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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掉下个驸马爷

2017-12-20阿列

飞魔幻A 2017年11期
关键词:使臣梁国端木

阿列

施就九岁的时候,被送到梁国当质子。

施就是逢国的小公主。逢国虽是小国,但风水好,粮多、钱多,引得其他国家三天两头就来打来抢。国君苦不堪言,思前想后左顾右盼,最后选定兵强马壮的梁国当靠山,为示好,决定把唯一的女儿送去当质子。

可怜的小公主走前抱着国君的大腿,一把鼻涕两泡泪,哭得宫殿上的琉璃瓦都咯咯响:“君父哇,我还小,我不去啊……你让阿兄去,他比我能吃苦,比我讨人喜爱,又是太子,比我身份尊贵,他去梁国肯定更满意……君父哇,我不要去啊!”

她的君父也是涕泪横流,抚着她的发顶跟着哭:“你阿兄若去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逢国可怎么办?儿啊,你去罢,去罢……”

施就转而抱住君夫人的腿:“亲娘哎!你再生一个送过去吧,我不去哇!要不你把君父送过去吧,让阿兄当这个国君……”

国君的哭声戛然而止,下一刻,小公主便被提着扔到送行的将军面前。

质子的生活并不好玩。梁国自恃国强民富,对于逢国送过来的公主并不十分礼待,王族宗亲若遇到施就,嘲弄侮辱小公主是常事——不过一个小小国家的公主,指不定哪天就成亡国奴了呢!施就心里暗暗恨着这帮人,同时恨着把自己送过来的狠心爹娘。梁国派人来探时,她就坐在桌上,一脚踩着椅子,摆出十分嚣张的神气:“告诉你们的国君和君夫人,逢国原来的公主死啦,让他们另外生一个去吧!”

使臣伏跪在她脚下,哭得那个悲切:“殿下体谅体谅君上的难处吧……”

施就咬着牙,一把揪起使臣,指了指自己脸边的瘀青,道:“你们怎么不体谅体谅我?你们怕被他国打,就送我来这挨揍。梁国那帮狗公子,欺负起人来……”

她话未完,忽然停下,眼风瞥见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个华服少年,腰间一贯戴着的玉组佩今日罕见地摘了下来,故而接近了也悄无声息,她竟未察觉。

这是梁国狗公子之一,平素文雅寡言,施就被欺负时,他若撞见,不会上来踩两脚,也不会开口劝他那帮混蛋兄弟,一个路人而已。施就能认得他,完全因为他那张脸,清艳如荷、俊朗似月,可惜是男儿身,不然这么个美人,梁王看哪个对手不顺眼,直接把他送到对方宫中,学妲己败纣王的手段搞他个身死国破,不战而屈人之王。

使臣被小公主提着衣襟,一直梗着脖子实在难受,虚咳一声,道:“殿下……”

施就松开他,朝来者一笑:“哟,公子析,早。”

使臣连忙整整衣裳,爬起来,朝梁国公子季析行礼。

季析瞧了瞧破破烂烂的屋子,发现桌上木碗里装着清水,床上只有一条薄被,天愈发冷了,这可怜的小女娃怕是会冻死。然后,他说,逢国的公主是贵客,应好生对待,此处偏僻简陋,不如搬到他府上。

使臣挺直了腰板替施就应了,又替逢国谢过公子析。

待那彬彬公子走远,施就才回过神来,复又揪了自家使臣的衣襟:“他让我去他府上住?”

在外人面前一身硬气的使臣谄笑道:“殿下只管去,他这是看上了逢国的钱粮,要拉拢逢国。哎,殿下,你这笑得脸上都是桃花,有失端庄有失端庄……”

施就搬进季析府邸时,年纪尚小,季析是个闲人,管她吃住,还教她念书。她在逢王宫随夫子读过几年书,但吊儿郎当不怎么上心,字都写得歪歪斜斜。季析常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一横一竖地带,带了两三年,终于带正了。

她是个没骨头的,站站不住,坐个半盏茶工夫,便瘫下了,一点没个公主样。季析清早练剑时,让她头顶着一碗水站在树下作陪,她站得浑身难受,头不停地动,那碗水便不停地浇在她脸上。等季析收剑,她的衣裳已湿了一半。

有一回,她站在树影里,许是日头大,觉得头晕口渴,不一会儿,又觉肚痛,水倒了一碗又一碗,她从头湿到脚,却依旧咬唇直直地站着。季析要她做的事,她从不打退堂鼓。

树影缩到鞋尖时,季析终于走了过来,递来一方素帕子,轻声唤道:“公主?”

