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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 承

2017-11-30刘军

雪莲 2017年10期
关键词:三姐老祖宗家谱

刘军

一进腊月门儿妈就扯着耳根子叮嘱:“手脚都利索点,看谁再打碟子、碗的!”姐几个都提心吊胆的。三姐还有点奇怪,“打了咋地呀?”

“打了我揍死你!”谁都不敢吱声了。

三姐像个饿死鬼,哏嘎地直打饱嗝儿,又盛了一碗苞米粥。“臭鱼烂虾就饭的冤家”,估计她是奔小咸鱼去的。夏天我们姐几个在河汊里捞点小鲫鱼,妈没舍得吃,晒干放在棚顶上搁着,直到腊八才拿出来,搁水里泡软乎了,放点盐一煎,艮啾啾地又筋道又有嚼头,就着苞米粥边吃边喝地肚子都多大了还觉得饿呢。别说她,我都多喝了两小碗。眼看吹灯拔蜡,碗底下顶多也就两三条小咸鱼了,有的连头尾都分辨不清,三姐盛完饭急忙忙地一转身,碗啪嚓一声掉地上摔稀碎。妈上去一筷头子,“饿死鬼,约摸你没个好嘚瑟!”三姐捂着脑袋就往外跑,到院子里才哭出声儿。她跑得还挺溜道,慢了还得挨几下,妈打人没有一下就住手的。

那碗不打也没大挺头了,中间有个大璺,两头都快扣一头了,谁刷碗都得格外小心,到璺两边的污渍只象征性地抠抠,一点也不敢使劲儿。她要是像爹那样每次吃饭妈都给挑个好碗,你看能不能打?

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还是自个儿不加小心,走道一窜一窜地像个假小子,说话憨声憨气地像个大老爷们,拿碗就好了?你看人家二姐,干啥都精心经意,有模有样,同样使碗,人家的也有裂璺,一次没打。一次妈刷碗把个碟子脱手了,眼看就掉地上了,二姐一伸手接住了。妈当时都傻了,接着就夸二姐有眼力见儿,“这要是小三鬼儿,累死她也接不住。”

说快也快,一眨眼就年三十了。刚一落雪我们姐几个就掐着手指头算计,今儿个几月几了,明儿个几月几了,掐算来掐算去地总算盼到日子了!不过也别高兴得太早,要论起说道,过去那二十九天加到一块也没有三十这一天多。

一大早还没等睁开眼睛,妈就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注意呀,谁也不兴乱说!”姐几个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了:妈呀,这可不是闹着玩儿,万一哪句话说不对劲儿,大过年的挨顿揍,可窝囊死了!

早饭是饺子,白面皮儿的,面是过小年那天队里统一分的。每年三次:五月节、八月节,再就过年。那两个节一次每人半斤白面,全家一顿就造个溜光;过年每人二斤白面,可劲造也能吃两顿好的。肉没多少,一人一斤半猪肉,也是队里统一分的,去了肥肉熬油,基本上就没啥玩意了。

妈在灶上看锅,等水开了好下饺子。三姐在灶坑前烧火。烧的是松木柈子,当时杨树、柳树有的是,上山随便砍也没人管,松树不行,梅河那嘎达只长猪毛松,大包小瘤、勾勾巴巴地还没几棵,队里一般不让砍,大不见小不见地各家各户多多少少也都砍点,像点样的都纸包纸裹地留着盖房子或盖仓房啥的,剩下的就锯一段一段地烧火了。过日子仔细的人家平时不烧,锯完了就码起来留着过年过节的再烧。俺家啥事都我妈说了算,我爹除了在队里干活,家里的事三不管,妈每天一睁眼睛就拳打脚踢地瞎忙,还早早地把俺姐几个叫起来干这干那,其中把爹锯好的松木段子都整整齐齐地码在仓房旁边,上边再盖一层草苫子防雨。腊月二十九那天队里就放假了,爹一大早就劈了一大堆柈子:杨木最多,其次柳木,松木最少;爹现把松木柈子捡到一边,专门留着烀肉或煮饺子用。松木爱起火,着得快,把柈子添灶坑里不一会火苗呼呼就窜起来了,边着边蹦,噼啪啪地火星乱飞,像放小鞭似的。三姐可能离灶坑太近,蹦起的火星有一颗就落到鞋面上。鞋是妈平时抽空趁晚上没事摸黑给我们姐几个做的,麻线、纳底、布面,做好了就搁起来,直到三十早上洗完脚了妈才给我们拿出来穿上。火星落到鞋面上很快就熄灭了,鞋面却烧出一个小黑坑儿,三姐本能地搁手一按,随嘴说“完了”。妈照她脑袋啪啪就是两下,“败家的嘴,说啥呢!”三姐一缩脖子坐到地上,捂着脑袋一声不吭。妈举起手还要打。二姐赶紧上来抱住妈的胳膊。三姐抹把眼泪躲到一边。二姐接着烧火。

