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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加榜河

2017-11-30刘燕成

雪莲 2017年10期
关键词:从江壮乡河畔

刘燕成

从苍茫的尧贵大山深处的平忙苗寨出发,加榜河流经从江县尧贵、下尧、加榜、从开、宰便、怎江、摆衣、引果等九个苗、壮、水、侗、瑶、汉多民族杂居的村寨,浩浩荡荡,延绵10余公里,于引果村和孖温村交界处汇入从江县域内的都柳江。水畔两岸分布有党扭、加页、加车等壮丽的梯田风景。

站在尧贵大山脚下,我仰头打望,见得夏日里那苍茫翠绿的山峁里,远远地,一股清泉从翠绿的森林深处淌出,绕过曲曲折折的田埂,直朝眼前奔来。这里的苗家人总是这样形容这山河高峡:上山穿云端,下山噔河底;两山能对话,相会走半天。

从平忙苗寨口沿河顺流而下,我想以此打探到加榜河深处的心灵故事。与我同行的有师范毕业后就在从江县工作的多年老友龙登煌老师和被从江文艺界封为“鬼师”的曾清荣老师,以及派驻加榜乡的驻村第一书记王兴堂先生。我和龙登煌老师是天柱人,见了面特别亲切。“鬼师”和小王是从江人,对加榜河熟若老友。可是,当我们置身加榜河的源头,闲聊中说起加榜河的前世今生,却没有人能详尽的完整道出加榜河的故事来。就连同河岸居住了千年之久的土著苗族、壮族、水族、侗族、瑶族、汉族等后人,只知道这是先祖留下的河流。不过,我心里暗想,这万古奔流的加榜河,一定是一条有故事的河。

其实,最开始映入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的梯田,从河谷底部,一梯一梯直接腾空跃到了山顶。夏日的朝阳暖暖地照在大地上,将那翠绿的山色,晒得呲呲作响。洁白的云朵散落在半山腰里,苍鹰和白鹭,在峡谷之间快活地翻飞,你若想细细地看清它们何处停放身影,朝着远山空阔的深谷望去,眨眼间,便只见得它们没入在白云深处去了。

龙登煌老师告诉我,这就是加榜河下游隔岸的加榜梯田,是月亮山腹地深藏着的处女地呢。许多年前,在从江工作的同窗好友就总是说,到从江看梯田来吧,从江加榜梯田胜似仙境!史上是这样说的:先祖王故拆、王故西兄弟二人,率领全族人从黔东南丹寨苗岭出发,爬山涉水,几经波折,走到现在的从江县加车,挖山造田,定居于此,距今4000多年。同样作为蚩尤的后人,我通过翻阅族史而深知苗族人迁徙路上的不易。从长江沿岸,从黄河源头,蚩尤人一路奔走,择崖而居。加车苗人的迁徙史,便是蚩尤人迁徙路上的一个缩影。

站在山腰朝下俯瞰,若隐若现的梯田,整齐,壮丽。只见得那辽阔的绿,在山风之中,一浪高过一浪,在盛夏的骄阳里,泛起一阵又一阵绿绿的波涛来。侧耳细听,又恍若似听到深谷里传来的水涛声。田间的稻禾,开始抽青了。阳光碎落在青禾丛中,亮亮的,润润的,柔柔的。山腰上的吊腳楼,一栋叠着一栋,青瓦之下,炊烟袅袅。一条条五彩的虹,从深谷这边,连到了那边的山湾。或是,从这一坡梯田,横到了那一坡绿林里。

是谁家的红裙姑娘呢,正站在那青瓦廊下,乌黑的长发被夏风卷过胸前,那嫩白的脸庞和水汪汪的双眸,像熟透了的果子。我想,这或许就是一个待嫁的苗家妹子吧。吊脚楼上,透红的辣椒串子,金黄的玉米棒子和稻穗,可以猜想,经年的秋日,该是一个怎样五谷丰登的季节呢。面对这远阔的梯田美景,沐浴着这暖暖的夏日骄阳,我知道,这一岭岭的苗家人,已经闻到了不久的又一个秋,那丰足的喜气。

层层叠叠的稻田之下,有加车河、加榜河、三百河。是这些不同的河流,滋润了这一片连体的母土。这是一片带有苗族、壮族、水族、侗族、瑶族、汉族等民族体温的暖土。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四季里河浪滔滔,不息不止!