施就的身子已经僵了。里衣粘着她的肌肤,从脖子往下没一处干爽,下半身也是湿乎乎的,她窘红了脸,不敢看季析。

“公主脸色这样难看,可是病了?”

季析的手凉如白玉,搭在她的额上,她忍不住蹭了蹭,头顶的碗“哐当”掉在地上。

她被这掉落声吓得心头一突,小腹一阵翻山倒海的疼痛,终于挨不住,捂着肚子哼哼唧唧地坐到了地上。施就十三岁时,来了癸水。季析把她抱回房间,她缩成一团,哭哭啼啼,没了平日的威风样子。

使臣带着君夫人的问候和满车的珍宝向施就祝贺。施就绕着一箱箱的宝贝转了又转,手中的柳枝轻轻拍打,眉眼间都是盎然的春意:“平白无故的祝贺什么呀?这些莫不是我的嫁妆?我那一双不靠谱的爹娘终于想起替女儿做点事了?”

使臣道:“公主既然思嫁,臣回去禀明君上,替公主选婿。”

施就依舊笑盈盈的,拿柳条挑起使臣的下巴,学着那些王孙贵族装出轻浮的样子:“选婿?选个夫婿来梁国陪我吗?这倒不必麻烦,直接从梁国选一个吧,我就近嫁了。唔,你觉着公子析如何?”

使臣瞥了一眼她身后,垂眼道:“殿下觉得好便好。”

施就摸摸鼻子道:“我觉着他是天下最好的,当年我孤身在梁国,受尽欺负,是他发善心收留我,教我书画,教我礼数,比父母兄长待我还好。你眼睛别那样瞪,我晓得你怎么想的,一国公主对他国公子言听计从,平日飞横跋扈,到他面前全失了脾气,怕我丢了逢国的脸。可要不是他啊,别说这张清清丽丽的小脸,我这珍贵无比的小命怕也丢了。人在屋檐下啊!”

她一边感叹一边往后摸椅子想坐,却摸到一段清凉丝滑的丝袖。这触感太熟悉了,她心中咯噔一下,强撑着笑说道:“爱卿啊,你回去替我问问我娘,我的脸是不是落在逢国忘了带来?”

季析在她身后笑得如三月春风。使臣扶额,自家公主净干这种丢脸皮的事,当臣下的苦啊!

梁王好色,后宫无数,生的儿子也多,因而并不怎么稀罕。梁国那么多公子,能让梁王注意的,一是太子,二是九公子。太子位高,城府极深,掌兵权的是他亲舅舅;九公子自幼聪慧过人,为人宽厚,朝中文臣多向着他。两人明争暗斗多年,梁王大概是老糊涂了,也不管,任他们闹。季析两边都不站,只顾闭门读他的书、舞他的剑、侍弄他满园子的花花草草。

逢国就没这么热闹了。君父惧内,娘亲善妒,后宫没几个妃子,子息单薄,施就没机会看兄弟争权相残,没机会看朝堂风云政斗,瞅着梁国公子们你咬我我掐你,回想自身相似的经历,大概只有小时和兄长抢肉挠花他的脸、往兄长酒壶中倒土次日被他吊在树上这几件事。

她的兄长,稳重老成,她原以为他该是个打破家族诅咒、极靠谱的人。但在施就十四岁那年,她那极靠谱的兄长、逢国的太子,却突然跑了。

施就躲在房里哭得天昏地暗,边哭边骂:“不长进的阿兄啊,为了个姑娘丢下一家老小、丢下逢国上下数万人,就这样跑了……不长进的父母啊,这么多年了,也没生出个弟妹,到头来还得我回去接烂摊子……”

逢国的使臣谁也不愿再来梁国见这脾性古怪、行事丢人的公主,推来推去,这次来接公主回去的是逢国上将军的孙女,名唤端木非,和施就同岁,生得比一般男子还高,以带束发,英姿飒爽。此时她站在门外,好言好语地劝着不肯出来的施就,可公主全然不鸟她,她气得准备踹门扛人时,季析来了。

端木非盯着他。外头皆说公子析翩翩温雅清隽昳丽,要她说,是个迷惑人的妖孽,把施就的三魂七魄都吃掉了。季析被人这样盯着,依旧从容淡然,抬手叩门,唤道:“公主。”

屋内哭嚎顿止,不一会儿,门被拉开,披头散发、两眼红肿的施就出现在他们面前,手里绞着袖子,弱弱地道:“公子,早。”

“回去吧,离乡那么多年,不想家吗?”

