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张应

祖母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祖母在世时的许多情景，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远去，画面日趋暗淡了。唯有祖母生前常讲的几句话，时刻在我的耳畔响起，令我终生难忘。

祖母是个勤劳节俭的人。小时候，我常听她說这样两句话：“好吃懒做——无药医”，“喉咙深似海，能吃斗量金。”儿时的我还算聪明，听话能听音，知道祖母说这话，话有所指，绝非有口无心。祖母担心她的后人身上会沾上那些不好的东西。在祖母的心目中，一个人如果好吃懒做，好逸恶劳，那就无可救药了。可能祖母觉得，世上最深的地方当是海洋，若有比海洋更深的地方那就是人的喉咙了。人的喉咙深到什么地步？就算拥有一座金山，也会被坐吃山空，吞噬无影！祖母希望她的后人从小养成勤劳、俭朴的良好习惯。祖母的话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几十年来，这烙印始终清晰、深刻。敢说，这辈子我将与懒惰和奢侈无缘！

祖母是个知足的人。我一直记得祖母曾经讲过这样的故事：一个穷人家徒四壁，在寒冷的冬夜，没有床睡，没有被子盖，他就睡在灶门口的地上，身上盖着刚从灶里掏出来的草木灰，拿个葫芦瓢当作枕头。他觉得很温暖、很舒服，于是感慨道：“身盖清灰头枕瓢，穷人怎么过？”后来，我在很多场合听到祖母重复这句话。想起祖母讲的这个故事，记着祖母多次重复的这句话，我还能有什么不知足的吗？在自己知足感恩的同时，我也常常心忧那些连“清灰”和“葫芦瓢”都没有的人们。

祖母是个豁达的人。遇事想得开，看得远。“天无三日冷，人无三世穷。”这是祖母在世时常常念叨的一句话。祖母十三岁时被我曾祖母看中，娶回家做了童养媳。祖母四十一岁时，我的家乡遭遇日本鬼子大扫荡，我的祖父倒在了日本鬼子的枪口下。祖母八十四岁时，已是子孙满堂，老人家寿终正寝，驾鹤西去。我想，正是因为祖母拥有那种想得开、看得远的人生态度，才能支撑她度过那苦难而又漫长的一生。人生无常，祸福相依。想想祖母，不管什么时候，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我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祖母是个极富同情心的人。那些年头，经常会有乞丐上门要饭，祖母从不给人脸色看，总是客客气气地给人盛碗饭、夹上菜；若是天冷了，还会送件旧衣服。待衣衫褴褛的乞丐转背后，祖母总是正颜厉色地说：“莫笑穷人穿破衣，三年河东转河西。”现在回想起来，祖母说的这句话，除了同情和怜悯之外，还有警示和告诫，还包含着居安思危的意思，我又岂能忘记？

祖母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她常说：“借人一尺，还人一丈。”祖母是个能替别人着想的人，她常常告诫我们：“上半夜想想自己，下半夜想想别人。”祖母是个将心比心、不昧良心的人，她常说：“将人心，比自心，不亏心。”

晚年的祖母可谓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很多时候，很多场合，我都听她说过：“天下的锅，哪个不是仰着烧？”后来，每当我这山望着那山高、遇事举棋不定的时候，想起祖母的这句话，我便豁然开朗，顿感释然。

祖母希望她的后人成为沉稳踏实、靠得住的人。小时候，遇见了谁做事不靠谱，祖母总爱说：“狗头上顶不住四两镲！”镲是一种极似帽子的乐器。说得形象极了，天下的狗无不喜欢摇头晃脑，它们怎么能顶得住那片薄薄的铜镲呢？记着这句话，几十年来，无论一马平川，还是羊肠小道，我都如履薄冰，稳住了自己的脚步。

回头来看，祖母生前常讲的那几句话，看似随意寻常，实则深刻非凡。实际上，祖母的那几句话，就是我的家规家训！原来，贫困一生的祖母，身后却给我留下了一笔巨大的财富！这笔财富足以滋养我的一生，并且荫及我的子孙后代。这笔财富，无关金钱，多少金钱也买不回来。它就是存留在我的血液里，源于祖母的那种朴素的精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