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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柏拉图

2017-12-21林漱砚

文学港 2017年12期
关键词:渊博程程夜来香

林漱砚

最后一抹霞光在天边淡淡地滑下去,周瑜之便提着她的草编手提包出门,缓慢穿过小区里的绿树荫。包上缀着一红一绿两朵干花,包里装着一台白色苹果笔记本电脑和一本书。

小区门口的这条街叫丁香街,曾经是W城鼎鼎有名的花街,在时光的轻描淡写里,反倒有了几分静美。道路两旁的梧桐已经很茂密了,在路面铺下参差的巨大浓荫;酒肆、茶楼似浮在绿云间,来往车辆、行人,都安逸地隐在半明半暗的光線里。

小区门口左边第一家店的玻璃门上,贴着“店面转让”的大红纸。丁香街上的店面经常开张、停业、转租、又新开张,大家对这一切早已经司空见惯,只有周瑜之每天经过店面门口时,都要往里面张望一下。

周瑜之坐上一辆人力三轮车,对车夫说了一句,夜来香。三轮车夫立马心领神会,微微一笑,手刹一放,马达一开,三轮车以不逊于汽车的速度跑了出去。说的是人力三轮车,其实现在已经找不到真正用脚力骑车的人力车夫了,每辆车都装上了电瓶,速度快,脚力省。在本城,大部分人都不坐三轮车的,家家基本都有自备车,最差也打出租车。到了夜晚,从丁香街坐三轮车赶夜店的,多半是人们所说的“那种女人”,所以三轮车夫的笑是别有深意的。另一辆三轮车从身边跑过,两个车夫大约是老乡,用蹩脚的普通话招呼道,去哪?红鼎宫。你呢?夜来香。

有一阵子,周瑜之突然厌倦了窝家写作的日子。是的,天天窝在家里有多烦!为了表示自己还不算颓废,每天要做饭,吃完还要洗一水槽的碗。夜静,身边没有其他人,靳晶亮这个还算闺蜜的人物,这个时刻指不定跟哪个男人纠缠在一起。提到男人,周瑜之像突然发现了一种新物种,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男人”这个词了。她不知道,三十岁的女人几乎从来没有男人入梦算不算正常,或许哪天该去看一下心理科医生,抑或看妇科医生,验个雌激素水平什么的。

过厌了一个人的日子之后,周瑜之捧着一本书,坐上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对车夫说,你带我去附近的一个茶馆、酒吧或咖啡厅,什么都可以。周瑜之虽是土生土长的本城人,却还没有去过本城的任何一家夜店。但所谓虾有虾道,蟹有蟹路,三轮车夫是最具挖掘夜店潜质的人群,他们的车虽然简陋,却往往载过无数个浓妆艳抹、丰胸蛮腰的女子。他们也很快练就了这身本领,对大大小小、哪怕深居陋巷的夜店都了若指掌。三轮车夫不假思索,便把周瑜之带到了“夜来香”。

第一次来“夜来香”,周瑜之面红耳赤得抬不起头来。第二次来,还像做贼似的偷偷摸摸。第三次来,她就喜欢上了这里。坐在这人声鼎沸的地方,心反而安静得跟只有一个人似的。周瑜之跟总台说,她要预定总台右边那个背靠总台、面朝大厅的单人座,长期预定。

算下来,周瑜之已经在“夜来香”坐了两个月,写了两本夜店题材的网络小说,随着点击率的频频攀升,她俨然已经成了超人气网络作家,算是出了一点成绩。粉丝们更是毫不吝惜溢美之辞,把周瑜之奉为心目中的美女作家。这一切,都令周瑜之像打了鸡血似的,热血贲张,昼伏夜出,入夜便坐在“夜来香”的专座上敲键盘,左边摆着一本书,右边摆着一盏咖啡,似乎极有信心推出“夜店系列”新作。只是,从来也不见她翻一下那本书。

在“夜来香”,这一切都是再庸常不过的。幸好周瑜之这么做,也并不是为了引起谁的注意。

这一晚,周瑜之在“夜来香”一边喝咖啡,一边用余光观察周围的红男绿女。一位侍者来到面前,恭恭敬敬地问周瑜之,要不要续水?“夜来香”的侍者全部是男性,个个都长得个子高大、相貌堂堂。

咖啡续水,就不是咖啡了,周瑜之问,你是新来的吧?你们这里的其他侍者都知道,我的咖啡杯从来不用续水。

侍者解释说,他之前都在另一区提供服务,便提着水壶离开了。不久,他又返回来,径直走到周瑜之面前,伸手端走了她的咖啡杯,递上一盏川贝炖雪梨。我并没有点这个,周瑜之奇怪道,抬头看了眼前这位侍者一眼。他像“夜来香”其他侍者一样,留平头,穿白色对襟长袍,左手背上绣着一只青色图腾,只是气质倒还俊朗。周瑜之一向觉得“夜来香”侍者的打扮不伦不类,留平头穿对襟长袍,左手刺青右手白手套,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突兀、滑稽。

侍者说,川贝炖雪梨是他送的。

周瑜之暗中较劲,攥住了咖啡杯,昂起了头,把梨汤推回侍者面前说,你自己喝,这汤苦。

侍者不由分说,拿起调羹大块吃梨大口喝汤,边吃边说,我亲手做的,你看,没有毒,没有蒙汗药,味道不错。

周瑜之敲着键盘,头也不抬。

小帅哥,来一下,耳边响起一个嗲声嗲气的声音。周瑜之停下手头的活,微微侧过头,用她那小说家特有的看热闹的眼睛,飞快地四下逡巡一番。心肝,一个女人嘟囔着,把自己猩红的嘴唇往侍者脸上贴,并发出了类似太过激动而差点晕厥的急促呼吸声。原来女人跟女人之间,差别是这么的大。周瑜之想起之前有朋友推荐她看的一篇文章,上面说,一个女人如果没有性魅力,那基本做什么事都不会成功。周瑜之觉得,她明天一早就得去医院挂妇科那位张主任一百块钱一个的专家号了。

侍者挡开了那个女人火热的红唇,向她介绍周瑜之,这位是我妹子,叫边瑜。

你妹?!那女人用揶揄的眼神看了周瑜之一眼。

侍者叩叩周瑜之的桌子说,早点回去洗洗睡,这里不适合你。然后又对那个女人说,宝贝,那边坐一下,我送完这一圈就回来陪你。说完,他向那女人抛了个飞吻,端起周瑜之桌子上的空盘子走了。

莫名其妙,周瑜之想,在“夜来香”,果然莫名其妙的事情太多了,自己怎么凭空多了一个哥哥,他突然间把我当作一个名叫边瑜的妹妹来介绍,是出于怎样的目的?

凌晨二点,周瑜之才准备回家。侍者又来到面前,说自己也刚好下班,月黑风高夜,要不要送她一程?

周瑜之问,你叫什么名字?

边城。

你那个涂着红嘴唇的宝贝呢?

她?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我知道你住丁香街,我想向你借一本书。

边城要向周瑜之借她一直放在手边的这本书。周瑜之二话不说,就把那本书递给了他,只是约定了还书日期:明晚,书就要回到我的左手边。

这本书,对你来说很重要?

并不重要,周瑜之说,重要的是我手头必须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

你没看过?

周瑜之点点头。

天天带在身边的书怎么会没看过?

有时候,喜欢的书并不需要读。周瑜之说这话时,嘴角扬起了一抹淡然的笑意。

三轮车在小区门口停下。夜晚的丁香街比白天喧闹一些,各色人等上车、下车,进店、出店。周瑜之下车,照例往左边第一家店面里张望了一下,玻璃门只照出一个没有轮廓的黑影,形只影单地站在暗夜里。

亲爱的周大作家!周瑜之的肩膀被一左一右同时重重地拍了一下。

不用回头,周瑜之也能知道拍她肩膀的人是谁。靳晶亮总是会不声不响地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出现在周瑜之身边,但是极少久留。她们是相互拥有对方家中钥匙、能够在对方家里自由进出的人。靳晶亮家离市区比较远,她偶尔会在周瑜之家里过夜,但那也是她喝醉了酒之后,在半夜一声不响地溜进来。周瑜之却从不在靳晶亮家里留宿,总觉得那里交织着某种陌生的气味。

瑜之,这都多久了,你不陪我玩,你看,我这里这里,都闷得长出皱纹了!靳晶亮搂着周瑜之的削肩,嗲声嗲气地撒着娇,仿佛她也刚刚从“夜来香”回来一样。

这又令周瑜之想起了那张猩红的嘴唇,她不快意地将靳晶亮的手拿开,你会闷出皱纹才怪!说吧,又交了几个男朋友?

