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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三味

2018-01-02刘大远

现代语文(教学研究) 2017年13期
关键词:饼子烙饼黄油

刘大远

“主题先行”式阅读是一种把主题建立在文本之上、阅读之先的阅读方式。这种阅读方式的弊端是显而易见的,就中学语文课堂教学而言,出现了把鲁迅《风筝》解读为“批判封建教育”、把莫泊桑《项链》解读为“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人的虚荣心”、把朱自清《荷塘月色》解读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失落”等现象。这些阅读误区产生的原因是不能坚持从文本出发,从语言出发,阅读不是对文本的建构,而是为头脑中已有的观念进行论证,解读也就常常是牵强附会、自相矛盾。所以,准确且适度的基于文本的作品解读就显得十分必要。孙绍振先生说过:“作品分析并不要求对每一个部分用同样的力气加以分析,而是要抓住要害的词语,关键的词语。分析就是分析矛盾,文章的深刻性就潜藏在特殊的矛盾之中,要想分析矛盾,首先要深入到文本之中,去寻找文本中隐藏的有价值的特殊矛盾。我在这篇课文里寻找到的诗意点是奶奶的“嚼”、妈妈的“咽”、萧胜的“吃”三个动词,通过还原分析的方法,找出特殊的矛盾、分析文章蕴含的味道。

一、生活的苦味

鲁迅曾经说过:“凡是已有定评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说明着‘应该怎样写。只是读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领悟。因为在学习者一方面,是必须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才会明白原来‘应该这么写的。”“嚼”和“咽”,作者汪曾祺已经白纸黑字地写在了文章里了,“应该怎么写”明白无误,那么“不应该怎么写”如何得知呢?在这里,我们可以用想象的方法,对文本进行“还原”。

①“奶奶吃得不香。她从食堂打回饭来,掰半块饼子,嚼半天。其余的,都归了萧胜。”

②“正如咽着红饼子的萧胜的妈忽然站起来,把缸里的一点白面倒出来,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奶奶没有动过的黄油,启开瓶盖,挖了一大块,抓了一把糖,兑点起子,擀了两块黄油发面饼。”(①②选自课文)

从这个细节看,假设一开始作者并不是用了“嚼”和“咽”,而是“吃”。这样写好不好呢?“嚼”和“咽”是“吃”的另一种说法,但是语义上却有着差别。新华字典对“嚼”这个字的注释是“上下牙齿磨碎食物”,对“咽”这个字的注释是“是嘴里的食物或别的东西通过咽头到食管里去”。而“吃”的注释是“咀嚼食物后咽下”。由此可见,“嚼”和“咽”就像是这个人的两条腿。为什么作者描述妈媽和奶奶“吃”的时候,用的分别只是其中的一条腿呢?

小说的最后,萧胜因追问“干部为啥吃黄油烙饼”被父亲不耐烦地阻止后,“正在咽着红饼子的萧胜的妈忽然站了起来”,准备把家里仅剩的白面倒出来做两张黄油烙饼给萧胜吃。“红饼子”就是掺了糠的红高粱饼子。百度文科说高粱“在中国、朝鲜、原苏联、印度及非洲等地皆为食粮”,发达国家主要把高粱用做酿酒和动物饲料。想必高粱的口感和营养价值是不高的,何况掺了糠!吃这样的“红饼子”,不仅不会有味觉的享受,而且肯定是肉体的折磨。为了削减这种折磨,萧胜的妈妈必须简化进食流程,尽量让红饼子在有味觉感受的口腔里少待时间,简化了咀嚼、舍去了品味,让“下咽”成为进食的主要流程。

这里可以看出食物的难以下咽。新的矛盾点出来了:如此难以下咽的食物为何还要咽?要真正理解情节,必须进入文本的历史语境。要借助历史的文献,掌握点历史的知识。显然小说发生的时代背景是大跃进遭遇挫折的时期,也就是常说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国家出现了很严重的饥荒,饿死人是很普遍的现象。因为粮食极度短缺,掺了糠的红饼子也不得不吃。不吃就是饥饿,就是死亡。这里可以看出饥荒下人的无助与卑微。

奶奶“吃”掺了糠的小米面饼子、有玉米核磨出来的渣子和玉米面饼子时,汪增祺先生为什么用了“嚼”这个字呢?“嚼”就是咀嚼。萧胜妈妈为尽快下咽掺了糠的红高粱饼子,减少了咀嚼的动作。奶奶吃掺了糠的小米面饼子,为什么要“嚼”呢?这又是一个矛盾之处。是掺了糠的小米面饼子好吃吗?显然不是,就是山珍海味,掺了糠也不会好吃。分析文本中的问题,恐怕还得结合具体的人物形象来谈。萧胜的奶奶是个老人,老人这个群体有个相当普遍的共性:牙口不好。萧胜奶奶恐怕也属于这类人,有原文可以侧面印证:“奶奶身体原来就不好。她有个气喘的病,每年冬天都犯。”因为牙口不好,萧胜奶奶不得不延长咀嚼的时间。萧胜妈妈尚可凭借咀嚼力强,三两下咀嚼就可使食物达到能够下咽的标准,萧胜奶奶却不得不把这难以下咽的食物在口腔里百般咀嚼,忍受味觉的折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奶奶所受的痛苦是双倍的。

