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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梧桐夜读书

2017-12-04白峰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17年11期
关键词:周汝昌蛐蛐梧桐

白峰

蟋蟀盆,蛐蛐罐,其实说的是同一类器物,南方称盆,北方称罐。其不同之处在于南方蟋蟀盆壁薄,北方蛐蛐罐壁厚,都是为了适应当地气候条件,因地制宜而设。南方蟋蟀盆起始较早,宋末周密的《武林旧事》记杭州景象,就曾记录过有专门卖蟋蟀盆的店家。北方蛐蛐罐出现较晚,虽然宣德皇帝曾迷恋斗蟋蟀,但是北方民间成规模的烧造,当系明代晚期万历朝的事。北方烧罐,康熙时期有过一个高峰,康熙帝属于十分敬业的皇帝,本人并不玩虫,但是他曾命宫里孵化蟋蟀鸣虫,以便让春节的家宴溢满生气。道光以降,北方烧造蛐蛐罐的风气延绵不绝,也出现了一些名家。初,以北京为中心,延至清末民初,烧造中心转至天津。所以北方蛐蛐罐又分京路罐和津路罐。两者造型风格略有差异,塘底方式则差异较大。京路罐填土很厚,为的是便于过风,又能保潮;津路罐填土很浅,着眼于避光静养。各有千秋。“秋雨梧桐夜读书”蛐蛐罐即属北罐之京路罐。

初次知道“秋雨梧桐夜读书”蛐蛐罐,还是在邓之诚的笔记里。邓之诚,字文如,清末举人,民初曾任国史编纂处纂辑,历任北京大学、燕京大学、辅仁大学教授,说起来还是王世襄的史学老师。王世襄就读燕京时,有一回怀揣蝈蝈葫芦进了课堂,不意蝈蝈暖过身来放了叫,屡触不止,惹得课堂上哄堂大笑。邓先生斥曰:是听我讲课,还是听你蝈蝈叫?遂将大玩家逐出课堂。不过邓先生行事公允,期末仍按成绩给了王世襄优等。畅安先生晚年言及此事,仍忍俊不禁,灿烂如儿童。

其实邓之诚也是个爱玩之人,他玩古董,遂有《古董琐记》八卷。该书初刊于1926年,其卷六“蛐蛐罐”一节记曰:

“石虎胡同蒙藏学校,上年掘土种花,得蛐蛐罐极多。有姑苏彩山窑常德盛制者十一,永乐制也。淡园主人制,外青内紫者十一,秋雨梧桐夜读轩制者三十四,康熙制也。赵子玉制,署恭信主人之盆凡四,署西明公凡一,署古燕赵子玉制或造者凡六十,书制者较精美。又敬斋主人之盆一,彩胜主人之盆二,韵亭主人之盆一,寄敬堂制一,清溪主人、珍香外史各一。相传该校为吴三桂旧邸,即周延儒宅,为京城四大凶宅之一,居者率不安。此不知何人埋藏。闻故老言,道光时长安贵人斗虫之风极盛,今淡园等制,流传尚多,且有志虫名者,予数见之,信皆佳制,但不古朴尔。大抵其时新制,特窖藏之,为去火气,使不伤虫。康熙容或有之,永乐、宣德,吾未之能信。又闻贵人蓄虫,率同式廿四罐,列之几案,呼为一桌,蓄多者至数十桌。今此流风消歇久矣。”

“上年”是哪一年,邓之诚交代得不清楚,总之应当在1925年之前。这宗蛐蛐罐究竟是何人、何时所埋,邓之诚亦未加考辨,盖因其并非蟋蟀玩家,对蟋蟀罐的了解不深所致。今日据邓之诚著述年代近一个世纪,如若考辨,更是困难。但是邓之札记仍然提供了诸多信息。

从邓之诚行文看,此公显然不玩虫,对于北平当日的玩虫习俗亦不甚了解。其“长安贵人”云云,依稀可以看出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的影子。其实斗蟋风习自明宣德以来,已由苏杭渐及北方,至明代晚期,北京城玩虫风气大炽,延至民国时此风未之稍减。他的学生王世襄即是此道中人。邓公对蟋蟀罐的认知,尤其是对赵子玉罐的认知多有错讹。比如“西明公”显非赵子玉所制(余藏有一对,从器物特征看,当为清中晚期的产品。)“淡园主人”“敬斋主人之盆”“韵亭主人之盆”均为赵子玉定制八种序列,邓文反不列于赵子玉名下。“古燕赵子玉造”与“古燕赵子玉制”之间,“造”为真品,“制”为仿品,已有定论。而且从传世品看,“造”之精美远胜“制”者。而邓著倒置,或为误传、误记,亦或署“造”者亦为后世仿制,皆未可知。倒是他的学生王世襄在半个多世纪以后,撰《秋虫六忆》,才算首次对万礼张、赵子玉所制蟋蟀罐做出了系统的整理和研究。