“不想。”施就不假思索地答。

季析笑了:“我从未去过逢国,听说那里山高林多、河深水阔,山中果子比别处要甜,田里种出的稻谷年年丰收,是个受神明护佑的地方,倒是很想去看看,只是无亲朋可访。不如你做次东道主,明年二月,我去逢国寻你。”

施就尚挂着泪痕的脸上溢出笑:“好好好,我拿逢国最好的东西款待你!”

回去的路上,端木非在车外陪她说话,说太子被妖孽迷住了,君夫人不许他们成婚,妖孽被赶出了逢国,太子一气之下也跑了,国君哭得眼都快瞎掉;说公子析大概也是个妖孽,专迷施就这等愚蠢无知的怀春少女,当年收留施就,完全是因太子写信相求,且为着日后打算,意欲拉拢逢国,他对施就好,图的不是她这个人,是她身后这个国。

施就和端木非理论了一路,忽而想起件事,一拍大腿惊道:“坏了!啊,拍疼了……”

“什么坏了?”

她挑起竹帘,问端木非:“我走了,梁国没了质子,还会做我们的靠山吗?”

端木非沉默半晌,在公主的一再追问下,才道:“国君答应每年给梁国十分一的钱粮。”

施就愣了一下,又哭起来:“没良心的爹娘啊,原来是为了省钱粮把亲女儿送去虎狼嘴下啊……”

“阿非,你看,叶子黄了落了,几月了?”

“八月了,殿下。”

……

“阿非,天变得好冷,今年到尾了吧?”

“是的,该换冬衣了,殿下。”

“阿非,我托使臣带去的信,公子析能收到吗,会回信吗?”

“殿下喜欢他什么呢?”

施就抱着手炉,看被皑皑白雪掩盖的宫殿,想起在梁国那几年,落雪时,她扛着梯子爬上园中大树,把亲手做的小灯笼一盏一盏挂上去,等天色黑下来,又举着烛火将灯一盏一盏点燃。梁国没有可以使唤的人,她点完灯,眼酸手麻,下梯子时脚一滑,摔在雪地上,摔得七荤八素,索性就那样躺着,望着满树的灯傻笑。明明的灯光中忽然出现一张俊秀的脸,她以为摔坏了脑子出现幻觉,伸手去摸,却被人拽着拉起来。

寒风一吹,她彻底清醒,道:“我还没去请你,你怎么来了?”

季析笑道:“下人說园子起火了,我来看看。”

她拉着公子的衣袖,指着树上的灯笼道:“今日你生辰,没啥可送,带你看看灯吧,我们逢国的灯可好看了。”

季析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漆黑的眼映出朗朗灯火,点头道:“确实好看,公主有心了。”

施就受了夸,胆子肥起来,顺着季析的衣袖摸到他的手,轻轻握住,心跳得震天响。季析没有看她,却反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热得施就要跳起来。

“公主喜欢我什么?”那时季析忽而开口问。

施就的脸烧得比灯笼还厉害,难得娇羞一回,低眉垂眼道:“你生得俏,比逢国满朝大臣都好看;博学多才,教我的夫子见识还没你广;而且,你心善,在我艰难度日时把我接进府,府里没人再敢欺负我;还有还有,你性子好,相处这么多年从没打过我。我在逢国时,三天两头就挨揍,兄长打我板子,君父罚我跪宗庙……”

施就把当年的答话说给端木非听,端木非难以置信:“公子析居然没有揍过你?殿下,恕我直言,和你待久了,我也很想揍你。”

施就不理她,掰着指头算季析什么时候来。

冬天尚未过完,季析就提前到逢国了。

季析是带着聘礼来的。

起初施就并不知情,只听说梁国公子析来了,忙骑着端木非送的小白马,冒着细雪到都城外候着。远远望见仪仗,她欢喜得一挥马鞭,撇下打伞的内侍和随从,风一般跑到季析面前,帽子一掀,露出红扑扑的脸蛋。若不是旁人在场,她早一头扎到季析怀里了。

“公子!”她脆生生地叫道。

“公主,别来无恙。”他谦恭有礼地答道。

他们并辔而行,施就絮絮叨叨:“哪能无恙,逢国没有你,我每天都过得很不好……”

季析来了,施就的日子并没有变好,她的爹娘不同意他们的婚事,苦口婆心地劝:“儿啊,已经和卫国说好要联姻,卫国太子下月便来,你何必非要嫁那不得势的梁国公子,梁国正内乱呢!”