靳晶亮是个自由职业者,更确切地说,是无职业者,连周瑜之也说不上来她到底在做什么。但是她整天晃荡晃荡,就能把日子过得很好,从来也不见她有缺钱花的时候,这种强大的生存本领着实叫人佩服。

周瑜之原本并不认识靳晶亮,靳晶亮是周瑜之大学同学的高中校友,两个人在同学家见面多了,便踢开中介人,直接当起了无话不说的闺密。一个像冬天的夜晚一样安静,一个像夏日的白昼一样火热,都说水火不能相容,但她们却仿佛天生就是为了互补而存在的。弄到最后,连周瑜之的大学同学都妒忌了,说,瑜之,你怎么挖墙角呢?

这回,轮到靳晶亮批评周瑜之了,你怎么就这么点出息呵,在“夜来香”写了这么多个小说,居然只勾引了一个端盘子送水的男人?靳晶亮恨铁不成钢——写小说你行,勾引男人你还得拜我为师。

周瑜之淡淡一笑,我们是兄妹,我叫边瑜。

靳晶亮“呵呵呵”地笑起来,瞒天瞒地瞒不过闺蜜呀!别人不了解的事,我还能不了解?我敢断定人家是看上你啦。但是你一定要淡定,与其跟一个端茶送水的男人谈情说爱,还不如跟我去见见高教授。

靳晶亮口中所说的“高教授”,是某大学中文系的教授高渊博。高渊博名声在外,学界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高八斗。但此人自恃才高,眼高于顶,跟外界的作家好像少有来往。周瑜之不相信游手好闲的靳晶亮还能认识这高教授,便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靳晶亮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在周瑜之面前晃了晃,这形象这气质,明晚一起吃个饭吧。

周瑜之还在犹豫不决:大家都说他从不轻易约见别人或被别人约见,我跟他素昧平生,他为什么会答应跟我见面?

靳晶亮说,什么叫素昧平生?我跟他认识,又跟你认识,你们间接地也就认识了。

周瑜之说其实她也从不轻易约见别人或被别人约见,这事得由她先考虑清楚。

第二天,周瑜之出门到“夜来香”去的时候,靳晶亮还在她的床上睡觉。周瑜之夜里睡得沉,也不晓得靳晶亮到底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们昨晚见过面,后来靳晶亮说自己还有其他事,先走了。周瑜之一直睡到午后,醒来时才发现身边躺了个人。她起床炒了一锅扬州炒饭,自己吃了一碗,留了一碗给靳晶亮。靳晶亮经常夸炒饭里的腊肉好吃。这腊肉是周瑜之一个远房亲戚宰杀自己家养的本地猪后,取里脊肉,剖成纸样的薄片,再拿到海边吹上一天海风,就干了。腊肉鲜甜可口,带着自然的淡淡咸味。吃着吃着,周瑜之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应该住在海边,写写小说,晒晒腊肉。

今天晚上,周瑜之没有像往常一样雨点般地敲键盘,而是密密地一小口一小口啜着咖啡。这意式特浓咖啡喝起来像喝中药,尤其对于不会喝咖啡的人来说。自从周瑜之在“夜来香”写小说后,靳晶亮便不知從哪弄来了这个咖啡,说让周瑜之喝了提神。边城借走了那本书,到现在都没有还回来,周瑜之觉得什么都不对劲了。

当白瓷杯子里的咖啡喝得快见底时,边城才来到周瑜之身边。周瑜之未等他开口,便抢先说,还我那本书。

妹子,你好。边城把书放到周瑜之左手边,一脸坏笑地说,哥今天忘了炖川贝雪梨汤。

周瑜之摸准了边城的下班时间,看他离开了“夜来香”,赶紧收拾笔记本电脑,从背后紧走几步,追上了边城的脚步,面带微笑说,大哥,你好。

边城停下了脚步,妹子,当女人出现这种笑容时,多半是有求于人。

周瑜之说,我突然想问你一个问题:看样子,你谈吐文雅,也不是那种混混的人,你是怎么想到进“夜来香”的?

边城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家里穷,读书不多,没文凭,多亏社会经验丰富,好歹也能混到现在。

周瑜之又问,你的工作服能不能借我穿穿?我要是削了头发,做你这份工作,你们主管经理会同意?

妹子,拜托你不要有这么多奇怪的想法。我是担心哪天你失踪了,你的家人都不知道到哪去找你。我看你是言情小说写多了,脑子发烧了,还是那句话,早点回家洗洗睡吧,这里不适合你。

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谁是你妹子?你还有理改我的姓?

妹子,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是你才对呀。要不是我口口声声叫你妹子,你一个孤身女子,能平平安安在“夜来香”坐到现在?

跟边城不欢而散,周瑜之坐三轮车回家,在小区门口下了车,站在黑魆魆的店门口发呆。靳晶亮冷不丁从黑暗里冒出来,吓了周瑜之一跳。

见高教授的事,你到底考虑得怎样了?靳晶亮问。

周瑜之仰头望了一眼天空说,愿意。靳晶亮说这就对了,只要见了高教授,就等于是读到了一本终生受益的书。

你什么时候说出这样深刻的话来了?

这都是跟你这位大作家相处久了的缘故吧。

这一夜,靳晶亮留宿周瑜之家。她看上去是喝了很多酒,满面绯红,进了卫生间洗澡,把内衣内裤随意地往地上一扔,然后娇喘着嚷道,我忘拿浴巾了,亲爱的,你帮忙拿一下。周瑜之跨过地上的一堆香艳之物,将一条浴巾塞到靳晶亮手里,记得这是你的浴巾,以后别拿我的浴巾用。

靳晶亮包着浴巾就睡着了,她这几天频繁留宿周瑜之家。周瑜之过来睡觉的时候,看到靳晶亮长长的假睫毛都没有卸掉,上面挂着几颗亮晶晶的东西。她起先以为这是化妆用的亮粉,用手轻轻一摸,一颗水珠滚了下来。

周瑜之并没有急着去见高教授的意思,靳晶亮倒心急得很,一天也不愿意耽搁,第二晚便推着周瑜之出门去见高渊博。靳晶亮像自己约会似的,把睫毛刷得又卷又翘,一双电眼就不可抵挡地漾出秋波来。靳晶亮的身体条件本身很好,身材凹凸有致,肤色透白,再恰到好处地穿了一件天蓝色斜肩晚礼服,一切优点便展露无遗,袅袅婷婷得就像一缕想握但是握不住的轻烟。这套行头打扮,也许是她昨晚思索了一夜才最后拍板的,但是在别人面前,她总能表现出自己有布衣荆钗不掩国色的资本,随便怎么打扮,都有入男人法眼、勾男人魂魄的本事。

这的确令周瑜之感到有点压力,她打开衣柜,尽是一些风格随意、款式宽松的衣服,往身上一套,都看不出哪是腰身哪是臀。周瑜之看着镜子里因为熬夜写作而略显晦暗的脸,感觉自己就像丢了水晶鞋的灰姑娘。

周瑜之被靳晶亮塞进车里,七拐八绕,晕晕乎乎地到了一处地方,下来一看,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棵蓊郁的绿树底下,树荫里,是一座哥特式建筑的小洋房。靳晶亮介绍说,这里便是W城的顶尖私家菜馆“恬苑”。“恬苑”的建筑特色是“一树一包厢”,也就是说,每一栋小洋房都建在绿树荫里,一栋小洋房只设一个包厢,如果在“恬苑”定一个包厢,就相当于拥有一片小树林的清幽和一栋小洋房的私密性。因此,“恬苑”向来是名流雅士崇尚之地。

周瑜之已经习惯了“夜来香”的喧闹,突然正经八百地跟靳晶亮去包厢里见两个陌生的男人,总有点被父母推着去相亲的不自然感,一直把目光落在窗外的草坪上。那草坪看起来绵软而美好。靳晶亮像所有穿针引线的媒婆一样,紧张地拉周瑜之的衣角,周瑜之这才将目光转向到眼前的两个男人身上。一个是曾在照片上谋面的高渊博,穿一件蓝白相间的细格子衬衣,气质儒雅。另一个男人,周瑜之不曾谋面。

高渊博只拿眼睛瞟一瞟靳晶亮,仿佛那个位置上坐着的,只是一缕令人没有欲望碰触的青烟。他直接穿过青烟,将眼神移向了周瑜之,周大作家,久仰大名。今日一见,闻名不如见面。

高教授过奖了,在你面前,我都不敢说自己会写东西了。

三言两语之后,场面冷了下来,大家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另一个陌生的男人突然开口作自我介绍:我是高渊博的胞弟,叫高渊智。我不像我哥那么有文采,当然也不像我哥那么酸,我是个小生意人,很荣幸认识两位美女。说着,一双眼睛就粘在了靳晶亮身上,再也没有掉下来。明摆着,他觉得荣幸认识的,只有靳晶亮一人。

