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金

1

1916年7月的一天，上海遭遇台风袭击。半夜时，大风呼啸，大马路上突然响起一声巨响。先施公司的老板马应彪从窗户朝外张望，借着路灯，他发现马路对面施工中的永安大楼竹篱笆脚手架被大风吹倒，露出了刚刚封顶的雏形。

马应彪看着风雨中的永安大楼，隐隐觉得不对劲，连忙开始楼层数：“一、二、三、四、五……六……”

当他数到第六层时，顿时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嘴唇哆嗦好久，才说出几个字：“郭乐，你这个滑头，骗子！”

原来对面正在施工的永安大楼，是马应彪的同乡兼好友郭乐创办的。马应彪早年在澳洲打拼时，郭乐曾经在他的水果店里当学徒，后来郭乐自己开水果店，然后又跟马应彪合作。其间马应彪给过郭乐不少指点，因此两人还有些师徒名分。

后来马应彪在香港、广州开办了先施百货公司，生意兴隆。不想郭乐也效仿马应彪，在两地开办永安百货公司，同样收益颇丰。

这一次马应彪挥师北上，在上海开办先施上海公司，大楼还没竣工时，郭乐也尾随而来，开始筹建永安百货上海公司。

马应彪了解郭乐是个非常有头脑有魄力的商业俊才。他很清楚，上海自开埠以后，发展迅猛，人口飞速膨胀，有钱人越来越多，国外侨民也在大量涌入。但上海的商业却依旧是那种古老的店铺式经营。每一家店铺习惯只经营同一类商品，要么是专门卖绸布的绸布店，要么是专门售木器的木器店。这种经营方式落后，效益低，顾客想买五样不同的商品，就要跑五家店铺，很麻烦。

马应彪和郭乐所创办的先施公司和永安公司，却是一种全球领先的经营模式。他们的百货公司不是一个门面，而是一栋大楼。你只需去大楼一次，就可以买全你想买的所有东西，因为他们的百货公司里什么物品都有，包括很多进口商品。整栋大楼里还有很多其他的设施，比如戏院、剧场、旅社、饭店、弹子房、浴室、茶室、屋顶花园等等，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这种全新的商业模式，肯定会引领上海商业界之新风，甚至还能影响全国，前景无量，所以也难怪郭乐会这样不懈跟进。

更加令马应彪感到意外的是，郭乐的永安公司偏偏就选择在先施公司的马路对面，这明摆着就是想跟马应彪叫阵。都知道对门生意不好做，但郭乐偏偏知难而进，他的野心可想而知。现在先施公司大楼已经建成，快要开业，永安大楼也正在日夜施工中。

当时面对郭乐的咄咄逼人，马应彪不动声色，并且还在永安筹股期间，出钱参加了一股，作为捧场，然后就说现在我也算是永安公司的股东，能不能把公司大楼的蓝图给我看看？

郭乐一听，顿时就犹豫起来，并且直接怀疑马应彪慷慨入股的真正意图。因为永安和先施既然门对着门，又做着同样的百货生意，以后就少不了激烈竞争。很多事如果过分跟对手交底，以后必定会陷入被动。

马应彪也确实担忧。先施大楼开工在先，看似抢得先机，其实也蕴含着危机。因为先完工者先定型，一旦永安大楼后来居上，在高度上超过先施大楼，那就被对方抢了风头。做生意的人都有很强的风水意识，尤其是大楼的高度，所以提出想看看大楼蓝图。

郭乐似乎有些纠结，最后碍于情面，还是让人把蓝图拿出来，亲手交给马应彪。

马应彪带着蓝图回家仔细研究后，开怀大笑。原来永安大楼虽说也是五层结构，但由于各种原因，落成后的大楼实际高度，会略低于同样是五层的先施大楼。但这个秘密郭乐是不可能发现的，一旦大楼竣工后察觉到这一点，他们也只能认命。这样一来，先施就抢过了永安的风头，在风水上也占得先机。

2

没想到这一场台风让马应彪惊讶地发现，永安公司造的竟然是一幢六层楼的大楼，比自家的先施大楼高出整整一层：郭乐这滑头给自己的蓝图是假的！

夫人霍庆棠不干了。她问马应彪该怎么办？马应彪说还能怎么办，先施都已经准备试营业了。霍庆棠咽不下这口气，怒气冲天，当天就冒着大雨，冲到马路对面，高喊着让郭乐出来。

郭乐看到脚手架倒塌，马上意识到永安的秘密不保。所以当霍庆棠在外面高喊他的名字时，郭乐就让人去挡住霍庆棠。但还没等手下出去，霍庆棠早就闯进郭乐的办公室。

“郭乐，你有种，竟然敢骗马先生了。当年马先生是怎么教你做生意的，你都忘了吗？”