三姐也没个逼脸,打完不一会就忘了,妈煮饺子就围前围后地看热闹。煮饺子需要急火,饺子下到锅里很快就滚来滚去地像扭大秧歌似的。有的饺子没捏住,滚着滚着馅儿就从皮儿里溜出来了。三姐吃惊地说“破了”。妈伸手又打,“这败家的嘴!”三姐本能地一躲,妈没打着,也没再打,把上半身挨近锅,一边搁嘴吹着扑到脸上的热气,一边用笊篱不停地翻动饺子,一边涎着脸说饺子“挣了”,过年肯定能发财!二姐一边适当地往灶坑里添柴,一边起身看锅里的饺子,一边附和着说饺子“挣了”,过年肯定能发财!我眼巴巴地看着妈煮饺子,恨不能一口吃到嘴里,也心不在焉地跟着附和:“饺子‘挣了,过年肯定能发财!”妈的脸上勉强地露着笑容,其实谁也不愿把饺子煮破,估计人多手杂,包饺子时姐几个都抢着包,妈虽然再三强调“捏住!”还是有没捏住的,一煮就破了呗。三姐小声嘟囔着往外走,“‘挣个屁吧,破了非说‘挣了。”

“小败家的,等我抽出空的!今儿个早上的饺子一个也不兴你吃!”妈一边用笊篱往碗里捞饺子,一边骂三姐。

吃完早饭妈就开始摆贡碗。天亮前爹就把油灯点着了,去西屋把尘封了一年的家谱从棚顶上拿下来,抖去上边的灰尘,一点点展开,挂在西墙正中。吃饺子前爹先让妈往一个小饭碗里捞了几個饺子,摆在家谱前,以示敬重。

摆贡碗就是在家谱(老祖宗)前摆三碗菜:一碗肉菜,两碗素菜。素菜就不用说了,只要不放肉,白菜、萝卜、土豆、粉条啥的哪样都行,肉菜就是把一块煮熟的方肉连肉带皮放在一只小饭碗里,上边抹点泡湿的红纸颜色或红钢笔水啥的,放到家谱前就成了。妈把肉菜整好后,让站一边看热闹的三姐端到西屋家谱前,她再准备下一道菜。三姐看着油汪汪、香喷喷的熟猪肉,走不几步,瞅妈不注意,上去就咬了一口。我本来也想吃,一是没机会,也不敢,看三姐吃了,就大喊一声:“三丫吃贡碗里的肉了!”妈一把夺过贡碗,照三姐的脑袋啪啪就是几巴掌,“败家玩意,要馋死了!贡碗你也敢吃!”三姐捂着脑袋往外跑。爹在门口扫院子,举起扫帚就往三姐头上打。大姐抱着一捆枝柴从柴禾垛下往屋里走,见状赶紧扔下枝柴去夺爹手里的扫帚,我也扑上去拽爹。三姐才侥幸地跑出院子。endprint