“要联姻,老娘你自己去嫁那卫国太子,我不嫁!”

她的老娘气得脸白:“太子要是愿意娶本宫,本宫还真愿意嫁!”

国君一听,眼泪汪汪。

“你们再逼我,我便学兄长,逃出逢国去。”施就扭过头撅着嘴,“要我嫁卫国太子,当年怎么不把我送卫国当质子啊,兴许我就和那太子看上眼了呢。如今,晚了!”

施就翻宫墙跳大江,折腾了大半月,国君和君夫人没法子,厚着老脸派使臣到卫国退婚,说公主和梁国公子析珠胎暗结。逢国没人愿意使卫,太丢人了,最后还是脸皮厚不怕丢的端木非去了。

成婚当晚,施就对季析歉然道:“你声名一向好,这次被我败坏光了,对不住啊。”

“是我对不住公主,连累你了。”

施就举着羽觞,递到季析面前,目光灼灼:“我不畏旁人说什么,不怕连累。只是公子,你我拜了天地、饮了合卺酒,已成夫妻,我想向你讨些真话听。公子,他们都说梁国内乱,公子是逃出来的,娶我是权宜之计,为的不过是逢国的钱粮。”

季析笑着扶住她拿耳杯的手:“梁国内乱是真,我逃出来是真,娶你却非为钱粮,逢国只是一小国,纵使我得了又有何用?没有兵马,照样挨打。”

“那为何娶我?公子喜欢我什么?”

“陈国、薛国、岷国,都曾写信给我母妃,意欲结为姻亲,那三国公主我都见过,各有各的好,可我站在园中那棵大树下想了一夜,望着你挂上去的早已褪色的灯笼,从那三个人中挑来选去,最后还是决定来逢国。公主问我喜欢你什么?自你幼年到梁都,我受你兄长之托照看你,面上波澜不惊,其实吃力得很——公主太会折腾了,头一年,我不过十三,要为你挡掉想拿你撒气的兄弟,要学文习武,要管教你,重了不行、轻了不是。那时我常想,不到十岁的小女娃,怎么比山上的野猴子还难教。”季析接过酒杯,柔声道,“公主莫哭,我不是在骂你。”

施就抹抹泪道:“不是因为你骂我才哭的。”

“公主问我喜欢你什么,我亦不知,只是想到成亲,便想到了你。我对公主的喜欢,定然比不上公主情意的万分之一,旁人听了兴许觉得这感情浅淡,但于我,所有的,只这些了。”说完,季析仰头将酒饮尽。

“日后或许你会遇上更喜欢的女子,生出更浓烈的爱意,若遇上了,”施就宽袖一挥,十分洒脱地道,“我放你走。”

季析笑眼中写满“我不信”。

“你是个守礼的君子,相处多年,我从个奶声奶气的矮子长成个水灵娇嫩的矮子,一直盼着你对我做点越礼的事,都盼到怀疑你有不可说的隐疾了。上次分离时,我答应过你,拿逢国最好的东西款待你,我觉得自己是逢国最好的姑娘了,对你一往情深、有情有义、忠贞不渝……”

施就见季析气息渐急、面色发红,开始动手扒他的衣裳。季析抓住她的手,眯着眼粗声问:“你下药了?”

“嗯?哦,对,阿非给了我一点春药,我怕你一心和我假婚,盘算着无论如何要先睡……啊!”她话未完,已被抱到床帏之中。

施就十五岁那年,初春,嫁给了季析;夏末,病了大半年的君父过世,娘亲不多时也跟着去了。平素对她诸多不满的朝臣见她在灵柩前哭得站都站不住,担心王室唯一的继承人一口气没上来也蹬直了腿,纷纷劝她节哀。她推开那些人,骂道:“你们不让我哭,日后你们死了爹娘,也不许哭!”

