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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畅想曲

2017-12-06邝立新

雨花 2017年15期
关键词:旅馆白色旅客

邝立新

旅馆畅想曲

邝立新

(一)住旅馆的日子

采莲弄这家小旅馆,四周环绕老旧居民楼(老城区何处不是如此)。从空中俯视,涂成明亮黄色的外墙,在一片土灰中格外显眼。旅馆像是一个侧面立起的火柴盒,又像巨大的长方形积木。“积木”一侧开了许多窗户。中午过后,太阳从西侧斜斜映入房间,给这些潮湿阴暗的场所,带来一丝生气。

我早晚出没于这个地方。有没有阳光,对我的生活并没有多大影响。只是晾在房间里的衣服长期阴干,散发出一种难闻的霉味。借着这个理由,跟前台姑娘交涉几次,总算换了一个勉强能够享受片刻阳光的房间。住在这里的人,大多长期居住,至少也是半年。要等别人腾出空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旅馆跟车站有着相似之处,人们进进出出,却素不相识。我所居住的这家旅馆是个例外。许多人就在这附近单位上班,八成以上的房间被长租下来。流动的场所,有了相对固定的人,就会滋生出暧昧、偶遇、猜疑、嫉妒……进而演绎许多故事。《蒂凡尼的早餐》《幸福终点站》《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甚至《泰坦尼克号》,讲述的都是这一类的故事。旅馆一楼最初是一家咖啡简餐店。周日晚,我们从外地赶到这里后,常常在一起聚餐、打牌、喝酒、抽烟——使用旅馆为长住客人提供的免费消费券。咖啡店搬离不久,又改成了一家小渔村,后来又换成川湘菜馆。总之,经营不甚理想。当然,我们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房间里有两张床。每天睡哪一张,常常让人纠结。自从女儿来过我房间,并把这个地方称为“两张床”后,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之前长期睡东面这张,熟悉床垫结构,身体无意识地陷入这些轻微的凹凸起伏,随即进入沉睡状态。西侧的床静悄悄的,一言不发。第二日又换了另一张床睡。许久不躺这床上,床单浆洗后的味道进入鼻腔,带着陌生人的气息。房间仅有的一张桌子和木质靠背凳子,跟我的身高尺寸高度吻合。夜深人静时,我常坐在上面,看书,写稿。一张好的桌子和凳子,竟能激发一个人的灵感,让人沉浸在写作中,忘记一切。只听见键盘的声音,在空中回响,文字像一个个美丽的音符,或欢快或悲伤地跳跃着。工作和生活中的烦闷、苦涩、压抑,仿佛都在这些美妙而单调的音乐中释放……

旅馆里的生活,始终处于一种被窥视的状态。不知何时,会有一个陌生人进入你的空间。根据她的想法,随意改变这里的陈设,甚至带走一些她认为无用的东西。一个枕头、一个杯子、一本书、一双鞋、一把牙刷、一件衣服……这些东西常常改变自己的位置,让人不知所措。那是一种被动的、无法掌控的状态。对于曾经长期住在家里的人而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适应这种漂浮状态。是的,漂浮,就像失去重心的外太空,没有什么东西是固定在某处的,都在空中飘着。

旅馆隔墙,是一种很薄很薄的夹层,声音传导效果极佳。走廊里走过某个人,一个人还是两个,男人或是女人。从房间关门的力度,能判断谁离开。躺在床上,甚至能听清楚隔壁在放某部电视剧。一个房客特别喜欢音乐节目,常常随着“导师”们的尖叫,也发出阵阵凄厉的叫声。后来,又换了一个新闻迷,每天清早必看朝闻天下,让我定的闹钟失去了意义。当然,还有一些不该听到却无法忽视的声音。这些声音,让彼此的生活变得透明。隐私,像外太空的氧气般珍贵。

住了近一年后,我终于搬离这个旅馆。重新回到温暖的俗世生活,回归有社区、有家庭的日子。一切全部固定下来,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每天见到熟悉的人,做熟悉的事。生活中很少出现新鲜面孔和陌生声音,更难体会到被窥视或窥视他人的罪恶感。在平凡生活的夹缝之中,偶尔还会想起那段日子。

