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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瓦湖如白昼

2018-01-02冉冉

山花 2017年12期
关键词:母亲

日后想起那个瞬间,娄晨承认一些难以启齿的美好发生过。

那时接近傍晚,山里开始下雨,空气变得稀薄、寒冷。白天出了一身汗,T恤粘在背上,让凉意更明显,娄晨的登山包里只有一件薄抓绒衣,套上还是觉得冷。落脚的村落就在前面不远处,路开始变宽——所谓路,更像从两棵大树间夺来的一点空隙,填铺上石块,上面洇着绿绒绒的苔藓。娄晨推测,这会儿海拔接近三千五百米,即将抵达顶峰,但一眼望去仍在山谷中,尽是疏朗的绿灌木,裸露着的黑褐色山体,盛开在三月的高山牡丹。徒步到第四天,景色早已失去作用,好在身体不再酸疼、疲乏,反倒渐渐灵活轻巧。

母亲认定娄晨的尼泊尔之行,是一个危险而幼稚的决定。娄晨原本不打算告诉母亲,却在回老家办签证时露了馅。老家的南边就有很多山,母亲提醒娄晨,以前她们就在那些地方有过几次愉快的假期旅行,更何况,山和山之间能有什么区别?母亲没有藏起担忧——真正困扰她的,是她再次预感到,想要转移娄晨的注意力只能是徒劳。娄晨告诉母亲,这是个深思熟虑的决定,她作好了万全准备。母亲每天从网上找来各种新闻发给娄晨:《可怕的尼泊尔:半年内数十位中国女孩受骗》《写给要去尼泊尔的女孩子》《解密尼泊尔不能涉足的五个地方》……终于,娄晨不争辩、不解释的态度,让母亲在她临出发前两天,认真生起气来。随便你吧,母亲说,你一直没什么要和我商量的,你都决定好了。她知道母亲指的是她大学毕业后离开家乡去北京,一年后又辞掉工作,要开始一趟愚蠢的旅行。

因为淡季,宾馆大厅里除了歇脚的背夫和无所事事的店员,只有五个喝着热朗姆酒的德国人。徒步沿线,并无人生活过的迹象,似乎这样全是宾馆的小村子,才是布恩山真正对外敞开的部分。娄晨在大厅的火炉前坐了好一会儿,身体才暖和起来。办好入住手续,她挑选了一间二楼靠里窗的房间,又额外付了一百卢比,要了Wi-Fi密码。房间没有插座,娄晨回到大厅,背抵着门口,趴在前台的石桌前给手机充电,犹豫要不要回房间睡会儿。那几个德国人不成调的歌声吸引了她,看得出他们已经醉了,一个胖乎乎、满脸络腮胡的年轻男人把冲锋衣袖口撸到手肘,举起双手在空中乱打着节拍。背对着她的另一个瘦高男人站起身,努力稳住自己,吼着一首曲调激扬的歌。她猜,那是他们的国歌。

Wi-Fi密码输入成功后,手机一阵蜂鸣,又连续发出三声脆亮的“叮咚”声。一瞬间,大厅安静下来,大家看向外面——她转过头,雨停了,雪山出来了。

母亲一共发来三条消息:

晨晨,姥爷不见了。

晨晨,在吗?看到速回!

我们报警了。

淡灰底屏幕上的白色对话框,营造出不真实的凸起效果,她困惑于“不见了”这三个字。娄晨输入“ ?”,点击发送,网络突然延时,显示进程的小圆圈一圈圈转着,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她先是想起姥爷那副表情——一天中有一大半的时间,姥爷摆着一张生气的脸,嘴角向下抿紧,鼻翼两侧凝固了两道很深的法令纹。接着是那种气味,呼吸间经过发酵的酒精味,渗透进房间的各个角落。

她在姥爷家生活过十年,从三岁到十三岁,贯穿整个童年和少年。她还能记起那个房子的很多细节,从对着街心的卷闸门进去,穿过两排摆满日用商品的货架,走到底左拐就是她的卧室。对着门的那面墙有雨水洇湿的痕迹,她离开时,那片褐色的水迹已经蔓延半面墙。这些记忆出乎意料地没有变淡,反而更加清晰,像是处理图片时,加了一层蜕化的滤镜——显得过于真实。

网络恢复后,娄晨披上雨披来到外面,给母親拨去一通语音电话。原先压在头顶的云朵正在慢慢往四周飘动,娄晨往观景台边缘走去,雪山几乎伸手可触。一缕缕光线被阳光染成金色,在白色的山峰间翻腾,显得生机勃勃。

“你在哪儿?”母亲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有些陌生。

“山里。”娄晨又补了一句,“刚连上网。”

