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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龄七绝中月亮意象唯一性与特殊性解读

2017-12-22钟彦亮华南农业大学人文与法学学院汉语言文学系广州510000

名作欣赏 2017年29期
关键词:七绝王昌龄边塞诗

⊙钟彦亮[华南农业大学人文与法学学院汉语言文学系,广州 510000]

唐诗宋词

王昌龄七绝中月亮意象唯一性与特殊性解读

⊙钟彦亮[华南农业大学人文与法学学院汉语言文学系,广州 510000]

王昌龄七绝使用月亮意象的比例是唐朝诗人之最,所以解读好王昌龄七绝中的月亮意象十分重要,我们可以通过孙绍振先生文学文本解读学的解读理论来解读王昌龄七绝中月亮的唯一性与特殊性,从而更加深刻地认识王昌龄诗歌的特质。

王昌龄 七绝 月亮 文学文本解读 唯一性与特殊性

什么是意象?意象是物象与心相的统一,是主观的某种情感特征与客体的某一特征猝然遇合所形成的。《文心雕龙·物色》:“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王昌龄本人便认为意象是:“目击其物便以心击之。”因此,意象具有高度个人性与封闭性,意象不仅仅是客观事物的特征,更是作者心灵的特征与发现。所以,意象分析与解读应该体现出唯一性与特殊性。这里的唯一性与特殊性有三个层次:一是这个意象在诗歌传统中与民族共同想象大背景下的特殊性与唯一性;二是这个意象在同一作者不同诗歌当中的特殊性与唯一性;三是作者创造该意象与其他类似意象的对比下的特殊性与唯一性。王昌龄现存182首诗,有66首与月亮有关,分析好王诗中月亮的意象,对于重新理解王昌龄诗歌有着重要意义,而王昌龄号称“七绝圣手”,诗歌的主要成就体现在其七绝上,因此我们不妨从七绝下手解读。而为了把王昌龄七绝中月亮意象的特殊性与唯一性揭示出来,并探析其七绝的风格,我们先把王昌龄的七绝分为边塞诗、宫怨诗、送别诗三大类,分别做出对其中月亮意象唯一性与特殊性的解读。

一、边塞之月:历史与战争无言的见证者

《唐诗风貌》第九章《唐代边塞诗》谈道:“把边塞诗作为一个时代文学的重要内容加以深入研究,一般只有对唐代文学才采取这种做法。唐代以前,文学史上陆续产生过一些征戍题材的诗……但总体上看,歌咏像汉唐大一统以后那种比较严格意义上的边塞之作毕竟不多……只有到了唐代,特别是盛唐时期,边事活动空前频繁……才构成一个需要冠以边塞诗的专名而不可隶属于其他题材的类型,并争得了文学史上的一席地位。”因此,边塞诗的创作到了盛唐时才蔚为大观,而盛唐诗人王昌龄早年的边塞诗出手不凡,为边塞诗争得文学史上的一席之地贡献良多。而其中独特的月亮意象,为其边塞诗增色不少。王昌龄边塞诗代表之一《从军行七首》有三首出现“月”字,但是真以“月亮”为意象入诗的只有两首。如《从军行》(其二):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别离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秋月,是中国古典诗歌中表达离愁别绪的典型意象。何逊《与苏九德别》:“春草似青袍,秋月如团扇。三五出重云,当知我忆君。”同看圆圆的秋月,可慰朋友之间的思念之情,类似于“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范云《送沉记室夜别诗》:“秋风两乡怨,秋月千里分。”秋月,依然是朋友之间离愁别绪的意象。但是《从军行》(其二)的秋月,无论在意象内容上还是在意象组合与安放上都深刻许多。

这首诗的“秋月”同样是抒发了一种离愁别绪,但是这种离愁别绪与深深的思念并非朋友之间的,而是属于戍卒与他所分别的人之间的。“总是关山别离情”,关山,即是关山月。《乐府解题》曰:“《关山月》,伤离别也。”军中吹奏《关山月》,撩乱了戍卒的边愁,此时高高的秋月悬挂天空,照耀长城,戍卒于是神思出游,不由想念与自己分别的人,现在是否看着这高高的秋月;这高高的秋月,是否能同样地照耀对方,把我深深的思念传递给对方呢?对方可以是“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朋友,也可以是“无那金闺万里愁”的妻子,也可以是家人,也可以是以上全部……此时,“秋月”这个意象所思念的对象是无解的多义的,是戍卒内心思念的一刹那与秋月相碰撞而产生的。因此,《唐诗笺注》评:“既景托之,思入微茫,魂游惝恍。”李白《塞下曲六首》(其四)“萤飞秋窗满,月度霜闺迟”之月,便是充满闺怨气息的月亮。中唐诗人李益《从军北征》:“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向明月看。”诗人通过“月亮”这一意象描写征人戍卒听得曲子后惝恍的离愁别绪。

