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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民国初期写生教学中的“裸体画”

2017-12-31

中国美术馆 2017年6期
关键词:刘海粟模特儿人体

李 娜

“裸体画”的出现,是20世纪中国美术现代转型的重要标志之一。本文所论述的“裸体画”,是以裸体模特儿为写生对象的教学形式和手段。20世纪初,受先进知识分子留学思潮的影响,这种教学手段作为一种新的教学形式被引入中国,起初在学校的教学中使用模特儿写生,之后美术社团、社会大众开始接受这一新型的艺术表现形式,开启了中国现代艺术教育的新篇章。

一、西学东渐与“裸体画”

20世纪初,不少留学日本、欧洲的中国留学生归国带回先进思想和教学形式,“裸体画”进入人们的视野。1913年,陈抱一在日本西画团体白马会的葵桥洋画研究所学习,1914年到1915年抱病归国,期间在上海图画美术院授课,在教学中他重视写生,试图改变传统的临画方式。当时上海图画美术院没有石膏模型,他就先从静物写生开始,后来向日本东京菊地石膏模型所订购了一个伏尔泰像。这是留学知识分子开始在学校开设写生教学的第一步。

陈抱一在上海图画美术院开设写生石膏模型课的同时,1914年,曾留学日本的李叔同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开设裸体模特儿写生课程,模特儿是一位成年男子,从照片上看,这名男子具有明显的身体线条感,身体较为壮硕,只是该名男子并没有留下名字。然而,也许基于在师范学校任教的客观及自我要求,李叔同对于学生在人格和学问方面的影响更超过对于西洋画技的追求1,而且这次写生课也仅限于学校内部,因此并没有引起社会的关注。

1912年1月刘海粟等人创立上海图画美术院,该校虽为新式学堂,但教学上未摆脱传统的私塾式的传统师徒相授的临画方法。1913年上海美专在教学实践中推行“写生”教学,采用静物和石膏模型写生教学,扭转了早期追崇日本以临摹为主的“临画教学法”。上海美专真正启用人体模特儿写生教学的时间,据刘海粟本人1925年10月10日在《时事新报》增刊上发表题为《人体模特儿》的文章中叙述,上海美专人体写生教学始于1915年3月,当时,按照学制的要求,西洋画科三年级生一班应该开设人体写生实习“溯自民国四年(1915)三月,上海美专有西洋画科三年级生一班,依学程上之规定,有人体模特儿之实习,其实未有先例”。2

1915年3月,上海图画美术院终于雇佣到一名孩童当模特儿:“无已,雇幼童充之,童名‘和尚’,年十五,篓人子。”这名幼童乳名“和尚”,据刘海粟《人体模特儿》所记,该幼童“虽因傭值而来”,初来画室之时“疑猜不已”,后来“相习日久”,发现“无他变,才渐臻安定”。至此,上海美专开始有了名实相副的模特儿。同年8月,学生由于“久习童体模特儿,感觉渐生倦怠”,上海美专因此开始招募壮年模特儿。招募之初,不少男性青年“未入画室之先,无不勇气倍增,既入画室,无不咋舌而奔,连续而至者约二十人,无不如是”3。一直到最后一位,经过刘海粟一番劝说才愿意脱去衣物,这是上海美专壮年模特儿的创始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多次在《申报》强调注重人体写生,比如在1917年9月2日《申报》中刊登《图画美术学院之发达》:

西门外图画美术学院创办迄今已历六载……正科课程内增设博物学、体功学,聘请专家担任教授并注重人体写生、野外写生以冀造就专门人材。

以及《申报》1918年3月14日刊登的《图画美术学校上课》:

西门外图画美术学校已于阴历正月二十二日开学,因修理未竣展……筹备学生成绩展览会余如各级课程由教务长丁慕琴编定,其间以人体写生野外写生二科尤为注重。

这些史料再现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尤为注重人体写生教学,然而在一些保守主义者看来,“裸体画系学校诱雇穷汉苦妇,勒逼赤身裸体(名为人体模特儿),供男女学生写真者。在学校方面,则忍心害理,有乖人道;在模特儿方面,则含苦忍羞,实逼甚此;在社会方面,则有伤风化,较淫戏淫书为尤甚”4。对此刘海粟为首的一方与之展开了论战,此次论战缘起于1917年上海美专举办的成绩展览会。由于展览会中出现了学生裸体习作,引发了来宾的非议,刘海粟遂被斥责为“艺术叛徒”“教育界的蟊贼”,而此次展览会也被诋之为“丧心病狂崇拜生殖之展览会”。1919年8月,刘海粟等人举办了一个小型展览会,被工部局敕令撤下人体写生作品。尽管这两次展览会所展出的人体作品都是男人体,但诸如 “流氓伪模特儿以诈财,迂儒撰模特儿之骈文以辅道,官府皇皇颁发禁止模特儿明文以示威,报馆记者冷刺热讽以模特儿为论资,画匠画贩亦能学说模特儿人体美、曲线美以影射”5之类的言论纷至沓来。针对社会上对于人体模特儿的种种言论,刘海粟于1925年在《时事新报》上发表《人体模特儿》一文,明确提出:“模特儿乃艺术之灵魂,尊艺学则当倡模特儿。”“西方之学,均重实际,是以从模特儿入手之人物画,不至于有头重脚轻,四肢不相配,不合学理之种种缺憾。”6