(二)旅馆的秘密

旅客离开之后,清洁女工全面接管房间。她将睡痕犹存的床单铺平,将带着体温的被子整理叠齐,将滴着水的毛巾拧干搭好,将床上的衣物挂进衣橱,将地上的毛发、灰尘清扫干净。最后,将垃圾(她认为的垃圾)打包带走。她每天出没这里,熟悉房间里的一切。通过屋内陈设的变化,判断旅客的一举一动。无论抽烟、喝酒、吃零食,还是看书、淋浴、失眠,她一清二楚。尽管她与旅客从未谋面。她甚至不需要见到旅客。她是一个隐形的人,一个时刻窥视你的人。

洗衣房的阿姨年纪不小,保养却很好,脸上皮肤光洁,唇红齿白,简直神采奕奕。她出现在旅馆地下室这片阴暗之地,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却又让你精神一振。你将衣服交给她了。衣服还带着你的体味、形状,袖口、衣领沾了汗渍和油污。内里口袋里也许还有遗忘的物品,或是一张小票,或是一粒纽扣,或是一个打火机,甚至随手记下的一张即时贴。她把这些东西一一挑拣出来,怀着一丝好奇,最终还是皱皱眉头或微微一笑,将它们丢弃。这些东西一文不值。直到有一天,你突然想起,找遍每一处角落,搜寻记忆的每一刻,却空手而归,沮丧不已。生命中的一些东西,就这样随着洗衣机的轰鸣,消失在时空之中……

如果长住旅馆,便离不开旅馆提供的膳食。住在旅馆有无数好处,其中之一:不用为吃发愁。旅客与厨师素不相识,却有一种交流的媒介——菜肴。刚端上来的热菜,简直能看见厨师正冒着热汗,操着锅铲不停翻炒,往锅里添加油、盐、酱、醋,加水、加糖,再添加一些他的喜好或偏见。同一道菜,每一次吃都有不同的味道,这完全取决于厨师的心情。一片新鲜的菜叶,一块带血的牛排,一条活蹦乱跳的白鱼,经过厨师亲手清洗,烹制,端上餐桌,再送进客人的胃,进入身体的循环。这个隐形的链条,让厨师与旅客有了一层无形的联系。旅客们可能因为一道菜,激发许多灵感;也可能因为一碗汤,败坏一天兴致。

最了解旅客的,还是旅馆的主人。来的次数多了,她一点点积累,将你的生活习惯一一记录下来。你喜欢早睡还是晚睡,喜欢游泳还是散步,喜欢食肉还是吃素,喜欢看书还是电视,喜欢硬床还是软垫……她让你以最舒服、最省心的状态,在酒店里度过无忧无虑的时光。她让你感受到一种心灵的安慰,那是一种细致入微的照顾,一种洞察人心的体贴。旅客甚至会形成一种心理依赖。看《铃鼓酒馆的女人》,常常让我感动,梵高的寂寞、宁静、孤独、狂热深藏画作之后。那些旅馆或酒馆里的女人,脱离了家庭生活的束缚,更能理解他人的生命。

一些小的旅馆,或家庭旅社,主人、服务员、清洁工、厨师都是一人身兼。他们寻一处风景绝佳之处,临山濒水,几乎要做老死该地的打算。然而,这是更加危险的场所。你来到此地,几乎将你的整个生命、全部秘密都交给他。许多惊悚电影,都发生在这样的荒郊野外。如果是一幢有历史的老建筑,更要时时当心那些鬼魅。颐和路上有几处民国别墅,如今改造成对外经营的旅馆。偶尔晚上去里面散步,看到别墅外悬挂的“陈布雷故居”“戴笠故居”,以及透过幽暗灯光隐隐可见的楼梯阴影,总是不由生出几许忧惧。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呢。

你也不能忽视那些无足轻重的角色。他们是看门人、登记员、修理工、理发师、寄存师傅……他们各自掌握你的一个秘密。他们登记着你的身份信息,他们掌管着你的私人物品。他们默默望着你进出,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却悄悄记牢你的随从、你的情人、与你交往的一切人。到关键时刻,他们都是人证。天花板上是另一个世界,密密麻麻的线路、管道、机关,不见天日的老鼠、蜘蛛、蟑螂、虫卵。下水道亦如此,黑暗中,一阵哗啦之声,你不知道它将通往何处……