她果然哭坏了眼睛,从此看字十分费力,朝中事不得不托给季析。孝服还没脱下,端木非又禀报说卫国趁着逢国国丧,打过来了。施就吓得笔都掉在地上。季析帮她捡起笔,放回她手中,轻声道:“别怕。”

她的手抖得厉害:“梁国内乱未休,自顾不暇,其余邻邦各个虎视眈眈,卫国一旦扑上来,他们肯定也跟着咬一口……公子啊,逢国危矣,你快收拾收拾逃去吧。”

季析听了这话脸色很不好看,问道:“君上我要逃去哪儿?”

“陈国、薛国、岷国,随便你挑,另娶个能保你平安的公主。”施就说着,眼泪啪嗒啪嗒掉在衣襟上。

季析沉思半晌,道:“我去章国。”

“章國好像没有待嫁的公主了……”

季析不答,从腰间取下一块雕刻飞云的玉佩,放在施就手里:“我这就动身,君上等我。”

施就把玉佩塞还给他:“我们还是恩断义绝吧。”

立在一侧的端木非此时恍然想起什么,一拍掌:“公子的阿娘是章国国君的胞姊!”

“正是。”

“公子要去借兵?”端木非看了眼一脸茫茫然的施就,叹口气,“君上该多吃点核桃,补补脑。”

“端木将军先领军往边关镇住卫国,最多十日,援兵必到。”季析起身向她行了一礼,“望将军务必守住边关。”接着又语重心长地对施就道,“望君上在我回来之前,除了吃睡,什么事也别做。”

施就怒了,噼里啪啦地拍着书案道:“你们都把我当昏君了吗!”

昏君施就很听话地整天吃吃睡睡抓虫子。殿外跪了一批又一批的臣子,哭天喊地地号:“君上,不能打啊,逢国打不过的啊!”

“先君啊,逢国要亡了啊!”

施就不理会他们,到最后,那帮臣子便骂她、骂季析,顺带骂她那不知所踪的兄长。有几个烈性的要撞柱子以表愤慨和忠诚,施就命人在柱子上绑了厚厚的棉被,连台阶也铺上装了细沙的麻袋,谁要撞,就撞去吧。

七日后,章国援兵果至,端木非像喝了三斤春药一般兴奋,一路杀敌斩将势不可挡,不仅打退了卫军,还连破卫国三座城池,俘虏了卫国上大夫澹台明谷。

施就在宫门口迎他们。端木非带回个白白净净的大夫,她瞧着大夫充满怨怒的一双眼,笑着说好;季析带回个白白嫩嫩的女子,她瞧着女子明亮多情的笑脸,沉默了。

季析没有解释什么,劈头就是一句:“我要回梁国了。”

施就满心委屈,想撒泼打滚质问他这姑娘哪儿来的、为什么突然要回梁国,可那么多人看着她,她只能把喉头的难过劲儿咽下去,扯出一抹笑:“我为公子备了许多好吃的,逢国秋日成熟的果子公子还没尝过,明日再走吧,好不好?”

酒宴过后,端木非扶着醉酒的她回寝宫。路上说起澹台明谷,女将军神采飞扬:“上回去退婚,他站在大殿上骂君上、骂逢国,我说卫国那么想联姻的话,不如他娶了我,结果他又骂我。这次听说他跟着卫国大军来了,我脑子一热,便闯入城里生擒了他。君上,我欢喜他,我要和他成婚。”

施就正满心戚戚然,想着她欢喜的季析就要走了,想着他身边跟了别的姑娘,气得啪地折断了手边光秃秃的树枝。

半道上,端木非忽然把她拉到树后,捂着她的嘴指了指前面。她嗅着端木非满手的烤肉味,皱眉望去,心肝都要碎了。她欢喜的夫君啊,被哭哭唧唧的姑娘抱着腰,刚抬手不知要推要抱,就看到了躲在树后的君臣二人。

那姑娘哭得好不悲切:“公子,你随我回去,夫人说,安插在九公子身边的细作在他逃到江心时将他推入河里喂鱼了,其他公子或死或逃,太子亦是元气大伤,此时正是收渔翁之利的好时候。”

施就不明白她哭什么,季析不是打定主意要回去吗?正纳闷时,又听见她道:“逢国钱粮虽多,抢过来便是自家的,公子想当梁国国君,不靠我陈国的兵马如何能行?”

陈国人!一个陈国人,一个梁国人,在我逢国的王宫内嚷嚷着要抢钱粮?施就一个没忍住,啪地又折断一根树枝,带着哭腔道:“我要打死他们!”