我出生在湘黔接壤的“四十八寨”之一的埂冲苗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里长大的苗族后人,特别熟悉故乡的苗岭和江河水性,自幼就跟随大人上山下河,体味到了各种农活的苦。可是,当我真正走进从江加榜,站在那海拔1400余米高的梯田深处,见到那绵延不断的加榜河和那依山傍水的家,以及绕着山腰、缠着河、榜着水岸而居的加榜乡民,我恍然大悟,一方山水养一方人。自己虽也有着山乡生活经历,却是怎么也比不上加榜河岸上生活着的人们那般,对加榜河有着自己的深切体悟和痴爱。

原生态的大美背后,一定是有着难以想象的艰辛暗含其中的。我们在赞叹“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的好山好水好风光时,是否也体透到了山水的闭塞带来的荒落。我们在见到那表象的“稻饭鱼羮”之美时,可曾也有想到,那刀耕火种的劳苦和人挑马驮的滞缓。如若此时此刻的加榜河畔,眼前所见到的青幽幽的梯田,这些披在山上的洁净的彩带儿,以及,浮在田间的蓝天白云,在微微拂来的清香的夏风里,它们是加榜人民用勤劳智慧捍卫着的人间的至美。

行走在加榜河畔,除了山水,我见到最多的,还有牛群。牛是加榜乡民们最亲密要好的伙伴。加榜河畔,有一种稻作节日,叫牛魂节,壮语叫“哽坤怀”。每年的农历四月初八,从清晨开始,人们就在为一场盛大的祭祀忙碌着。加榜河畔的壮家史料里是这样记载的:在远古时期,陆地上没有草木,岩石裸露,遍地黄土,沙尘弥漫,人类生活受到极大影响,牛魔王见到此般情景,心里很同情,便派遣牛王下到人间,解救人类生活之苦。牛王奉命来到人间之后,开始播种百草,却误将牛魔王三步撒一把草种变为一步撒三把草种,使得漫山遍野杂草丛生,导致耕田受损。牛魔王便将牛王惩罚滞留人间,吃草犁耕,效劳于人。而每年农历四月初八,牛魔王悄悄降临人间,护佑牛王。壮家人便将这个日子记为牛魂日。是日一到,便要饮酒鸣炮,载歌载舞,隆重地祭祀。

我想,这也是正该祭祀的。牛的艰辛,便全是在那沉默里了。沿着河流行走,从一块田到另外一块田,从一个村庄到另外一个村庄,面对那壮阔的田园景色,我莫名地想起,这壮族人的传说和记载,一定是有它的必然道理的。

夏日里的加榜,我们所看到的那河畔的梯田,是清一色的绿,一直从谷底铺承上来,到了半山腰,便要开阔一些,但渐而升到坡顶后,便只剩得一小块绿了。稻田都是依山而开的,随着山势地形的变化而变化。山有多陡,梯田就有多陡。坡有多高,梯田就有多高。据说,最大的也不过一亩地而已,最小者仅簸箕儿大小,多为“带子丘”。壮家人常常说,青蛙一条三块田。耕种这般狭窄的田块,没有牛,是一定做不到的。累了,牛躺在加榜河里洗澡。白白的水浪翻过了山谷,越过险滩,在峡谷转弯处冲积成一块块潭。牛只管跪下身去,游到对岸,又从对岸游过来。哞——牛发出快活的叫声。牧童光着屁股在河的上游摸鱼,他们熟悉那厚黑的礁石,每一条缝隙里,是匿藏着各种肥嫩的游鱼的。endprint

虽然未有见到牛魂节日里的加榜河,是怎样的欢腾和热闹,但我想,那一定是加榜河畔里的一个不小的节日,一定有盛装的壮家妹子,头戴银铃,腰系彩带,脚穿新鞋,和内心里如意的郎君,在那水畔载歌载舞,亦或是在隔岸的老木楼里,欢声雀跃,又或是窃窃私语。反正,总该是喜气洋洋的吧,该是庄重、厚沉、肃静,却又泛发出喜悦来的。

