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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自珍的家学渊源与经学路数

2017-12-10林杰祥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7年4期
关键词:杂诗龚自珍经学

林杰祥

综观对龚自珍的批评与接受,自光绪年间起,研究者们倾向于将龚自珍当作“忽忽中原暮霭生”的先觉者,“我劝天公重抖擞”的改革先行者,“但开风气不为师”的新学领航者,从而强调龚自珍在社会变革与今文经学方面的开拓,肯定他的领风开端之功。然而,龚自珍自身的“家学渊源”却因此被忽略,致使龚自珍经学的研究理路和经学成就没有得到恰切的阐释与定位。本文以龚自珍的家学渊源为切入点,试图通过龚自珍的治学根基探究他的经学路数,为龚自珍的经学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视角,并以此辨析历来对其经学评价的正误,以期有利于龚自珍经学研究与清代经学研究领域的进展。

一、龚自珍的家学渊源

龚自珍12岁时外祖父段玉裁亲授 《许氏说文部目》,奠定了他一生的学术根基,《己亥杂诗》第五十八首自注云:“年十有二,外王父金坛段先生授以许氏部目,是平生以经说字、以字说经之始。”①龚自珍:《龚定庵全集》,光绪二十三年(1897)万本书堂刻本,《定庵文集补·杂诗》。他22岁时段玉裁仍寄书勉学,可见自小家学甚严,从《家塾策问》二篇中亦可窥见。他的文集中与文字声韵训诂相关的文章有《释风》《蒙古声类表序》《蒙古字类表序》《说卫公虎大敦》《商周彝器文录序》《跋周兵史鼎》等,龚自珍好印石、吉金、碑帖拓本,又多由解字说之,皆可寻迹觅源于幼时家学。

《清史稿·文苑传》评价他说:“(巩祚)说经必原本字训,由始教也。”②赵尔巽等:《清史稿》卷四百八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44册,第13428页。龚自珍治经本于小学,其学主要源自外祖父段玉裁和父亲龚丽正。少年时期他曾认为文字校雠和经文考据饾饤琐碎,而对学习有所松懈,段玉裁常勉励他。《定庵先生年谱外纪》记载:“金坛段先生尝谓:为学嗜琐固所讥,若恶琐而肆意阔略,亦非积小以高大之义。况学问门径自殊,既不相谋,远而望之,皆一丘一壑耳,身入其中,乃成泰山沧海,涉历甘苦皆无尽也。又曰:贫女尚有针线缠绵,况学士乎?故单词碎义虽不成文章,弃之尽可惜。先生曰:自珍服膺弗敢忘。”③张祖廉:《娟镜楼丛刻》,民国九年(1920)刻本,丁帙《龚定庵先生年谱外纪》卷下。由此可知龚自珍对外祖父段玉裁的治学观点非常认可,他对家学的服膺可见一斑。

龚自珍自小家学甚严,这奠定了他一生治经的基础,也培养了他的宗族观念。入仕后,龚自珍官礼部主事,其位不高,但仍以家门三代都出仕礼部为荣,在《国朝春曹题目记序》中说道:“巩祚之大父,以乾隆己亥岁由吏部迁礼部,家大人以嘉庆丙辰岁除礼部,名在此记,至巩祚三世矣。上窥景运之灵长,下抚家门之多幸。”①龚自珍:《龚定庵全集》,《定庵文集补·杂诗》。至道光十九年,龚自珍辞官南归,途中作《己亥杂诗》315首,其中亦多有自述家学,以家学示子之作:

张杜西京说外家,斯文吾述段金沙。导河积石归东海,一字源流奠万哗。(年十有二,外王父金坛段先生授以许氏部目,是平生以经说字、以字说经之始。)②龚自珍:《龚定庵全集》,《定庵文集补·杂诗》。

艰危门户要人持,孝出贫家谚有之。葆汝心光淳闷在,皇天竺胙总无私。(儿子昌匏书来,以四诗答之。)