但是奶奶的痛苦还得加上一层:“奶奶吃得不香。她从食堂打回饭来,掰半块饼子,嚼半天。其余的,都归了萧胜。”就这没有什么营养的、难以下咽的饼子,也是仅有的食物来源,奶奶只是“掰半块”,“其余的,都归了萧胜”。半块饼子够什么,何况是掺了糠,何况“奶奶的身体原来就不好”。

由此可见,“嚼”和“咽”所包含的信息比“吃”要多得多。

可是在奶奶家的萧胜吃起掺了假的饼子来“挺香”,作者用的是“吃”,为什么?原文中也有答案:“他饿。”一个又饿又牙口好的孩子,吃起来不管不顾,“挺香”。真的香吗?恐怕未必。因为饥饿,又因为牙口好能够快速咀嚼下咽,外人看起来“挺香”罢了。有文佐证:后来萧胜和爸爸妈妈在口外生活过一段时间,吃了些草籽粥、大鲫鱼、蔬菜和蘑菇后,原文说萧胜“他恨这种掺糠的红高粱饼子,恨这种不放油的甜菜叶子汤”。这里就又出现了新的矛盾:掺了糠的红高粱饼子和掺了糠的小米面饼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之前吃起来“挺香”,现在就是“恨”呢?一个人吃了点好东西,按常理来说,应该不会就对过去的食物“恨”起来。这里也可以看出掺了糠的饼子其实并不香了。

二、亲人的情味

裴芬老师说过:阅读不光是为了文字,也是为了读懂作者和其笔下的自然风物及它们的内在精神和情感。读者阅读汪曾祺这篇小说的时候,往往会感动于奶奶的对孙子的无声的爱和孙子对奶奶渐觉的爱。但是隐藏在文本文字中的亲人之爱恐怕更要加复杂而深刻。

这里有个显而易见的矛盾:奶奶和妈妈,还有爸爸,都在忍受着饥饿之苦。但是,他们都没有吃那富有营养价值的黄油,身体是极度饥饿的,不得不“嚼”和“咽”。然而对于黄油,奶奶、妈妈、爸爸表现得极为珍惜。爸爸冬天回来看奶奶,怎么看的呢?“爸爸带回来半麻袋土豆,一串口蘑,还有两瓶黄油”,“土豆,奶奶借锅来蒸了,煮了,放在灶火里烤了,给萧胜吃了”,自己一口没吃。“口蘑过年时打了一次卤。”土豆,几乎100%由淀粉构成的食物,可以转化成人体必需的葡萄糖,成为人体的能量。“给萧胜吃了。”蘑菇主要是纤维素、维生素,特点是热量低,换句话说是没什么营养。土豆是粮食,蘑菇是蔬菜。奶奶吃口蘑做的卤——一种高盐的调味食品。连这种没什么营养的蘑菇,奶奶也舍不得放开了吃。endprint

奶奶何以对自己如此苛刻?这与人性有矛盾。根据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人的基本需要有五个层次:生理需要、安全和保障需要、社交和归属需要、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实现需要。维持人类自身生命的基本需要,包括食物、水、住所和睡眠以及其他方面的生理需要是最基本也是必须首先满足的需求,是根植在人血液里的需求。奶奶为何“把黄油留下了,可是一直没有吃”?

在萧胜奶奶去世之前,小说里有这样一句话:“镇上有个木业生产合作社,原来打家具、修犁耙,都停了,改了打棺材。”什么意思呢?打家具、修犁耙是生活和生产的象征,“都停了”,生活生产和消费都停滞了,“打棺材”了,死人很多了。通过前面我们介入的历史资料,我们知道是大饥荒造成的,人都是因为没有食物而被饿死的。奶奶说自己“只怕是过得了冬,过不得春呀。”她对于自己的死亡是早有预知的。死亡的原因也明白,“浑身都肿”,就是长期饥饿导致的身体浮肿。

这让人想起齐国那个不食嗟来之食的饥民,为了保持气节和尊严选择饿死自己。奶奶也是自己选择把自己活活饿死的。出发点是什么:奶奶对孙子的爱。这种爱超越了保存自己生命的本能。黄油此时是生的希望,也是爱的寄托。原封未动的黄油象征着生的希望,奶奶将生的希望完完全全地留给了萧胜,自己是主动舍弃生存的资源:只有自己占的资源越少,萧胜生存的可能才会越大。

妈妈接到纹丝未动的黄油如何处理的呢?“妈妈把鞋和两瓶黄油都锁在柜子里”。锁在柜子里,至少是暂时不准备吃的。因为当时食物相对充足了些。除此之外呢?食物充足了一些就不能吃了吗?“嫩黄嫩黄的”,富有营养的黄油,那个时候谁不想吃,谁没有吃的需要?即使不吃,为什么妈妈要把它们“都锁在柜子里”?让我们再次回到文本中去寻找答案。我们知道,奶奶的死是因为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孙子萧胜,自己选择饿死自己的。在小说写到奶奶去世的环节时,并没有明确地说明奶奶是如何去世的。但是,萧胜爸爸显然是明白的。“晚上,坐在奶奶的炕上流了一夜眼泪。”自己的母亲,为了不饿着孙子萧胜,把自己活活地饿死了。自己却无能为力。这是怎样的无奈,怎样的痛苦啊!