看着贡碗里残缺不全的方肉,妈一遍遍地磨叨:“这可咋整?败家的三鬼,要馋死了!”看肉盆里的情况,方肉就煮了一块,其余的不是生肉,就是已经切好的碎肉,都留着中午、晚上或明天吃的。妈正二心不定:是重煮一块还是搁别的啥顶替呢?二姐从东屋走出来,“妈,我给你修修,看看能不能行?”妈说你能修个啥,再修还能把缺肉的地方补上咋地?二姐说试试看看呗。妈说那就试试看看吧,反正也这个奶奶样了,“这个败家的三鬼……”二姐在我们姐几个中最巧,平时没事就在用过的作业本背面上画这画那,画啥像啥,有时候用废纸叠个飞机了,灯笼了,房子了啥的也叠啥像啥,我们遇到一些巧活或难做的手工活都找她帮忙。二姐先是找出一把爹用坏的旧镰刀头,在磨石上磨了磨,把贡碗里的方肉像绣花似的一点点削瘦(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减肥或瘦身吧),再把刀切得不平整的地方重新刮得有棱有角(相当于女子美容吧)。总体看方肉比原先小了点,细看比原先更精巧,更美观,也更有灵性了。我和大姐都说挺好,挺好!妈说好赖地也就这么地了,“这个馋鬼,咋没一口把她噎死!”为了奖励二姐,妈把削下来的肉都让给她吃。二姐不好意思,还让让大姐和我。大姐说我可不吃,起身就走。我没吱声,二姐一让,伸手就抓。其实也沒多点玩意,一块方肉一共也没有多大,摆在小饭碗中间是立起来的,要放倒就更不起眼儿了(说方肉也就是个名儿),我捏了几下才捏起几块小肉渣渣,放嘴里还不够塞牙缝的,也就瓜子不饱暖人心吧。其实三姐完全多余,再过几个小时就吃午饭了,每年年三十的午饭菜都最硬,不光有猪肉、鱼肉,还有鸡肉和灌肠。妈好几天前就放出话说:“年三十晌饭敞开肚子可劲儿吃,能吃多少吃多少!”就差那么一会就等不得了,挨顿揍,干憋气,犯上犯不上吧?看着我们姐俩大口小口地吃肉渣渣,三姐只远远地看,也不吱声。

接神时三姐又出了个洋相。年三十都没月亮,那晚连星星也没有,天黑得像口锅。按惯例,接神要到村外,请神人要拿三炷香,几张烧纸,在路边的岔道口上面朝西点着,火熄后再磕三个头,就算接神了。妈领着二姐和我,本来不让三姐去,她非要去。二姐拎着个纸糊的灯笼,里边坐着一根磕头了(小洋蜡),走在前边,妈手里拿着纸和香跟在旁边,我紧紧地跟在妈身后,三姐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路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地一点也不好走,灯笼影影忽忽地一点不亮。我自觉不自觉地抓住妈的一只手,有时脚下一绊眼看要摔倒了,妈一拉扯又起来了。三姐就没那么幸运,绊绊磕磕地只能靠她自己,一次不怎么咕咚一声摔个跟头。妈说该,不让你来不让你来非要跟来,这下好,咋不卡(摔)……估计下边肯定是个“死”字,鉴于过年,妈才把后边的话咽了下去,还是回身扯三姐一把,“活动活动腿脚,看看能不能动弹!”二姐和我都问咋样?卡没卡坏哪嘎达?三姐嗳哟了两声,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拍打拍打膝盖说没事。接着说接啥神,哪来的神,净瞎扯!妈说闭上你那个败家的嘴,你说哪来的神,神在天上呢,你不恭敬人家,心里没有(神),神都挑你的理了,才让你卡跟头,自个儿还不觉警呢。我心里一抖,紧紧地抓住妈的手,连头也不敢抬,好像神就在天上盯着我,看我对它恭不恭敬。二姐可能也是那么想的,走路的姿势都看出来了。三姐却说屁吧,在哪呢,我咋没看着,还神呢,连个老哇子(乌鸦)都没有(估计她往天上看了)。妈回身就打,“你这个败大家的,给我滚回去!滚不滚回去!”三姐噔噔噔地往后跑。一会又慢慢地跟上来。

接完神回家就吃晚饭,晚饭后十点半左右各家各户就开始“发纸”了。首先在院子里支起一堆柈子,约摸时辰差不多了,就点着柈子,然后烧纸。年前买的纸基本上都在这个时辰烧,爹说纸烧得越多,老祖宗和爷爷奶奶们得的钱就越多,咱们的日子就过得越好。

发完纸还要吃顿饺子。尽管肚子里已经吃不下东西了,妈说不管多吃少吃,反正不能空嘴儿,也预示着新的一年吃喝不愁,老祖宗们看着也心里高兴。

接着是守夜。妈说谁也不能睡觉,谁睡得越晚明年就越精神,越走好运。大姐行啊,一是屋里屋外时不时地这走走那看看,帮妈干点这干点那的,有时般对般的姐妹们来俺家玩儿,她就陪着,有时也上人家去玩儿,忙得东一头西一头的,想困也没时间。二姐谁家也不去,就在屋里的油灯前一张张地画这画那(春节从年三十晚上开始,一连三夜都不能黑灯)。我啥事没有,困得直打提溜,妈就提醒我精神点,坚持坚持天就亮了,要不一年不精神;我就眯眯瞪瞪地一会支起眼皮盲目地这瞅瞅那看看,一会低着头一点一点地打提溜。三姐觉大,在炕沿上迷瞪瞪地坐一会,咣当一下掉到地上,爬起来再坐到炕沿上,不一会一栽歪,躺炕上呼呼就睡着了。妈扒拉几下,三姐翻个身呼呼地照样睡。妈说睡就睡,小死鬼,不睡也是个惹祸精,说不定啥时候就冒胡话。我就说妈都过年了,你咋还说我三姐是“小死鬼”呢,多不吉利?妈说没你的事儿,赶紧出去活动活动,精神精神,要不像你三姐睡得像个猪似的咋整?