虽然大器晚年成,卓荦全凭弱冠争。多识前言畜其德,莫抛心力贸才名。

俭腹高谭我用忧,肯肩朴学胜封侯。五经烂熟家常饭,莫似而翁歠九流。

图籍移从肺腑家,而翁学本段金沙。丹黄字字皆珍重,为裹青毡载一车。③龚自珍:《龚定庵全集》,《定庵文集补·杂诗》。

龚自珍在《己亥杂诗》中对儿子强调“而翁学本段金沙”“肯肩朴学胜封侯”,以此告诫儿子不可忽视学殖根基而高谈阔论,寄望儿子能传承家学,其心可见。

龚自珍一生都非常重视家学,在《最录段先生定本许氏说文》一文中对段玉裁的小学成就推崇备至。年少时他确实曾有过轻视小学的想法,但随着学问的积累,很快又意识到小学的重要性,转而重视小学,这种思想一直持续到晚年。他在阐释小学意义的文章《抱小》中提出:“小学之事,与仁、爱、孝、弟之行,一以贯之已矣。”④龚自珍:《龚定庵全集》,《定庵续集》卷一。他认为小学是弟子之学,将小学提高到为人处事、仁义孝悌的高度,他一生未曾诋毁小学,亦未敢背弃家学。

龚自珍的治学有深厚的古文经学根基,这完全得益于他的家学。从吴昌绶《定庵先生年谱》、张祖廉 《定庵先生年谱外纪》《家塾策问》二篇、《己亥杂诗》中可窥见《说文解字》音韵训诂学、《汉书》的史学、《四库提要》的目录学、古籍辑佚辨伪学、书目编次校雠学等都可溯源于家学,这基本都属于古文经学一脉,对他一生治学的影响不可小觑。

综观龚自珍一生的治学方法和学术成果,家学并非他死守的轨则,除家学外,由于他个人的交游阅历,他的治学路数有诸多拓展和创变。李慈铭总结说:“璱人承其外王父段氏声音文字之学。又与吾乡徐星伯氏游,通地理学,尤究于西域蒙古。与邵阳魏默深游,通经世学。与吴县江铁君及海盐王昙游,通释典杂学。”⑤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876页。虽未言及龚自珍从刘逢禄治《公羊春秋》的经历,但已经较为全面地概括了龚自珍的交游对其治学的影响。

尽管如此,家学作为学术的根基,奠定了他一生的治学理路,又被赋予了世代传承的使命,其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为了全面公允地评价龚自珍的经学成就,应当把他的家学渊源作为一个重要的参照系纳入研究视野当中。

二、家学影响下的经学路数

龚自珍的治学以嘉庆二十四年(1819,28岁)作为分界,此前他主要受家学影响,治学以小学、史学为主,同时受章学诚影响逐渐形成了通经致用的学术理想。嘉庆二十四年以后,他与魏源、刘逢禄等人交往甚密,使他形成了以小学、史学为学术根基,以考据学为基本理路,以公羊学为经世策略的经学路数,形成了兼善古今文、通经致用的经学格局。在下文详细论述:

(一)嘉庆二十四年以前:以小学、史学为本,求通经致用

龚自珍12岁时段玉裁授 《许氏说文部目》,奠定了龚自珍以经说字,以字说经的基础。他在《说文解字》方面的研究成果主要体现在《说文段注札记》中,虽成就远不及段玉裁,但也提出了许多独到的见解。他极其重视治经的小学功底,在《六经正名》中提出:“小学者,又经之户枢也。”①龚自珍:《龚定庵全集》,《定庵文集补编》卷三。认为小学是治经的枢纽,又在《六经正名答问五》中说:“许氏《说文》,以配小学。 ”②龚自珍:《龚定庵全集》,《定庵文集补编》卷三。认为《说文解字》是小学著作中的最高典范。

龚自珍提倡凡治学一定要先讲根基,认为以小学通经,打好学问的根基,治学则不落入空洞虚妄。他在《陈硕甫所著书序》一文中说:“学当务精者钜者,凡小学家言不足治,治之为细儒。于是君子有忧之,忧上达之无本,忧逃其难者之非正,不由其始者,终不得究物之命。”③龚自珍:《龚定庵全集》,《定庵文集》卷中。由此可见,小学是龚氏治学最基本的出发点。除了小学,龚自珍也极重史学,并由治史兼及掌故学与地理学。他的祖父龚敬身嗜好《汉书》,家藏汉书六七部,又有手抄本,见《己亥杂诗》第六十九首及其自注:

吾祖平生好孟坚,丹黄郑重万珠圆。不才窃比刘公是,请肄班香再十年。(为《汉书补注》不成,读《汉书》,随笔得四百事。先祖匏伯公批校《汉书》,家藏凡六七通,又有手抄本。)④龚自珍:《龚定庵全集》,《定庵文集补·杂诗》。

在《尊史》一文中他提出“善入”“善出”的观点,认为治学要“出乎史,入乎道,欲知大道,必先为史。”⑤龚自珍:《龚定庵全集》,《定庵续集》卷一。认为“道由史出”,强调了史学的重要性。

小学和史学二者源自龚自珍的家学,又都是考据学中的基础,二者紧密结合,互相联系渗透,构成了龚自珍治学的基础。他在《古史钩沉论二》中明确提出了由“文字”入“史籍”,由“史籍”入“史统”的总体思路,可窥见他早年为学治经的基本理路。

龚自珍早年曾一度认为小学与考据学没有经世治国之用,甚至目为饾饤琐碎,而极其向往“通经济世”的学术目标。《农宗》一文中提出他的治学理想是:“撢简经术,通古近,定民生。”⑥龚自珍:《龚定庵全集》,《定庵文集》卷上。甚至认为要善治天下一定要审时度势,不能死守经史。这在《对策》一文中更为全面地展现出来,他提倡从经史出发,善观当世的政局形势,任用贤才,既要有本源依据,又要学会通变。他说道:“至夫展布有次第,取舍有异同,则不必泥乎经史。”⑦张祖廉:《娟镜楼丛刻》,丙帙《定庵遗箸》。

认为平治天下要守经史以为本,又要学会适当地权变。都是极有见地的政论。

龚自珍早年这种以经史通治世的思想主要是受到了章学诚的影响。章氏以史学闻名于当时,作为浙东的乡贤,龚自珍受其影响较为直接。龚自珍“五经为周史”“道由史出”的观点皆承袭章学诚。钱穆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中提出:“定庵之学,虽相传以常州今文目之,而其最先门径,则端自章氏入。”⑧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594-595页。这里需要注意的是章氏的经世思想对龚自珍的影响。章学诚多言事变,提倡创制,认为治世不可全从六经中求,主张通今致用,《原道下》说道:“夫道备于六经,义蕴之匿于前者,章句训诂足以发明之;事变之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固贵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也。”⑨章学诚:《章氏遗书》卷二,民国十一年(1922)嘉业堂刻本,《文史通义》内篇。这不但对龚自珍早年的经学研究有所影响,而且是龚自珍经世思想形成的一大源头。

(二)嘉庆二十四年以后:以考据学为基本理路,以公羊学为经世之方

基于家学中辑佚、辨伪、目录、校雠等对他的影响,龚自珍的治经路数是以考据学为根基的。他被时人推崇的经学著作皆为此类,《六经正名》《春秋决事比答问》《大誓答问》等皆然。《大誓答问》二十六篇,纯用考据之法,其说又以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为尊。他考蒙古诸篇,则重字类声类,欲以文史通舆地;录古经群书,则重辑佚辨伪,欲以考据通经籍;说金石碑文,则重定字正名,欲以彝器通礼乐。龚自珍治经以考据作为基本理路,但在他看来,经籍考据又不能成为通向“经世济用”理想的途径,所以他又渐渐地走向治《公羊春秋》之路,将微言大义之学作为自己经学的一个重要发展方向。