靳晶亮迎合着高渊智的目光,娇俏地笑着说,你们两兄弟,不像不像,你看上去比你哥精明些。

一个饭局,便将两对男女对号入座了。原来世间还真有物以类聚这回事。

见了面,敬了茶,吃了饭,朋友便算成了。但周瑜之总是左一句“高老师”,右一句“高老师”,谦恭得像一名学生。由于四人之间还未找到展开话题的契合点,因此这顿饭局散得有点早。高渊智提出自己送靳晶亮回去,让高渊博送周瑜之回去。周瑜之没料到高渊智来得那么直白,一时有些尴尬。靳晶亮解围说,第一次见面么,要善始善终,周瑜之是我请来的,我负责送她回去。高渊智勉强表示同意,但让靳晶亮先到他车上去一下。周瑜之见靳晶亮在高渊智的车旁边站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多了两捧玫瑰花。

靳晶亮说,这两束花都是高渊智买的,一束替他自己买的,另一束替高渊博买的。你自己挑一束吧,无意挑到哪束,都代表是高渊博送你的。

周瑜之撇了撇嘴说,我代表高渊博,把他送我的花转送给你了。

靳晶亮却显得非常开心,不顾自己正在开车,把两束花都搂在怀里,我这月老的红线,牵得有点价值吧?要不是我,你一辈子也别想当上高渊博的入室弟子。

你是怎么认识高教授的?感觉你们很熟,熟得有点像进入七年之痒的夫妻,什么都了解了,就什么都不想说了的那种。

靳晶亮按了一下车载CD按钮,里面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柏拉图认为,当心灵摒绝肉体而向往着真理的时候,这时的思想才是最好的……”

是高教授?

对,化成灰也消磨不了的富有磁性的声音。

似乎你们渊源不浅?周瑜之之前听靳晶亮提过无数遍,高渊博的声音真好听,好听到像一勺浓稠的蜜,都吃完了,舔舔勺子是甜的,舔舔嘴唇是甜的,舔舔空气还是甜的。

看样子,你和高教授之间还是挺般配的。好好把握,瑜之。

这是哪跟哪,我仅仅是把他视作一位老师。

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涂了太多的亮肤液,靳晶亮的脸看起来光泽四溢。车拐进丁香街,才发现这里断电了,临街的店铺虽然用自备发电机通上了电,但终究灯光昏暗,再加上没有路灯,整条丁香街笼罩在一层暗淡的薄紗中。靳晶亮的脸,这时候越发明亮,令周瑜之很诧异,你到底用了哪个牌子的亮肤液?

高渊博坐高渊智的座驾宝马X6回到家。

高渊博推门进去的时候,夫人佘程程刚洗完澡,裹着件浴袍从浴室里出来,与他打了个照面,但两人都当只看到了空气,谁也不说半句话。

高渊博走进了他的书房,接着整理W城的文史资料。从年初开始,高渊博就着手整理本城的古塔、古桥、古井、古道、古城墙和古哨所,他把这称之为“六古工程”。其实并没有哪位领导指定高渊博这么做,更没有哪个部门给予什么经济上的支持,但高渊博觉得,自己有责任为这座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城市做点事情。

佘程程更衣后,在另一间书房念起了佛经。

深夜,佘程程用被子将自己卷得像块巨无霸火腿肠,躺在床的最右侧。再后来,高渊博也来睡觉了,也用另一张被子将自己卷得像块火腿肠,躺在床的最左侧。二米宽的床,中间还留出一条很宽的沟壑,像条护城河。

高渊博与佘程程这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睡姿,已经保持了十来年。高渊博已经记不清具体是从哪一年开始的,他只记得那一年,他亲眼撞见了佘程程跟另一个男人的丑事。之前的W城连续阴雨,只有那一个午后,天空有点蒙着雨雾的阳光,粘腻腻的。他远远地站在门口,可能由于反光的缘故,其实他看不清佘程程脸上的表情。但是阳光打在佘程程脸上,他发现她的脸蛋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亮光。

这抹亮光刺入了高渊博的瞳仁。之后,高渊博并没有刻意去打听有关那个男人的消息,倒是有哥们儿小心翼翼地跟他提起过,那人是个茶叶老板,年龄不小,个子不高。高渊博听着这些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仿佛那是一个跟他毫无干系的人,脑海里闪过的,依旧是佘程程那张明亮的脸。

佘程程这张亮晶晶的脸,经常深夜在高渊博的脑海里浮沉,折磨着他的睡眠神经。高渊博什么也没说,佘程程却吵得天翻地覆,以感情破裂为由,执意要离婚。高渊博不同意:你已经让我丢尽了脸,还想让我再丢一次?拖到后来,佘程程脸上的亮光消耗殆尽了,也没再提离婚的事,两个人就做起了名存实亡的夫妻。

高渊智曾对此表示十万分的不理解,也曾劝道:老哥,钱是要赚的,女人是要找的,生活还是要继续的。你是不是不行呢?要不要我给你买那种蓝色药丸?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高渊博却仍然作菩萨低眉状。

高渊博的上半辈子,基本都在跟女人打交道。

高渊博念大学时,是中文系才貌双全的高材生,毕业后以省优秀毕业生的成绩留校当了大学教师。彼时的高渊博极度热衷于研究心理学,曾潜伏进一家电台,当起了夜情感栏目的热线主持人。他白天是一名传道授业解惑的大学教授,选他课的,大部分是一些抱着满脑子幻想的娇滴女生;晚上混迹于电台,当起了不折不扣的大众情人,为数不清的为情所困的人排忧解难。

那条情感热线的名字叫“夜色温柔”,打进热线的,以女人居多,尤其是像靳晶亮这类漂亮性感、有人宠但是找不到归宿感的女人。

高渊博认识靳晶亮的时候,她还是一名高三女生,也是通过“夜色温柔”认识的。靳晶亮后来告诉高渊博,她一听他的声音就迷上了,简直要到走火入魔的地步。当时,最着魔的一个女生曾经为高渊博闹到要自杀,靳晶亮是不做这种傻事的。她织围巾给他,守在电台门口送点心给他,还为他的节目录了音。当时是用录音机录的,小小的一盒磁带,系了红蝴蝶结,寄到电台来。此举终于让靳晶亮在众多的女生中崭露头角,引起了高渊博的注意。作为高渊博的“脑残粉”,靳晶亮后来将磁带刻制成了光碟,一直珍藏着,偶尔放车里听听,打发寂寞的时光。

靳晶亮一年一年长大了,高渊博忘记了当初到底有没有说过,等她长大了就要娶她之类的话。当年,高渊博就娶上了娇妻,就是佘程程,并很快诞下一子。佘程程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出身名门,气质高昂。“出身名门”这一项,令靳晶亮很受伤,什么都能改变,就是出身不能改变。

婚后第二年,突然有一天,高渊博接到了靳晶亮带着哭腔的電话:我的心像被锐利的刀片划开了,我是被你不声不响地遗弃了。她指的是高渊博不主持“夜色温柔”了却没有告诉她,她打进热线电话,听到的不是他那已经透入她骨髓的声音了。高渊博没有向靳晶亮解释。及至靳晶亮得知高渊博家里后院起火,两下一联系,估计是高渊博那几年新婚,却白天黑夜不着家,冷落了佳人,导致佘程程情感寂寞,才引发家门之变。靳晶亮的心痛病在那个时候才生了茧,再打电话来时,终于停止了抽抽噎噎。

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靳晶亮一直都没有停下她若即若离的脚步,她像只美人蛛,不紧不慢地织着她与高渊博之间的这张网。可高渊博看也懒得看她一眼,或者说,他根本懒得看这全世界的任何女人一眼。那晚靳晶亮请他吃饭,高渊博原本是不会来的——美女也好,知名网络作家也罢,统统引不起高渊博的任何兴趣。

然而,靳晶亮的一句话却引起了高渊博的兴趣。靳晶亮说,周瑜之,你知道?她出门时一定要带上一本别人看不懂的书,最近逛的是男人们常去的那种地方,说是要深入体验生活,天晓得她是不是要去寻找什么刺激?唔,忘了告诉你,她还会做扬州炒饭,只差亲自去海边晒腊肉。高教授,你不觉得,周瑜之跟你,就是同一片天空掉下来的两朵奇葩?靳晶亮连娇带媚地说。