(三)旅馆的灵魂

旅馆是城市的附着之物,也是城市的隐秘之所。如果城市是一座高山,遍布各个角落的旅馆,就是山上的一个个洞穴,温暖潮湿,遮风避雨,带着史前人类的气息。旅馆给城市过客一处栖身之地,一张可以休憩的柔软大床,一个随时释放热水的淋浴喷头,一扇推开便能看见街道风景的窗户。让旅客们暂时放下日常生活的一切,离开熟悉的场所、熟悉的朋友,享受片刻的安逸或放纵。

旅客以为只需付出金钱,却在毫不知情的情形下,留下他们的皮屑、毛发、气息、体液、唾沫,以及一个醒来己忘的梦境。如果旅馆主人足够细心,当然能发现这些细微的痕迹。它们简直随处可见。天长日久,旅馆里会留存许多这样的痕迹。这些痕迹,让旅馆变得肮脏,同时也更有魅力。后来的旅客,与之前的旅客在精神上、身体上接触和交流,让住旅馆本身更有想象空间。

高贵的旅客们在享受甜美笑容、可口食物和贴心服务时,是否嗅到了背后金钱的气息。它们带着腥臭的味道和赤裸的欲望。华丽的大堂、璀璨的吊灯、光滑的大理石、食之不尽的自助餐厅,所有这些,都只是旅馆肤浅的表面。离开旅馆,便荡然无存。人,是旅馆的灵魂。看看《布达佩斯大饭店》,缺少了古斯塔沃先生的周旋,终将沦为一座冷酷的军营。一个足够好的经营者,能将旅馆变成温馨舒适的家,却没有家的束缚、无趣和纠葛。它是可以放松身体和心灵的秘密花园。

更多的是低廉的旅馆。车站附近,总有一群中年女子,不厌其烦地询问每一位刚下车的旅客。经历了无数次挫折之后,总有一两个人——或许是背着大包小包进城务工的乡下人,或许是从学校出来的新鲜面孔——会落入她们的“圈套”。女子带着他们进入狭窄的小巷,绕过贴着小广告的电线杆,进入一间阴暗的屋子,从这里进入这座城市。医院附近也是如此。跟车站不同的是,不需要中年女子的牵引,他们会自动寻过来。带着消毒水的味道,以及对某种疾病无休止的讨论。

旅馆和旅客需要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旅客们带着一丝好奇和轻微的抗拒,进入陌生的旅馆。旅馆心情愉悦时,很快接纳他们。仿佛他们住进来的时机是恰当而正确的。感觉不对时,许久也难以融入。让旅客们真正进入旅馆的,或许是一个舒适的马桶,一盆带着清香的水仙,一张软硬适中的床垫,进入房间的一缕阳光以及阳光中飘舞的灰尘。可是,一把简陋的塑料梳子,一双单薄的纸质拖鞋,一台带着异味的老旧空调,也能轻易地破坏这种默契。

开私人旅馆(或民宿)的诱惑在于,你有正当的理由,收集别人的秘密,了解他人的生活。希区柯克的经典电影《惊魂记》,吸引我的不仅是谜底揭开的一刻,而是玛丽恩被诺曼杀死前两人的对话。在标本鸟呆滞眼神的注视之下,他们各怀心事,谈到生活中的圈套与挣扎、正常与不正常、谋杀与精神疾病等。这样的对话是每一位开旅馆的人所渴望的。每天见到不同的面孔,了解不同的人生,不同的故事,探寻故事背后的企图、渴望、爱慕等等。这些沉重的诱惑,简直就像毒品赐予人类的狂欢一样,难以抗拒。诺曼甚至取下墙上的画,透过一个小孔,窥视玛丽恩的一举一动。这种阴暗的举动,让人有一种难以启齿的快慰。

英国小说家斯威夫特在《旅馆》中写道:“我心目中的旅馆并不仅仅是追求一流的服务水准,并不仅仅是提升一下大街上的咖啡馆和二流宾馆的层次。我对仅仅提供膳宿毫无兴致……我想要的旅馆就像我以前入住过的医院,但不设医务部。我要开一家‘开心’旅馆……我衷心希望他们在我的旅馆房间里,在堰水的潺潺声中,真正找到他们秘密的极乐……”一家好的旅馆,包容一切,宽恕一切。