王昌龄边塞“秋月”的唯一性还体现在,这个秋月不全是表达戍卒惝恍的思念之情,还化身为一个客观的见证人,见证着边塞的战事。月前冠以秋,秋月带有“寒”的意味,而秋月前冠以“高高”二字,边塞秋天,夜空高爽,几乎无云,带有“寒”意味的秋月高高地悬挂在夜空,无声地照耀雄伟的长城,显得苍茫、苍凉,边塞发生的种种事情,无论是“琵琶起舞”还是“关山离情”还是“撩乱边愁”还是战争、死亡、历史等,似乎都尽收眼底。加上这轮月亮是照耀在“长城”之上,长城横亘千里,雄伟旷大。秋月长城,无声地见证着边塞发生的事情,多少意味,蕴含其中。而李益的“明月”,缺少了这种见证者的意味。无怪《万首唐人绝句选评》评《从军行》(其二)曰:“落句更含蓄,愈叹其妙。”含蓄的奥妙在于秋月是见证人,见证了过去、未来的一切。

再看《出塞二首》(其一):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首诗的“明月”作为一个历史见证人的意象更加凸显了。《唐诗解》:“以月属秦,以关属汉者,非月始于秦、关属汉也,意谓月之临关秦汉一辙,征人之出俱无还期,故交互其文而为可解不可解之语。”秦时明月汉时关,不是杨慎所谓“人所难解”(《升庵诗话》),不过是互文罢了。明月难道只能出现在秦时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明月何曾局限在秦时,汉时也有,魏晋也有,南北朝也有,唐朝当朝也有。这个“明月”与“边关”一样,是历史不变的无言的见证者,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有“万里长征人未还”,战死边关之事;都有边关被攻破,“胡马度阴山”之事。因此,“明月”这个意象不仅是历史的见证者,还使诗人感慨古今之事,是带有些苍凉色彩的意象。《唐诗镜》评曰:“怀古深情,隐隐自负。”《网师园唐诗笺》曰:“悲壮浑成,应推绝唱。”刘禹锡《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明月依旧,故国已变,明月同样是历史的见证者。王昌龄“明月”的唯一性与特殊性在哪里呢?原来,这里的明月不单是明月,也不仅仅是苍凉的明月,更是带有秦汉雄浑气息的明月。所谓“匈奴之征起自秦汉”(《唐诗解》)。《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三十三年……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为四十四县,城河上为塞。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阙、山、北假中,筑亭障以逐戎人。”贾谊《过秦论》:“乃使蒙恬北筑长城以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可见秦始皇以大一统国家的气度,北逐匈奴,武功赫赫,是一种民族文化的共同记忆。另外,汉朝多次与匈奴战争,或大破之,或也有如李陵投降一般不幸的人事。因此,秦汉时的明月,有了几分沧桑,也有了几分雄迈之气,显得骨气清健。从全诗的意脉上看,开头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与次句“万里长征人未还”息息相关,秦朝常常征召边戍,此时的“万里长征”不但是昔日的万里长征,还通过这“秦时明月”勾连到如今的“万里长征”。第三句的“龙城飞将”与第四句的“胡马度阴山”,均是秦汉之时的事。因此,首句的“秦时明月”的意象,还起到一个总领全诗意脉、奠定感情基调的作用。刘禹锡的“旧时月”,不过是一轮不变的明月罢了,诗意虽好,但气骨略输一筹。

再看《出塞》(其二):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

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

此诗的月亮是散发出寒气的寒月。此时的月色不是历史的见证者,而是战场拼杀的见证人。孙绍振在《文学文本解读学》中认为:“(战罢沙场月色寒)不但提示从白天到夜晚战事持续之长,而且暗示战情之酣,酣到忘记了时间,战罢方才猛省。而这种省悟,又不仅仅因月之光,而且因月之‘寒’。因触觉之寒而注意到视觉之月光,触感突然变为时间感。近身搏斗的酣热转化为空旷寒冷。”当将士们战罢的那一瞬间,方才感受到月色变寒,月色见证了这场战事,见证了将士们的厮杀,而且是厮杀到深夜,不然不至于说“月色寒”。