行至河谷的低矮处,我建议趟水而行。在浪花淘淘的河间行走,这是我至今三十余年生命里最快活的一次亲近山水的旅游。我没有哪一次这般认真地去聆听水的声音,江河的声音,山和山鸟的声音,以及夏风的声音。

在“仙女圣水”河段,我见到了那些若同苗壮人家美人儿一般秀丽和妖娆俊俏的仙女峰,以及那山峰倒映在幽幽河水里的美丽景色。在“犀牛出潭”处,我又看到了那满身泥汗的牛沉默的样子。喘着粗气儿的牛,套着犁耙的牛,黄色的牛,长着一身黧黑毛色的牛,它们从刚刚劳作过的稻田走下来,缓缓地迈向河潭,享受河的乐趣。在“千层跌岩”上,我看到那些被时光之河冲刷的光滑亮洁的礁石,以及滴水穿空的石眼。面对那千层的河浪、千层的岩,我顿时感受到了时光的苍远和生命的微茫。我为自己那时那刻正踩在千年的时光之上而感到无比的荣光和自豪。尤其,在“壮女梳头”处,我更看到了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美。据说,壮家女人喜欢留长发,每个人都是乌黑的长发飘在胸前,特别的美。春日一来,加榜河水渐暖,便三五成群,邀约到河畔那洁净的河滩边上洗头。幽幽的浪波倒映出她们靓丽的影子,身旁是各样待浣洗的女红,远远地望去,便是一道至美的风景。

河岸上,是有着一座座古老的社王台的。历来,加榜河畔的壮乡人是这样说的:相传社王原系孤儿,自幼在壮乡乞讨长大,力大无穷,能除邪降魔。而后来妖魔作祟,壮乡人民遭难,四处逃散。社王不忘壮人的养育之恩,驱魔消灾,护田守寨,使得壮乡人重返家园安居乐业。而就在人们欢庆丰收之时,社王就在水畔寨边的大树下依棚栖息,此时正值农历十一月三十日。后来,壮乡人为了纪念社王,便把每年农历十二月初一定为开年旦日,就地修建社王台祭祀。

在加榜河绕寨而过的下尧,我亲眼见到了下尧壮族黄姓人家祭祀社王的社王台,坐落在加榜河畔的一处密林中。引我们上山探勘社王台的长辈是刚刚退休的加榜乡党委副书记老黄,他那圆敦敦的个儿、泛红的脸庞、走起路来稳健的步伐,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一个退休的老人。我们就是在那密林之下的两棵树间,寻到了社王台的。老黄书记说,这是春节里黄家人刚刚祭祀过了的社王台,在祭祀典礼现场,每家黄氏壮人都出一个劳动力,到这树林里的社王台来祭扫,场面特别的壮观。祭祀之日,是要海吃海喝一餐的。总有人在这一日会被灌醉,然后唱着醉歌打着醉拳一路踉跄着归家。有不少年轻的壮家人,早先就出了远门谋求生活,待得祭祀社王之日渐渐临近,便归了家。那久别的重逢,皆是因了那心间对社王虔诚的朝念。

我想,这便是加榜河最揉动人心的文化了。虽然听来极像是一个莫须有的玄幻的传说,但这万古奔腾的河流,有了这般充满浓情爱意的故事,便更加得丰盈饱满了,也便更加地散发出了人间的烟火味来。我是一个特别遵从先祖遗训的人,而且我偏执地认为,凡是胆敢违逆先祖经验者,苦日子一定在他身后不远处。

社王台外,山鸟啾啾,骄阳正暖,欢腾的加榜河,正一路叮铃前行。

加榜乡政府的领导知道我要到加榜河,便派来尧贵、下尧、加榜等村寨熟悉加榜河水性的领路人引我们进山,乡政府办公室石余峰主任还驱车领我们走到了加榜河的源头尧贵大山脚下,车到无路处,便又下车陪我们一起步行。我们大约是有七八个人吧,从加榜河源头,顺流而下,走着走着天就黑了。