第二天基本上就没啥了。三十一过,初一主要是亲戚、朋友、邻居啥的相互拜年,说些吉利话,小孩子或者跟在大人的身边瞎混,或者这跑那跑地瞎捉,别的还有啥(那时候别说手机、电视,看露天电影也只能一个月一次,还得赶季节,冷冬数九地谁给你演,大过年的更别做梦娶媳妇了)?吃的也不像年三十那样大大方方地想啥有啥,顶多大米干饭酸菜炖粉条子,或者把昨天吃剩的饺子搁锅里馏馏再端上来,有的即使包饺子,也是荞面兑白面或者干脆就是荞面皮儿的,给锅里一拿出来黢黑,没等吃就够了。至于说话忌不忌讳啥的也没人挑了,妈自己常常还冒出一句两句三十那天不该说的话呢。

以后再过年,我们也逐渐大了,说话也知道小心了,妈也不咋打人了,主要是不打三姐了。骂还是骂,谁让她说话不加考虑,说冒胡话就冒胡话。三姐自己也承认她脑瓜子不好使,想哪说哪,不会拐弯抹角。摆贡碗也不光妈自己了,二姐和她一起摆,有的贡碗妈只支支嘴,具体都二姐操作。三姐没事妈就指使她去帮爹劈柈子、扫院子或挑水啥的,说看着她在跟前闹心。她也乐不得的,说爹随和,好说话,不像妈叽叽、净事儿,跟爹干活累点心里痛快。大姐主要准备自己的事情,过了正月十五就结婚出门子,成别家的人了。endprint

摆完贡碗妈总要把我们姐几个叫到老祖宗(家谱)跟前,让我们看看贡碗是怎么摆的。说长大了出门子到了人家一定要学会摆贡碗、祭祖、敬祖,还有一大堆为人处世、来人接物等等,说白了就是啥事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不能讓人家小瞧、指脊梁骨,说她爹她妈没有深沉(修养),教育出来的子女也没个人样儿。大姐说你放心吧,妈,俺们都记住了,肯定不给你和我爹丢脸的。二姐也说肯定不给你和我爹丢脸的。我也跟着鹦鹉学舌。三姐不吱声。妈逼急了就瓮声瓮气地说知道了。转过身就小声嘟囔:“摆不摆地有啥用,人死了骨头渣子都烂了,还贡碗,谁看着吃了,完事都让活人吃了。”妈就追问她:“小三鬼你说啥?你再给我说一遍(我)听听!”大姐就推三姐出去,“快去帮爹挑水去,以后爹全指着你了。”妈就生气地说:“这个小死鬼,根本不像我生的,不信你们就看着,等我老那天,她到了人家,啥也不待供的,到谁家谁得笑话她爹妈没有深沉,教育出来的子女没个人样儿。哪辈子作孽,养这么个二愣子。”

爹坐在外屋的小板凳上,看着我们姐几个屋里屋外不停地进进出出、干这干那或玩这玩那,就时不时地叹气。妈就说爹发洋贱,“日子太太平平的,大人、孩子旺旺兴兴的,吃的没撑着也没饿着,钱没攒下也不缺谁短谁的,还有啥不知足的?”爹把铜锅烟袋从嘴里拔出来,往鞋帮上磕磕,说这要是一帮小蛋子多好!妈说小蛋子能咋地,你看吴老三家,一顺水儿六个小蛋子,一个也说不上媳妇,当老人的上不上火?咱这起码不用愁说媳妇、盖房子、张罗彩礼钱啥的。爹说将来咱俩要是不在了,坟头上连个烧纸的都没有。我说我烧。二姐说她烧。我身下两个小妹妹说她们也烧。大姐说你们就放心吧,等你们老了那天,过年过节的我谁的坟不去,也得先上你们二老的坟上烧纸。妈转过身抹了抹眼角,又回过头看看站在门槛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抠手指甲的三姐,说谁烧三丫也不待烧的。三姐嘴一咧,说烧,我天天上坟去烧!妈说你就尿罐子镶金边儿,嘴儿好,天天上坟烧纸你吃啥、穿啥,喝西北风呀!一家人都笑了。