郭乐连忙赔笑：“哎呀，姻伯母，误会，误会呀。”

霍庆棠一把抓住郭乐的衣服，拉着他走到窗户跟前，一指外面的永安大楼说：“你看看，永安大楼明明是六层楼，你给马先生的蓝图却是五层，这也叫误会吗？”

郭乐挣脱霍庆棠的揪拽，連声致歉：“哎呀，怎么会有这种事啊……对了，很可能是马姻伯来问我要蓝图时，我手下失误，错把被否定的那张蓝图拿了出来。我当时也没打开看，就直接给了马姻伯。这事是我不好，我要是看一眼，就不会有这事了……哎呀，抱歉抱歉，请坐，坐呀……”

“放屁。这种鬼话有谁相信。”霍庆棠愤怒。

“姻伯母，事已至此，你觉得我怎么做才能让你消消气呢？”郭乐这话看似客气，明显带有耍赖的意思。

霍庆棠柳眉倒竖，刚想反驳，转念一想，又有些无奈。是呀，生米已成熟饭，怎么样永安都已经是六层楼了。

“你让郭标出来，我有话跟他说。”霍庆棠怒气冲冲。

“好好，您稍后。”郭乐求之不得，滑脚便溜。

片刻，郭标带着妻子小玉急匆匆赶来。小玉看到母亲，拉着霍庆棠便招呼：“妈，你怎么来啦？”

郭标是郭乐的堂兄，两年前在广州娶了马应彪的小女儿为妻。当时的郭马两家虽有竞争，但更多的是相互仰慕、尊重，远没有竞争到眼下这样赤裸裸兵戎相见。

霍庆棠推开女儿，直接走到郭标跟前，质问：“郭标，你明知永安大楼计划造六层，为什么不告诉我？”

郭标尴尬之极。兄弟郭乐用假蓝图蒙骗岳父马应彪一事，他当然知情。但郭乐请求郭标保守这个秘密，事关郭马两家的竞争，郭标实在不好推辞。

“郭标，你怎么能欺骗爸妈呢？太过分了你们。”小玉也埋怨丈夫。

“妈，小玉，这件事我夹在中间，真是为难死我了。”郭标尴尬。

“哼，多说无益，我算是看透你了。小玉，跟妈回家，这种女婿，还有什么盼头。”霍庆棠说完，拉着女儿就走。小玉为难，但霍庆棠硬要拉她，她也只能跟着娘离开。郭标喊了几声，娘俩头也没回就走了。

郭标憋了一肚子气，回头就去跟郭乐发火。郭乐忙赔不是，说他也是无奈之举。郭标说：“现在小玉都被丈母娘收回去了，我反正里外不是人，这次真被你害惨了。”

3

马应彪把情况跟董事们说了一遍，大家都很意外，愤愤然提议，加高先施大楼，一定要超过永安。马应彪很快答应。到傍晚时，加高的初步设想已经形成。

马应彪说，对外就说台风过后，发现大楼顶层多处渗水，需要敲掉重修。只要我们保密工作做好，就应该能瞒过永安郭乐。

马应彪回家后，看到女儿，就说小玉你还是回去吧，这件事郭标也的确很为难。

霍庆棠不答应，说怎么能这样就让小玉回去，不成。

马应彪说你别因为生意上的事，影响他们小夫妻感情，那就因小失大了。

霍庆棠一百个不答应。小玉也很矛盾。马应彪尽管在商界叱咤风云，但性情和善，对待他这个厉害的夫人，基本上没什么办法。

一家人正在说话，郭标拿着很多礼物进门。问候二老后，又忙着赔罪，说自己不应该帮着兄弟欺骗二老，还说他想带小玉回家。

小玉看到郭标一个大男人，低声下气，也有些不好受，就拉着娘亲，希望她原谅郭标。

霍庆棠非但不答应，还去敲女儿小脑袋，埋怨小玉没出息。小玉就跟娘亲闹，这娘俩就在那里推推搡搡的。反而是马应彪宽厚，让郭标坐下，有事慢慢说。

这个时候霍庆棠突然有了个主意。她告诉郭标，说我们准备加高先施大楼，你觉得怎么样？

郭标大吃一惊，奇怪这么重大的事，岳母怎么会直截了当告诉自己？她就不怕我回去告诉郭乐吗？

马应彪对于夫人的举动，同样很意外。这疯婆子，又想怎么样呢？这种事她怎么这样随便。

郭标想了想，说既然二老有此打算，那就尽管实施好了。我不好说什么。

小玉白了郭标一眼，意思你真不会说话，怎么也不知道说声好，夸夸他们，这样他们一高兴，或许就答应让自己跟郭标回家了。

霍庆棠注视着女婿，突然大笑：“哈哈哈哈。郭标，我们这个秘密现在你知道了。回头我们施工期间，如果郭乐从头到尾蒙在鼓里，就表明你没有泄密，我就让小玉跟你回家。一旦郭乐中途知道这事，那你要带走小玉，就有点难了。”