端木非得令,拔刀就冲上去,那女子吓得尖叫,迅速藏到季析身后;季析倒不躲闪,依旧看着施就。施就在端木非刀落之前抱住她,死命往后拖:“阿非,算了算了,有话好好说……”

端木非把刀扔在地上:“君上,你好窝囊!”

窝囊的施就出息了一晚上,把季析折腾得一夜没睡,天将明时又从枕下摸出一块玉佩,翻身跨坐在季析身上,照着他的脸将玉佩丢下去:“还你!”

季析握住她的手指尖,问:“君上不要了?”

施就另一只手捂着眼睛,哭道:“你有更喜欢的人了,拿去送给她吧,换千军万马、换梁王之位。”那些泪雨滴似的落在季析被咬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胸前,嘀嗒,凉凉的。

“施就,”他唤她的名,“我带回那姑娘,不是因为喜欢她。陈国和太子联手把我母亲软禁在梁宫,章国借兵救逢,是希望日后借道逢国入梁。他们这是要诓我回去,好斩草除根呢。”他拉下施就的手,望着她的眼道,“我不会娶她,不要陈国的兵马,事能成便成,不成也没什么,我再逃出来就是。”

“万一逃不出来呢?”施就索性按住他的肩,长发垂到他脸侧,吸吸鼻子道,“我怕得很,比卫国打过来时还要怕,你别回去好不好?”

“我不回去,梁国也会打过来。”季析抬指缠住她的发,道,“若没有些本事,我如何能挑起太子和九公子相争相斗,能于千里之外除掉出逃的九公子,能把梁国搅得鸡犬不宁?君上还怕我不能保全自己吗?这回按旧例,在我回来之前,君上除了吃睡,什么也别做。”

施就不干了:“我要和你同生共死!我要和你一起回梁国!”

季析:“……”

清晨,送行的臣子忐忐忑忑地候在宫门口,一个个袖子里藏的不是绳索、网子就是迷药——他们太了解国君的性子了,只待施就一发疯要去梁国送死,他们便迷晕她、网住她、把她绑在大殿里,轮流日夜看守。

为首的端木非手持木棍,看见出来的只有季析和几名随从,“咦”了一声:“君上呢?”

“被我打晕了。”

端木非跳起来:“干得好!多谢公子!你们俩,快把迷汤端进去,给君上灌下!”

季析走时,大臣们纷纷朝他行礼,感谢他敲晕自家主君的大恩大德。

“……章国五万大军刚到我逢国,卫国军队开始侵扰其边城,章王不得已将大军调回边城打卫国,一直打到卫王逃出国都去。只是公子析没了章国支援,被太子领兵的母舅围困,现下不知何种情形……”

端木非滔滔不绝地讲着近来天下大事,歪坐在王座上的施就听得泪眼汪汪,揪着衣袖问道:“逢国不能派兵去救?”

端木非用看傻子的眼神瞥她一眼:“梁国一乱,邻邦一个个磨刀霍霍,随时要打过来的模样,我们能自保已是万幸。”

闻言,施就差点哭起来。端木非不忍,又道:“倒有一个好消息,太子终于被找到了,和那妖女藏在山野之中,孩子都生了仨了。”

施就一听,挥着拳头道:“你亲自去,把他们给带回来!”

她那不争气不靠谱的兄长,于情之一字上很是执着,于生娃这件事上很是努力,三个侄子长得胖壮,她抱起最小的一个,真沉。

“阿兄既然回来,这位子就还给你吧,嫂嫂没吃掉你,应该不是什么妖女。”她把孩子还到兄长手上,“逢国给你啦,我禅位!”

“你要去梁国?我不做这国君,你也休想去送死。”

施就嘻嘻地笑了。

当夜,逢国大臣都收到了施就的信,信上言明太子在宫中,端木非带人看着,她不做这国君啦,有事找太子去吧!次日,她的兄长刚打开门,便见门前整整齐齐地跪了满朝文武。为首的几个扑上来抱住他的腿,吼道:“君上啊!你可算回来了!”

他万没想到施就连夜跑了,瞪了同谋端木非一眼,仰天吼道:“施就啊!”

