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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努尔

2018-01-02张承志

山花 2017年12期
关键词:阿依白胡子努尔

1

对阿依努尔的评论是莫名其妙、全未预料的。

都是因为何力没事发微信,把几名维族文学新秀的诗登在上面,而那一天恰逢我心旷神怡,于是把几首兄弟姊妹的诗逐一品读一遍。其中阿依努尔的一首,先是使我忍俊不禁,再就令我思索联翩。我随手把感觉写在何力帖子背后,没想到引起了很多议论。据说,甚至影响了阿依努尔本人的处境。我不信,但何力又发出了《张承志评论阿依努尔〈礼拜五的祈祷〉》,叙述了这件有趣小事的来龙去脉。以下即引自何力微帖:

2016年3月31日。我在微信和微博上转发了一组由太阳诗社微信公众平台发布的维吾尔诗人的汉语诗歌。缘自我熟识的德尼斯,他是我见过的这个年龄段最爱读书的维吾尔青年诗人,走过了东西南北,亦文亦商,梦想比世界还要辽阔。德尼斯的推荐使我有幸读到了一群于我来说完全陌生的维吾尔诗人的诗作,他们在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之后,张承志老师也转发了其中的三首,并罕见地评论道:

“这是罕见的好诗!我指的主要是阿依努尔的这一篇(《礼拜五的祈祷》)。我读了一遍就失眠到夜里三点。她与回族那些小打小闹的便宜货和赝品比较时,就像阳光照在残雪上。何力这几个贴子里出场的维族新人,给我以震撼和鼓舞!”。

据说,这个评论被我的几个好友转发后,引来网络上各路诗人和网友质疑,说这究竟是不是张承志的评论,并要求拿出证据。结果,我的微信朋友圈截图就成了唯一的证据,那些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于是我突兀地被卷进了对维吾尔最新一代诗人、以及对诗本身的议论。我马上推辞,但嗫嚅踟蹰——借一个机会,向那个被你爱得几乎疼痛、关心得几乎超过自己的民族问好致意,难道不是你久久怀着的愿望吗?

2

这首《礼拜五的祈祷》里,前半写了一个在周五聚礼的前夜,独自为丈夫祈求平安的母亲;后半,则是模仿自己的母亲直接向真主要求爱人允诺的、一篇火辣辣的女儿祈祷词:

但愿你用来牵我的手不牵别人,

但愿你用来看我的眼睛不看别人,

但愿你用来燃烧我的火不在别的炉里燃烧,

但愿你用来淹没我的水不在别的河里流淌!

但愿没有我,你就饥肠辘辘,衣衫褴褛,

但愿没有我,你就连遭厄运!

但愿你双眼失明,两耳变聋,舌头咬断,双腿摔断,

直到你来到我的身旁!

但愿你不在那里,也不在这里,

只要在我身旁,你想怎样就怎样!

我祈祷:

真主啊

把他赐给我,或者把我从他夺走吧

够了

我走向他,他走向我

而我们无数次错误过了彼此

而我们现在精疲力竭,精疲力竭啊

我非常想看到——整天绷着脸慷慨激昂,念着有板有眼词汇铁定译法独一的东干①阿訇们,面对这个维族傻丫头的都瓦,会有怎样的表情。

至于我,则是发聩般的震动。

女儿显然和妈妈不同。她的都瓦(????/du‘āi)是和妈妈一代拧着悖反的另一种,须知:她是“以咒为求”。这一招,被阿依努尔不止一次地使用。于是在穆斯林的诗作中罕见地亮起了异样的光,如她的名字,那是月光(Ay Nur),无底又魅人。

不用说,這样的诗和问题,在诗的历史上重复了千万遍了。它会招引各种各样的注目。招来——带着盘算的点赞、气急败坏的咒骂、女人醋意的撇嘴、正人君子的皱眉,尤其是亲戚的白眼。忘了,还有阿訇们对她逐句逐词的断罪。它更会让体制在沉吟之后决定对小巫婆实行收编,引导她把百无遮拦的大胆,用到主旋律的刀刃之上。

北京上海乃至日本的专家会说它“超克”,因为小小情诗不仅“超越”了民族宗教且“克服”了冲突。伊朗人微笑着说,她入门了,学得不错,完全是我们波斯的传统。阿拉伯人则反驳:呸,没那么简单!诗里满是Kāhin(????/巫)的潜意识。你不懂就别胡说,看看它的排比句吧:那些句子一丝不差就是古代阿拉伯巫术的传统套语!伊宁、米泉或吉木萨尔乡下的回民老奶奶插嘴了:咦,这不是“歹都瓦”么?