一语打动了高渊博。

仿佛一夜之间,小区门口左边的第一间店面就租出去了,玻璃门上的大红纸撕去了,几个工人正站在脚手架上刷顶棚,只是现在还是个粗胚,看不出这里将要做什么用途。这家店面几易其主,开过房屋中介所、按摩店、擦鞋店、便利店等等,每一次经营的内容都与之前的迥异。因此,小区的居民觉得,它这次就是变成猪肉铺,他们也毫不意外。

周瑜之这次去“夜来香”,是想把之前定下的那个“专座”退掉。自从认识高渊博之后,她想做个课题研究,题目都已经敲定了,叫《一个人的柏拉图》。听着有些拗口,不过,高渊博觉得这个题目不错,大有文章可做。

周瑜之退掉的座位上,很快坐上了一位染着蓝色头发的男子。周瑜之往外走,刚好碰上送饮料给顾客的边城,两人便寒暄了几句。边城问,接下来不在这儿写小说了吗?周瑜之回答,有需要的时候还会来。边城留了自己的手机号给周瑜之,说,我的微信号也是这个,有需要的时候你可以加。

周瑜之和高渊博加了QQ。他们一个宅在自己家里,一个宅在学校里,一有空就蹲在网上,看着对方的头像,交流一些深奥的话题。高渊博给自己取了个网名叫“临渊羡瑜”,周瑜之的网名叫“如瑜得水”。周瑜之改掉了昼伏夜出的习惯,早睡早起,跟高渊博过起了一种没有交集的“共同生活”。在这个信息时代,单纯依靠短信和网络,就可以养活很多人的精神生命,就像很多人在网络上也可以置业成家生子一样。高渊博与佘程程依然相安无事,佘程程每天一早就出门,深夜才回来,到了晚上,他们依然卷自己的“火腿肠”。高渊博甚至认为,自己就是突然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也激不起佘程程心里任何涟漪。这摊水啊,死了,浑浊了。

靳晶亮卸装之后,幽手幽脚来到周瑜之身后,盯着她的电脑屏幕看了半天,突然嚷道,看你们取的什么网名这么乱七八糟的?又是羡瑜、又是得水,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说完,真的揉起了眼睛。

周瑜之看靳晶亮把自己的眼皮都揉红了,便说,又没人叫你看我们聊天,是你自己凑上来的!

看你们聊天,还不如看我这指甲画得怎样呢。我真难以想象两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居然靠几个文字来谈情说爱!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们像住在两个山头的和尚与尼姑,每天靠晨钟、暮鼓来呼应,知道彼此还没有老死去。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们为什么要研究什么柏拉图了。

周瑜之说,如果我们之间像两个山头的和尚与尼姑,那么你跟那个高总是什么?

我们之间已经有了故事。不过呢,开头是俗之又俗的,有钱的男人与漂亮的女人,各取所需而搭配成的一个组合体。

从靳晶亮口中,周瑜之得知,靳晶亮已经把自己摆进高渊智的心里面去了。她会将高渊智的襯衫熨得棱角分明,亲手给他穿上,一枚一枚扣上纽扣,一直扣到脖子下面的那颗,然后脸对脸看着高渊智的眼睛,吻在一起。她会煲很好喝的汤,舀一调羹,嘟起小嘴吹一吹,一口一口喂高渊智喝。她还会在高渊智的汽车停在她家楼下时,坐在钢琴前弹起《致艾丽丝》,高渊智踏着琴声站在靳晶亮身后,目光从她的如葱玉指,一路滑到雪白的后颈……靳晶亮就是有手段,硬是给不入流的东西,扣上一顶“高雅”的帽子,玩得不亦乐乎。

你们这样出双入对,就不怕被高渊智的太太发现?

高渊智有个杀手锏,那就是所有解释不清的事情,他统统归结为“跟高渊博在一起”。跟高渊博在一起吃饭喝茶,跟高渊博在一起打球游泳,跟高渊博在一起谈点事情,所以回来晚了。高渊智的妻子一直待在家中,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她早已习惯了高渊智的生活规律——那就是没有任何规律,说出差就出差,说回家还不一定几点钟到。但是,只要听到高渊智是跟高渊博在一起,她就很放心,在她眼里,高渊博既能干又可靠,是最值得信赖的。

靳晶亮到底是有心人,她还真的去了解过高渊智的家人。高渊智的公司规模不小,身家不菲,家有贤妻,还有一儿一女,本该是个完满的家庭。但是他的老婆是他发家以前在乡下娶的,是“糟糠之妻”,早跟不上形势的需要了。如今,离婚的成本太高,只能采取以原配为主、其他各种女人为补充的家庭模式了。

这个长袖善舞的女人,迷得高渊智神魂颠倒,连公司的大小事务都交给助理打理了,大有“从此君王不早朝”之势。高渊智一掷万金,给靳晶亮买名表、名包、名牌化妆品和名牌衣服,大手一挥,让靳晶亮拿着他的银行卡只管刷,连眼睛都不需要眨一下。从商场服务员艳羡的眼神里,靳晶亮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周瑜之盯着被一身名牌簇拥的靳晶亮,呵,傍上款爷了呦!

逻辑错误,不是我傍他,是他傍我。没有我,他懂得什么叫生活?钱再多也是一堆废纸,用得好才叫钱!

靳晶亮生日那天,高渊智豪手包下了整个“水晶城”,客人就高渊博和周瑜之两个。台上铺了红地毯,靳晶亮一会儿吊带晚礼服,一会儿古典旗袍,一会儿宫廷式拖摆裙,自导自演了一场一个人的时装秀。高渊智坐在台下,呷着红茶,意味深长地品着台上这个女人。最后,靳晶亮穿着缀满蝴蝶结的抹胸裙、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惊艳出场,与高渊智相拥着,在月光下跳起了贴面舞。

周瑜之虽然在“夜来香”待了几个月,也算见惯了那里的风花雪月,但如今亲眼看到自己熟悉的人作如此亲密状,还是很不自然。她偷眼瞄向高渊博,不料高渊博也正偷眼瞄向她。四目相触后快速弹开,目光分别滑向了各自的手机。

“时装秀”散后,高渊智理所当然地送靳晶亮回住处。周瑜之已经好久不出门了,今晚回来时,特地留意了一下小区门口的那家店面。店面装修有了进展,油漆已经结束,脚手架拆掉了,门面空落落的,靠街面的落地玻璃门旁放上了几只原木格子柜,一根原木晾衣杆在夜风里微微晃荡。看样子,这里是要开一家服装店。周瑜之稍稍对这家店的主人做了一点设想,应该是位长发飘飘、气质温婉的年轻女子吧,而不是像她这样枯灯孤坐写稿、手上沾染腊肉腥味的女人。

深夜,当周瑜之正准备关电脑睡觉时,靳晶亮又出现在周瑜之家里。同样都是爹生妈养的,这女人跟女人的区别怎么就这么大呢?靳晶亮一进门,就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周瑜之一惊,你指谁?

靳晶亮很得意,这是高渊智说的。原来这一场时装秀,直让高渊智视靳晶亮为人间尤物,以至于当他回想起家里的黄脸婆总是穿着一件肥胖的睡衣、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时,甚至动了短暂的要美人宁舍家业的念头。

高渊智的老婆又不是瞎子聋子,难以想象她竟是如此淡定。周瑜之奇怪道。

淡定怎样,不淡定又怎样?安静地当她的高太太,尚可有半壁江山,吵吵嚷嚷,当心鸡飞蛋打!靳晶亮剔着指甲缝说,我跟着高渊智去过香港的跑马场,玩过澳门的赌船,潜过马尔代夫的海水,但这些算个什么?要是能让高渊博动了凡心,那才叫本事呢!瑜之,你知道高渊博为什么讨厌我吗?

一切女妖精他都讨厌呗。

靳晶亮“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说周瑜之分析得很精辟,高渊博的确是讨厌世界上一切拥有正常欲望的女人。高渊博是个非常追求完美的人,不料最令他的人生引以为豪的佘程程居然红杏出墙,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从此他便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觉得性是肮脏的,人性是丑陋的,世间任何正常的男女都是不正常的。他主持了多年心理热线,为无数人排忧解难,却无法打开自己的心结。

周瑜之说,我记得以前有个聊斋故事,说有个仙女下凡,与凡间男子结为夫妻。仙女说,如果两人做夫妻,只有六年缘分;做神仙眷侣,可有六十年缘分。结果那男子选择了六年。这仙女跟高渊博倒是天生一对。

现在这仙女不是真的下凡啦?靳晶亮带着迷人而又怪异的笑容说,高渊博需要“仙女”,我也需要。

高渊博与高渊智兄弟俩,一个如水在瓶,一个如云在天。不过,他们之间非但没有性格差异带来的隔膜,相反,高渊智打小就跟哥哥无话不说,有什么心事总想找他倾诉。即便跟靳晶亮之间发生的情事,他也会一五一十地告诉高渊博。每次,当高渊智饱含激情地描述完他跟靳晶亮之间的故事后,就会满怀期待地看着高渊博:我说过的嘛,我是有的放矢,靳晶亮这种女人适合我,我也有信心哄住她。老哥,你跟周瑜之呢?那座桥梁就建立不起来吗?其实女孩子嘛,都是爱慕虚荣、贪图享受的。你带她出去一趟,你是公众人物,去的远点,买点昂贵的礼物送给她,保准让她心花怒放。你再适时哄哄她,包她对你百依百顺。

高渊博呵呵一笑,你是你,我是我,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要是世界上的男女都像你跟靳晶亮那样,世界上还有天长地久这个词吗?

