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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笔,还是真章? 昆曲《长安雪》中的迷雾与刀光

2018-01-02黄锐烁

上海戏剧 2017年12期
关键词:闲笔节度使妓女

黄锐烁

新近上演的昆曲《长安雪》,戏十分工整,以春夏秋冬四季结构全篇,穿插以若干串场闲笔,活泼而不失雅致,尤其唱词,颇得古意。全剧除生旦主演之外,其余七八个角色皆由两人承担饰演,伶工、宰相、节度使、妓女、刽子手,乃至一只鹦鹉,戏份都很吃重,对演员要求极高。观剧后由衷喜爱,对剧中“闲笔”颇有所感,遂记。

“闲笔”一词运用在文艺批评中,始于大评论家金圣叹。金圣叹批点《水浒传》,时时有“闲闲写来”“忙中有闲笔”等评点。他对“闲笔”评价极高,称“小说向闲处设色,惟史迁有之,耐庵真才子,故能窃用其法”。

明清小说中闲笔光彩,戏曲中的闲笔也从不逊色。戏曲传奇的韵味、意趣、疾徐冷热调剂,乃至主旨,常常就在这看似漫不经心的闲笔中托出。昆曲《长安雪》中,主线剧情是生旦故事,生是落魄秀才李山甫,旦是山中丝萝美罗娘。二人历春、夏、秋、冬四季,看是四季,实则时间跨度达十余年。春,二人欢会,李山甫携罗娘进京;夏,李山甫欲进献罗娘求官,罗娘愤然离去;秋,李山甫至山中再求罗娘,欲寻仙草,罗娘备受打击,哄他饮下灵酒;冬,须臾十年过,二人已是锦衣玉食,却终生不平又难离。情节至此,再添一冬,朝堂之上,人心似刀,一言进谗,无论宰相还是节度使,皆不容李。法场之上,李山甫被斩首,罗娘使千年仙草救他性命,李山甫却癫狂求仙,至此仕途罢却,情意轻抛,将世间一切,尽数辜负。

春夏秋冬四季,是传统戏曲点线结构中的“点”,是李、罗二人生命中的若干有所勾连的剪影与切片。透过这十余年的纠缠不休,我们见了处处算计的无情李山甫,也见了屡屡不忍的多情罗娘。始终萦绕在二人身后的,是朝堂上的刀光剑影。而这些刀光剑影,皆由闲笔托出,却左右了李羅二人命运,成为全戏“真章”所在。

闲笔计有五处,春夏秋前各一处,冬前两处。推动情节发展之外,也调剂了场面冷热。

前四处闲笔,各有作用。春前宰相、节度使“龙争虎斗不平”开场,虽闲闲写来,背景却铿锵托出;夏前鹦鹉逃走,深化了背景,更添反讽;秋前李山甫寻妓女代替罗娘进献,为妓女所欺;冬前第二处则是宰相向节度使构陷李山甫,所谈内容却不涉官场,只言风月,一名歌女勾勾搭搭,被宰相命人打死——权力之下,一人命运,衰荣由人,半分不由己。全戏意旨,隐隐若现。也就是在这几句闲聊,翻手之间,李山甫亦被绑缚法场。古代文人往往以香草美人为自己理想化人格的象征,《长安雪》却刻意让色衰老妓与少年才郎互为象征,这也算剧中难以觉察的伏笔之一吧。

闲笔中最为光彩的,是冬前那一处。彼时李山甫山中寻回罗娘,饮下灵酒,哈哈大笑,认为自己即将发达,戏在此处戛然跳脱,两位伶工游走在扮演与现实中,为一个衣架穿戴官服。二人对衣架毕恭毕敬,阿谀谄媚,满台热闹,尽是可笑。衣架 “虎皮”一披,也居然有了官威。这处闲笔,看似无心,却是全剧点睛之笔。无论李罗的命运、宰相节度使的争夺、妓女鹦鹉的下场,皆为这权力刀光所左右。

李山甫处处迎合投机,毫无半分气节:一边缠绵恩爱,一边就想携之入京或有奇遇;春闱未开,先行卷后献妻,还要指责这一切是因为罗娘“无方”;山中巧言哄骗,寻罗娘不假,但寻圣上所欲求之仙草才是真正目的;一朝得势,“弄权犯律,误尽天下白衣”;苦心经营十余年青云之路,一朝罢官丢命,还阳之后,疯癫求仙。至此,观众明明白白,这“仙”,他是求不来的!

有趣的是,《长安雪》虽是生旦题材,但剧作者的笔调却是冷峻,皆因所叙故事,所解人心,皆不值得同情,一切咎由自取。

所以,闲笔之下、活泼笔调下,戏生出了沉沉迷雾,雾中藏着冷峻的刀光剑影。李山甫全戏唱词,几乎无一是真话,却在言语颠覆之中,清晰见人心,这种对比使全戏指向了一种批判。也让人想起《红楼梦》里最著名的一副对子“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已经超越了讽刺,而是遍地的“悲凉”(鲁迅语)。

剧中唯有半支词,颇见几分真意:

【喜迁莺】卿莫要假意虚情玉山挽,俺岂是欺心人牙磕齿弹。寒月浸身孱,雪打文章,疴病抛人懒。惊怕宦海倾翻,惟向权门求护伞。

这支曲子中,前半是李山甫通过指责罗娘来示弱,但假话说出了口,却引动了自己的真情,逐渐道出了宦海沉浮的惧与怕。

《长安雪》闲笔点染,却成为全戏落点,成为“真章”。掩卷又思,热闹场上,只怕是戏者无心插柳,笔者有意栽花。但皆无妨,姑且算作一种有意的误读吧,将长安的这场大雪,抛洒向沉沉的现实——

少年老,名利逐,半点不由人来劝。工整之余生错乱,究竟何为真章何为闲?只由得见仁见智,喟叹掩卷!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博士生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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