当然,文学作品的意象实际上分为两种存在状态,一种是表现审美理想不够充分的意象;一种是表现审美理想充分的意象,即审美意象。以上选取的都是王昌龄边塞诗中充分表现审美理想充分的“月亮”意象。

王昌龄的边塞诗也有表现审美理想不够充分的“月亮”意象。如《从军行七首》(其六):“胡瓶落膊紫薄汗,碎叶城西秋月团。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本诗的“秋月团”无甚深意,不过单言碎叶城的秋月非弯月而是圆月。

总的来看,王昌龄边塞七绝的明月意象不但是思念的象征,更是历史与战争的见证人。无怪乎被古人评为“风骨内含,精芒外隐,如清庙朱弦,一唱三叹”,刚健之气,隐藏在含蓄而多义的明月当中。

二、宫怨之月:温柔敦厚的孤独与哀怨

王昌龄的七绝宫怨诗成就也极高。唐代薛用弱《集异记》中虚构了一个“旗亭画壁”的故事:王昌龄、高适与王之涣比赛诗才,于是约定,歌姬唱谁的诗歌比较多,那么谁的诗才就高。结果,歌姬最先唱的两首都是王昌龄的七绝,其中一首便是他的宫怨诗。由此可见王昌龄的宫怨诗水平之高以及流传度之广。

王昌龄的宫怨诗大多表现深宫中不受宠幸的女性的寂寞之情。但这种寂寞之情并非怨恨,而是有着传统温柔敦厚的意味。《全唐风雅》评:“唐七言绝句当以王龙标为第一,以其比兴深远,得风人温柔敦厚之体,不但词语高古而已。”侧重评价王昌龄宫怨诗温柔敦厚的一面。那么,这种温柔敦厚得自哪里呢?从意象的选择上看,这与其宫怨诗中“月亮”的意象是有直接关系的。

试看《西宫春怨》: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

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这里的月亮是“深月”。西宫象征着冷宫,即是本诗抒情主人公所居住的地方。西宫夜静花香,安静而芬芳,本来是容易入睡的,但是这个宫女却夜不能寐,想要卷开珠帘看百花,却怕春恨过多。于是只好抱着云和,即琴瑟,斜斜地看着深深的月亮,借着月光看到昭阳宫隐藏在朦朦胧胧的树色中。为什么宫女会觉得月亮是“深月”呢?《唐诗解》认为:“宫殿阴沉,月不易睹,姑云‘深’。”西宫代表着冷宫,冷宫自然是比较阴沉;另外宫女在帘内斜看,所以“深见月”是客观存在的。但是“深月”这个意象还包含着宫女深深的孤独感与寂寞感,所以诗歌最后说宫女只看到昭阳宫隐藏在树色当中,想见君王一面却不得见。而宫女虽然孤独与寂寞,但是在诗歌中没有流露出或怨恨君主的思绪,或显出卑躬屈膝的姿态,而是抱琴望月,琴瑟空清,明月深深,怨也如这琴瑟一般清,如这深月一般怨,虽没有露出怨之意,但是怨已经表达出来了。李白《长门怨》:“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这首诗的宫怨之月便是直抒怨恨之情。正因月光不照长门殿,才说“月光欲到”,不然只好是“深宫一段愁”了。所以胡应麟在《诗薮》中认为:“李则意尽语中,王则言在意外。”王昌龄这种怨而不发、言在意外的风人之旨,古人早有认识。《唐诗三集合编》曰:“诗意凡七换,专做‘怨’字,而‘怨’字不露,盛唐含蓄之妙如此。”李瑛的《诗法易简录》说:“不言怨而怨自深,此诗品格最高,神韵绝世。”

再看《春宫曲》: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殿前月轮高。

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这首诗的月是“高月”。但是此处的“高月”并非“高高秋月照长城”见证者式的高月,而是表达孤独的高月。月亮本来就固定在天上的一个位置,为什么宫女会觉得未央殿前的月轮高呢?未央宫是承宠的地方,那里的明月大概会更加高,更加大,更加亮。这与“深见月”立意相反,但同样表达孤独之情。不过“高月”是反衬,“深月”是正衬罢了。以“高月”暗示了宫女的孤独,深得风人之旨。

