先祖为后世子孙建造的数座青石大院,旦夕之间,被付之一炬,成为废墟。區区几个鬼子兵,挥舞着手中的火把,就将几代人的心血燃成灰烬。

老宅被毁,祖业衰败,况内院失和,纷争多生。新来的女人不仅容貌争先,肚皮也争气。进门不几年就为已近花甲的太姥爷生了个儿子。老来得子,太姥爷愈发倚重锋芒日利的小女人。母以子贵,“小奶奶”俨然成为大宅里发号施令的女主人。姑姥们相继出嫁,太姥姥的处境更加清冷落寞。喜欢读书的妈妈,刚刚上了一年学,就因已分家单过的亲生父亲的一句话“女孩子不用读那么多的书”,失去了继续读书的机会。

不能继续上学读书,这是妈妈命运中的又一次沉重的打击。

后来,我常想,如果没有那场战争,妈妈的爷爷得以继续任督学,即使有了小奶奶,她另居它处。老宅里还是会和和睦睦的。妈妈也许就会有通过读书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了。退一步说,就是没有读书的机会,在疼爱妈妈的奶奶的全力庇护下,她或许也不会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罪。

离开教室的妈妈,没有回到自己的家里。她依恋着从小看她长大的太姥姥和姑姥。于是,妈妈留在了因病瘫痪的太姥姥身边。后来,跟太姥姥一起,住进了已嫁为人妻的三姑姥家里,过起寄人篱下的生活。好在三姑姥的婆家还开通明理。妈妈就亲耳听见三姑姥的婆母对三姑姥爷说,你得讲良心,不能亏待了你丈母娘。别忘了,你这个家可是全靠人家支撑的。后面这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了。因为三姑姥出嫁时,嫁妆极其丰厚。三姑姥爷身无所长,谋生艰难,家庭生计常靠三姑姥的妆奁补充。据妈妈说,当时三姑姥家的大人和孩子,穿的衣服都是三姑姥陪嫁的布匹缝制的。所以,妈妈祖孙两人,在三姑姥家的生活也还安稳。白天和大表姨一起,帮三姑姥做家务,晚上和太姥姥睡在一个被窝里,照料瘫痪的老人。虽然辛苦,但能和太姥姥相依相伴,妈妈的心还是暖的,但时常会惶恐不安。这样安稳的日子能持续多久呢?如果太姥姥离去,她该怎么办?

茫茫天地间,可有她的人生之路?她的立足之地?

(1940—1942)年?出嫁

大概在妈妈十四岁左右,她久病的太姥姥去世了。从小没有和父母兄妹一起生活,她不想回到那个一直是陌生的家,但又没有任何理由继续留在三姑姥的身边。妈妈扑在情同母女的三姑姥怀里痛哭不已,三姑姥流着眼泪劝慰她:你已是大姑娘了。你爹说了,要给你找婆家。三姑不能留你了。再舍不得你走,姑也不能留呀。妈妈哭喊着:我不嫁人。我就这样跟三姑过一辈子。三姑姥说:嘎子,又在说疯话了。这世上,那有姑娘不嫁人的?妈妈不理,还是一个劲儿地哭喊着:就不嫁,就不嫁,就不嫁!

此时,妈妈最亲的三姑,我的三姑姥,还茫然不知,妈妈对婚姻的恐惧极深,已沉陷于“出嫁不如出家”的执念之中。这个此刻不停地说着“疯话”的聪慧倔强的侄女,不久之后,就真的成了疯丫头了。

痛哭之后,妈妈还是回到了父母身边。这时,长兄已病逝。妈妈成了长女,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尚在髫年的弟弟。分家单过之后,我的姥爷分得了双份家产,生父和养父各给了一份,不算丰厚但也不简薄。但由于姥爷不治家业,专事于抽大烟打麻将,尽兴挥霍,家业日趋败落。姥姥和妈妈姐弟们的生活也日渐艰难,且备受亲族的轻蔑与鄙视。

妈妈回家不久,姥爷就给她定下了亲事,并收下了男方不小的一份彩礼。这笔女儿的身价钱,很快就在赌桌上被赌徒们瓜分得一干二净。

妈妈不愿嫁人,倒不是对未曾相见的男方有所不满。只是她根本不想出嫁。她从小跟四个姑姑在一起,亲眼看见善良温顺的姑姑们出嫁后,生活都不尽如人意。

三姑姥算是最好的,姑姥爷不打不骂,但不善谋生,不管家计。婆家兄弟众多,妯娌们相争相欺;三姑姥整日里劳心劳力,心力交瘁。因为妈妈和太姥姥的寄住,明里暗里,三姑姥忍受了许多的委屈。