娄晨难以想象母亲此刻的样子,担忧是否已经压垮了她?姥爷消失三天了,退休金和身份证原封不动锁在柜子里,床也收拾整齐,看不出有出门远行的计划。母亲四处打听,没有人见过他。姥爷没有仇人和朋友,也很少出门。现在,家里人和警察在沿着河找,水里还没发现任何东西,明天傍晚就能搜索到邻镇的水库。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母亲又强调了一遍,“太奇怪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母亲的声音有些虚弱,这样的时刻,她希望娄晨能在身边。

娄晨举着冻僵的手指,给母亲解释自己的处境,她没法这会儿就回去,无论继续走完环线,还是掉转头往回走,都至少需要四天。她保证,会尽快赶回去。

娄晨想起来了,水库是在她五年级时建成,作为市里重点水利项目,紧挨着开发了一处风景园区。学校组织郊游去过那里,临出发前,姥爷恐吓她,不要离水太近,里面有水鬼。水库和景区隔着一道栈桥,围着两排一米高的铁栏杆。傍晚的阳光照得水面亮晶晶,平静没有波澜。她知道水里什么都没有,但还是躲得远远的,与此同时,她几乎不知道如何把视线从那片过于平静的水面移开。

而眼前,云朵的颜色更浓郁了些,在往中心聚拢,所剩不多的阳光从边缘倾泻下来,整座山峰变成金色。娄晨突然意识到,雪山之前就是藏在云彩后面,被整个遮盖起来。

费瓦湖。

在喝下一大口酒后,娄晨想起对面那座湖的名字。尼泊尔的旱季还有一个月结束,接着,会有半年持续降雨,她想要在雨季再次回到这里——博卡拉——喜马拉雅山脚下一个更像是小镇的城市。天光将近,月亮出来了,比她第一晚在这里时,要宽了些。几艘船正驶往码头。有一瞬间,她沉浸在这是一处古老山洞的幻想中,光和声音异样得陌生与遥远。

酒吧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另外一桌客人,留着长头发的男人,晒成棕褐色的女孩,无一例外消瘦、难以分辨年龄和国籍。对角线的位置,一个头顶束着脏辫的女孩盘腿坐在桌子正中央弹琴,神情荡漾——沉浸于某种满足感中,任由思绪飘荡。几扎酒和吃剩的食物堆在她周围。其他人像是没有意识到那个女孩的存在,大声说话,往嘴里塞东西,一只手卷香烟按照座位顺时针传送着,空气中弥漫一股怪异、引人入胜的味道。女孩的脚趾从棕黄色、一路顺着脚背蔓延到小腿的系带凉鞋里露出来,晃动着,继而带动身体一起摇摆,一下一下打着节拍。娄晨不知道那是什么乐器,小而圆鼓鼓,发出的声音像是某种灵巧的动物在枝间跳跃。一曲终了,大家像是得到暗号,欢呼着鼓掌,女孩扶着头发起身,发现娄晨盯着自己,走了过来。endprint

娄晨告诉她,她很喜欢她的演奏。

女孩大方地在娄晨对面坐下。娄晨把面前一瓶当地啤酒推过去,女孩笑着摇头,说她不喝酒。她张开的手臂抱着桌子边缘,娄晨看到挂着碎贝壳手链的地方,若隐若现一小块苍白色皮肤,和晒成古铜色的肤色形成反差。

女孩告诉娄晨曲子叫《摆渡人之歌》。她和那桌人刚认识,他们中的一个人把这支曲子教给了她,她喜欢这样事先不做计划地认识朋友,“我有一种神奇的能力,总能知道在哪里能遇见惊喜。”

娄晨想着,如果不是这个晚上,她会邀请女孩去湖边露台坐会儿。

她们一起看向外面,湖对岸的山已经模糊不见,挂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最亮的一处来自山顶的寺庙,从里到外被照亮。女孩说,那里是俯瞰博卡拉最好的角度,如果运气好,赶在日出前到达,也许还能看见雪山。

“明天据说天气不错”,女孩侧过脸望向娄晨,“我打算去碰碰运气,有兴趣一起吗?”