龚自珍第一次提到“三世说”是在《乙丙之际箸议第九》中,他援引何休《公羊解诂》中的“三世说”,旨在用三世中的“衰世”来印证晚清的世道衰庸。其后,嘉庆二十四年他春闱不第,在京师遇到刘逢禄,开始治《公羊春秋》。龚自珍本志在“通经致用”,《公羊春秋》中微言大义的治学理路正好切合了他的志向与个性,所以他遇到刘逢禄则如逢甘霖,如遇知己。他甚至说:“从君烧尽虫鱼学,甘作东京卖饼家。”①见《杂诗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师作得十有四首》其六。龚自珍撰,邓实校:《龚定庵别集诗词定本》,宣统二年(1910)风雨楼刻本,附录《(龚定庵)集外未刻诗》。此后他的著作中有了更多的关于“三世说”的发挥,如《五经大义始终论》《春秋决事比答问》等文。道光十九年,龚自珍撰成《春秋决事比》六卷,仍惦念已逝的刘逢禄,在《己亥杂诗》第59首中又说:“端门授命有云礽,一脉微言我敬承。宿草敢祧刘礼部,东南绝学在毘陵。”②龚自珍:《龚定庵全集》,《定庵文集补·杂诗》。可见他对公羊学有深厚的认同感,也有传承和开拓公羊学的决心。

综合性地考察这段时间龚自珍的治学情况,他的治学方法仍以小学和史学为本,不断向地理、掌故、金石考据等方面拓展,其治学仍不脱离古文经学的基本方法。治公羊学时则是文本考据与义理阐发两者互不偏废。龚自珍关于《公羊春秋》的学术专著当为《春秋决事比》六卷,今佚,关于文章内容与治学理路,我们可以从《春秋决事比自序》和《春秋决事比答问》五篇中窥见其概貌。他在《春秋决事比自序》中自道治学的基本理路和参考的经籍说:“凡建五始,张三世,存三统,异内外,当兴王,及别月日时,区名字氏,纯用公羊氏;求事实,间采左氏;求杂论断,间采谷梁氏,下采汉师,总得一百二十事。”③龚自珍著,王文濡编校:《龚定庵全集》,上海:世界书局,1935年版,《定庵文拾遗》第13页。可见他撰《春秋决事比》的基本态度是“兼用古今文”。查考《春秋决事比答问》诸篇,可知他的治学基本方法尚以考据辨析为主,并未脱离他原先古文经学的治学路数。

三、光绪以降对龚自珍经学评价的偏误

龚自珍的经学,特别是公羊学,历来为人所重视,也多为人所非议,公羊学甚至成为了人们判定他弃家学而转今文经学的主要依据。徐珂《清稗类钞》“经学有北南二派”认为:“(古文经学)三传而为自珍,又转入今文学一派。此无他,师承之严重不如汉京,故学者但随风气为转移,遂不惜背师而驰,自乱系统。”④徐珂:《清稗类钞》第八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803页。此类论断未免有失公允。

道光至同治年间,经学家一般认可龚自珍能传其家学,并长于治《公羊春秋》。魏源在《定庵文录叙》中总结他的学术成就为:“于经通《公羊春秋》,于史长西北舆地。其书以六书、小学为入门,以周秦诸子、吉金乐石为崖郭,以朝章掌故、世情民隐为质干。”⑤魏源:《魏源全集》第十二册,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245-246页。对于龚氏的经学,李慈铭也肯定道:“璱人承其外王父段氏声音文字之学。”⑥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上册,第876页。当是时,古文经学的考据方法尚为治经学的主流,公羊学并不引人注目,甚至被视为异端,当时对龚自珍经学的评价是首先肯定其能传家学,而对他的公羊学则褒贬之声并至。

光绪年间,“经世”之风渐起,龚自珍的文章被当作“经世致用”的典范加以宣扬,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将龚氏当作“近世思想自由之向导”⑦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饮冰室文集》之七,第97页。,又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将龚自珍、魏源定义为今文经学家,他说:

今文学之健者,必推龚魏。龚魏之时,清政既渐陵夷衰微矣,举国方沉酣太平,而彼辈若不胜其忧危,恒相与指天画地,规天下大计。……故后之治今文学者,喜以经术作政论,则龚魏之遗风也。①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八册,《饮冰室专集》之三十四,第55-56页。

后世学者受其影响,谓龚自珍、魏源为晚清今文学派的领风标杆与主将功臣,认为他们昌大了常州学派的影响力,并列名于庄存与、刘逢禄之后。杨钟羲《雪桥诗话》便说:“自庄方耕宗伯喜谈微言大义,于廷、申受皆庄氏甥,推衍遗绪,学者多言西汉,龚魏从而昌大之,许郑之风微,而新周改制之说起矣。”②杨钟羲:《雪桥诗话》,民国二年(1913)刻本,刘氏求恕斋刊行,卷十一。