郭标急了：“妈，万一泄密是其他渠道导致，那我就太冤了。”

“那我不管。哈哈哈哈！”霍庆棠开怀大笑，随即又冷冷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活该你倒霉。”

郭标唉声叹气。小玉站在母亲身边，一时束手无策，唯有哀求娘亲让她回去，霍庆棠拉住女儿，哪里肯让步，娘俩别别扭扭的。

郭标见没有可能带走小玉，无可奈何。小夫妻俩等二老离开后，只能说一会话。小玉反复叮嘱郭标不能泄密，否则她那个厉害的母亲真做得出不让他们夫妻团聚。

随后先施就开始加层施工。施工过程高度保密，对外宣称也非常逼真。

这个时候，永安大楼也已经结构封顶。当他们听说先施大楼在台风里出现大面积渗水，正在返工，暗中欣喜，觉得这样一来，永安说不定就能赶在先施前面开张迎客。

然后郭乐又不放心，就让郭标去打探虚实一番。郭标想起岳母的警告，哪里敢胡来，只说先施确实是在重做顶层，郭乐这才放心。他对郭标一向信任，尤其上次堂兄居然能够配合自己，欺骗他岳父母，真是难为了他。

4

其实郭乐对于先施的返修工程依旧抱有怀疑。他几次派人想办法混进施工现场，但都遭到失败。

郭标听说郭乐一直在想办法打听真相，非常紧张。他担心一旦先施加层的秘密泄露，即便不是自己所为，他那个厉害的丈母娘肯定会不让小玉回到自己身边。她性情泼辣果敢，一言九鼎，说到就一定能做到。

有次郭标去看望小玉。夫妻俩一见面，不免唉声叹气，小玉就告诫郭标，一定不能让郭乐探听到任何消息。郭标说他在派人过来刺探情况，我又拦不住啊。

小玉就说下次郭乐派人过来刺探时，你最好及时掌握，然后告诉我们。这样我这边就能有针对性地防范。

郭标觉得也对，就答应多加留意。

再說郭乐终究怀疑，先施是不是在加高先施大楼？这是先施最有可能实施的一种反击。

但光凭猜测没有用。永安大楼已经结构封顶，要是对方加层，那么永安势必也要有所作为，但这是一个折腾的工程，花费巨大，所以在没有确切证据情况下，他不敢轻举妄动。

郭乐多方努力，终于结识了先施大楼的一名材料供应商老徐。他许以重金，希望老徐能找个借口，接近工地，并偷偷拍下工地照片，作为证据。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郭乐如果想继续跟先施较劲，势必要先说服多数董事。说服董事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实证。

老徐经不起重金诱惑，答应试试。郭标闻知后，马上把消息告诉了小玉，要她千万提防老徐这个人。

但几天以后，老徐还是把一大把照片交给了郭乐。郭乐拿着这些照片，左看右看，大喜，随即按照约定，把一大笔赏金给了老徐，然后让手下把老徐送走。

老徐被人带着，走出永安筹备处办公室大门，在门口刚巧跟郭标面对面撞见。郭标等老徐走后，就向郭乐那个手下打听。

“这个人是谁呀？从没见过。”

“他叫老徐，是郭乐先生请去刺探先施机密的。这次他成功进入先施大楼施工现场，还拍到很多照片……”

郭标听罢，顿时绝望到了极点。

看样子小玉他们还是没有拦住老徐。他们怎么那么大意呢？真要命啊。

看来自己跟小玉的命运只能是我在永安，她在先施，中间隔着一条大马路，可以遥相呼应，却永远不得相聚。丈母娘的脾气，他领教过无数次，她绝对做得出这种斩钉截铁的事。

郭标一阵悲伤，长吁短叹。

这时郭乐手下又折回来告诉郭标，说是郭乐请他过去议事。

郭标知道，郭乐一定是想在他面前炫耀，说不定还会马上商议对策。看样子先施这次煞费苦心策划的加高计划已经泄密，很快就要受到永安还击。

郭标进门后，郭乐笑呵呵拿起照片，递给郭标。

“兄长你看，这是老徐拍到的照片。”

郭标实在不忍心细看，但又迫不得已。他低头一看，却发现照片并没显示先施大楼加层的任何信息。画面中只有先施顶楼正在敲开重新浇筑的各种画面。而且房顶各种附加设施也开始加装施工，不可能再会加层。