天上没有星星,也许夜色还不够浓厚,也可能因为雾霾、云层和灯光。星光在那片雪山底下。

“这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说完,她有些遗憾地想,这个晚上已经结束了。突然,周围全黑了,连带对面的山一起消失。片刻后,一切又在嗡嗡声中恢复原貌。过了会儿,娄晨才想起来了,是停电了,尼泊尔旱季供电不足,每天会不定时停电几个小时,嗡嗡声来自店家的备用电源。女孩已经离开,回到了她的朋友中去。桌子中央换了一个穿着宽大灯笼裤的男人,压低嗓子唱着一首沉缓的歌。

从酒吧出来,沿着湖边小道没走上一小段就是完全的黑暗。整个Lakeside,只有酒吧街一小圈灯光,来时路边的指示牌此刻被黑暗淹没。娄晨有些后悔把宾馆订在半山上。现在,她的一侧是黑黢黢的费瓦湖,另一侧是为了防止山体滑坡,筑起的水泥高墙。小道盖着厚厚的沙尘,踩上去噗簌簌作响,路上没有人,只偶尔有摩托车飞驰而过,刺眼的灯光和巨大的轰鸣声拉起一长片尘土,她停下来,憋住气,等着翻滚的灰尘平息下去。她想到母亲发来的那些文章,又强迫自己转移念头。

酒精作用下,时间被拉长,路长得没有尽头。为了节省电量,娄晨只有路过建筑时,才打开手机手电筒确认。很快,她来到一处岔路,发现自己无从判断哪一条通往正确的方向。酒吧街已经远远落在身后,变成模糊的光斑。眼下唯一的微弱光线来自路边两间并排的平房,里屋的灯光照进门厅,中间摆着一张破旧的蓝色塑料桌,厚厚的积尘让人怀疑这里被人遗弃很久了。

娄晨停下来,恐惧如雪山周围那守候许久的冰冷空气,包裹住她。她试图通过变幻呼吸节奏来让自己镇静下来——这是她很早前发明的战胜恐惧的方法,什么都不要想,只沉下心去抓呼吸发出的轻微声音。

上初中前,姥爷家没装电话。姥爷在街道办事处工作,负责处理街道纠纷,办公室里有一台电话。每周五八点钟,等到那个机器男声终于报完澳门的天气情况,姥爷会带她去办公室给母亲打电话。等到三年级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姥爷把钥匙递给她,让她以后自己去打电话。她想到将要独自去那里,和母亲说任何她想说的话,就忍不住兴奋。但是真正走在路上,害怕袭中了她。去街道办事处,需要先走到街道和新开发区的交界口,再穿过一条巷子,一路上挨着有几家早点摊,白天闹哄哄的,但是现在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線。手电筒照过去的地方,木栅栏拦在门口,几张方桌竖起靠在布满陈年油渍的墙边。偶尔有猫在黑暗中觅食,听到她发出的声音快速逃开,蹲在不远处用绿莹莹眼睛警惕着她。我可以回家吗?——等到她坐在电话机前,真正地问了出来,肿胀了太久的期待已经发生了转变——她知道自己对母亲的任何回答都作好了顺从的准备。母亲说,我知道你很懂事,这是一个对你最好的决定。我希望你是一个快乐的孩子。

当然,她该为不快乐感到羞耻。无论是九岁的时候,还是成年后作出的每个离开母亲的决定。

手电的强光是从路口右侧开道,水泥墙另一端的山坡上慢慢移过来的。凭借强光,娄晨终于看清两条路的走向,它们有一段相似的阶梯,之后,一条路盘旋通往山顶,另一条平缓许多,和费瓦湖隔着一片草地,她对后者有印象。

手电光的主人是两个男人,和娄晨往同一个方向去。她不动声色地跟在他们后面,感觉不再那么紧张。忽然,光线停住不动了。娄晨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们在等她。她感激地加快脚步跟上去冲他们打招呼,他们热情地回应了她。

握着手电筒的男人一头浓密的齐肩卷发,腆着肚子,怀里揽着一个圆滚滚的暗绿色玻璃瓶,显得有些滑稽。另一个男人头发要长出许多,一直垂到腰际,茂密的胡须攀附在下巴周围,瘦削得有些惊人,身体像是随时会在宽大的衣服里坍缩。

他们似乎很开心。很快,娄晨意识到他们开心极了。准确地说,是那个抱着玻璃瓶的男人,他以一种蹦蹦跳跳,摇头晃脑的姿势在走路。另一个要沉默得多,偶尔像是突然想起要和同伴保持一致,脚步凌乱起来。他们看起来没有危险,只有一种过于愉快的情绪——快乐有什么不好呢?