试看《西宫秋怨》: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

这首诗的“明月”语出有典。司马相如《长门赋》:“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这里的明月代指镜子,悬明月以自照容颜,盼望容颜未老,君主能再来宠幸。王昌龄再冠以“空”字,那么明月未必单纯指代镜子。明月空悬,物象上是指天上明月高悬,指代了那个有着如明月美好品质的宫女。她如同这空悬的明月一般,希望君王再来宠幸。宫女不直接说自己的愿望,而是由空悬的明月说出,不怨不怒,温柔敦厚。

与王昌龄边塞诗的“月亮”意象一样,其宫怨诗的“月亮”意象也有表现审美理想不充分的。如《长信秋词五首》(其五):“长信宫中秋月明,昭阳殿下捣衣声。白露堂中细草迹,红罗帐里不胜情。”此诗第二句似不可解。昭阳殿是昔日汉成帝宠幸赵飞燕之处,何以传来象征离愁别绪的捣衣声呢?本人怀疑此处的捣衣声是为了与第一句的“秋月明”对仗。如此一来,“秋月明”的审美指向也不甚明确。

三、赠别之月:自身孤独或宽慰朋友的象征

王昌龄人缘非常好,朋友非常多。他现存75首绝句中有近30首赠别诗,而这近30首七绝中又有13首诗有月亮这一意象的赠别诗。那么这些“月亮”意象群又有什么共性,各自又有什么特殊性与唯一性呢?

首先,王昌龄的七绝赠别诗中,“月亮”常常表达他与友人离别的忧愁与孤独。试看《送人归江夏》:

寒江绿竹楚云深,莫道离忧迁远心。

晓夕双帆归鄂渚,愁将孤月梦中寻。

梦中寻孤月,岂不更加孤独与忧愁?“孤月”与第三句的“双帆”相对,一前一后,一双一孤,相衬之下,难道不更加孤单吗?因此,这一意象在这里表达的便是与友人分别之后的孤独。又看《听流人水调子》:

孤舟微月对枫林,分付鸣筝与客心。

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

“微月”,就是微小的月亮,月光惨淡,这一意象同样是表达与友人离别的忧愁与寂寞。但是这首诗是王昌龄贬谪岭南途中过大庾岭时作,因此这时“微月”的特殊性还表达自己远贬岭南,孤身一人,力量微弱,有着前途渺茫而暗淡之感。从全诗的意脉上说,此处的“微月”与“孤舟”意象,奠定了感伤的氛围,使得诗意含蓄而厚重。《唐诗摘钞》云:“对景寂寞,此际闻筝倍难为情。若为微月枫林锁判付者,是以泪痕不禁如雨之多耳。”

不妨再看一首以月结情的七绝,《芙蓉楼送辛渐二首》(其二):

丹阳城南秋海阴,丹阳城北楚云深。

高楼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寂寞的明月,不但是离别时分的孤寂,更是人格孤洁的象征。《芙蓉楼送辛渐二首》(其一):“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冰心玉壶,寂寂明月,皆是比喻自己志行高洁的意象。

以上赠别诗的“月亮”,都是只属于王昌龄一人的。我们再看看王昌龄笔下与人共属的月亮。试看《李四仓曹宅夜饮》:

霜天留后故情欢,银烛金炉夜不寒。

欲问吴江别来意,青山明月梦中看。

这首诗“明月”这一意象不是表达离愁别绪,而是表达别后于梦中共看明月的黯然思念。月光于夜晚普照大地,即便是分别两地的朋友,也能通过共看一轮明月寄托相思之情。如张九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但是这首诗的明月却不是现实的明月,而是梦中的明月,带有虚幻、不可捉摸的色彩,即便在梦中能共看明月,但醒来却依旧分离,不也是很黯然神伤吗?但是能共看明月终究比不能看明月要好得多呀。这一轮明月,既是黯然的,又是富有深厚友谊色彩的。再看《送柴侍御》:

此处共看的明月没有黯然神伤的意味,却多了几分豪迈之情,即便我们分隔千里,依然能共赏一轮明月!