那我跟靳晶亮,到底是逢场作戏,还是天长地久?

你哪一次不是跟我说,这一回我可是动真格的?可哪一回能坚持过一年半载?

這话说得有点刻薄,但高渊智一点都不动气,脸上反倒露出了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坏笑。

一天,恰逢一位朋友的酒肆开业,高渊博便问周瑜之和高渊智、靳晶亮要不要一起去捧捧场。靳晶亮一听,嚷嚷着要去。高渊博心下以为依周瑜之的个性,肯定不会答应。没想到,周瑜之也满口应承下来。高渊博还有些犹豫,高渊智暗地里以过来人的口吻劝道,你刚好趁这个机会带周瑜之去亮亮相,这种公开场合,你们又都是有点文学花头的人,去了只当是锦上添花,谁会有这个闲心去细挖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高渊博还在半推半就,高渊智急得差点啐他一口。靳晶亮拉住了高渊智,对高渊博说,你俩就当是陪我跟高渊智去玩玩嘛,没人会注意的。

高渊博朋友开的酒肆也是个有特色的去处,酒肆里所有的酒都是老板用粮食、蔬果、鲜花手工酿造的;酒瓶上的标签,是老板用毛笔一笔一笔写的、画的;就连酒肆的乐队,请的也是排箫、箜篌、古琴演奏家。酒肆老板已经为他们预留了楼上的一个包厢,他们三人都进包厢了,只有周瑜之还站在门口的回廊上,倚着木栏杆往下望。下面就是酒肆的演奏台,一位穿白色长衣的男子眉眼间噙着笑,正低首弹古琴。

靳晶亮出来,拉周瑜之进包厢。你刚才在外面看什么?高渊博问。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一个人,他也穿这样的白色长衣,只不过,他穿着白色长衣送酒水、跟很多暧昧的女人调笑。

靳晶亮打开手机,给周瑜之看刚刚拍的一张照片。照片的角度选得巧妙,只拍了周瑜之的一个侧脸,再加上酒肆光线幽暗,她脸以下部位都与周边的黑暗成为一体。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红灯笼像一盏盏圆月,漂浮在周瑜之周围,令她看起来仿佛站在云端一般。靳晶亮说,这是你的高教授拍的,我发给你吧。周瑜之还来不及搭话,酒肆老板过来敬酒。大家照例说了一些“酒肆别有格调”、“祝生意兴隆”之类的客套话,老板很开心,仿佛这些话从高渊博嘴里说出来,就是上了一个层次。他自己先干为敬,临走前说道,我就是个粗中的细人,俗中的雅人。

这位老板讲话有点水平,瞧他说的“粗中的细人,俗中的雅人”,莫不是指我?高渊智得意地对靳晶亮说。老板走后不久,高渊智和靳晶亮就相继知趣而巧妙地退了场。高渊博和周瑜之正襟危坐在木质长桌的左右两头,这张细长的桌子让他们看起来如此遥远。其间,服务员敲敲门,进来送老板赠的果盘,临走前用好奇的眼神瞥了他们一下。

高渊智与靳晶亮的事,你弟媳都不知道吗?周瑜之突然跟高渊博聊起了这个话题。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高渊智在外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呢?可是她才不担心,因为她知道高渊智只是有这个癖好罢了,他对外头那些女人的热情,没有超过半年的,更别提娶回家了。高渊智现在不回家没关系,总有一天他玩累了是要回来的。对她而言,这个正室的位置惦记的人虽然多,但是谁也别想抢了去。因此,她不急不躁地做着高太太,带带孩子,打打麻将。

说完这个话题,他们又陷入了沉默。不知坐了多久,服务员又敲门,问酒水够不够。

其实今晚大家都没怎么喝酒,高渊博记得自己才喝了两小盅桃花酒,但他看起来有了些许醉意,说自己肩胛骨开始酸痛。高渊博的酒量不差,但有时候却很容易就醉了,喝醉的表现便是肩胛骨酸痛。高渊博就从肩胛骨酸痛说开去,不知怎么就说到了他的心病上去:瑜之,其实我不像你想象的那样高冷,我只是有心病,严重的、医不好的心病。

高渊博指着自己的胸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接着说,佘程程,就是我夫人,是个没有子宫的女人。全切了,每天要吃很多药物,来维持女性特征。医生说可以不吃,但她觉得不吃便没有活着的感觉。在一个女人面前谈论另一个女人的私事,这令高渊博说得有些艰难,说一个字便停顿一下,一个句子说了很久,显得语气很严肃。

是得了妇科癌吧?现在得这个病的,很多。高渊博居然会谈论起这个话题,这令周瑜之很意外。

是癌症,早期,当时情况还没糟到什么程度,主管医生在确定治疗方案时,在手术治疗和保守治疗之间徘徊了一下,最终还是确定为手术治疗。

医生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医生还没确定方案,我已经在心里为佘程程定下了方案。后来佘程程真的做了手术,我的心里却落下了病根,无法拔除的病根。这病根就像长在我心里的毒瘤,藤藤蔓蔓疯长起来,把我的五脏六腑都缠住了。

佘程程背叛了你,你恨她,尤其恨她作为女人拥有的东西。她病了,你恨不得借医生的手,把你认为不堪入目的东西统统切掉,永绝后患。你想毁灭她的自尊心,然后把她像个空壳一样拴在你身边生活。最终,她是需要做这个手术的,你的想法如愿了,却掉进愧疚的深渊无法自拔了,因为你感觉是自己的意念害了她,你就在这个泥潭里沉浮了这么多年。高教授,我分析得没错?

道貌岸然!披着羊皮的狼!你想这样说,对吗?

你用意念拴住了一个女人。当她的躯体越发空虚的时候,你便感觉自己的意念越发邪恶。高教授,你需要心理医生。

不,瑜之,我需要你。我说过,你拯救了一个男人。

高渊博的脸在浅薄的酒精作用下,看起来是那么哀凄无助,周瑜之在桌子这端伸出双手,做了个握手的动作。当然,桌子太长,她够不到高渊博的手。正在这时,服务员第三次进来,只不过这次她连门也忘了敲,直接就进来了。周瑜之伸出的手顺势放到了桌面上,服务员拎起她遗忘在墙角的热水瓶出去了。

服务员这一进一出,带走了包厢里的暖气,也打断了他们继续谈话的欲望。酒将散时,高渊智和靳晶亮又适时出现在眼前。四人一起出了酒肆,夜静风凉,高渊智照例送高渊博回去,靳晶亮和周瑜之一起徒步回家。

一夜无话。

周瑜之很想问问靳晶亮,她知道高渊博的故事吗?但话到嘴边终究又咽了下去。这真的成了她的心病,让她整日都烦躁不安。好不容易挨到傍晚,她想出去转一下,哪怕去“夜来香”坐一坐也好。一想到“夜来香”,往常那种感觉倏忽又回来了。

经过小区门口那家店,周瑜之看到店里面挂上了一件米黄色的麻质长衣。店里还没有其他衣服或装饰品,只有这一件衣服被高高悬在半空中,颜色并不鲜亮,似一个单薄而孤单的旧式女子。看来这里真的要开一家古典风格的成衣铺。只是店里的油漆刚刚刷好,店主便把这衣服挂在店里,是何用意?周瑜之贴着玻璃门,想象着自己拉起这件衣服的一只袖子,跟藏在衣服里面的女子打招呼。

你写小说写疯了么?靳晶亮出现在身后,连连摸周瑜之的额头。当她听到周瑜之准备去“夜来香”时,急了,你怎么又去“夜来香”?你知道高教授讨厌你去那种地方,快跟我回家。

那晚,周瑜之睡得并不踏实,梦里,有一只长长的水袖在眼前挥过来、挥过去,把她的眼睛都挡住了。醒来时才发现,原来是靳晶亮又包着周瑜之用的浴巾睡觉,浴巾的一角掀开来,盖住了她的眼睛。