我对龙登煌老师说,我想在加榜河畔的下尧壮族人家里住一晚。龙老师连忙与乡政府的领导汇报,很快就得到了答复。说来也真巧,现任加榜乡的乡长,是我的乡贤及忘年挚友罗安圣先生的学生,名字很好听,叫:杨庆军,是一个胖墩墩的黑脸男人,从小就从天柱县清水江畔的故乡来到从江读书,毕业后又回到从江工作,据说是罗安圣最得意的弟子之一。生活中,我呼罗安圣先生为老罗,他大学毕业后就去了从江教书,如今已当了祖父的他,30多年未有离开过从江。当然,加榜和加榜河的美丽,我早先就在老罗的文字里读到过,且他三番五次地热情邀约我,说,加榜河,还是要亲临一下才好!

我们是踩着如血的夏日残阳走进下尧古寨的。那时,夕阳正斜斜地穿过古寨的“恩爱树”,碎落的阳光照在树林下那古老的木楼上,特别的美。老人们坐在瓦檐下的长凳上拉着家常话,牛群和牧童,正缓缓地走过横跨加榜河两岸的连心桥,归鸟唱着晚歌,飞翔在古寨背后的山峰顶上。我们沿着那进寨刚刚修建不久的“小康路”,走到保寨的石门前,不禁停下了脚步来,细细端详那布满青苔的石坊。我见到了那些被风雨和光阴冲刷而来的石坊深处的纹路,是那般的清晰。在那亮泽的纹路之间,我恍若是见到了隔世的荣华。在寨门口,我们和迎面走来的一位晚归的壮家妹子,于石门前留下了我们灿烂一笑的合影。

下尧古寨是加榜河畔最为著名的壮族古寨落。寨子里家家都会酿制煨酒,这是一剂芬芳千年的香味,是被世人誉为壮乡“土茅台”和壮乡红酒的绝世美味,听说前些年上了央视“舌尖上的中国”栏目。伴我同行的下尧村小黄书记悄悄跑到我的身旁,大声说:今晚,我们一起喝煨酒,一起唱壮族大歌。龙登煌老师和“鬼師”老曾听了,朝我轻轻一笑。我在心里做好了准备,暗暗想,最多,不醉不归!

夜色尚未完全变黑,仍可清晰地看到寨脚的加榜河,那白白的浪波和清寂的涛声,渐去渐远。热情的壮家女人走出屋来,朝我们喊:进屋吧,进屋喝口煨酒!从寨头恩爱树下的恩爱亭沿着青石小道走下来,一路品尝着壮女们拦在屋门口的煨酒。只觉得,那酒中淡淡的甜味里,似乎是有着魔一般的魅力,喝了还想喝。

煨酒色黑,酒汁黏,香甜,夹杂有一股淡淡的中药味儿,是用泥罐儿,装入煮熟的壮乡香糯,合上壮家人特制的酒曲,密封后置于火房顶,慢慢熏制而成。从制作到饮尝,算来最快也需两年光景,且是存酿时间越长,煨酒就越是香甜,有保健美容的功效。往日,我总是误认为,壮家人脸容黢黑,个儿较小,体格柔弱。在下尧,我见到的壮家妹子和壮家汉子,不但白嫩美丽,而且人人手里都一把杀手锏:他们能歌善舞,勤劳智慧。

长桌宴上,大碗的煨酒已经倒好了。我们遵照主人的安排落座,然后又在主人热情的劝酒声中,接连吞下了三大碗见面煨酒。之后才是主人依次地向来客敬酒。当然,席间,是坐满了陪客的壮家女的,她们各自从家里带来了自己的酒肉,放在主人的长桌席上,一起大块吃肉,一起大碗喝酒,一起唱起了壮族大歌:

嫩列赖牙温,问图必有然。

迷客列嘛奖,阳间迷几车。

崴共外嗟料,崴共外嗟比。

嫩列赖牙温,问图必有然。

朝如马闻泥,牙依几来难。

迷客列嘛奖,阳间迷几车。

……

我是真的醉了。但恍惚间,我依然记得,已是月落星稀之时,壮女们手挽着手,一路唱着留客歌,把我们送到加榜河那岸的公路上,直到我们归程的车隐没在茫茫夜色中。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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