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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闻捷的另一种方法

2017-12-06马温

金山 2017年11期
关键词:赤脚镇江时代

马温

闻捷在他那个时代的诗坛,名气已经很大。可是在镇江,至今他还只能算是个小众名人。有个闻捷纪念馆,但那是民间搞起来的,设在丹徒,简朴,或者说简陋,访者寥寥。我们要承认丹徒属于镇江,但丹徒并不等于镇江。他在镇江的知名度与这个纪念馆的规格是一致的。列举镇江名人时,闻捷是算一个的,但镇江并没有给闻捷相应的礼遇。有点尴尬的事实是,说闻捷是个丹徒人真的更准确。镇江虽是闻捷的家乡,可是闻捷并没有真正走进镇江。原因当然不在闻捷。

镇江的名人清单读起来很长,可是,其中的这个那个、这些那些,对镇江究竟有多少意义,看不出来。虚得很噢。闻捷是离我们比较近的人物,我们却不怎么看得上,真是很奇怪的文化现象。

我很小就知道闻捷,这和我父亲有关。父亲是新诗的爱好者,《诗刊》是他长年订阅的杂志。但这本杂志不可能囊括新诗的全部,其他报刊上时不时也有漂亮的新诗出现,父亲看到了,就会抄在笔记本上。一笔一划,极其工整。看诗是他的文学爱好,但他并未将这种爱好强加给子女。他在外地工作,但他的部分旧《诗刊》和手抄本是存在家里的,有时我们会翻出来看看,看啊看的也就喜欢上了诗。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诗,写得多棒啊,读起来就觉得自己也成了革命者。以后看到贺敬之的诗也这样排列,心里就有点瞧不起,这不是模仿么?印象中,父亲没有向我们推荐过什么诗人或作品,倒是在元旦期间,会将我们兄妹聚在一起,给我们念元旦社论,讲五年计划。我们不懂社论和计划,但我们愿意和这个读报纸的人相处。逢到他回来探亲,家中的菜肴就会比平常的日子好吃,餐桌上的这种变化很受我们欢迎。

父亲的手抄本,是我的文学启蒙读物之一,许多诗都是从那上面看来的,闻捷的,郭小川的,田间的,李瑛的。更了不起的还有郭沫若的诗,歌颂的是大跃进、土高炉和麦穗,现在看都是些幼稚可笑的口号,但当时,我是真心喜欢那样的诗,觉得有豪情,又浪漫。我还那么小,怎么可能是个批判现实主义者呢?我是接受者,我接受了那个时代,包括那个时代的口号与诗歌。

过去的时代,没有多少人有机会去新疆旅游,但大家都知道新疆美,这要归功于宣传家。宣传家中,有两人值得一提,一是画家黄冑,一是诗人闻捷。黄胄画新疆美女,画小毛驴,画冬不拉;闻捷则歌颂新疆的天山、绿洲和青年男女的爱恋。我关于新疆的想象就是这两人赋予的。

——后来,闻捷就死了,以一种非常态的方式,也即死于非命。父亲的手抄本上,死于非命的还有马雅可夫斯基,此人在前苏联的文坛上不要混得太好,却突然掏出小手枪自杀,让人看不懂。手抄本上的郭小川也是死于非命,还有投水自尽的老舍和卧轨的海子……

歷史犹如一座山,人至多是山上的一草一虫。山有巨大的体积,也有巨大的阴影。太阳走到一定的角度,大山的阴影正好遮住马雅可夫斯基,马雅可夫斯基只好非命,遮住了闻捷,闻捷也只好非命。逃是没法逃的。被历史选中就是劫数了。

闻捷对镇江有什么用?似乎用处不大。知道不知道这个人,对我们的日常生活一点影响也没有。毫不夸张地说,闻捷绝对不如镇江香醋有用。香醋是我们这座城市的图腾。在精心构思的城市口号中,这种深黑色的液体洒满我们的全身。我们希望借助这种特殊体味,将来客熏倒、迷倒、醉倒。这个产品现在是以工业化的方式在制造,但论其本质,醋和高铁分属不同时代。醋总是诱导我们想到手艺,想到手工,想到作坊,想到农耕,想到慢吞吞的生活方式。醋是柔性的,安静的,醋不嚣张,缺少视觉冲击力,醋的现代性弱得很——一座城市想夺人眼球,现代性一定要强盛。镇江最有名的香醋生产基地就坐落在丹徒境内,闻捷的纪念馆也在丹徒境内。很恰当?巧合?或者有什么弦外之音?

