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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守望者

2017-12-04夏春平

中国新闻周刊 2017年43期
关键词:格鲁吉亚斯大林纪念馆

夏春平

“我一直在这里,等风也等你!”这是一个孤独者坚强而快乐的故事。

“格鲁吉亚共和国首都第比利斯郊外有一个小小的院子。1903年斯大林和他的同志们创建的地下印刷所就在这个小院子里头。”这是作家茅盾先生1948年访苏回国后出版的《苏联见闻录》中的一个章节,也是《第比利斯的地下印刷所》一文的开头。人民教育出版社将其收录到《语文》课本,作为全国初中语文课的范文。它讲述的是斯大林当年为推翻沙皇统治,建造这个深藏在院内地下十几米的印刷厂,秘密印刷革命文件和宣传品的故事。

地处高加索的格鲁吉亚是苏联加盟共和国之一,也是斯大林的故乡。在格鲁吉亚春夏之交的一个午后,我来到了这里——第比利斯郊外一条街道上的一个普通院落。这座破旧院子临街的马路一看就是年久失修的模样,石头铺就的路面坑坑洼洼,许多地方没有了石块,裸露出泥土。

这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院子,同周围其他的民居一样,被半米高的铁栅栏围着。院内有一座俄式木结构平房,平房旁有一口当年格鲁吉亚人家的标配——如今早已弃之不用的水井,也就是当年斯大林创建的地下印刷所入口。院内有几棵碗口粗的杨树和一片丛生的杂草,院东边是一座苏联时期建造的红砖结构的两层小楼——昔日风光一时的“第比利斯地下印刷所纪念馆”。

纪念馆和院子旧址联成一体,也是进入这座院子的正门。这是一座上下两层约200平方米的红砖楼,楼体虽小但门却不小,两扇开合式的褐紫色木门合起来大概有三米宽。最特别的是大门合起来时正中间是一个用红漆涂成的大圆形,大红圆心的左右两边分别是苏联国旗的图案镰刀和铁锤,显得非常鲜艳耀眼,看得出是不久前刚油漆过。

由于中国语文教科书对《第比利斯的地下印刷所》的广泛传播,这所普通的小院对于许多中国人而言可谓耳熟能详。如果在中国,这座小院应该会挂上“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牌匾,可这里却是“门庭冷落路人稀”。

推门而进,一位笑容可掬、身材清瘦、腰板挺直、面色红润的老人——纪念馆“馆长”日乌里(俄语жиули)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78岁的他兴致勃勃地带我去“地下印刷所”院子,躬身猫腰沿着简陋生锈的铁梯下到地下十几米深的井下通道,那里面是一个有着100多年历史的印刷间。在这间十几平方米的地下印刷所里,如今只剩一台当年留下的德国造的老式印刷机,由于被地下水浸泡过,已是锈迹斑斑,呈古铜色,像是在地下埋藏了多年的出土文物。

日乌里老人在讲解100多年前“地下印刷所”的故事时绘声绘色,使人感觉穿越时空回到了那个“血与火”的年代。日乌里老人“情景再现”的功夫了得,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累得我们随行的俄语翻译一个劲地赶才跟得上他说话的节奏。

参观完地下印刷所,日乌里老人又带我们到院内纪念馆二楼展室。说是展室,其实也没几件展品。展室斑驳掉皮的墙壁上挂着苏联时期老一代苏共领导人的画像及十月革命时期反对俄国沙皇的革命传单、报纸,几幅泛黄的、没有镜框镶嵌的苏联时期印刷的人物像:列宁、斯大林及马雅可夫斯基、奥斯特洛夫斯基……整个60多平方米的展室给人一种旧仓库似的感觉,但这并不影响日乌里老人讲解时的饱满深情和飞扬激情。

我被日乌里老人的情绪感染起来,心绪似乎回到苏联时期,心中油然而生一种特有的记忆和遐想,让人听到岁月流淌的声音。一扇通往过去的时光隧道大门徐徐打开:那些曾经熟悉却早已远离我们的种种场景又呈现眼前……

在陪同我参观讲解的过程中,日乌里老人精神矍铄,声如洪钟,楼上楼下,院东院西,上楼下井利利索索,全然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