——在浩浩汤汤的维吾尔抒情诗长河中,阿依努尔如一个跳出的女巫。她罕见地以犯规、诅咒、豁出去了的语言,拦截了旧情歌的陈词滥调。

由于对回族类似题材的恨铁不成钢,这一幅小屋母女的画面令我艳羡。不只维吾尔,还有哈萨克,他们文化中伊斯兰与生活的水乳交融,他们对宗教因素的信手掂来,那一股自然劲儿令我击节三叹。

当然不只这一个阿依努尔。

他们伟大的文化高度和应用的随心所欲,令你我他都望尘莫及。比较我身近的“做作与死板”,瞧人家维族人:大小心事一旦抒发就行如流水、伊斯兰的梢头碎瓣一抬手就俯拾随意、年轻人一伙接一伙诞生,像石头缝里长出的树丛一样活力洋溢——如何力的记载,我不仅当天夜里失眠到三点而且一连感叹了六个月,不知说什么才好。

3

但是阿依努尔,东干大叔(Ak sakal②)还要对你说教几句。

你要知道在月亮之外还有太阳。地球之外还有宇宙。而且宇宙不只一个,而是好几个。我认识的诗人那么的多,数数光是阿依努尔就有好几个。谁让你们的妈妈们专门生诗人呢?只一个“努尔”群里就还有阿克努尔、卡拉努尔、努尔丁尼、努尔萨迪……等等。请原谅我的直言不讳吧:比起那些努尔,你只是具备一点可塑性。

这篇小文章,我同时也把它赠送给努尔佐俩姆(Nur ?alām),我说过:这是一件问好致意的礼物。

努尔佐俩姆那家伙可比你更厉害。他不是姑娘是小伙子。我忘了问你是八零后还是九零后,他和你差不多,也是八零后或者九零后——但即便你比他大几岁也千万不敢对他摆架子!因为他的诗和你正相反。

你写的全是爱,他写的都是死。你的办法是吓唬爱人他要不乖乖回来就断了两腿,他的念头是告诉爱人他一去不返最后一首诗是自杀的子弹。你的主题是哪怕一天也受不了无爱的日子了,他的主题是即使一刻也不容忍雾霾的天空了。你祈求安拉,偷看别的女人的爱人没二话当场眼瞎;他请求真主,无土农业栽培的葡萄有办法扎根大地。你的诗集叫《只因为我爱上你》,他的诗集是《为什么你逮捕我》。你是怀胎六个月就从妈妈肚子里跑出来的“我没死”,他是从石头底下发芽把巨石撑裂的“劈开山”。你说你的传统是鲁米的玫瑰,他说他的体系是鲁迅的匕首。你在深夜祈祷安拉明天早上之前就把爱人交给你,他在黎明恳求真主安排他不到后世不结婚!endprint

想认识这位努尔佐俩姆么?

他像一阵突然的风。哪天他吹到我脸上时,我才知道他来看我了。

那一次,他在巴扎儿上卖石头,被城管抓住说他非法要没收石头。他对着城管高声朗诵:“狗,我对不起你啊狗,因为我骂他们是狗”,城管气急了抡拳动手,我在一边看不惯,大喊一声“不许打人”跑去帮忙,就这么我和努尔佐俩姆成了朋友。城管撤了以后,努尔佐俩姆送给我一对石头。

两块白石头,上面刻着两个名字。用一块柔软的黑绒布包着。

唉,我写不清楚——

隐语、典故、联想、诱引,一个自然段埋藏五种文化,任再小的构思,都好像罄尽了汉语的一切表达可能。不,剛写下这两行我就忙着认错:不,唯有自己创作的低能,没有伟大创造的枯竭……

如今写诗像跳一曲镣铐舞。左一甩,哐啷啷,右一摇,叮铃铃。在告别阿依努尔和努尔佐俩姆的时候,白胡子东干我还想啰嗦什么呢?