胖些的男人用带着浓重当地口音的英语向她解释,他们发现了她,感觉她有些害怕,所以停下来等她。娄晨自嘲地笑了笑,之前被刻意压制住的酒精,让她回到轻松的状态。她告诉他们,她来自中国。

“我喜欢中国!” 男人惊呼一声停下,双臂夸张地搂住玻璃瓶。他神情有些骄傲,说自己正在犹豫,要不要接受一份来自北京的工作邀请。长发男人也停下来,用当地语言说了些什么。抱着玻璃瓶的男人告诉娄晨,他的同伴让他转告她,他不会说英语,但能听得懂。

随着交流深入,口音让对话变得艰难,娄晨需要反复确认他奇怪的发音究竟指向哪种意义。为了更清楚地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他们开始手脚并用地去表达。他们庆祝每个互相理解的时刻。

男人滔滔不绝说着他听来的北京,“钱!”他响亮地发出这个单词,“那里只要努力工作就能挣到很多钱。”

“在北京,你很难像现在这么快乐。”娄晨脱口而出后,又想到,也许对于一个天生快乐的人来说,事情会是另一种样子。endprint

“我还有过一个中国女朋友,一段美妙的时光。”男人又停了下来,把手电筒的强光对准自己的脸,指着嘴唇,叫着一个奇怪的音节。

这会儿,男人黝黑、宽硕的当地人面孔曝露在光线下,变得陌生。男人执拗地重复着那个音节,把手电筒塞给同伴,手足舞蹈起来。

娄晨明白了。男人在模仿游泳的姿势,那是他名字的中文读法。

“我是鱼。”

男人兴奋地点头,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嘴唇,模仿娄晨发出了更接近“鱼”的音节。他告诉娄晨,这是他的中国女朋友教给他的发音方法,接着,他的表情一瞬间落向沉默和悲伤。

“所以……你们后来怎么了?”娄晨不得不问下去。

“嫉妒。”男人蹦出一个词汇,并把它连成句子,“中国女孩很容易生气。”

看上去,他忘记了娄晨也是中国女孩,沉浸在委屈中。娄晨忍不住笑出声。片刻间,男人又恢复了快乐,和娄晨一起笑起来。

“这条路我起码走了有十二年,每天要来回两趟。”鱼说,“所以你完全不用怕!”

“要来点吗?”鱼把抱着的玻璃瓶举到娄晨跟前,“让人快乐。”

娄晨警惕地看了眼光线下浑浊的液体,拒绝了。

“酒。”鱼豪迈地做了个仰头喝酒的动作,“我妈妈做的,很珍贵。”

她对鱼说,再多一点酒精,就会让她难受,她已经喝了很多。他们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拒绝,娄晨松了口气。

“一个神奇的晚上。”娄晨忍不住感叹。

“你看起来不像中国人,你的表情,笑容,我还以为你是本地人。”鱼停下来,认真地打量着娄晨,“如果穿上沙丽,你就和本地女孩一样。”

娄晨有些尴尬地说谢谢。

“这里很棒。”娄晨想到在雪山上的那个晚上,生机勃勃、转瞬即逝的景色。

“当然。”鱼拧开玻璃瓶,咕咚灌下一大口,然后递给同伴。娄晨推测,他们应该是喝了这种让人快乐的液体上路,然后遇到了自己。

宾馆到了,比娄晨想象中快很多。她站在草坪栅栏前准备和他们道别。宾馆占地面积很大,一大半是草坪、小花園和开放式餐厅,另一侧是宾馆房间,修葺成一幢幢圆顶的堡垒。这会儿,草坪中央儿童娱乐区的门敞开着,黑色弹跳床上散落着一堆积木。宾馆主人的那只黄色大狗像是看到老朋友般,不紧不慢摇着尾巴迎上来。

“再见”,娄晨愉快地说,“这是一个美好的晚上”。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发现鱼一瞬间不开心了,鱼显然也意识到了,但似乎不打算收起表情。也许酒精仍在起作用,她任由自己愧疚地杵在原地。

这会儿,天空和夜色一样浓厚,仍然看不到星星,月亮倒是比之前亮了些,周围很安静。Lakeside酒吧街挂在来路的尽头,像坏掉的屏幕上的一小块儿噪点。

长发男人轻呼一声,拍了拍鱼,指向宾馆正对湖面的那片草地,让鱼告诉娄晨,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们可以去那里坐会儿。

草坪刚被修剪过,冒着涩涩的汁液味儿,摸上去有些扎手。鱼像玩信任游戏,仰面倒向草坪,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掏出烟点上。湖水拍打岸边的声音更清晰了。她用中文说自己的名字,鱼努力模仿她,音节被裹进他嘴巴里的漩涡,上扬成两个滑稽的音符。娄晨冲他竖了竖拇指,模仿他的方式念着“娄晨”。

接着,沉默落入了三个人中间。长发男人沉默地盯着湖边一小片被水打湿的地方。鱼盯着手机。

“你的作品?”娄晨想要说些什么重新调动气氛。

鱼兴奋地坐起身子,问她想不想要一个文身。

“想过。但是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图案。”