二姑姥是门当户对的婚姻,但姑姥爷却有几分弱智;姑姥的婆婆极其苛刻。柔弱的二姑姥每次回娘家,都要哭诉不停。

大姑姥爷是个病秧子,大姑姥嫁过去没多久,就成了无儿无女的小寡妇,备受婆家妯娌的冷眼冷语。大姑姥抑郁成疾,结婚没几年就病故了。

小姑姥爷身体健壮,但脾气暴烈,稍不如意,对小姑姥非打即骂。在娘家花骨朵一样娇嫩的小姑姥,结婚没几年,就老得像霜打过的叶子,没有一点原有的圆润与光泽。

妈妈看着她亲亲爱爱的姑姑们,在家人欢欢喜喜的祝福里,风风光光地出嫁,结果却是,在婆家委委屈屈,回娘家哭哭啼啼。她恐惧极了。性情倔犟的妈妈,不想委屈自己去过那样的日子,内心在呼喊:我不要嫁人!

还在老宅生活时,妈妈不能读书后,非常伤心。太姥姥就让她到太姥爷的书房里,找些闲书来看。不认的字,就问表兄们。妈妈读了几本关于佛教的小册子后,心中豁然开朗。她觉得自己找到了女子不嫁人的出路,那就是出家。从此,妈妈心中的意念就是,出嫁不如出家,若要我嫁人,我就出家!

1943年?出走

俗话说“胳膊拗不过大腿”“牛不喝水强按头”。妈妈再不情愿,在姥姥的眼泪中,也不得不出嫁了。因为张家已经用光了男方的彩禮钱,亲是无法退的,婚是必须要结的。妈妈不忍心再增加姥姥的痛苦。她答应了出嫁,但心里想着的仍是出家。于是,婚礼之后,出现了令王家(妈妈命中注定是王家的媳妇,她第一个丈夫也姓王)人瞠目结舌的场景,她对新婚丈夫说:我原本不想结婚,我只想出家。因为欠了你家的彩礼,我愿意在你家干几年活来还债。还完了,你就让我出家吧。你再找个老婆,好好过日子。这番话后,王家人如何反应,妈妈没再叙说。

中学毕业那年,我去鸡西看老舅,专程去看了三姑姥。三姑姥的大女儿我的大表姨也在,她看到我就不停地抹眼泪,声音颤抖地说:你们可得对你妈好。我嘎子姐当年可是遭大罪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妈妈当年的遭遇。

王家无比坚定地拒绝了妈妈的建议。可能他们觉得这是女方在拒婚,是妈妈看不起男方的托词,遂以为这是他们王家的耻辱。所以逼迫妈妈去做王家的媳妇。妈妈不堪忍受,数次逃回家里,央求姥姥帮她解除婚姻,她要去出家。姥姥无法理解妈妈的执拗但深感妈妈内心的痛楚,无奈也无助,只好哭着劝说妈妈认命:女人的命就是苦命,生为女人只有认命。认命了,下辈子也许就不再托生为女人了。

王家前来索人,姥姥只有含泪放手,叮嘱妈妈认命。妈妈走到半路,不肯前行。王家的人就用牵牛用的绳子,套在妈妈的脖子上,硬是强拉硬拽地把妈妈拖回王家。这以后他们就不许妈妈回娘家。妈妈每次出逃,都被他们抓回,暴打,甚至用铁丝穿着鼻孔,像牛一样牵拉。终于,十六岁的妈妈失去了心智,疯了,疯到生活也不能自理。

王家看到这个情形,就把妈妈送回娘家养病。据妈妈回忆,第二年的早春时节,妈妈的头脑开始有些清醒。一天,二姨带着她到山上清理柞木林,准备放养柞蚕。来到山坡上,林木丛生,空寂无人,妈妈流着眼泪对二姨说,妹妹,你让我走吧。我这样活着,生不如死。但我死也决不能死在这里,要死在他们找不到的地方。我生不做他家的人,死也不做他家的鬼(妈妈婚后因要出家备受折磨时,曾经想一死了之。但小叔子的一番话:“二嫂,你记住。你生是我们王家的人,死了也是要埋进我们王家的坟头。”让妈妈放弃了寻死的念头,决绝地一定要远走他乡)。

仅比妈妈小一岁的二姨,看着重病未愈、弱不禁风的妈妈,泪流满面,心痛如绞。最后,二姨咬牙说,姐,你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于是,妈妈只身一人且手无分文地离家出走了,甚至没有跟姥姥告别。妈妈瘦小的身影,隐没在山中的树林里,二姨哽咽着喊道:姐,姐,你要活着,要照顾好自己!