在学风转变的总体背景之下,这种说法虽昌大了龚自珍和今文经学的影响力,却稍有郢书燕说之嫌。叶德辉《龚定庵年谱外纪序》说:“曩者光绪中叶,海内风尚公羊之学,后生晚进,莫不手先生文一编。其始发端于湖湘,浸淫及于西蜀、东粤,挟非常可怪之论,推波扬澜,极于新旧党争,而清社遂屋。论者追原祸始,颇咎先生及邵阳魏默深二人。呜呼!此亦岂先生逆亿所及者哉?先生虽不幸以文儒终,身后复为世诟病,文人命厄,奚至于斯!”③叶德辉:《郋园北游文存》,民国十年(1921)铅印本。认为龚自珍的学说被裹挟于晚清的政治纷争当中,被各种思潮不合理地加以宣扬,特以此说为龚氏鸣冤正名。

由于龚自珍被冠以“今文经学家”的名号,后世指斥今文经学者其针锋多直指龚氏,其说须明辨。朱一新极力贬斥晚清的公羊学说:“公羊家多非常可怪之论,西汉大师自有所受,要非心知其意,鲜不以为悖理伤教。故为此学者,稍不谨慎,流弊滋多。……若刘申受、宋于庭、龚定庵、戴子高之徒,蔓衍支离,不可究诘。”④朱一新:《无邪堂答问》卷一,光绪二十一年(1895)葆真堂刻本。又批评龚自珍道:“定庵以此为宗,乌足自名其学?”⑤朱一新:《无邪堂答问》卷一。龚自珍治经兼善古今文,始终不背家法,前文已述。至于非常可怪之论者,西汉时,公羊学与当时流行的阴阳谶纬之学融汇并行,故多非常可怪之论;当晚清之时,挟非常可怪之论者前有宋翔凤,治经喜援引谶纬之说;后有廖平,晚年为学近于臆逞,终于说怪。龚自珍本人则崇尚事实考证,而力避伪说,对五行谶纬深恶痛绝,在《非五行传》等文中对刘向的灾异之说洞若观火,严肃地指出“刘向有大功,有大罪,功在《七略》,罪在《五行传》”⑥龚自珍:《龚定庵全集》,《定庵文集补编》卷三。,贬斥之意清晰明了。

至于章太炎谓龚自珍为“汉种灭绝之妖”⑦章太炎:《校文士》,《民报》第十号,1906年12月。,认为龚自珍、魏源诋斥古文,则出于经学门户之见。钱基博便说:“(章太炎)于后生崇信之龚自珍,极口诋排,至以为‘汉种灭亡之妖’焉;世或以为不允也。”⑧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84页。认为章太炎在《校文士》一文中评骘他人时已得失兼有,对于龚自珍的评价更具“诋排”意味。当以钱说为是。

综观龚自珍的著述,当时所谓 “今文学”与“古文学”,多针对《尚书》的今古文而言,而称西汉的今文经学为“博士之学”,后“今文经学”之名渐起,且颇矜门户。皮锡瑞《经学历史》指摘龚自珍说:“如龚氏言,不知何以解夫子之作《春秋》,是犹惑于刘歆、杜预之说,不知孔子以前不得有经之义也。”⑨皮锡瑞著,周予同注释:《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9页。今文经学家一般认为六经为孔子所作,孔子之前并没有六经,而龚自珍在《六经正名》开头便申明“孔子之未生,天下有六经久矣”⑩龚自珍:《龚定庵全集》,《定庵文集补编》卷三。的观点,又提倡“六经皆史”,这与当时“今文经学”的立场明显抵牾。