“你能作出决定,想想你人生中重要的时刻。”鱼盯着娄晨眼睛,表情严肃,仿佛要传递力量给她,“把它记在身体上。一个你自己的决定。”

鱼提起他的一位“朋友”——所有的客人都会成为他的朋友,一个在美国读书的韩国女孩,环游世界的第三年来到这里,她让鱼在左侧腰文上尼泊尔国旗,底下署上鱼的名字。“她选择用皮肤记住发生的一切。”鱼说。

“雪山。”娄晨说。

“你想要雪山?”鱼翻了会儿手机找出一张歪歪扭扭、手绘的线条状小山坡,“很多人去过雪山后,都会想要文下来。很简单的图案,比如,像这样。”

“我还要些时间想想细节。”娄晨打断了他。迄今为止,所有重要的瞬间都无法被具象,那是一种破坏。娄晨这么想着,但是不打算说出来。

“我能自己看看这些文身吗?”娄晨问。

“当然,等你想好了,一定来找我!”鱼用力拍了拍胸膛,“我是一个很好的文身师。”

有一张文身图吸引了她的注意。照片摄取了一条完整的小臂内侧,皮肤上覆盖着一整条纯黑色图案。娄晨放大图片,发现手腕处文着一把手枪,枪头正对着手臂处、一条起伏不定的台阶,看起来那是洞穴里被照亮的一小段路,阶梯上是一个举着火把的女孩的背影,正在往上攀登。洞穴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填满图案,骷髅头,被拆解的机械钟表零件,魔鬼隐在暗处的影子,阶梯的尽头生硬地结束在手肘内侧。

“它属于一个穆斯林男人。不懂,他为什么要用枪指着一个女孩”,鱼在自己的手腕处比划着,“这里,他说要一把枪。”

“也许是勇气。”娄晨想了想,“他在祝福。”

接着,文身图案像被打开,她发现它们都藏着秘密。一个男人在咽喉的位置文下两朵玫瑰,一朵盛放成火红色,花瓣随着静脉的纹路延伸,紧贴着的另一朵是鲜明对比的暗黄色,蜷缩着,已经枯萎死去。她看着那些手臂、背部、胸膛上大片大片相似的图腾,双目间镶嵌着宝石的巨象。鱼告诉她,当地人相信把图腾文在身上能带来相应的力量,像神象征着勇敢。甚至一个音符状的小吉他也能吸引娄晨注意。“这是一个很胖很胖的女孩,文在耳朵后面,送给男朋友的甜蜜礼物。”从图片上不难看到皮肤被撑开的裂纹。“Acadia。女孩的名字。”鱼教娄晨这个当地很常见的名字的发音,娄晨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阿绕第。鱼耐心十足地一遍遍教她。终于,娄晨在他卷曲起来的舌头和龇开的牙齿间抓住了发音规则。endprint

“我还有很多很多图案。”鱼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最好来一点大麻,你就能在一种美好的状态里,清楚你要什么。”

鱼像是想起什么,兴致勃勃地翻起身。

“我住的地方就有,离这儿很近。”

“一会儿我们再送你回来。”

娄晨想拒绝,但她知道自己会接受。她闻到了冒险的味道。

他们把“家”称作“领地”,鱼熄灭手电,站在一处被粗糙石头围起来、往外透着昏暗光线的建筑前,大声欢迎娄晨来到他们的领地。四下除了黑暗,还有他们来的路上,像打水漂般,激起一圈又一圈的狗吠声。

很快,娄晨适应了昏暗的光线。领地从一处破旧、吱呀作响的栅栏门开始,她跟着他们穿过一大片菜地,视野在转弯处开阔。眼前是一处庭院式的半露天空间,她猜测这里从前是酒吧,一大块锈蚀、落尘后近乎灰色的铁皮顶从吧台往外延伸,所谓吧台其实是一张细条状的玻璃柜,由内到外落满灰尘,里面乱七八糟地堆着饮料和酒。吧台顶上的白炽灯发着暗淡的光。墙壁上涂满色彩和线条夸张的图案,蒙着一层灰和周围融为一体,娄晨一开始没有注意到——以红色线条的千面佛手为中心,一圈圈旋绕着大象,袒胸露乳的魔鬼,化成烟雾的佛像,怪异而和谐。完全露天的部分伸向费瓦湖,和吧台隔着两排塑料桌,看得出来,那一小块儿区域被郑重对待,整齐摆着两张砖红色木桌。