古之大户蛩家,有定制虫盆风习。比如道光年间北京大户即有“含芳园定制”蛐蛐罐、过笼、水槽等全套器物;再如,花恭信、花淡园之类即为晚清时北京左家仿赵子玉款定烧,但泥质远逊,造型能力亦有不逮。另,余歷年收得“光绪己亥”“丙寅天字”等帮戳,署款“始平耀亭氏制”“耀奎士荣氏制”之虫盆数种,盖底款识之侧并注有“天字第某某号”排序。须以千字文排序,料知数量可观。历代蛩家,亦不乏文人雅士,但能定制蛩盆者,非有一定财力莫办。盖因一经开窑,必需相当数量,个人定烧,加盖私家款,即非商品,自然无回收成本之预设。虽为雅玩,但所费不菲。故,大路货常见,而定制款稀见。以书卷气雅言志盆者,则极其罕见。“秋雨梧桐夜读书”信为执牛耳者。且因“夜读书”与“夜赌输”谐音,更可以断定此罐断非赌虫家所为,必是文人器物。实为罕见之品种。

蛩家埋罐、窖藏是对新罐处理的一个环节,是为了去新罐之火气。复杂的还要冬日里填雪,夏日里沉于井底,如是三番,目的是避免盆中所残火气烧了虫爪。埋于土内更是为了得土气,滋养虫体。蟋蟀为秋虫,属金,土生金,而火克金,去除火气,具足土气,始可养虫,甚合物理。但一般处理虫罐,多是整桌。古制,一桌为二十四只。从邓文可知此处埋藏多者为三十四只,少者竟至于一只、两只。且南盆北罐都有,其中姑苏彩山窑确为明代早期之南盆,为苏州陆墓镇所烧制,可以视为宣德器;赵子玉系列如若确为真品,则出自康熙时期;赵子玉“制”者,当系后世仿制。此宗盆罐年代既不统一,数量也参差不齐,显然不是为处理火气而刻意埋藏,从情理上分析应当是突发变故,主人不及带走而又不甘就此丢掉而采取的掩埋措施。显系心有挂记,尚存一念,希冀将来还有机会取出,不然大可以直接扔在花园里,没必要费这些工夫。

从上述资料,可知埋藏时间不早于康熙时期,必在其后,但仍难以断定此罐为何人何时所藏。如是,则仍需考辨石虎胡同前后的拥有者和居住者。

石虎胡同闹鬼的逸事见诸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裘文达公赐第在宣武门内石虎胡同,文达之前为右翼宗学,宗学之前为吴额驸(吴三桂之子)府,吴额驸之前为前明大学士周延儒第,阅年既久,故不免有时变怪,然不为人害也。厅西小房两楹,曰‘好春轩,为文达燕见宾客地,北壁一门,横通小屋两极楹,童仆夜宿其中,睡后多为魅出,不知是鬼是狐,故无敢下榻其中者。”

裘文达即裘曰修,乾隆四年进士,历任礼部、刑部、工部尚书,曾任《清令典》总裁,奉敕撰《热河志》《太学志》《西清古鑒》《钱录》《秘殿珠林》《石渠宝笈》等大型传世名著,又奉命补《华严经》残本。屡勘河道,治水有名绩。其时,黄河、淮河、运河多次泛滥,积水久不排泄,山东、河南、安徽各地深受其害。他奉命勘察,向朝廷上疏献策,和灾区官民尽心筹划,领导治水28处,开河67条,完成水利工程计300余里。裘曰修多次主持乡试会试,是纪晓岚的受业师。

裘曰修之前的右翼宗学,乃是指雍正时期曾作过八旗子弟的贵族学校,这期间有一位后世变得声名显赫的人物曾居此处,就是家境败落之后的曹雪芹。也就是在这里,曹雪芹开始撰写他不朽的名著《石头记》的。这期间,他与在此就学的敦敏、敦诚兄弟结为了挚友,常有诗词唱和。敦诚《寄怀曹雪芹》诗:“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即指前事,其“虎门”即指石虎胡同之右翼宗学。据红学家们考辨,所谓“悼红轩”很可能就在此宅之中。

敦敏、敦诚兄弟系皇室后裔。敦敏曾著有《懋斋诗钞》,敦诚著有《四松堂集》,后来都成为研究曹雪芹生平的重要史料。早年周汝昌之兄周诂昌,见到东亚图书馆排印本《红楼梦》,胡适在序言中提及敦诚的《四松堂集》,并言未曾见到敦敏的《懋斋诗钞》。周祜昌就致信周汝昌留意,不料这部令胡适遍索不得的秘籍,被周汝昌至燕大图书馆一索即得。诗集中涉及曹雪芹的诗有六首。看到《懋斋诗钞》后,周汝昌将此事告知兄长,并写了一篇文章,名为《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懋斋诗钞中之曹雪芹》,经其老师顾随的推荐,发表在1947年12月5日《天津民国日报》的《图书》副刊上,当时主持该副刊的是赵万里。文章发表后,胡适看到并主动给周汝昌写信,对其进行鼓励。此举使周汝昌深受鼓舞,由此开始了与胡适的往来,并萌发撰写一部红学专著的念头。从此,周汝昌走上了一条新的学术之路。