今年78岁的日乌里老人,22岁参加苏联军队,退役后转业到炼钢厂当工人,本想一辈子服务于国家。1991年风云突变,苏联解体。格鲁吉亚共和国独立了,执政的苏维埃政权解散了。作为一名老苏共党员,日乌里老人顿感失落,心里的那道“坎”跨了近30年还跨不过去,还一直生活在他为之奋斗不忘初心的苏联时期。在这个“第比利斯的地下印刷所”小院里,也只有在这个小院里日乌里老人才能找回过去,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感觉。

今天,在第比利斯乃至全格鲁吉亚,人们似乎都忘了还有这样一个小院。只有在苏共的历史书上提到斯大林早年革命活动时,才提及这个小院里的“第比利斯的地下印刷所”。

“第比利斯的地下印刷所”小院有一个全仿真版的苏联环境。日乌里老人在这里可以呼吸到苏联的空气,沐浴苏联的阳光,可以看到鲜红的苏联国旗,可以看到列宁、斯大林的画像并和他们的灵魂交流。

日乌里老人早已退休,但仍然每天风雨无阻地来这里上班,虽然没有任何报酬。日乌里老人告诉我,自己家离这里有3公里的距离,自己每天乘地铁来上班,从早上10点呆到下午7点。他每月退休金180拉里(约合70美元),其中1/3要用在来这里上班的交通费上。

在苏联时期,这个“地下印刷所”是苏联政府管理的一个纪念馆,每天来此瞻仰的观众络绎不绝,有上千人,辉煌一时。现在这个院子则是格鲁吉亚国家图书馆的附属物,除水电费由图书馆缴纳外,其他都无人过问。日常维护全靠游客捐款,基本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

1994年,这个纪念馆里能拿走的许多展品、实物都被放到第比利斯图书馆收藏了,现在这里剩下的是拿不走的破旧院落和零星剩余的不堪称之为展品的展品。但对日乌里老人来说,这一切都是宝贝。

1994年这个废弃的院落由格鲁吉亚共产党接手。从那时起,日乌里老人就自封为纪念馆“馆长”,并兼任纪念馆的讲解员和清洁工。老人在这个纪念馆里还有一间小小的办公室,桌上摆放着一面苏联国旗,办公桌背后的墙上挂着列宁和斯大林标准像,两旁还插着两面苏联国旗。办公室有模有样,但却不曾有人来向“馆长”请示汇报。

日乌里老人告诉我,1998年这座院子还面临了一次被“消灭”的风波。原格鲁吉亚国防部长要将此院落改建成餐馆,最终因斯大林的孙子和周边邻居的强烈反对才未能成功。现在这个院落早已没有了苏联时期的热闹——虽然是免费参观,但有时纪念馆几天没人来,有时一天只有一两位客人。

参观者中多为中国游客。我们参观的那天,恰逢少有的“热闹”:除我们一行四位中国客人外,还碰到了一名意大利和一名日本在格鲁吉亚大学的留学生。

日乌里老人告诉我们: 10年前格鲁吉亚还有5万共产党员,认同俄罗斯共产党并跟从俄共中央主席久加诺夫。现仅有3千党员,且70%~80%是70岁以上的老人,由于无固定经费来源,每月仅有一次党员活动。

日乌里老人现为格鲁吉亚统一共产党副主席,他一直都保持着传统共产党员的传统——时常去其他党员家里访贫问苦,问寒问暖。

日乌里老人还不时对我回忆起“美好”的苏联时期:“那时我们人人有工作,有面包吃,牛奶喝,人们快乐自豪。而现在……”。

“您今年已经78岁了,还能坚持到这小院上班多少年?”我不免有些担忧地问日乌里老人。

老人自信而坚定地告诉我:“如果我走不动了还会有其他的党员同志来,我们会一直坚持下去的!”

“二十多年了,您一个人一直在这里,孤独吗?”

“这个院子是我的寄托。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就喜欢待在这,在这里我很快乐地待了23年,我还要继续待下去!”

从老人的谈话和眼神中我似乎读到了:选择孤独并不等于寂寞,孤独是对理想、情结及生命意义的坚守;寂寞会令人发慌,而孤独会使人饱满。日乌里老人在孤独时是可以温暖到别人的,至少已经温暖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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