当时攻击刘海粟最激烈的姜怀素发表文章认为“裸体画”“足以丧失本性之羞耻,引起肉欲之冲动”。刘海粟一度发文反驳,论战于1926年上海县知事危道丰“严禁美专裸体画”达到高潮,刘海粟甚至向孙传芳状告危道丰,5月17、18两日,《申报》连续发表刘海粟函请孙传芳申斥危道丰全文,然而孙传芳却站在了危道丰一方,并于6月3日在《申报》发文称:“美亦多术矣,去此模特儿,人必不议贵校美术之不完善。……业已有令禁止,为维持礼教,防微杜渐计,实有不得不然者。……如必怙过强辩,窃为贤者不取也。”刘海粟于10日发文反驳说:“学制变更之事,非一局一隅;学术兴废之事,非由一人而定。”几番论争之后,以刘海粟停止模特儿写生告一段落。

经过这场论战,人体模特儿写生被禁止,却让大部分国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某种程度上,刘海粟也为中国艺术教育事业奉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裸体画”写生教学开拓了中国美术的公共领域,学校的办学目标不仅以教授研习绘画为目的,更以一种启蒙的姿态企图开化民众7,为中国的美术教育注入新鲜的血液。

在“裸体画”写生教学风靡上海的时候,1918年12月初,英国麦克劳德夫人在上海环龙路法国总会开办美术博览会,集英国画家数千人作品约一千件以上,包括人体写生作品。此外,1920年4月,比沪上相对保守的北京大学也公开展出《裸体美人画》《对镜背面裸体美人画》,并获得上海记者好评,可见人体写生“裸体画”已逐渐为上海、北京、苏州一带美术家及舆论界推崇,具有美术价值。8

1921年8月,陈抱一、张聿光等成立晨光美术会,旨在共同自由研究西方的艺术,同时成立了画室,并雇用一位俄国女子为模特儿。1922年陈抱一承担艺术专科师范学校和神州女学美术课教学时,也开始了女体写生实习,大致在1920年至1921年以后,上海地区对于裸体画的陈列,已经渐次不致有人过分神经过敏了。9

“裸体画”写生教学在20世纪初历史大转折时期为中国现代美术发展输入了新鲜的血液,开拓了具有中国美术发展特色的教学模式,实现了美术的现代化转型,推动了中国美术教育向规范性、科学性的转折。

二、“裸体画”写生与教学

“裸体画”写生风潮开始之前,清末民初时期的中国正处于西画运动的前夜,一些较开放的地区像上海等地,虽然有不少西洋画的爱好者在摸索中学习,但大家都没有找到一条正确的学习途径。不少人尝试练习铅笔画、水彩画和油画,也还只能遵循传统中国画学习的旧例,即从临摹入手。尽管也有人知道运用写生方法学画的必要性,但为数甚少。

何谓“写生”?“写生”是艺术创作的表现手段之一,就美学层面而言,涉及两方面的内容:一是主体如何观看客体,即主体如何在观看过程中感知客体的问题;二是主体如何将自己所看到的客体表现在画布上,这就涉及绘画实践的问题,也是美学层面上的知识与观看的组织问题,涉及主客体之间的认识论问题。10在其时学人看来,“裸体画”写生“为各科画法之基本。盖人体上之各种凹凸、轮廓、色彩等等,可谓包罗万象,极尽微妙,所以各国美术学校咸注重于人体写生一科,其他风景动植物等,不过一种自习课而已”11。透过人体写生的教学训练学生学习和观察表现物象的能力。写生本就是透过眼睛的直观后意图再现所见,以达到“精密观察物体,能肖其形象精神之旨”12。20世纪初,大批青年知识分子留学归国,把日本、西方的裸体艺术及教学程式带回中国,在学校正式开设人体写生课程。