人不禁混,一晃二姐、三姐都出嫁了,我的儿子也上中学了。我身下两个妹妹一个正念大学,一个在外打工。妈怀小七后,现找人做个B超,说是女孩,当天就做了,要活到现在也该上高中了。爹在做下小七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有人说爹是想儿子想死的,也有的说爹是让小七给拽走了。你没想想,那么点个小孩儿,自个儿在那边能不孤单吗?妈早就啥也不干、也干不动了,在俺家整天坐在炕头上,偶尔磕磕绊绊地挪到地下,拄着个四条腿的拐杖,屋里屋外这走走那看看地就算出门、锻炼了。大姐嫁到一个离沈阳还挺老远的小山沟里,回来一趟光上下车就得折腾好几天,有时候好几年也不回一次。二姐、三姐每年过年都领着丈夫或孩子在俺家过,主要是陪陪妈。

三姐每次来都开着个四轮子,离多远突突突地就能听声音。车上装了半下子好吃的,鸡呀、鱼呀、肉呀、苹果、橘子、冻秋梨啥的都成编织袋地装。一进屋手也不洗,油渍麻花地抓起个凉馒头就往嘴里塞。妈颤微微地站地下大声嚷嚷:“三丫,冰凉的、邦邦硬,吃个啥劲儿,也不怕肚子疼;四丫,赶紧烧把火,给你三姐馏馏再吃!”我就说三姐你咋到现在还没吃饭呢?三姐说忙。我说再忙得吃饭,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常了不把胃都吃完了吗?三姐说完了更好,“省心!你没看俺家,一天又是猪又是鸡又是鸭子又是鹅子的哪样不得手到,走前哪样不得安排四脚落地,要不等明早上回去你还想消停!”我说你不好支支嘴儿,让三姐夫给整个一顿两顿的得了呗。三姐脖子一梗,“指他,指他都得饿死,一年到头就赶季节在外边包活,瞅着像挣俩钱,平时在家啥也不干,除了喝酒就知道打麻将,再就……(三姐看看有孩子在跟前突然就不说了)你想叫他干点活,哼,你就指着吧,不指鸡架上也给你指南天门上去!”妈看看三姐和她打个招呼就屋里屋外乱转,也不和她唠嗑儿,就眼泪汪汪地数落:“唉,妈老了,年月儿也不来看我一回,进屋火燎屁股似地说不上两句话,不等把炕沿坐热乎又走了……”三姐就笑哈哈地抓着妈那一把鸡爪似的手指头说:“妈,今儿个我哪也不去,就陪你过年、唠嗑儿,明儿个回去也把贵金和桂枝留这多待几天,好好陪你多玩几天!”妈就小孩子似地笑起来。

