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自由

消失的祖父：只求有山水共作证的悲凉潜伏人生

艾自由

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小说家胡性能的中篇小说《消失的祖父》原载《人民文学》2016年第4期头条，《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长江文艺·好小说》2016年第6期，《中篇小说选刊》2016年第4期纷纷选刊；2016年9月，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云南大学教授宋家宏主持的“云大评刊”论坛第32期，组织云南高校教师及研究生20余人对这篇小说的主旨、艺术特色、价值、缺憾等进行了专题研讨，在文学圈内圈外产生了较大影响。

《消失的祖父》抓取涉及祖父一生的几个重要时间节点，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在历史与现实之间不断切换，时间跨越逾百年。具体来说是在写作的2015年从祖父的照片引发和补记故事，1910年代至1930年代祖父从出生留洋求学从军意气风发的青春，1940年代作为中央军连长到副团长的抗日英雄荣归故里养伤昙花一现的荣耀，1950年代解放前后选择从昆明跟随国军南逃缅甸的神秘，1960年代回国后坐牢15年不被地下党上线认证的悲凉、1980年代重返故乡申城向党组织的申述无门和不被亲人理解后自行消失，1990年代我的苦苦寻找和反复质疑等时间段间来回穿梭。在求证历史难宽容与残酷现实真冷漠相交织的张力下，构成了一个叙述与意义多层性的空间，阐释了对生命、情感、岁月以及人生的深切理解和犀利洞察，传奇加离奇，好看又耐看。

祖父对自己的信仰坚定而虔诚，他的历史一开始就显得扑朔迷离，始终真的无法说清。大仲马曾说过：“历史是什么，不过是我用来挂小说的钉子。”在《消失的祖父》中，胡性能正是用“历史的钉子”挂起了奇谲瑰丽的小说画面。小说里的人物和事件都有真实历史依据，睿智审视与宽容情怀纵横交错、剥茧抽丝。同时又不拘泥于真实，而是创造出了一个充满奇异想象、推理和幻觉氛围的艺术世界。最后用爱来感化恨、用宽容来消除冷漠。祖父从东渡日本留学到昆明陆军讲武堂，从中央军第六军跳到滇军六十军再打入中央军第八军，见多识广注定了他的不平凡，而特殊身份的无法确认注定了他最终只能成为一个失败的理想主义者。他在老家娶我的祖母为妻，生育过一男二女，即父亲、大姑妈、二姑妈，却又在昆明与一位17岁的少女崇拜者安青同居；曾经在1949年云南解放后跟随国军残部南逃缅甸，等到他十多年后回国寻找党组织，恰逢“文革”，他单线联系的入党介绍人黄敏文不敢承认他的身份，导致他长期关押在大坪农场，劳动改造了15年，连儿女都嫌弃他，以致晚年孤独出走后渺无音讯。正如小说结尾的几种猜测：打入国军的谍报人员，肩负新的使命继续在缅甸潜伏；不是潜伏在国军里的地下党特工，当初随国民党残部出走，完全是走投无路；虽是地下党肩负特殊使命的谍报人员，同时是双面间谍。而这些只是根据碎片化历史的重组猜测和推测，没有钉钉钉在板板上的充足人证和物证，所以祖父的历史最终还是迷雾重重。

亲人的宽容，一开始就冰冷彻骨，始终真的很难回暖。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据其实非常少，一旦人不在，那么仅存的那些东西，更无法拼接完整。祖父作为一名中国远征军的抗战老兵，颠沛流离，辗转一生，最后概括为短短的几行履历，就像一根吃剩的齿刺不全的鱼骨头。仅凭这根残损的鱼骨，我们无法想象这条鱼活着的时候，它身体的流线、完整而闪耀着光泽的鳞片，更何谈它曾游过的江河、寄身的水草、经历过的炽热或寒冷的岁月。当1981年，近40年音讯全无的祖父聂保修祖父历尽千辛万苦回到家里的时候，让全家人大吃一惊，没有人知道他在1943年伤愈返回国军部队后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人生，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国军团副的身份仅解放前荣光一时，更多的是解放后历次政治运动给整个家族带来的灾难和不幸。冷漠的亲情和刻骨的质疑使祖父的内心变得冰凉，特别是父亲和二姑妈的不闻不问，祖父坚持上诉却又得不到回音。70多岁的祖父在彻底绝望之余，把楼下所住的炭房收拾整洁，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终于在一个寒冷冬夜不辞而别去了远方，最后不知死活。而他真正的身份和历史，更随着他的失踪变得残缺不全和无可求证，变成了永远的谜团和猜想。在政治上追求进步的父亲也是一个失败的理想主义者，当年不与祖父交流，甚至觉得祖父连累了自己 ，在貌似天经地义的划清界限背后，亲情无价在利益有价面前显得苍白而无力，当我们从“消失的祖父”感受到命运的不可捉摸时，更感受到深刻的世道人心和人生无奈。等到从丹城文化馆馆长一步步干到文化局局长父亲退休前意识到误解了祖父想要解开谜团，祖父已经失踪得不知上天还是入地了。为了破解迷雾重重的祖父的个人历史真相 ，当家族中和祖父关系最亲近的我多方寻觅，意识到祖父的本名“聂保修”和可能是受地下党组织安排改名“宁国强”这两个名字本身就制造了一道夹缝，作为潜伏在国民党队伍中的地下党员，他注定要在多重力量之间不断游走、挣扎与抉择。但这仅仅是猜测、希望和可能，仅仅是了解掌握祖父潜伏秘密的冰山一角，祖父戎马一生的整个历史仍然是斩不断理还乱的谜团。

作家是生活的传感器，又是生活的记录者。胡性能在创作谈《小说是对另外一种生活的秘密抵达》一文中认为：“想想我们个人的历史、民族的历史、国家的历史，在那些黑纸白字写下的典籍里，有多少是事实本身，又有多少经历了小说化的加工？一团乱麻的往昔，没有谁能够真正做到条分缕析。其实，我们一直生活在一个小说的世界，一个夹杂着虚构、想象、变形、夸张和加工的世界，并心安理得，活得气宇轩昂。” “对于小说而言，它的任务不是对生活的重现，而是重构，是根据我们人生的经验、记忆、知识、见闻和需要重组的生活的某种可能。它在想象的世界发生，真实、具体、细致而富有质感，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某种延续。从这个角度来说，小说是我们对另外一个世界，对另外一种生活的秘密抵达。”胡性能有一颗柔软悲悯的心，《消失的祖父》细腻入微而透着从容机智。作为读者，我从内心坚信小说中历史乱麻麻犹如一盆杂锅菜无可求证身份的祖父是打入国军的地下党谍报人员，祖父没有消失，特别是他下半生长期经受说不清冷漠与道不明宽容的人性煎熬，不怨天不怨命只求有山水共作证的传奇潜伏人生，将激励我们不忘初心继续前进！

（作者系昭通市文联副主席，昭通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

责任编辑：臧子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