“兄长，这次总算核实清楚了。先施真的只是在重做房顶，是我多虑了。”郭乐呵呵道。

“哦……原来二弟还在派人核实，看来是不相信我的话。”郭标故意表示不满，却总有些莫名其妙。

先施不是正在加层吗？怎么老徐竟然会拍到这些照片？他那个不好对付的丈母娘，还有那个看上去和和气气的老丈人，这次究竟在搞什么鬼名堂？

“不是不是，我也是怕兄长被先施蒙蔽了眼睛，保险起见。我这都是为了永安，兄长莫怪。”郭乐解释。

至此郭乐觉得跟先施不会再有大楼高度之争，便开始在永安大楼房顶修建各种屋顶设施。这样一来，永安大楼以后再想要加层加高，必定要拆除这些设施，无疑会浪费巨大。

后来郭标再次找到小玉，询问缘由。小玉笑着把内中缘由告诉丈夫，郭标这才恍然。只是为了蒙蔽郭乐，小玉暂时还不能回家。这事郭标也认了。

5

一个多月后，郭乐突然闻知，先施已经偷偷把先施大楼加高到了七层。

这个消息不是谁刺探到的，而是对面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霍庆棠公开宣布的。

霍庆棠在公布中说，先施大楼要做大马路上第一高度，已经加高到了七层。如果附近有谁家不服气，尽管来较量，先施奉陪到底。公布完后，他们索性拆除了楼顶四周的遮蔽物。

郭乐心里那个气呀。他很清楚，自己一定是上了老徐的当。想必老徐多半是被先施发现，并被成功策反，成了个双面间谍。那些照片都是老徐联手先施伪装出来骗自己的。

而且霍庆棠在这个时候公布真相，也是看到永安已经在房顶建设很多设施，吃准了永安不可能再去拆除设施搞加层。

郭乐最气愤的，是自己的堂兄郭标，竟然也勾结先施欺骗他。

“兄长，我很难过你这么做。我们都是姓郭的人，你就忍心勾结外人合伙来欺骗我。”郭乐很不开心。

郭标感叹一声，道：“二弟，我这么做也是无奈。先施是我的丈母娘家，永安是我本家，上次我跟你一起欺骗了他们，这一回我又欺骗你，也算是拉了个平衡。你们谁也别再怪我，做人做到我这种两难，天下少有，我都快没勇气待在这里了。”

郭乐想了想，觉得兄长处境确实很尴尬，也就不想再去怪他。但眼见着永安这一轮输定，他又有不甘。这个问题郭乐想了一夜，终于有了答案。

“我想在大楼顶部东北角位置，造一个三层楼高度的塔楼。这种塔楼不占地方，施工也快，更不会影响到顶楼设施。关键这样可以在高度上超越先施……”郭乐对郭标说。

“有必要么？二弟，这样一来一去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呀。”郭标劝。

“我不想轻易服输。”郭乐说着，马上就开始着手准备。郭标也没有办法。

没过多久，永安的塔楼就开始建造。郭乐还给这个塔楼起了个响亮的名字：绮云楼。那意思就是我这大楼高得可以留住美丽云彩。

这边永安大张旗鼓开始建造绮云楼，那边马应彪见状，暗叹一声，视而不见。

对于两幢大楼的高度，开始他也想力争拔得头筹，但随着几次拉锯，他有些厌烦这种无谓的消耗。这次先施大动干戈，加层加高，已经挪用了原本用于日后进货的本金。

霍庆棠问丈夫该怎么办？马应彪说：“算了，高不高的，其实都无所谓，关键是如何经营，才是竞争取胜关键。”

霍庆棠不答应，说：“这个郭乐，太不是东西了，输给他我不服。你钱不够，我就拿自己的嫁妆钱出来跟他们斗。”马应彪摸了摸爱妻的头，笑说：“你能有多少嫁妆钱呀。”霍庆棠赌气说：“不够我自己去借呀，以后我拿我的工钱分红还人家。”马应彪呵呵说夫人，气量大些么，算了，啊。

霍庆棠最后还是不肯罢休。她也在先施大楼顶楼的东南角，建起了一个三层高的塔楼，并取名摩星楼。意思是我这高楼，高得可以挨着星星。

于是永安和先施两幢大楼隔着一条马路，拔地而起。顶部的两个塔楼也面对面，针尖麦芒，互不相让。

郭乐见状，惨笑一声。郭标问他还想不想还击？郭乐长叹一声，说：“算了算了！这件事本来就由我而起，是我先出手坑了人家，那就由我而止吧。先施和馬老先生终究是我们的老师，前辈，我们也别去跟他们争这种高低。”

于是先施和永安的高度之争就到此为止。这次较量，也预示着两家百货公司日后必定竞争激烈。事实上也正是因为这种激烈而良性的竞争，才使得民国期间的上海商业繁荣，引领现代时尚，并享誉海内外。

（责编/邓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