周瑜之照旧每天和高渊博在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自从在酒肆谈过那席话之后,仿佛一切都照旧,但仿佛又有些事情明明發生了变化。高渊博有时会说,天冷了,珍重添衣。虽是现成的老话,周瑜之却心里暖一天。周瑜之发觉天气真的冷起来了,小区里的红帐篷又支起来了,一对湖州来的夫妇就吃住在这红帐篷里,现场为小区居民定制蚕丝被,身旁是一箩筐雪白的蚕茧。每当接到活儿,夫妻两个便配合默契,手脚麻利地抽丝剥茧。对面楼幢里的大妈定制了两条蚕丝被,还不忘跟周瑜之推荐道,真的不错,我去年定的两条都被儿媳、女儿拿走了。

周瑜之也定制了两条蚕丝被,工人送被子过来时,靳晶亮刚好也在。她来不及将被子抱到床上,直接就扔在沙发上,自己躺上去试了试,连连说不错,又柔软又暖和,你一人用得着两条被子么?送一条给我得了。

周瑜之刚想说这不是为你准备的,却没有说出口,便出门到小区门口的店里看看,不知那里是不是进了新衣服。高渊博今天向她发出了邀请,让她晚上到城西水库去一趟,他会在那儿等她。这是高渊博第一次单独邀约,周瑜之也得郑重其事一点才是。

虽然一直关注着这家店,但今天是第一次走进店里。店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还是只有那一件米黄色麻质长衣,但增加了一个原木柜台,摆上了沉香手钏、蜜蜡项链之类说不上是首饰还是古玩的东西。引人注目的是,柜台上整整齐齐摆着一长排念珠,材质有珊瑚、水晶、小叶紫檀等等,每一串都似精心打理过,颗粒饱满,光泽匀润,挂在木头架子上,长长地垂下来。原来,这里是要开一个古玩店?周瑜之格外好奇,这家店到底要做什么。可恼的是店的招牌一直空着,没有挂上去,不然,通过店名也能知晓个大概。

一个店员模样的女孩正在打扫卫生,周瑜之忍不住问她,这家店要卖什么东西?店员答,老板娘说,店里并不刻意去卖什么东西,只求有缘人。如果有看上的,就可以低价带走;如果没有看上的,也可以随便来坐坐。

一家奇怪的店,一个奇怪的老板娘。丁香街的店租并不便宜,一年少说也得二三十万,居然有人有闲钱去玩这个优雅。周瑜之拉起那件米黄色的麻质长袍问,这件多少钱?

店员笑着摇摇头说,这是我们老板娘自己穿的。如果你要的话,我让老板娘再替你定制一件。

你们老板娘在店里吗?眼下,周瑜之对老板娘的兴趣,远远大于这件衣服。

店员说,老板娘正在里间研究佛学,今天是不会出来见客了。

周瑜之买衣服的兴致被败坏了。

城西水库非常偏僻,崎岖狭长的山道上,只有零星几点幽暗的路灯。孤身女子夜行,难免心中惴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耳际飘来若有若无的歌声。细辨,是高渊博那温情而富磁性的声音,被城西水库清冽的夜空涤去杂质,纯美得仿若溪水淌过山涧、银月划过夜空。高渊博曾凭嗓音迷倒无数女生,这已不是秘密,但之前,周瑜之从未听靳晶亮提起高渊博的歌声。周瑜之驻足倾听了一会儿,继续上行。

山顶,高渊博穿着他们初次见面时穿的蓝白相间细格子衬衣,在如霜的月光下,昂头直立,像座白塔,正对着深邃的夜空引吭高歌,那轮圆月就像挂在高渊博的额上。这场景,似在哪里见过。是在哪里见过呢?

初冬山中的夜晚,穿衬衣已显单薄,周瑜之想起了被靳晶亮拿走的那条蚕丝被。高渊博却说,如果心中是暖的,身上也就暖了。

你经常来这里吗?

是的,每周三晚上都来,风雨无阻,除了出差。山谷之中只有我,天地之间只有我,多好。

周瑜之望着远方高山连绵的脊背,耳畔是一些细碎的虫鸣,疏疏离离散落在山谷中。一条模样雄武的大狗,带着响亮的扑哧扑哧的喘息声,从月光深处朝他们奔来,又及时地收住脚步,恰到好处地停在高渊博身边,四腿一屈,静静地蹲在了他脚下。大狗的皮毛光洁如缎,在皎月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周瑜之从未见过如此体形彪悍却神情温和的狗,心下很是诧异。

它刚刚跑步回来,它跑得可快了,力气也大,能把一个成年壮汉冲倒。高渊博像夸自己的孩子一样,称赞自己的狗善解人意、聪明伶俐。他还说,只有这条狗,才是他最贴心的朋友,它就是他心中的蜜,生活的糖。

眼前的高渊博,似乎已不是之前认识的那个人,周瑜之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偏差,特地回忆了一下她跟高渊博交往的一些片断:在恬苑吃饭,在网上聊形而上的话题,在酒肆喝酒。这些交往虽然情节散漫、基调迥异,但确定都是同一个人所为。虽然周瑜之和高渊博在网络上也有朝朝暮暮,但终究缺乏如靳晶亮与高渊智那般的卿卿我我,因此,他们能拥有的,其实只是一些记忆的碎片。而且这些碎片由于间隔时间太久,经常发生游离和飘移,到最后,周瑜之都弄不清哪是梦,哪是真了。

高渊博大概觉出自己在一条狗身上用了太多赞美,而忽略了眼前这个冒险走山路上来跟他见面的女人,便解释说,我只是说,很多时候,狗比人类更忠诚,只有它们,才不会背叛主人。而人的背叛,经常在毫无征兆的前提下就到来了。即使是那些曾经有过生死爱恋的人,也不例外。

高渊博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抚摸着那条大狗的脸。大狗立起身子,把一双前爪搭在高渊博的手心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关切地注视着高渊博。那一刻,周瑜之觉得高渊博说的没错,这条大狗就是他一个神交已久的朋友,洞悉他一切喜怒哀乐,而她根本无法企及。

靳晶亮曾说我就是个孤独体,除了这条狗,每天只能与自己的影子对话。我只想找个能在精神世界里与我平起平坐的人,说说话,知冷知暖。幸好,我遇见了你。高渊博的声音很低,与之前嘹亮的歌喉截然不同。

每个女人都希望对方遇见的是最美的自己,周瑜之也难逃女人特有的那点八卦心理,向高渊博打听起佘程程的近况。高渊博回答说,只知道她在丁香街开了家店,还在装修,具体做什么不知道,他们已经很久没交流过了,就是开店这事还是朋友告诉他的。

周瑜之没有告诉高渊博,她就住在丁香街。又问,佘程程现在还是很漂亮吧?

高渊博没有回答,却说起了不着边际的话来:情多也是个空,怨多也是个空,不如一叶不系之舟,饱食而遨游。

那,你们为什么不分开呢?周瑜之斟词酌句,希望让高渊博听起来不那么刺耳。

是我还要跟她生活在一起。有两次,我的婚姻都差点断线了。但是,我亲手挽救了自己的婚姻。

她可知道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

这个道理她早就懂。

那她还要跟你生活在一起?

之前,是我要跟她生活在一起。

绕了一圈,又回到了问题的原点。周瑜之觉得自己碰到了一对难懂的夫妻,如果他们还能称为夫妻的话。

高渊博和周瑜之的聊天内容愈加广泛了,时不时的,会在谈完高深莫测的话题之后,谈一些日常的、琐碎的话题。高渊博将周瑜之当成了一只巨大的精神垃圾桶,谨慎而犹疑地将他埋藏多年的垃圾往里面扔。只是,每次听高渊博谈到“出轨”这个话题时,周瑜之心里都有一种自己出轨一般的负罪感。她还没有男朋友,甚至连那个口口声声叫她“妹子”的边城也已经好久不见了,因此跟高渊博交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问题是,高渊博有老婆,那么,她也就直接成了第三者。这是一个很刺眼的词语。现在轮到这些垃圾在周瑜之心里发酵了,体积比原来高渊博一点点倒进去的更大,周瑜之想把它们倒出来,却已经倒不出来了。

日子也就这么淡然地过去了。小区门口的店牌终于挂起来了。一块仿佛还带着泥土的树根上,雕着“云间坐”三个字,被高高地悬于门楣之上,看起来高傲而孤独。一块树根被从泥土里掘出来,无依无靠地挂在空中,或许是能够深刻体会“高处不胜寒”这个道理的。这店名取得蛮有新意,如果人能在云间端坐片刻,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周瑜之突然起了个念头,觉得或许可以跟这家店的老板娘谈一谈光明生活里的黑暗碎片,或者端坐云间的飘渺寒微,便走进店里,问店员,你们老板娘在吗?