酒吧里还有另外三个男人,正准备离开,似乎对娄晨的到来并不意外。长发男人迎上去,神情激动地用当地语言飞快地说着什么。

“来这里的都是我的朋友,他们来自世界各地。你也可以邀请朋友来这里聚会。”鱼坐进靠近吧台的塑料凳上,又把另一张凳子拉得离自己更近些,招呼娄晨坐下。

娄晨抱歉地冲他笑了笑,告诉他,她不是那种会举办聚会的人。

“你是我的中国朋友”,鱼笑眯眯地说完,旁若无人地唱起歌来,他有一副很好的嗓音,震颤的气流在喉管膨胀,声音浑厚嘹亮。长发男人捧过来啤酒和水,娄晨接过一瓶矿泉水。

这时,他们发现宾馆里那只大黄狗不声不响绕到娄晨脚边,也許它一路跟过来,等在门外。

鱼起身驱赶它。

“让它留下来。”娄晨说。

鱼似乎没听见。狗听话地走了出去,她听见了栅栏门重新被关上的声音。

这会儿,领地里只剩下娄晨、鱼和长发男人。今晚的任务摊在了他们面前。

长发男人取出巴掌大的塑料密封袋,里面装着半袋植物,像长着绿色绒毛的松果,叶子蜷缩着拧在一起。男人掰下来指甲大小的一块,放在桌子上碾碎,混进烟丝,再分摊成均匀的两份。音响换了音乐,一个有些尖利的男声急迫追赶着鼓点。长发男人表情严肃地像在完成一项古老仪式,取出两根香烟小心翼翼地掏空,再拧下过滤烟嘴,一手捏住一支空烟管,然后各对准一只鼻孔,就在他吸入一口气的瞬间,植物们神奇地被收拢进烟管里。长发男人长长呼出一口气,把完整、充实的两支烟分给娄晨和鱼。她闻到了之前酒吧里的那种气味,怪异、引人入胜。娄晨听说过那样的时刻。一次旅行,时间被延长,飞起来。

“可以开始了。”她靠近鱼摁亮的打火机。

“像吸入一口气那样,把气往下闷,憋住。”鱼说。

娄晨听话地照做。辛辣的气体呛入喉咙,她忍着咳嗽,憋了好一会儿,吐出来后又吸入一大口。接着,她把烟递给长发男人,他摆了摆手以示拒绝。鱼告诉娄晨,他戒大麻很久了。白色的烟雾从他嘴巴里往外跑,鱼动作娴熟地把它们全部又吸了进去。

“有十年了吧?快和他头发一样长了。”

鱼说话的声音在四周飘荡,和灯光、烟雾一起,她想抓住它们,声音、光线还有念头都在溜走,她忍不住为这个发现笑出声。

“他的头发很棒。”鱼像在分享一个秘密,“你可以试试。”

得到长发男人允许,娄晨摸到滑腻、与他干瘦身体不成比例的粗壮头发,像是握着一把水藻。娄晨松开手,他自顾自随着音乐摇摆起身体,感觉和之前不一样了,像是活了过来。很快娄晨就明白了,他正在示范她即将抵达的愉悦,那是一种从身体里冒出来、被遗忘的力量。像是头发在生长,身体在坍缩,娄晨盯着他想到了这个比喻。

“他是我们的船长!”鱼摇头晃脑地指了指长发男人。鱼和娄晨比赛谁的声音更大,一声盖过一声地叫他船长。船长咧开嘴开心地笑起来,摊手示意娄晨随意享用这里。

他们来到木桌子前,鱼挨着娄晨坐下,她没有反对,感受着从他身体传来的温度。那种感觉就像是他们共同变成大海中央的一座小岛,光线即将消失,他们即将被吞噬。有一瞬间,她想到“消失”,准确地说,是“不见了”三个字。她顷刻间理解了那种感觉,那束光已经趋向黑暗很久,现在,它要像迎接一记敲击般迎上消失。那种感觉迷住了她。彻底地挣脱。

“我们会看到星星吗?”娄晨转过脸,等待着鱼的回答。

“有月光。”鱼盯着湖面陷入沉思,“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费瓦湖会被照亮,像是白天。”

他们想着如白昼般的费瓦湖。此刻,黑黢黢的费瓦湖并非全无光线,每一个时刻都有来自湖岸还有天空的光凝固在上面,这一秒与下一秒的间隙,让他们得以目睹跳跃的发生。她想不到还有比这会儿更棒的感觉。接着,她发现自己忘掉了刚刚想到的一切。

正是想要找回那种感觉让她产生倦怠,念头不断被擦除,她闭上眼睛,鱼在说话,她能感到他的声音压在了眼皮上。她想要听清他说什么,但是词语断裂成碎片,她不知道要先拾起哪一片。