其实胡适当年曾托燕大校长陆志伟就《懋斋诗钞》的藏所请益过邓之诚,邓之诚知道有抄本藏于燕大图书馆,但因不喜胡适,就没告诉他。胡适与《懋斋诗钞》擦肩而过,却成就了周汝昌一生的志业,实在是颇具戏剧性的事情。但是邓之诚显然也没留意到曹雪芹与石虎胡同右翼宗学的关系,所以在他的笔记里,只提到了吴三桂宅邸,并未提及右翼宗学。

应该是在裘文达公致仕回乡之后,乾隆后期该宅赐给了乾隆帝长子定亲王永璜之子镇国公绵德(乾隆四十二年封镇国公),后绵德在乾隆四十九年晋为贝子,保存至今的府邸即为清朝贝子府的规制。清朝末年,该府由绵德的后人毓祥继承,因此又被称为“祥公府”。

大清覆亡后,教育总长汤化龙曾短期居此宅,民国二年(1913年)设为蒙藏学校,乌兰夫就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后来此宅一部分辟出,改为松坡图书馆二馆(外文分馆)。松坡图书馆本在上海,馆长是梁启超,他力主迁来北京,主馆设在北海快雪堂,后来演化为北图、国图。

从徐志摩的诗作《石虎胡同七号》看,至民初时此宅常日里依然幽静:“……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瞑,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吲鸣,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诗作于1923年,此时的老宅院已为蒙藏学校和松坡图书馆分用,徐志摩从英国归来后经胡适、蒋百里介绍,在此处工作和居住,时任外文部英文秘书,其居所“好春轩”还是当年裘曰修初得此园时所新建,著名的“新月沙龙”即诞生于此。也是在这个时期,他与林徽因的浪漫恋情走到了尽头。

康雍以来,有关石虎胡同的居住者大致看得清楚,其中出现突发变故者有三:一为吴额驸府,康熙帝平三藩动吴三桂最费踌躇,最终是突施杀手,先控制了吴额驸府。其二,右翼宗学改赐裘文达公,在校贵族学生或有玩虫者,匆忙迁出,不及带走,有窖藏的可能。其三则在晚清,大清覆亡,王公贵族一片混乱,只能捡细软带走,它物则只好舍弃。

究竟如何,仍是悬案,关键在于见不到相关实物。

不料,某年我竟得到一只。

2001年,偶于文物报见一转让虫具的广告,遂请济南前辈斗蟋名家柏良先生掌眼,急趋京畿。结果收获甚丰,得老罐二十余只。除万礼张、赵子玉一宗,顶尖的就是这款“秋雨梧桐夜读书”。此款与邓之诚所记,有一字之差,但用泥极细不让精品子玉,有绸缎光泽,有如处子肌肤,非凡品所能及。七字篆书款格调古雅。其盖及罐体内壁盖有帮戳“大清康熙年制”。罐内为白沙底,填土甚厚,为典型京路风格。邓之诚著录的“秋雨梧桐夜读轩”,文意上不顺,又是耳闻,并非亲见,或为误录,或另有其罐,但京津行家皆无人见过“轩”字者。故一致认定,邓文乃误记,邓对蟋蟀罐并非行家,文中能指出“秋雨梧桐夜读轩三十四只,康熙制也”当系因为唯有此罐带有年款。

细考此罐,实物在手,迷雾渐开。此罐虽有康熙年款,但以我看来却并非康熙本年款,如若确为康熙年制,实则无如此刻意强调之必要。罐内壁加帮戳,本就是清中晚期流行的风尚,罐内壁加帮戳之外,又于盖内边再加年款,实为画蛇添足。从工手以及制器特点考量,盖底出檐处,边缘向内脐心呈一定坡度,具此特点者,统观有清一代,惟大关一家。

大关,晚清北京人士,曾受托北京左家定烧花淡园及花恭信,后被天津人请走,亦为一代名家,他与二和为京路罐与津路罐交接时代的关键人物。既然此罐的烧造在晚清,结合石虎胡同的宅主流变,由此可以断定,此宗蛐蛐罐当出自毓祥旧藏,掩埋期当在大清退位之时的1912年。此后,祥公府改为了蒙藏学校,不复有人玩虫矣。

“秋雨梧桐夜读书”老一代蛩家有知道的,亦云极其少见,天津某老玩家曾有一只,文革时破四旧,红卫兵责令其自毁蛐蛐罐,否则就得戴高帽子,抱罐游街。老先生别的罐子都砸了,惟此罐不忍毁坏,宁肯抱罐游街,遭人羞辱。文革后期,局势渐平稳,津门名家苏鸿礼先生曾专程寻访之,然老先生早已抑郁而终,罐亦不知下落。此罐是否彼罐?无从判断。迨因老先生生前珍爱之,极少示人,故无人能述其大概。当年石虎胡同掘出的三十四只,未及百年,却已烟消玉殒,不见流传。今遍访京津,仅听说另外尚有一盖儿存世。余所淘此器或许已为孤品矣。

近世中国,颇多劫难,微如盆罐,亦复如是,令人感喟不已。

北京毕竟是古都,一只罐、一所宅院竟串联出诸多情事。“秋雨梧桐夜读书”,出土于如此宅院,直如谶语一般,秋风苦雨,令人感同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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