店员还记得周瑜之,告诉她说,老板娘刚刚念完佛经,你可以进去坐坐。

老板娘削着短发,不是齐耳短发,而是像剃过光头然后发茬刚刚冒出来的那种青皮色,脸上未施粉黛,穿着周瑜之之前见过的那件米黄色麻质长袍,脖子上挂着绕了三圈的紫晶长念珠。老板娘大概是想以这身装扮,来显示自己已是看破红尘之人,但周瑜之却觉得老板娘的心思还鲜活地挂于俗世之上。因为当周瑜之看着老板娘的时候,她分明看到老板娘那张俊美的脸上划过一道微光。这微光,之前只听高渊博描绘过,偶尔在靳晶亮脸上也看见过,比如从“恬苑”吃饭回来的那个晚上。

老板娘的房间里燃着檀香,冒出淡淡香烟,袅袅娜娜,蕴藏着一种底气。这里,好多佛经啊,周瑜之不知该对老板娘讲些什么,只得环顾四周,对堆积如山的佛经发出了一声感叹。能让老板娘感觉宁静的佛经,却让周瑜之感到了莫大的压抑,可见压抑人的不是实物本身,而是心境。

看这位美女举手投足,应该是个聪明人,你一定在笑话我是个俗人,真正心里有佛的人,是不需要这么多佛经的。老板娘说。

老板娘竭力向佛,却只怕是尘缘未了。我不是来买东西的,就是想来见见你。

看美女的来势,应该不是见见这么简单,我看出了你心里的焦虑。你知道了某个秘密,而且正被这种痛苦折磨着,不吐不快。来,美女,喝杯茶,当心祸从口出啊。其实,世界上本没有这么多秘密,都是杞人忧天的人故弄玄虚罢了。

周瑜之捧着那杯茶,见茶面上雾气缭绕,仿佛飘入了老板娘念经时燃过的烟灰,心下不安,便不敢去喝。

茶水淡了,还有茶味。生活淡了,还是生活。我潜心向佛,一切从简,不过问任何恩怨。美女,欢迎有空来喝杯茶,谈谈佛。

心如止水。哀莫大于心死。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到底老板娘属于哪一者?回到家中,靳晶亮已经过来了,晃着十个新做的红指甲叫周瑜之看。周瑜之莫名地起了烦乱,扭头盘腿坐在沙发上。

跟高教授闹别扭啦?靳晶亮抚着周瑜之的肩膀说,只有恋爱中的女人,才会这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瑜之,要淡定,淡定才是最后的赢家。我这里有個肩颈保养套餐,你有空去做做,会让你身段更柔软,高教授肯定喜欢。

周瑜之举起一个枕头,朝靳晶亮劈头盖脸砸过去。

晚上,当佘程程又要将自己卷成火腿肠时,高渊博说,程程,我们谈一谈。

高教授,你今天有点奇怪,你已经十年不跟我多说一句废话了。佘程程干脆利落地停止了动作,仿佛她为等高渊博这句话,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程程,有我或者没有我,哪一样会令你更痛苦?

高教授,你的问题太深奥了。我只知道佛家有一首禅诗,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我知道自己就像颗卑劣的尘埃,需要你付出多年潜心修炼才得以摆脱。我以前一直在奇怪的漩涡里打圈,今天想试试看,到底能不能走出来。

那天,我在某个女人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眼神高傲锐利,脸上却挂着笑。我就知道,高教授,你已经走出心灵魔障了。我知道你会开口跟我谈,而且不会叫我等太久。

行,程程,你已经付出了多年的等待,现在不能让你再久等。这个家里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拿走,除了我这颗碎过又补上的心。

好,明天。

第二天,高渊博与佘程程拿到了离婚证书。佘程程只拿走了自己睡过的四季被褥,她卷了十年的“火腿肠”,只有被褥忠实地陪伴着她,收纳了她无数个不为人知的暗夜。高渊博第一次走进佘程程的书房,第一次见到了里面挂着、摆着的各式各样的念珠,玉的、紫檀木的、水晶的、象牙的,像一个个深不可测的女人,幽怨地盯着他。高渊博陡然心生敬畏,将念珠精心收拾装了一袋子,在送佘程程出门的时候,恭恭敬敬地递给她。不料佘程程看也不看,直接将袋子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高渊博汗颜之余,松了一口气——自己欠了这个女人多年的债,今天终于还上了。同时,她欠自己的,也一笔勾销了。

“恬苑”。高渊博主动约周瑜之单独吃饭。阳光很好,木地板散发出干燥的木头芳香。高渊博推门进来时,看到周瑜之已经在了,正用左手支着下巴,右手翻阅着《一个人的理想国》。这本书的作者正是高渊博。

高渊博端端正正地坐在周瑜之对面,说,真巧。

是呀,真巧。我来的时候,顺手从身后的书架上拿起一本书,居然刚好是你的作品。

记得爱默尔说过,两个人如果读过同一本书,他们之间就有了一条纽带。

木头芬芳在身边浮漾,高渊博觉得他们是被同一双看不见的大手环抱住了。他叫来服务员,没有看菜单,直接说,要一份你们“恬苑”的招牌菜系:鲜花艳宴。

鲜花艳宴是用纯鲜花做成的素菜席,不仅红橙黄绿蓝青紫色彩斑斓,名字更是悦耳动听,“脉脉春水”,“戏蝶恋花”,“玉腕凝翠”……光听其名、观其色,便令周瑜之举着筷子不知从何处下手了。

瑜之,多吃点,鲜花养颜。其实,你本就是餐花饮露的人间仙子。高渊博今天说话的语调带着江水解冻般的欣欣然,诗意就那样接连冒了出来。

高教授,你有心事?

一件事情一旦成为往事,便不再是心事。

记得你在《一个人的理想国》说过“小说家是那种理智与悲伤相混合的人”,你觉得自己就是那样一种人吗?

高渊博没有回答,站起身来,我能抱抱你吗?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高教授,你跟佘程程……

高渊博伸出手搂过周瑜之,近乎粗暴地用嘴堵住了她的嘴。高渊博的身体起先还有些犹豫,搂着周瑜之有点虚飘,但很快,他努力把周瑜之的身体往自己身上压,仿佛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可能是因为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让周瑜之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她像个僵硬的木头人,不知道躲闪也不懂得迎合,好久才说,你弄疼我了。

高渊博松开了周瑜之,你瘦了。

周瑜之松了一口气。纠缠高渊博十年的病,突然就好了。变回正常人的高渊博,嘴里喃喃自语道,今天阳光真好,有光,但你为什么看起来还是那么憔悴?

没有什么比一个男人当面说自己憔悴更难堪的事了,何况从高渊博嘴里吐出来的“憔悴”一词,并不含有疼惜或怜悯的成分,而是带着一点责怪的、失落的意味。周瑜之很尴尬,便解释说,应该是前段时间写小说太累、熬夜太多的缘故,以后注意点应该就好了。

不是,不是累的,也不是熬夜的缘故,不是这些原因。高渊博像把一件失而复得的东西又丢失了一般,情绪低落,坐在桌角,失魂落魄。周瑜之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差错,竟惹得高渊博这般表情,脸上尽是惶惶然。

从前,周瑜之逛服装店时,眼里只有那些合自己心意的女装,而现在,她总要有意无意地对男装多看一眼。那天,她买好了细格子衬衫,就立马联系高渊博,他却说自己前几天刚从稻城亚丁回来,起了高原反应,再加上去年得过一场肺病,现在咳嗽有点厉害,怕传染给她,不敢见面了。周瑜之根本想不起来高渊博什么时候去的亚丁,两天前,他们不是还一起在“恬苑”吃过饭吗?但现在也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周瑜之便问高渊博,去医院检查了没有?我有个同学是呼吸内科医生,要不要帮你咨询下?高渊博说不用,已经去过医院了,医生说是肺部有点纤维化,得休息一阵子。

周瑜之忽然想起,有好长一阵子没有见到靳晶亮了。听高渊博说,靳晶亮与高渊智已经闪电般分手了。提出分手的,是靳晶亮。高渊智本就不是重情的种,他刚刚看上了一位女主播,正挖空心思想把她收入囊中,如今见靳晶亮主动提出分手,假惺惺说了几句“相见时难别亦难”的话,送了她一份厚礼,便各奔东西了。高渊智曾坦言自己对女人的需求达到饥渴的程度,在一次酒后,他还对朋友说下很粗俗的话,没有女人的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头可断,粮可断,我身边的女人一定不能断。所以,高渊博说,高渊智这人纯粹是下半身指挥上半身,总有一天会为女人送了命。