鱼戳了戳娄晨,她顶开眼皮。

“北京离这里有多远?”见她一脸疑惑,鱼胡乱比划着,执拗地又解释一遍,“多少公里?从北京到博卡拉。”

3400米?那是布恩山的海拔。4000公里?她想起那是从北京到加德满都的距离。她执着于北京和博卡拉,想掏出手机查地图,重启键摁了很久才发现没电了。

“不知道。”娄晨抱歉地说。

鱼失望地抿起嘴巴。endprint

突然,船长从座位上弹了起来,退到板凳后的一小块空地。一边用当地语言说着什么,一边摆出一个姿势,定住不动——

那不是当地语言,船长在模拟一个中文名词——士兵。他的左手放在左脸颊前方,右手横到腰侧,挺直脊背,像是两手间握着一把枪。他向上提起五官,滑稽地瞪视着前方,保持了很久没有眨眼睛,接着松掉双手,踢着正步往前走,总共是四步,然后板凳边缘碰到他的脚背。她听到“咯噔”一声响。

船长回到座位上,心领神会地望向娄晨,接着满足地一下下点着头。她和鱼都面无表情,她能感觉到,鱼被传染,在不自觉地抖着腿。

鱼像是从梦中惊醒,指了指对面的山,“喂,看那座庙,你知道吗?”

“也许。不知道”,娄晨被传染,也开始一下下点着头。

Buddha。鱼看向前方,双手抱拳放在胸前,表情急切地转过头盯着娄晨。

他在期待她笑,这个念头惹火了她。他们在期待她像一个小丑一样表演。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翻动,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很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你相信轮回吗?”鱼猛地放掉握紧在胸前的双手,眼里透着一股愤怒,“那个庙是假的,里面奉着两个菩萨。一个庙怎么可能会有两个菩萨?”

“我们没有人会去那里。一个日本人来这里建了四年。”接着,鱼转过头不再看娄晨,“可笑。一个中国富商来这里建庙。”

那个转变的发生,以娄晨的失神开始,她陷入困惑,难以分辨鱼的愤怒是不是自己的想象。那种愤怒过于真实,她发觉自己愤怒极了。

她离开座位,踉跄着来到吧台边的桌子坐下。现在,墙上那些图案开始显露出真正的样子,在她眼前变换扭动,线条形成漩涡,她努力睁开眼睛不让自己堕进去。吧台上方的位置,挂着一个黄色的钟,滴答滴答运转的声音,从音响传出的愤怒的鼓点中,渐渐显露出来。

鱼跟了过来,坐到娄晨对面,双手握紧摆在桌子上。她无法缓解对鱼的愤怒,对他跟过来这件事。

“没有明天。”鱼像是在逼迫娄晨承认这一点。

“凭什么?”愤怒终于形成了句子,但它太虚弱了。

“我在赌。”鱼挥动着胳膊,像是随时会落向娄晨,愤怒已经不见了,她看到那种轻蔑的表情,不管不顾地往下跳,他在嘲笑她的犹疑,“我不用知道有没有下一秒。”

掉下去了。娄晨听见了来自漩涡深处的声音。她在不断下坠,音乐环绕着她,像是古老的符咒,把她往下推。她的喉咙被封住了,各种颜色的线条在眼前旋转,她想移开视线,但它们是她能看到的唯一的光源。

“我想回去。我要离开这里。”娄晨听到一个声音从喉咙里挣脱出来。抬起头的时候,刚才的眩晕感已经碎掉,娄晨意识到自己从没有这么害怕过。她已经彻底地迷失。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求一处熟悉的、属于她的场景让自己缓下来。

“随便。”鱼冷笑着从齿缝里蹦出两个字。“我的朋友,你在害怕,你伤害了我。”

“我不会害怕,没有什么值得害怕。感觉根本不牢靠。它才是最大的骗子。”

你想回去吗?你来决定。小学毕业那年,母亲给过她一次选择的权利,她可以继续留在姥爷身边直到初中结束,或者收拾行李跟母亲一起离开。那会儿,她刚从午睡中醒来,脑袋空白地看到母亲,她温柔而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姥爷在边上,法令纹更深了,似乎已经作好为娄晨接下来的回答生气的准备。她想都没想地告诉母亲,她要留下来。那会儿,她没有抓住任何念头,留下来在那一秒让她感觉安全。日后,她在回想中渐渐确认了一点。她退缩了。她为自己感到羞耻。