与此类似的《龙标野宴》:“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共看明月,明月不空。少了几分离愁别绪,多了几分豪情。

再看《送崔参军往龙溪》:

此处的秋月意象,表达对友人崔参军的安慰。当时王昌龄被贬谪到龙标,而崔参军被贬谪到龙溪,两地相距不远,因此有“龙溪只在龙标上”之说;同为贬谪之人,我为秋月你为孤山,一冷一孤,还能互相安慰。所以这里的秋月既不是古典诗歌传统的离愁意象,也缺少共看的豪情,但却是对友人的一种安慰。

与此类似的有《卢溪别人》:

王昌龄送别友人,将那溪水看作有情的生命、自己的化身,陪伴着友人一路向北,使得友人路上不致寂寞。假如没有溪水随君,那么舟行至三峡时,只能一片孤月对着悲凉的猿鸣,更加凄苦。因此处的“孤月”意象是为了反衬流水陪伴的想象,所以,此处的“孤月”可算作反语式的安慰吧!

王诗宽慰朋友的“月亮”大多是静态的,而且是即景写情。但是王昌龄还有一首赠别诗是用了有关明月的典故。如《送李五》:

“乘月”是反用了王徽之的夜雪访友,乘兴而来,兴尽而归,却不入友门的故事。诗意是说,大家分别之后,倘若思念,可以扁舟乘月而来,谁说沧浪之水能让我们分开呢?由此,这个“乘月“意象在宽慰朋友的同时富有浪漫气息。除此之外,“月亮”这一意象还象征着挽留朋友。如《送窦七》:

轻帆明朝要早行,而此刻江边明月照耀,如此良辰美景,正是代替我让你多喝一杯酒,多留一会儿。一句“江边明月为君留”包含了“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之义,十分含蓄。

四、其他:有情感的时间标志

王昌龄写过一些其他题材的七绝,也常用到“月”这个意象。比如《采莲曲二首》(其一):“吴姬越艳楚王妃,争弄莲舟水湿衣。来时浦口花迎入,采罢江头月送归。”月亮不但是采莲结束的时间标志,而且含有一段长者护送之敦厚之情。又如《青楼怨》:“香帏风动花入楼,高调鸣筝缓夜愁。肠断关山不解说,依依残月下帘钩。”残月不但暗示了这个青楼女子整晚在楼头弹奏《关山月》,而且残月也象征着闺怨的凄苦之情。

五、王昌龄“月亮”意象使用的特色

王昌龄绝句成就十分高,“王龙标七绝,如八股之王济之也。起承转合之法,自此而定,后人无不宗之。”(《围炉诗话》)。后代的诗评家常常把王昌龄与李白并提,认为他们的绝句是正宗。《唐诗品汇》云:“至唐初始稳顺声势,定为绝句。然而作者亦不多见,故自许敬宗而下至开元初,得二十三人为正始。正宗:李白、王昌龄。”《唐音癸签》引徐献忠的话:“少伯天才流丽,音唱疏越。七言绝句几与太白比肩,当时乐府采录无出其右。”正因为两人分庭抗礼,因此总有些诗评家想分出高下,总的来说有两派:一派认为李高于王,另外一派认为李王一致。而李白也常常用“月亮”这一意象,他近1000首诗中有近300首与月亮有关。所以,我们与其争论两者的高低,不如通过解读两人诗歌“月亮”意象的独特性与唯一性,分辨出他们二人各自的最独特的地方。

不妨先从《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看起,这是李白赠予贬谪至龙标的王昌龄的。诗曰:“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赠别友人的七绝包含着“月亮”这一意象的,王昌龄也写过许多,但是没有一首“明月”是含有自身强烈情感的。李白的明月可以寄予一片愁心,可以伴随失意人一路行走。王昌龄的月亮,无论是在边塞诗还是宫怨诗还是赠别诗当中,都是一个相对客观的存在。月亮可以寄托感情,但是不宣泄感情;王昌龄的明月是可共看,可见证的客体;而李白的月亮是主体,身份与李白平等,他可以问月、呼月、邀月等。