(四) 白色旅馆

白色,旅馆钟爱的颜色。灰白墙壁、亚麻窗帘、乳白天花板、纯白床单、枕头、毛巾、暖白拖鞋、象牙白瓷杯、浅白地板、亮白瓷盆甚至雪白身躯……高档旅馆的“白”,如天上浮云,如高原雪山,如遍地棉花,又仿佛冬日暖阳下舒适的晴日,让人感到一种虚幻之美。普通旅馆的“白”,像大雪后真实世界被掩饰的表象,表面光鲜亮丽,抠开一点点,或许能见到不堪的一面。白色,变成一副挡箭牌,变成一种伪装色;廉价旅馆的“白”,是一条浆洗过无数次、带着斑斑痕迹的床单,是带着蛛网和黑灰的隔墙,是卫生间地面永远冲洗不净的污痕。

经过长途跋涉,在一片苍翠绿意和湖光山色中,见到一座灰色屋脊、白色墙壁的小屋,那便是你的栖身之地。这白色小屋,也许是南方的一座园林旅馆,也许是浙南山区的一家民宿,也许是徽州乡下的一座村庄,也许是泸沽湖畔的一间私人房屋。从拉萨的布达拉宫,到苏州的普通民宅,白色是最寻常的装饰色。在希腊爱琴海旁,摩洛哥卡萨布兰卡,意大利奥斯图尼,随处可见白色房屋。

东方视白色为哀伤、不祥、失败、神秘,西方则认为白色代表着高雅、纯洁、忠贞、平等。在“蓝白红”系列电影之《白色情迷》中,Karol费尽心思陷害前妻Dominique,某种程度上,是追求一个男人的尊严或情爱中的平等。实现愿望后,Karol望着监狱中的Dominique,却流下悔恨的眼泪。爱情或婚姻中的平等,哪会如此简单。单调白色背后,还有许多难以洞察的情感。

D.M.托马斯在《白色旅馆》中写道,旅馆类似于母亲赤裸的身体,一个没有罪恶、也无须背负悔意的包袱的地方。弗洛伊德的学生分析,旅馆中的很多物体具有象征意义,比如:门廊是口腔、楼梯是食道、阳台是胸脯、四周的杉树是毛发……白色,也许还象征母亲白皙的肤色,甚至让人联想到温暖柔软的乳房。旅客们住在其中,全身心地投入口腔活动,吸吮、咬、吃、吞咽、用嘴含,带着一个吃奶婴儿幸福的汪洋恣肆般的自恋心理。

除去这些微妙情感,在旅馆色彩搭配方面,东西方罕见地达成了共识。白色简洁,却意味深长,与东方禅道有异曲同工之妙。传统国画中,最重要的是留白。陶庵梦忆等明清小品中,也有“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样素净淡雅却意境深远的文字。旅馆中的白,当然有一种禅意。长居俗世之中,能够抽身而出,在旅馆提供的简单而且有规律的生活中,读几卷书,念几句禅,冥想,苦思,与那些深山寺庙的居士有何区别?

世间何处不可修禅。悉达多辗转求道,最终在河畔入定,他从河水中学会了等待、耐心与倾听的艺术,“河水包容了所有人的追求与痛念,欲望与苦难”。地处闹市的旅馆,是喧嚣人群中的一处净地;藏身荒郊的旅馆,是世外桃源般的修行之所;面朝大海、濒临大河的旅馆,更是无垠世界中灵魂的安放之处。面对进出旅馆形形色色的人物,旅馆中嘈杂不绝的声音,以及那些看似单调的色彩,心有灵性的你,一样能学到等待、耐心与倾听的艺术,体会到朴素宁静的力量。

白色,表面纯洁无暇,其实融合各种色彩,包含人眼所能见到的所有光。这与旅馆的精神是一致的。旅馆的白色,白色的旅馆,看起来多么干净、多么纯洁、多么赏心悦目。其实,旅馆是最复杂、最肮脏的场所。旅馆来者不拒,无论年龄,无论人种,无论性别,无论贫富。它容纳世间的爱与恨,美好与丑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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