她一遍遍试图回想母亲那一刻的表情。她一直知道娄晨是一个懂事的孩子。这是一个陷阱。

她知道鱼再也不会原谅她了。她毁掉了这个晚上,一切本该在那片草地上结束。远处,她还能听到狗叫声在黑暗中回荡。她的身体已经失去了知觉。现在,她终于如愿以偿沉入黑暗,在长久渴望毁掉自己之后,遭受到这一切。她希望自己能就此晕倒过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不知道。对不起。这一切都不真实。对不起是借口。我知道。渴望、希望,所有的情绪都不真实。没有什么是真实的。我不确定。我希望不是。”

她停不下來地说话,有时候是中文,有时候是一些英语词汇。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说个不停。声音尖利并且急促。船长从玻璃柜台掏出一瓶矿泉水,颤抖着拧开递给她。嗓子发痒,水灌下去,像是落入一处空洞,没有让她感觉好一些。她逼自己看向鱼,意识到只有他能救她。

像是回到更小的时候,回到某个状态里,她逼自己承认,她就是一个在黑暗中寸步难行的小女孩。接下来该怎么办?当然,除了害怕她什么也没有剩下。她希望鱼能惩罚她,平息掉她带来的一切。她要祈求他的原谅。

鱼像是在水里憋了很久,他说他知道她没有拿他当朋友,从一开始就是,她没有邀请他去她那高高在上的花园宾馆。“一个高高在上的中国游客。”那副赌徒的模样再次附着上他。边上,船长似乎也在害怕,双手、双脚忍不住在抖。

她听见鱼说,你是一个疯子。

有一会儿,她发现头顶的铁皮顶没再转了,腿也恢复了一些知觉。她起身,坐到鱼身边,调整出她这会儿所能找到的最温柔的力度,一下下抚着他的肩膀。鱼僵直着身体,不为所动。于是,她紧紧抱住了鱼,发出古怪的喉音。她在说一些安慰他的话。

娄晨不确定幻觉是不是又开始了,她看见鱼落下眼泪。

“送我回去好吗?”娄晨没有掩饰自己的恳求,这让她镇定了一点。

等到完全从灯光下走出来,走进黑暗的田野里,只有她和鱼,情况变得好了一些。她和鱼勾肩搭背,像是两个酒鬼,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像是落入水中的石子,他们走路的声音成片唤起狗叫声。路上空无一人,看不到商店和宾馆,只有在黑暗中时隐时现的田地和破旧低矮的建筑。这里像是被博卡拉在白天里隐藏起来的真相。有一会儿,娄晨甚至可以忽略掉刚才发生的一切。英语又能顺畅表达了。她甚至感觉他们回到了刚认识时候。她让自己大声笑着,紧紧依傍在鱼宽阔的身体上。

鱼告诉他,从前这里不是这样,全是山,现在想想,从前倒真的像是梦一样。

她细细地想着他的话,一条走了十二年的路,变化势如破竹,但只能在回忆中识别。无法不让人心醉。

“有人离开了我。”

“谁?”鱼摇晃着身子问。

“一个陪我长大的人。”娄晨说。

这会儿,娄晨依傍着鱼,像是一个离开了他就寸步难行,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我也有害怕,脆弱,我们没什么不同。”鱼安慰地拍了拍娄晨的肩膀。娄晨不再说话,把头依靠在鱼的怀里。

当鱼把嘴唇覆上娄晨嘴巴的时候,她吓坏了。几乎是下意识的推开了他。

“我不喜欢男人。”娄晨小声地叫着。

鱼没有反应。

“你到了。”鱼说。娄晨这才意识到,那座建筑物原封不动地回到了眼前。

“我想去那边坐会儿。”鱼说。“陪我会儿吧。”

娄晨犹豫了会儿。陪鱼坐回到他们出发的位置。

他们都累坏了。

费瓦湖水看起来很清澈,泛着黑色的水波。来自他们身后的光线还不足以照亮混在湖水里的沙土。

突然,鱼反手压住娄晨,开始抚摸她。他在她耳边问,“我们去你房间吧?”

娄晨使尽全身力气,翻身站了起来,一股力量在体内翻腾。她大声质问他,“我的朋友,这就是你想要的?”

力气回来了,几乎与让她下坠的黑暗力量一样强壮。娄晨能从鱼的脸上看出泄气。

“你走吧。”鱼说。“我一个人待会儿。”

声音听起来毫无情绪。

她想到这样一个晚上。一切尚未平复的晚上,她从一座坑里被捞了上来。有一瞬间,她并不确定这样的时刻会不会结束。

她把手伸进鱼的裤子,摸到湿漉漉、柔软的一处,在她变换速度的时候,鱼压抑的呻吟声旋转,然后飘远。

作者简介:

冉冉,1992年生于安徽,现居上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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