留学日本、欧洲的中国美术家将包括静物写生、石膏模型写生、外景写生和人体模特儿写生课程在内的西方美术教育带回中国。在人体模特儿没有出现以前,我们以写生石膏像为学习途径。石膏像写生尽管能够很好地表现黑白灰光线的变化,但肢体僵硬,缺乏肉体真实的细腻感。上海美专的“裸体画”写生课程就是从石膏模型开始的,从摄于1925年的上海美专的模特儿写生课图片中,我们能看到画室中有几个石膏头像,墙面上还挂着已经画好的石膏头像,可见在进行“裸体画”写生教学之前美专的学生就已经进行过石膏像写生。此外,上海美专西画系还开设解剖学等课程,也是为了对应“裸体画”写生教学而设。学习艺术解剖学,能了解人体根本的组织,以及依身体的运动而生起皮外的变化和筋肉的所在,在描写自由姿态和状态的时候,不但不会失去坚实,而且更增加一层丰富的表达。照片中在相对简陋的,教室中模特儿侧躺着,身后还有一块花纹背景的帷布,学生所用的画架和画笔之类的画具与今日所用无异。学生们围绕着模特儿而坐,有的处于描绘基本形体状态,有的已开始用画笔刻画人体。

从目前仅存的照片中,我们可以看出上海美专“裸体画”写生教学已经走出中国画原有的程式,且模特儿做各种不同的姿势体现人身肌肉、动感的真美。教学方式、绘画方式、课堂氛围都基本西化,能看出西方课堂教学的影子。

我国的“裸体画”写生教学虽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实施了十几年,却因为与传统礼教的抵牾一直处于争议之中,对此,刘海粟曾发文称:

若夫中国礼教,鄙人亦尝赞灼,其精神决不在浮文虚仪衣冠揖让之末,大学言正心诚意者是矣,今之伪道君子,未尝学问,口仁义而心盗趾,言夷狄而行媚外。……艺学上之模特儿,既与中国礼教截然二事,敝校夙本礼教精神,艺学征言,导示学生,平日修德习艺,律身惟谨,政府严学纪律,学校明约束,负责有人,无烦执事杞忧。13

刘海粟认为“礼教”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而要体会其内在的精神,“裸体画”写生教学与中国传统礼教并不冲突。在美术教学中为什么必须使用人体,1922年刘海粟发表的《上海美专十年回顾》中《创始雇用活人模特儿与社会之反动》标题小节宣称:“我们要画活人模特儿的意义,却在能表白活泼泼的一个‘生’字。……因为美的原则,简单来说便是顺着生的法则;所以我们在学校里一定要练习人体;并不单是要从复杂的形体上去练习准确,便容易去描写一切物象,却还要启发他们无限扩张性的,才普遍妥当性的‘生’。”14

刘海粟认为练习“人体模特儿”的意义除了对复杂形体的把握之外,还有对于鲜活生命的尊重。可见,在刘海粟等人看来,写生教学中的人体是相当重要的,而且对于学生的造型能力的把握、审美认知的提升以及学校未来的写生教学都具有重要的价值。民国时期美术教育领域对“裸体画”的认知,由此也可以窥豹一斑。

三、结语

20世纪初期,大批先进知识分子的留学归来带来先进的思想和教学方式,“裸体画”写生教学这种现代美术教学程式进入人们的视野。此后,“裸体画”写生教学在20世纪这个战乱纷争的年代形成自己独特的体系,范围涉及到美术院校、美术社团以及社会大众,在西方先进的思想和文化渐渐进入人们视野的民国年代占据了一席之地,开始被人们所接受。尽管“裸体画”写生教学在20世纪初获得了大多数开明知识分子的认可,但也受到诸多保守派人士的阻挠。时至今日,早已无须证明,“裸体画”写生教学是美术院校培养学生基础造型能力的重要方法之一,也已经在中国广大美术院校中普遍运用。在民国初期美术教育筚路蓝缕的时期,刘海粟等先行者的识力以及为此所付出的努力,是值得后人充分肯定的。

注释

1.颜娟英《不息的变动——以上海美术学校为中心的美术教育运动》,《上海美术风云——1872—1949申报艺术资料条目索引》,2006年,第53页。

2.沈虎《刘海粟艺术随笔》,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9页。

3.4.5.6.刘海粟《人体模特儿》,《晨报》七周年增刊,1925年12月期。

7.蓝剑《刘海粟和上海美专“人体写生”课程的个案研究》,《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09年第2期。

8.同注1,第78页。

9.陈抱一《洋画运动过程略记》,《上海艺术月刊》1942年第5期。

10.师爽《“写生”的美学重识——以民国时期的“写生”为例》,《理论探索》2016年第5期。

11.丁悚《说人体写生》,《美术(上海)》1918年第1期。

12.潘安仪《人体艺术教育的社会背景考察—以《申报》为中心的分析》,《不息的变动—上海美专建校100周年纪念国际研讨会论文集》,2015年。

13.同注 4。

14.刘海粟《上海美专十年回顾》,《时事新报》1922年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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