若从汉代今古文经学的发展角度看,西汉时立五经博士为官学,博士一家专治一经,说经必本自家学师承,于他家之说无所取用,治学门户甚严。至东汉而古文经学风渐起,很多经学家走向了不矜门户,今古文兼善,兼治多经,兼容并包以求精当的治学理路。正如刘师培所说:“盖东汉经师,大抵实事求是,不立门户。许叔重治古文学,而《说文》之释姓氏也,则言圣人无父而生,用今文家说。《毛诗》为古文学,而郑康成作《诗笺》则多采三家之说。无识陋儒斥为背弃家法,岂知说经贵当,乃古人立言之大公哉!”①刘师培:《刘申叔遗书》,民国二十五年(1936)刻本,第九册《国学发微》。这种治学方法与龚自珍的经学理路是息息相通的,龚自珍治经不主张门户之见,形成了古今文兼容并包的经学格局,而这种治学观念又主要源自段玉裁。

《最录段先生定本许氏说文》中提到段玉裁关于治经的主张是不专“博士说”,也不专“古文说”,即提倡古今文兼备的经学路数。龚自珍在《春秋决事比自序》中说明自己治公羊学时以《公羊春秋》为本,又间采《谷梁春秋》和《左氏春秋》,便是不矜门户、兼容并包的。如果按照当时“今文经学”的治学立场,龚自珍不当是今文经学家。申而言之,龚自珍所处的嘉道年间,经学尚未有“今古文”的门户之分,龚氏本人亦不矜门户。故无论从经学立场、家学渊源、经学路数的任何一方面观之,他都不离古文经学一脉。

嘉道年间,公羊学自庄存与开风气,作《春秋正辞》,始讲微言大义,后有刘逢禄、宋于庭传其学,再传至龚自珍、魏源,至光绪年间而风靡一时。嘉道间治公羊学者大都不能脱离考据学的根基,以治古文经学为本而兼善公羊学,庄存与、孔广森、龚自珍、魏源莫不如此,其后王闿运、廖平等人的治经理路亦如出一辙。这并不脱离古文经学的治学范畴,时人并不因治公羊学便谓其为今文经学家。龚氏兼治公羊学,与其家学并不抵牾,所以对龚自珍经学的定位应该是兼善古今文,从小学入经籍,以古文经学为本,兼治《公羊春秋》为当。

当代学者研究龚自珍的经学,多未追溯其本源,将龚自珍的经学归入今文经学一派,实则不然。陈其泰《龚自珍的史学思想》一文中曾总结说:“他并没有按照外祖父的希望,成为一个古文字学家。后来他向刘逢禄学《公羊春秋》,也并没有成为象宋翔凤那样傅会谶纬迷信或专讲 ‘微言大义’的今文经学家。”②陈其泰:《龚自珍的史学思想》,《史学史资料》,1980年第6期。《清代公羊学》一书中也认为龚自珍论《左传》《史记》兼用古今文之说。③陈其泰:《清代公羊学》,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183-184页。陈铭《龚自珍评传》一书中提到龚自珍的治学思想是兼容并包的,同样认为他的经学兼善古今文,文中提到:“他学今文经学,并不排斥古文经学,而是兼济两家。”④陈铭:《龚自珍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27页。近年来,黄开国也认为龚自珍的经文经学“不分门户,兼采汉宋、古今”⑤黄开国:《龚自珍对经学纷争的评议》,《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可见对于龚自珍的经学,应当结合他的家学渊源,合理定位其学派归属,同时,对于龚自珍在古文经学方面,特别是小学方面的成就,应当给予更多的重视。

四、结语

光绪年间,政局日变,变革之风日盛,时人以龚自珍为思想变革的旗帜,借以宣传维新与民主思潮,片面夸大了龚氏“逆”与“变”的思想,而忽视了他的宗族观念和家学渊源,导致了对他经学的评价与定位产生了诸多偏误。其实龚自珍只是政治变局的“先觉者”与“先忧者”,当时他也只是提倡托古以革时弊,他在《己亥杂诗》第44首中说道:“何敢自矜医国手?药方只贩古时丹。”⑥龚自珍:《龚定庵全集》,《定庵文集补·杂诗》。其中“古时丹”大概指的是王安石主张的相关改革措施,他的见解并不能超越时代的主流思潮⑦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提到:“综观二百余年之学史,其影响及于全思想界者,一言蔽之,曰‘以复古为解放’。”(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八册,《饮冰室专集》之三十四,第6页)大致可以说明当时的时代思潮多是以复古革时弊的,龚自珍的思想并未超越其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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