季析收到端木非的来信时,把布帛紧紧握在手里,摇头说的也是:“施就啊……”

几天后,施就到达他的府邸之外,望着被甲士围着的飞檐琉璃瓦,想了又想,找个客栈换了端木非为她准备的梁国军士衣裳。

天黑后,她混入队中,摸到高墙下,趁着夜色爬上墙头。今夜月色太好,她的身影恰隐在白亮的圆月之中,底下巡视的将士很快发现,喝道:“谁!”

她被突然一吓,想都没想,直接大声答道:“我!”

回应她的是飕飕箭声,她本能地抱着墙伏下身子。跳下,摔死;不跳,被射穿,电光石火间她还未犹豫完,身后便有一阵风蹭到她面前。那风很是厉害,哗啦几下扫掉箭矢,又抱着她咻的一下翻下高墙。

“君上。”

施就死死搂住那风的脖子,惊魂未定,手脚直抖:“我不是逢君了,别喊我君上。”

季析放下她,她不依不撓,手脚并用地挂在他身上:“你别想再甩开我。我抛家弃国来寻你,就算死,你也得多给我备一副棺材。”

季析无奈地道:“公主先下来,我腿上的箭还没拔,站不住。”

施就连忙跳到地上,蹲身一看,果然左小腿处扎着一支箭,袍脚被血濡湿一大块。季析在她鬼哭狼嚎之前咬牙自己将箭拔了出来,施就“啊”的一声,干着急道:“疼吗?走得动吗?你的侍从去哪儿了?我背你回房吧……”

“侍从都派出去保护公主了,公主以为自己真能这么容易潜到此处?”季析额上都是冷汗,却笑得暖,摸摸施就的脸,“背怕是背不动,公主委屈一回,做次拐杖吧。”

府中十分安静,她搀着自己的心上人,心中无比满足:“兄长回来了,此后我再无牵挂,可以长长久久地待在梁国啦,生也好死也好,再也不走啦。”

季析忽然缓了脚步:“公主会长命百岁的,百年后与我葬在一处,生死都不寂寞。”

“我活百岁,你便活一百零四岁,万万不能死在我前头。”施就道,“他们会打进来吗?章国和卫国打得正欢,不知道还来不来。”

“太子也在府上,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公主安心。”

施就瞪大了眼:“你把太子都绑了啊。”

“是。”

“陈国那姑娘呢?”

“陈国公主,也在。”

“你夜里都和谁睡?”

“自己睡。”

施就松了口气:“我来之前,整宿整宿睡不着,担心你的安危,又担心你为活命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身体……你笑什么,你看我这双眼,都黑了。阿非给我灌了几次迷药,我才睡着,可迷药吃多了不好,后来她不敢再给我吃,我又整宿睡不着……”

季析悄悄将搭在她肩上的手搂紧些,抬头望望西沉的月,天就要亮了。

公子析的门客多能人,窃取太子亲舅的兵符,从边境调大军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陈国趁乱来袭,却遇上刚打完卫国的章国将士,章国将士热血未退,打爆陈国的头,一路追到陈国国中。

季析当上梁王的第五天,施就写信给端木非,要她来梁国接自己回去。端木非回道,逢君说了,她怎么去的梁国,就怎么回逢国。

她憋着一口气,真的乔装骑驴跑出了国都。季析追来时,她正牵着她的小毛驴在河边饮水,听见身后的马蹄声,转过一张被晒得红红的脸,瞪着季析。

季析下马走到她跟前,劝道:“公主莫要闹了,随孤回去。”

“我要回我的逢国去。你若强抓我回梁宫,我就下毒害死你要娶的那帮美人,顺便等生下儿子后药死你,我自个儿当太后。”

季析递给她一封信:“逢君信上说了,让孤打晕你,把你扛回宫中软禁,每天只给一顿饭,你一饿,便没力气折腾了。逢君还说,你胆小得很,不敢害人,也不敢寻死。”

施就不接信,直接翻身上毛驴,扬鞭要跑,被季析一把拖下抱在怀里,挣扎不得。最后她一怒,掐住他的脖子,喊道:“我和你拼了!”声音虽大,手上却不敢用劲。

季析抱着她大步往回走,他的腿伤未好完全,略瘸,但走得很稳:“孤已训斥过那些献美人的大臣,公主也已落下妒妇的骂名,回逢国去,没人再敢娶你。”

施就不挣扎了,手伸进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揣在怀里:“哼,你敢有半句假話,我就划花你这张小白脸!”

季析低头在她耳边笑道:“为夫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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