奶奶是守着黄油一口没吃,把自己饿死的。这个黄油对萧胜爸爸能勾起怎样的痛苦,妈妈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她把黄油“锁”在柜子里,就是为了不让爸爸看到。在这里,我们不仅看到了奶奶对孙子的爱,父亲对母亲的爱,还看到了妻子对丈夫的爱。

所以这篇小说就不仅仅是写奶奶对孙子的爱,而且是家人之间的互爱、深爱,是可以为亲人牺牲自己的爱。这样充满了浓浓亲人间情味的文章,让人感动的情感是立体的、多元的,越品味越动人。

三、艺术的韵味

汪曾祺的《蒲桥集》上有这样一句话:“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这句话用来评价《黄油烙饼》也是合适的。“淡中有味”是汪增祺文章的普遍特点。“淡”是语言风格清淡飘逸,“味”是耐得住品味,别有一番情致。汪曾祺曾经对小说阐述了一个独特的观点:“跟一个可以谈得来的朋友亲切地谈一点你所知道的生活。”在他的文章里,人间的痛苦,激烈在语言上被有意地淡化,情感的味道被巧妙地释放。我们怎么样才能深刻地读出《黄油烙饼》艺术上的韵味呢?

还是要去寻找矛盾。这篇文章有一个重要的潜藏着的矛盾,那就是铺张和简练。通过前面的解读,我们理解了“嚼”和“咽”,语言“淡”中的“味”已经咂摸了出来。生活的苦味和亲人的情味,已品尝了一二。我们有这样的感受:作者平淡简练的语言,隐藏了多少复杂的情感呀!如此深刻的苦痛和情味,却没有大着笔墨,而是字里行间的透露。语言可谓“雅洁”。但是矛盾恰恰出在这里:作者为什么偏偏要花上大量笔墨描写奶奶去世后,萧胜跟随爸爸到口外生活的快乐之情?这种情感应该出现吗?还是“文求雅洁”吗?

我们可以从萧胜的三次哭泣这个角度来分析。

萧胜第一次哭泣,是奶奶刚刚下葬。他躺在奶奶的床上,枕头上还有奶奶头发的气味。他想起自己没有奶奶了,哭了。他做了一个关于奶奶的梦,醒来后试了奶奶生前给他纳的一双刚好、一双稍大的鞋,“赤脚接触了搪底布,感觉到奶奶纳的底线,他叫了一声‘奶奶!'又哭了一气。”这次哭显然是奶奶刚去世,因为年幼,他还未从有奶奶疼爱的生活中走出来,是生活的惯性造成的不习惯,还没有意识到奶奶因为什么而死以及奶奶的离去到底意味着什么。

萧胜第二次哭泣,是在口外新鲜刺激的新生活中,由蘑菇的丰收想到了奶奶的离去。“他一边用线串蘑菇,一边流出了眼泪。他想起奶奶,他要给奶奶送两串蘑菇去。他现在知道,奶奶是饿死的。人不是一下饿死的,是慢慢饿死的。”这里可以看出萧胜意识到了奶奶离去的原因,他想念奶奶多了一层因素:感恩。口外的生活越是新奇精彩,儿童的萧胜越是欢乐沉迷,越能突出萧胜的觉醒。奶奶留在萧胜生命里的将不仅是记忆中的陪伴,两瓶黄油,两双布鞋,而是深入血脉的情感。这是长久的,作用是持续的,且随着时光的流逝,萧胜和奶奶的距离越来越遥远,这种情感的厚度会稳定地增加。

萧胜的第三次哭泣,是妈妈拿出奶奶留下的黄油,烙出了黄油烙饼,烙饼很香。“萧胜吃了两口,真好吃。他忽然咧开嘴痛哭起来,高叫了一声:‘奶奶!”“萧胜一边流着一串一串的眼泪,一边吃黄油烙饼。”这黄油,是饥饿中的奶奶舍不得吃给他留下来的啊。能意识到这一层,说明萧胜情感的彻底觉醒,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生是奶奶用她的死亡换取的。这份恩情不可谓不重,黄油烙饼吃出来的也就并不全是味觉的“香”了。吃到这么好吃的黄油烙饼,他却哭了,因为他长大了。

这时我们就可以看出汪曾祺老先生艺术的高妙:一是写新奇的乐景符合儿童萧胜心里的特点。二是能反衬萧胜情感的觉醒,使长辈对晚辈的爱转变为晚辈对长辈的爱,亲人之爱在更高的意义上获得了传承。三是有意艺术地谈化苦痛,突出情感的深化与深刻,体现作者淡然的心态,有种“坐看云起”的超然。这就是情感求“雅”,激烈求“洁”。

(参考教材:人教版九年級自读课本)

(推荐人:徐赞芳 评委:程秀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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