七年后,妈妈活着回来了,二姨却不在了。她用她的命换了妈妈的命。因为妈妈离家出走不见踪影。王家人告了官,乡公所抓二姨审讯,二姨不承认是张家人故意放走了妈妈,屡遭吊打。后来取保放回家中,二姨伤重生病并留下无法痊愈的病根。早已定亲的二姨,婚后没两年伤病复发,不满二十岁,就早早地离开了人世。

妈妈说,姐妹中,二姨最漂亮,最能干,也最温顺。

我善良美丽的二姨,最终没能等到她深深牵挂着的姐姐的归来。但我想,她的一缕香魂,应该不会远去,一定是隐身于天空的星群中,默默地凝视着她的亲人们。

1943年,流浪

晚年的妈妈曾经非常平静地诉说过她离家出走后的情景。但残缺不全,只是几个前后不连贯的画面。

早春二三月间,辽东地区,白天山坡上的积雪已开始融化,但到了夜里,融化的雪水又会重新冻结起来。妈妈孑然一身,跌跌撞撞地行走在连绵的荒山野林里。不认识路,也不知道方向,只好沿着蜿蜒的山沟,走过一个又一个村镇。逢人就问,哪里有出家人的庙,她要出家。

妈妈说,那时候,她不知道害怕,好像不会饿,不会渴,也不会冷。因为她不记得,这一路,自己吃过东西,喝过东西,盖过东西。模模糊糊地只记得:有一天,实在是走累了,就躺倒在山坡上的树丛里睡着了。早上醒来时,太阳照到的上半边身上的衣服是潮湿的,有丝丝缕缕的暖意。而埋在草地上的另一半边身子的衣裤则是坚硬的,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裤角与荒草冻结在一起。妈妈说到这里,声音低缓,眼泪不停地从眼角流出。

妈妈一路行走,一路打听,要找一座可以让她出家的庙宇或庵堂。有时寻到了庙庵的门口,但住持看妈妈一个女孩子,又疯疯痴痴的,均不肯收留。

到了六七月间,一天,妈妈在一座寺庙的大门前,苦苦哀求师傅收留,许久都没僧人应答,却引来众多的俗人围观。打此路过的一位道士,看着于心不忍,就告诉妈妈,你再往里面的山沟里走吧。关门山的闹沟里面,有座尼姑庵,她们或许会收留你。妈妈感激不尽,顺着这位贵人的指点,来到了这座深山沟里的一座小小的无名庵。从而遇见了她的守护神,爹爹的堂妹,我最亲爱的法英老姑。

无名庵里,常住的只有三个人,一位师傅,五十多岁,有儿有女,丈夫亡故后出家,儿子在鞍山(长春?)伪满银行任职,家境优裕。两个孙女,时常到庵中居住,既天真可爱也娇蛮任性。老师傅很严肃但并不古板,极通达精明和干练。

一位徒弟,就是我法英老姑,我四爷爷的四女儿。四爷爷是我爷爷的亲兄长,当年突遭匪祸,家破人亡,是四爷爷领着不满十六岁的爷爷,离开残垣断壁的老宅,远走他乡,并帮着爷爷成家娶妻。可惜四爷爷壮年早逝,留下十个儿女。四爷爷去世后,刚满二十岁的大大爷,无奈之下,将六岁的老姑送到庙上,为姑姑谋条生路。于是,姑姑在这座深山沟里的小庙生活了八十多年,以八十八岁的高龄去世。姑姑的遗骨也葬在庙旁边的山林里,继续守护着她晚年倾尽心血新建立起来的宽敞高大的庑殿。

还有一位四十多岁的汉子,妈妈称其梁师兄,庙里的重活,都是他来承担。

庙里有自己的地,租给山下农户耕种,秋收后,租户会送粮米到庙上算作地租,姑姑每年还要放养柞蚕,挣些日常的零花钱。老师傅会给人看病,病家便送些蜡烛香火钱。年节时,附近山民会来拜佛进香。平常日子里,就只有三个人,默不作声,非常安静。山外世界里的炮火硝烟生死离散,俱与此处无关。