这是不应回避的问题:“闻捷对镇江意义何在?”

他走进镇江或不走进镇江,镇江有何得失?

“走进”比较难,折衷的策略是先行“走近”,走近闻捷,靠拢闻捷,这样的相互距离会方便我们观察。闻捷写的多的是新疆的异域风光,只是偶然并短暂地,他写到了长江留下的几个沙洲,从文本角度分析,闻捷对镇江的文学生态没有直接与显著的影响。但我们不能否认闻捷是一个坐标,通过他,我们可以了解,一个作家怎样才能亲近时代、亲近人民、亲近土壤。闻捷自己的创作历程提供了一种亲近的途径。当我们光脚时,才能感知大地的温度。可惜,今天的现状是,我们普遍穿着鞋,我们和大地是隔膜的,疏远的,我们只在客厅地毯上赤脚,在游泳馆马赛克过道上赤脚,我们和土壤之间是虚假的友谊和情分,一旦我们转入书写阶段,我们笔下的土壤也必然是虚假的、伪善的、缺少真情的。

让我们将闻捷的地位缩小,将他缩小为本埠的一个作家吧。本埠拥有不少作家,或者说,本埠拥有一个作家团队,这个团队当然有雅量接纳闻捷这个新成员。好了,现在我们来梳理一下,这个团队中究竟有几个人是在赤着脚写我们的城市、写城市的人民、写人民的一颦一笑、写这些颦笑背后的因果以及这些因果可能面临的分蘖与畸变?城市的历史,人民的历史,希望赤着脚的作家来描写。但是,这样的脚有几双?多么?比得过当年闻捷的赤脚表现么?没法回答。底气不足。也许这是一个伪命题,我们秉持的文学观和闻捷时代已经大大不同,我们与时俱进而闻捷落伍了,我们不屑于和他比赤脚,我们喜欢穿鞋的感觉。——这是不是闻捷在镇江不怎么时髦的原因呢?

闻捷的个头据说有一米九,东北大汉似的,但他也有短板,歌颂过不应歌颂的东西。这个诗人也有说了假话的作品。轻视他、忽略他似乎还是有点理由的。可是,给一个历史人物贴这样的标签是不厚道的。今天我们对闻捷时代持有的看法,其实是历经多年缓慢而艰涩地获得的。我们不要嘲笑闻捷不能勇敢而真实地反映那个时代,因为今天的我们勇敢的程度和真实的程度也并不高,何况,生命的最后时刻,闻捷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他所选择的死,是他的抗争,是他的觉醒,是他的决裂,是他勇敢精神的爆发,是他完成的最后一首真实的诗。在死的那一刻,闻捷不但是双脚,他是全身心地扑在了大地之上,他和土壤拥有了最高等级的亲密度。

必须再说说海子。卧着海子的那节钢轨,其实不是钢铁,也是土壤。那节钢轨在山海关。山海关的老龙头是长城的起点。当年我在起点张望,看到的是罩在玻璃中的一段泥土墙。隔着玻璃,我觉得那段泥土墙灰暗无光,很遗憾没有看出它的伟大意义。

真诚并不能保证你写出好诗,但真诚是写出好诗的第一步。莫言自嘲,他没去过俄罗斯却写了上万字的访俄游记。但莫言写红高粱是真诚的,他用的是笨方法,脱了鞋,赤脚,大地的温度直接窜进了他的身体。我们今天呢?我们的文字中镇江频繁出现,但那是真实的镇江么?是文学的镇江么?我们很多人也没有“走进”镇江。

也许,我们应当和闻捷手挽着手,向着我们从未真正进入的镇江前进。把我们的手先行伸出来吧,邀请闻捷,难道我们不应当更主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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