——不与伪诗人共伍,要远比他们自尊。他们无一不是高喊着政治与人权的口号跳出去沽名钓誉,而今天政治人权的压迫达到了极点(比如在巴勒斯坦),他们又轻佻地跑来说:诗就是诗,诗超越一切,诗能让敌人彼此亲嘴!

什么是诗?该重新问了。就像多国籍兵一边侵略伊拉克,一边畅销鲁米的诗集一样:正是对诗的肉麻吹捧,侮辱着抱恨死去的诗人。每天注视着巴勒斯坦的受难我都在想:历史早晚要追究“诗人的帮凶”,并重新确认诗的定义。——努尔佐俩姆,阿依努尔,你们能在名气大了以后“拒绝诗人”吗?!

——也别浪言苏菲。注意这个有趣的时代:一边煽动疯狂的丑化伊斯兰运动,一边把苏菲主义说成是新的西方理论。一群葡萄园墙外的狐狸,想溜进去砍掉葡萄树,但是进不去,因为不懂入门的谶语暗扣。于是狐狸就对女儿大献殷勤,说女儿是苏菲的葡萄酒、远远超越了妈妈勤劳耕种的园子里的酸葡萄——努尔们,你们能守住园子赶走狐狸吗?

——从滥爱的杂草中突围,也许是维吾尔诗歌的大课题?其实今天的中东涂炭和蔓延着的他者歧视,强迫着每一个人都思索歧视他人的命题。——阿依努尔!阿克努尔,卡拉努尔,尤其是你努尔佐俩姆!你们的诗歌,愿意在此时此刻就立誓:在明天,在春风得意的季节,在成为强势的时代——宣誓永远都尊重他者、尊重非穆斯林、尊重天下一切受苦的人么?

4

此刻,我翻阅着阿依努尔为我精心装订、并由她的朋友女雕塑家莎克玛画了油画插图的诗集,却莫名地想起了努尔佐俩姆。我发觉自己那么怀念他,竟然此刻心里隐隐作痛。我一篇篇地翻过阿依努尔的诗页,行间浮现的却是努尔佐俩姆的一句:

我的爱人!不要说我没有献给你大把的花

你要排队:比你更让我爱慕的是唯一的她

阿依努尔,不要嫌白胡子尤其东干的白胡子多管闲事——你不觉得这位努尔佐俩姆,恰好可以作你女诗人的白马王子吗?他英俊、勇敢、才华出众,写一手好诗,天性富于正义感,简直就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青年萨拉丁!

努尔佐俩姆,你在哪儿飘荡?你还活着么我的朋友?

你难道不觉得先找一个姑娘、像燕子一样筑个巢也很重要么?你不能因为诗写得好,就断然把自己关进黑牢。你选择的是“语言”,它是一条不能少了自尊、也不值得过份吹嘘的路。诗的世界是残酷的,哪怕黑牢,诗篇也要写得有艺术味儿。你要不屈地写下去,也要赶快丰满起来。全能的创造者给了人类马群一样的语言,每个马倌都终日忙碌,但没有谁吹嘘驾驭了马群。你的“唯一的她”和阿依努尔的“离不开你”,是否结合了会更好呢?它们合起来,互补互警,会变为一种让世界震惊的文学。

咦?我怎么写着写着,却拐弯给姑娘介绍起了小伙子?

不不,我可不当你们家乡那种饶舌媒人!我尤其知道——“不听白胡子言,吃亏在眼前。不听白胡子告,正是巴郎子好(读hao,第四声)”。

我一眼看见了两个。我一笔写出了两行。我问候了,表达了,告辞了。你俩的未来,自有全能安拉的安排。

我呢,在白日冥想的时分,在黑夜无眠的时刻,会飞越时空,抵达你们挂满壁毯的家,吃一顿正宗的和田抓饭,就着新鲜的墨玉酸奶。每吃一口,我就感叹一声:

“呀,努尔!”

写于2016年古尔邦节

注释:

①东干(tonkan/dongen),中亚诸族对回族的称谓。

② Ak sakal,字面意思是“白胡子”,在维吾尔哈萨克社会中指长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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