姑姑见到要来此地出家的妈妈,惊讶而欢喜。她太孤单,需要有人陪伴。老师傅见妈妈是个疯癫之人,开始有意拒绝的。姑姑再三恳求师傅留下妈妈,并表示她会全力照顾妈妈的,一定会让妈妈康复起来。听了姑姑的话,再看看邋遢肮脏蓬头垢面眼神迷离惊慌羸弱不成样子的妈妈,老师傅心软了,答应妈妈先留在庵中。

历经半年的颠沛流离,妈妈终于实现了她出家的心愿。宽甸到岫岩,相距有数百里,茂密的山林里,蛇虫横行,狼獐奔窜。一路上,妈妈经受了怎样的惊险磨难?有多少痛楚屈辱?她自己也全然不知道或者全部忘记了。即使在此刻,我无法也不敢再去深想,只是觉得上帝让人拥有了忘却的能力,真的是,十万分的仁慈。

在以后的日子里,姑姑兑现了她对师傅许下的诺言。她给妈妈洗澡洗头,让妈妈换上她的衣服。大概有半年的时光,她像母亲照顾婴儿一样,悉心照料着妈妈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睡,面面俱到,一一关照。在姑姑的关爱下,妈妈的神志逐渐清醒,满身伤痕的身体也慢慢康复。于是,妈妈有了新的生活,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法艳。

木鱼声中,香烟缭绕,妈妈的心终于可以平静,但我不知道它是否会始终安宁。深夜里,听到山中淅淅沥沥的雨声,黎明时,听到树上嘤嘤咛咛的鸟鸣,她是否会想起远在故乡的亲人,她的妈妈,她的姐妹?

1950年,还俗

解放了,特别是建国后,乡政府动员庙里的人还俗。老师傅的儿子是伪满银行的高级职员,已被列入审查对象。明智的老太太当即决定散伙,并且明确告诫妈妈尽快还俗,结婚成家,生儿育女。用她的话说,妈妈的尘缘未了,命中有着必须偿还的儿女情债。我等凡人不可逆天命而行。而姑姑则是处女之身,有着护庵之命,已结缘佛祖,不必还俗。

对于老师傅的话,妈妈向来是半信半疑,有些则不以为然,甚至腹中非议。对此,老师傅也心知肚明。妈妈曾听见老师傅对法英老姑说,别看这个法艳不言不语,心里的主意正着呢。我的话,她不会全听。连这佛祖的话,她也未必全信。因此,老师傅时常对妈妈说:人要是性子太硬了,聪明就未必是好事情。

这时,离家多年的爹爹已有书信寄来,家乡的亲人,也知道了爹爹在外多年仍是独身一人。于是,法英老姑就张罗着要把妈妈介绍给爹爹,让亲妹妹一样的妈妈,做她的堂嫂。妈妈嫁给别人,她也不放心。她请老师傅出面做媒。所以,当爷爷去庙里给老师傅送行时,老师傅就跟爷爷说,听说法英她哥要回来娶亲了,就让他跟法艳结婚吧。他们是命中有姻缘的人。爷爷知道妈妈身体不好担心不能生育,心里并不愿意,但老师傅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他又是老师傅的挂名弟子,再不情愿也无法拒绝。只好点头答应,好的,师傅放心,他哥一回来,我就给他们操办。

就這样,妈妈再次出嫁了。这次是她情愿的。一是对老师傅的断语虽然不是全信但还是有些相信的。二是和法英老姑以及法英老姑的兄姐,都很熟悉。知道这家人非常善良友爱。爷爷有时来庙上,跟老师傅聊天。妈妈听过爷爷讲话,觉得人挺开通的。由此,想来爹爹应该也不是难以相处的人。所以妈妈同意了这件婚事。没有家人陪伴,但有患难姐妹的祝福,妈妈自己把自己嫁了出去。在与命运激烈抗争后,又顺从了嫁人为妻的宿命。

作者简介:雨清,本名王宇清,女,辽宁岫岩人。1956年生于黑龙江省鹤立河农场,1972年参加工作,先农工,后代课教师,1977年考入黑龙江大学中文系。1982年毕业分配到省直机关,1984年调入浙江宁波,2016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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