周瑜之几次试图联系靳晶亮,也总是不见踪影,跟高渊智分手后,她似乎更忙了。靳晶亮以前经常在半夜溜进来睡在周瑜之身边,坦率地讲,那时候周瑜之挺讨厌靳晶亮喝醉了酒躺她身边,用她的浴巾擦身体。但现在,周瑜之为她准备了两条浴巾,一条放在淋浴房里,一條挂在浴室门上,以备靳晶亮随手就能摸到。但那两条浴巾一直没人用过。半夜醒来,摸摸身边,总是空的。周瑜之的心也空空的。

周瑜之闲下来之后又去了一趟“夜来香”,当然,还是挎着她的草编手提包,包里还是装着笔记本电脑和那本书。只是许久不用这包,包上缀着的红绿干花颜色都显得旧兮兮了。“夜来香”还是那种声光凌乱的场景,不过,总台右边那个曾经的“专座”上自然坐着其他人,总台的服务员也换了,不认得周瑜之。周瑜之要了一杯咖啡,倚在总台边的角落里,一口一口啜着。侍者在眼前来来往往,没有看到边城的身影。或许他已经不在这儿工作,或许他已经不认得周瑜之,又或许是周瑜之不认得他了吧?似乎都有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遗忘得特别快。周瑜之甚至希望那个嘴唇猩红的女人再出现,而在以前,她是多么讨厌那女人出现啊!

周瑜之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周围的人群都疯了似的,蝗虫一般往外涌,后面的人推的推,搡的搡,周瑜之被推了几个趔趄,手一松,咖啡杯和手提包同时掉到了地上。她准备弯腰去捡,后面的人群又涌过来,各式各样的鞋子踩在她的包上,又快速向门口挤去,咖啡杯想滚开去,却又被凌乱的脚步踢回来,最后无助地粉碎在众人脚下。

快走!旁边有人伸出一条手臂,揽住了周瑜之的腰,箍着她往走外。我的书掉了!周瑜之缩下身子,还想去捡那本已经被踩得稀烂的书。另一只手已经替周瑜之捡起了书,周瑜之这才顺着这只揽在腰间的手的指引,随众人一同奔出门去。

一直走到离“夜来香”大门百米开外的地方,周瑜之也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旁边一起从“夜来香”出来的人也不明白,大家互相嘀咕了几句,一起扭头看着“夜来香”,期待它会火光冲天、黑烟滚滚甚至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虽然这样的想法很邪恶,但大家冒着被踩踏的危险从里面撤出来,周瑜之还把笔记本电脑都弄丢了,要是最后什么事儿都没有,那该是件多么扫兴的事。

但远远看去,“夜来香”真的很平静,依旧灯火辉煌。周瑜之不甘心,想回去看看,走到边上,才看到一批警察在门口拉起了警戒线。很快,警戒线外边聚满了人。这让大家觉得,自己能够丢盔弃甲从里边逃出来,是件多么明智而幸运的事。

我送你回去吧,这里留给其他人打扫战场。周瑜之这才想起她身边还有个人,带她从“夜来香”逃出来的人。是边城。边城拍拍她的肩,给,你的书。

谢谢你,多亏你熟悉“夜来香”的路线。周瑜之问,你今天好像不上班?我过去的时候没有看到你。

我在“夜来香”呆了半年多,现在任务完成了,明天就要离开了。妹子,你知道你刚才的处境有多危险吗?还是那句话,早点回去洗洗脸睡吧,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不适合你。

明天就走?你得先让我谢谢你的救命大恩吧,否则我会此生难安的。

你一定记住以后别来“夜来香”写小说了,这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今后不论我在哪里,只要你不在“夜来香”,我就放心了。

周瑜之和边城并肩离开“夜来香”,再回首时,那座曾经魅惑到令周瑜之恋恋不舍的金色宫殿,已然失去光彩。周瑜之只是一介热衷于写网络小说的小女子,没想到在“夜来香”遭遇了令她此后念念难忘的一出戏。生活就如一场戏剧,芸芸众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台下的观众,偶尔也会成为台上的主角,只是观众永远不知道下一幕出场的会是谁。

边城要乘坐早上六点半的那趟动车离开,是整个站点最早的一趟车。周瑜之没有问他为什么不愿在W城多呆片刻,也没有问他的目的地是哪里,但她决定去动车站送他。

冬天的清晨天都还黑着,由于急着赶时间,周瑜之连脸都没有洗,心想反正天色黯然,边城应该也看不清什么,何况这个点也不可能碰见熟人,便放心地出了门,披头散发赶到动车站。动车站门口,边城也刚刚从出租车上下来,两个人看时间还来得及,便在门口聊了几句,虽然聊的无非也是“多保重”“有空回来看你”之类的寒暄话。

妹子,你知道吗,边城不是我的真名?边城当然不穿白色对襟长袍了,左手上的刺青也不见了。

周瑜之一笑,我刚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边瑜。在周瑜之心里,他永远只叫边城,问了真名又如何?

你还是从来不看那本书吗?

周瑜之打开包,拿出那本随身携带却从不翻阅的书。那本书的封面昨晚被踩得稀烂,连里面刚开始的几页也支离破碎。周瑜之花了大半个晚上的时间,把书一页一页捋平,磨损的地方先用白纸填补,再用钢笔一字一字仿照印刷体写上去。但,她真的没有看里面的内容。周瑜之打开书翻了几下,这才发现边城上次借书时,用铅笔在书上做了些笔记,有些字上面还标注了拼音,字体不大,却刚毅有力。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书尾处写着一行字:理想国是不是在你一直忽略的地方?

一陣风扬过来,撩起周瑜之的头发,有几根发丝碰到了眼球,让她想流泪。周瑜之把头发拂到耳后,尴尬地说,昨晚睡得迟,早上匆匆忙忙起来,脸都还没洗,看起来一定很憔悴吧?

边城却说,不觉得,你的眼睛里藏着亮光。

周瑜之对边城挥挥手,进去吧,你赶车呢。

边城进站了,周瑜之背对着候车室,拿出化妆镜照着自己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她想找到边城说的亮光到底藏在哪里。等她再回头,透过玻璃门往里面看时,候车室早已是人头攒动,赶路人都拖着行李箱,低头玩手机或察看车票上的车次、座位,早已分辨不清哪个是边城的背影了。周瑜之用眼神在众多形形色色的背影中寻找,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边城,却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背影,极像她认识的两个人。那两个背影大面积地交织在一起,他斜过身子搂着她的腰,她紧贴过去靠着他的胸膛。

天色还是昏暗的,周瑜之觉得自己的视线斑驳不堪,便摸出手机,先是拨通了靳晶亮的号码,语音提示已经停机。再打高渊博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

周瑜之怏怏地回到丁香街,门卫喊住了她,说有人留了东西在门卫室让她签收。是一只包得方方正正的牛皮纸包裹,上面系着蝴蝶结。周瑜之打开来,层层包装里居然只是一叠照片:在“夜来香”里,边城给她递梨汤;“夜来香”出事的那个晚上,她被边城箍着腰跑出来……照片下面还压着一枚钥匙。

第二天,第三天。不知道是第几天,周瑜之收到了一条QQ信息:我一直都在寻找一抹亮光,就像你的包里一直放着一本心爱的书一样。我过了十年寡淡的生活,终于等到一个女人,她看我时,脸上和眼睛里永远亮晶晶的,只有这样的人才永远不会对我耍阴谋。我累了,很抱歉,如果这世上还有两个人能被称为眷侣的话,希望我跟她就是。

周瑜之从嘴角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回复道:祝福你,高教授。

“云间坐”的玻璃门上贴上了一张“本店转让”的大红纸。小区里进进出出的居民看到了,都摇摇头说,这年头做什么生意都不容易,瞧这店,刚装修好,就开始转让了。不过,这红纸才贴了半天就不见了,大家又怀疑红纸是当初就没有贴牢,被风吹掉了,或者是店老板弄错了,她根本就没有转让店面的意思,不是吗,装修都弄了几个月,难道会一夜之间又转让出去?

大家的分析看起来没有错,“云间坐”还是“云间坐”,里面什么也没变,门口还摆上了几口大水缸,养着一些叶子圆圆的水草。水缸旁边,架着一个木头衣架,高低错落地挂着削成薄片的五花腊肉,白的,红的,远看似挂了几件花衣服。一位短发、背影修长的女子,穿着一件宽松及地的白色对襟长袍,拿着一把扫帚,微微倾斜身子,打扫门口的梧桐落叶。

小区里的大妈们突然醒悟过来,晒腊肉的季节到了。于是,从菜场归来的大妈们,手里都多了几斤肉,花白的肉色从透明的袋子里隐现出来,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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