因此,我们会发现,李白笔下的“月亮”常常与他个人的生命感怀联系在一起。孙绍振先生认为:“在李白现存的诗作中,不算篇中间的月亮意象,光是以月为题的就达二十余首,从月亮意象衍生出来的群落,其丰富和深邃,大大超过唐宋以来的一切诗人。李白赋予月亮以自己的生命,使月亮焕发出多元的生机,改变了它作为观赏对象的潜在成规,月亮和李白不可羁勒的情感一样运动起来,静态联想机制被突破了,随着李白的情感变幻万千。”所以,王昌龄七绝中“月亮”的结构意义与情调意义大于情感意义。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王昌龄诗中的“月亮”几乎都是静态的,不是动态的;是抒情主人公抒情的意象,不是王昌龄本人的情感寄托;是一种含蓄沉静氛围的奠定,而不是鲜明情感的抒发;是蕴藉的,不是空灵的。通过“月亮”这个意象,我们也能发现王昌龄绝句含蓄的独特性。胡应麟的《诗薮》评:“江宁《长信词》《西宫曲》《青楼曲》《闺怨》《从军行》皆优柔婉丽,意味无穷,风骨内含,精芒外隐……少伯深厚有余,优柔不迫,怨而不怒,丽而不淫。”便是突出了王昌龄的绝句含蓄的特质。

那么为什么王昌龄“月亮”意象偏向于静态呢?尤其是在边塞诗与宫怨诗当中呢?

宇文所安在《盛唐诗》中写道:“王昌龄的所有边塞诗都是乐府或体现乐府的风貌,这是唐代诗人用来公开描写虚构角色的少数几种形式之一。设想王昌龄曾在边塞军幕中任职,就如同设想他是皇帝后宫的宫女一样荒唐无稽,因为他用了同样的技巧写宫女诗。王昌龄在盛唐诗中的重要地位,部分正来自他对虚构手法的兴趣,以及由此获得的自由。”可见,王昌龄的边塞诗与宫怨诗“代抒情”成分居多。胡应麟评为“李词气扬,不若王之自在……王句格缓,不若李之自然”。王昌龄不如李白之自然还在于:王绝句的抒情主体是王昌龄虚构的抒情主人公。出于诗歌代抒情性,个人的生命情感无法直接投射到物象中去,因此虚构的“月亮”往往是静态而含蓄的。

余恕诚认为王昌龄的边塞诗可以归入到战士之歌一类,这一类作品“是诗人揣摩体会边防戍卒的情怀而写出的作品,因而从这类抒情主人公与作者的关系看,有不少与唐诗中的宫怨、闺怨以及另外一些题材的旧题乐府相近,都多少带有‘拟’‘代’的倾向……写作这类诗时,诗人致力于典型概括的意识,往往更为明确。它在表达上的含蓄蕴藉,思想感情的丰富性、多重性等方面,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所以,王绝句代言体的特性几乎决定了它蕴藉含蓄的特点。

而且宇文所安认为王昌龄擅长写的诗歌可归属为“情调诗”,通过描写片段产生含蓄的效果,“片段是王昌龄用来产生神秘感的最常用的技巧。他经常采用间接迹象的一般诗歌手法,但那些迹象片段能复杂地、不完整地产生读者所期待的传统情景。”而静态含蓄的月亮最容易成为这一类的剪影,产生一种神秘的氛围,还模糊了意旨。

在赠别诗中的“月亮”含有个人情感因素明显比边塞诗与宫怨诗多一些。因为此时王昌龄并非虚构出一个抒情主人公,抒情主体恰恰就是他自己。但是对比李白,还是含蓄了些。这或许与王昌龄归属于“京城诗人”的圈子有关,在总体风格与写法上,王昌龄会靠近当时的偏好——含蓄精美,如王维等“京城诗人”。

王昌龄的代表作“秦时明月汉时关”,起头便用秦时明月,格局大。王夫之批评这句:“句非不炼,格非不高,但可作律诗起句。施之小诗,未免有头重之病。”另外,“孤舟微月对枫林”同样是把月放在开头。这种情况下,明月往往与全诗的意脉相关,月亮是奠定全诗意脉的重要意象。而且王昌龄的观念是“凡诗立意,皆杰起险作,傍若无人,不须惧怖”。立意高便是好诗,何须管是不是“横空盘硬语”呢!杨慎《升庵诗话》评“秦时明月”是盛唐气韵,大概是如此吧!

[1]胡问涛,罗琴.王昌龄集编年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2000.

[2]孙绍振.文学文本解读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3]孙绍振.月迷津渡:古典诗词微观个案分析[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5.

[4]宇文所安.盛唐诗[M].贾晋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5]余恕诚.唐诗风貌[M].北京:中华书局,2010.

[6]童庆炳.文学理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

[7]刘永丰.论王昌龄七绝诗中的月亮意象[J].当代教师教育,2005(S1):118—121.

作 者

:钟彦亮,华南农业大学人文与法学学院汉语言文学系学生。

编 辑

: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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