二姐进屋打个转儿就去看家谱。妈因为没有儿子,最后把根扎在我这,俺那口子属倒插门,但人家也有老祖宗,又是男人,每年也要供老祖宗,加上俺们老齐家的家谱,西屋的墙上就摆了两个家谱。二姐看看每个家谱下边摆的都是一样的贡碗,啥也没说,只把有的贡碗串串位子,或整理整理摆放的菜蔬,瞅着就比以前规整不少。爹的名字规规整整地填写在齐家老祖宗们最下边的一排空格里,虽然是那边的人,也算有了位子。二姐的眼睛在爹的名字上停了一会,眼窝就有点湿了。我心里也怪不好受的,唉,一个活生生的老爹爹,为我们拼死拼活地干了一辈子,最后只在一张纸上留下一个名字,就算在阳世上走了一回……平时没事儿,我还能想起爹劈柈子、扫院子或者眼巴巴地看着的样子。“大过年的,想那些干啥,早早晚晚谁都有那天……”我擦了擦眼角,安慰二姐,接着又问文生、文学都好吧?二姐说好,“学习把把第一,过年七月份就一块考大学了。这不忙的,过年也没顾得来看看他姥儿,他爸还得陪着顿顿给他们做饭。老师说重点大学没问题,北大、清华也很有希望。”我连连说好,心里多少有点嫉妒,佳欣学的也算不错,照人家比就差一大截子。妈在佳欣的搀扶下拄着拐杖来到家谱前,上上下下把两家的家谱都看个遍,然后问二姐家供没供老祖宗。二姐说供了。妈说那就对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老徐家就得和人家徐海波一扑心地过日子,不能耍心眼儿。”瞅瞅我又说:“供老祖宗是从老祖先那嘎达传下来的老规矩,到多咱都不能差样儿。老猫炕头睡,一辈留一辈,咱们现在恭敬人家的老祖宗,等你的儿子、孙子将来也一样地恭敬你,要不将来人家也是不拿你当回事儿,等老了那天过年过节的也没地方去……”三姐嘴里嚼着一颗大葱不知道啥时候也转了过来,妈就问她:“三丫,你家供没供老祖宗?”三姐鼻子一哼说供——?“姜德福都不拿当回事儿,一天除了喝酒就长在麻将桌上,我更不在乎,有那功夫给猪多添瓢食还多长点膘呢!”妈用拐杖点了点脚下的水泥地,“小三鬼儿,你说那话也不怕打雷?敬奉老祖宗不光是老祖先留下来的老规矩,也是积德行善的大事儿,人这玩意,谁修谁得,和姜德福比啥,老爷们一天在外忙忙活活、吃吃喝喝地是正事儿,男人嘛,要不咋叫老爷们!你再能耐,一年能给家里挣二三十万呀?”妈突然咳嗽起来,身子也有些摇晃。二姐赶紧上去搀扶。妈边走边说:“当老娘们的,一天就得想着顾家,想着怎么侍候男人,侍候孩子,尤其过年过节……”三姐脸一撇,好像要说啥,我赶紧给她递眼色,她才红头涨脸地往别场看。我又悄悄地趴在桂枝的耳朵上说了几句,桂枝就红着脸对她姥姥说:“姥姥,俺家也供了,我妈是跟你闹着玩呢,不信你过去看看……”妈这才点点头,气儿也消了不少,“这就对了,供老祖宗……”大伙边说边笑边前前后后地走出西屋,妈还在唠唠叨叨地述说供老祖宗的事儿。endprint

晚上老王和孩子们早早地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我和二姐、三姐就围坐在火炕上,守着妈一边聊天一边把手伸到火盆前烤火。小时候、出嫁、过日子、孩子、丈夫……想啥唠啥。看着三姐那粗糙的脸,我就能想起她一年四季屋里屋外、拳打脚踢、四处奔波、大呼小叫的样子。再看看二姐,浑身瘦得一把骨头,来一陣风都能刮走,为了供儿子上学,每天晚上都十一二点了还守在灯下剪纸,第二天一早再骑自行车到城里蹲地摊叫卖。我心里一酸,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温馨:穷是穷,有时候连粥都喝不饱,能不穷嘛,可是有爹妈护着,又少不更事,每天都活得无忧无虑,大了就像失群的鸟儿,给丢在空旷的山野里,想活命只能靠你自己,饥一顿饱一顿地逮啥吃啥,有能耐就过点好日子,没能耐就得过苦日子……唉,人为啥要活着,活着为啥要长大呢?妈忽然问三姐:“你还记不记恨妈了,小时候不听话妈没少打你?”三姐说小时候的事谁还记它干啥,早忘了,“妈打也是为了我好,再打也是自己的妈……”姐几个都酸溜溜的,二姐先背过脸去擦眼泪,我也跟着掉眼泪,三姐把脸转到一边。妈却笑了,“不记恨就好,妈也不对,那么点的孩子,懂个啥,哪能伸手就打……”姐几个都哭了。妈没啥反应,好像讲别人的事情。接着又讲应该如何教育孩子,让他们成人、挣钱、出人头地啥的。我们就待听不听的。客厅里不知谁突然喊开始了,快来看那!三姐说快看春节联欢晚会去吧,起身就走。二姐看我,我问妈:“看春节联欢晚会去呀!”妈说看那玩意有啥意思,屁大功夫就演完了,哪有咱几个唠唠嗑好。二姐说陪妈唠唠嗑吧,春节联欢晚会多咱还不能看,一年说不定得播多少回呢。我和二姐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妈东拉西扯。

一晃妈去世好几年了。我也快六十了,白天干活还不觉得咋累,晚上往炕上一躺哪都难受,浑身像散了架子。

清明刚过二姐就来电话说想我了,让我抽空过去看看她。我知道她活忙,抽不开身,我过去看也属正常,可以前她从来没说这话,电话里的声音也不对劲儿,时断时续、轻轻飘飘,像从大风里刮过来的。我怀疑是不是有病,就偷偷地给二姐夫打电话。他支支吾吾地说你二姐的身体不好,正在医院,有空的话过来看看……俺家也一堆乱活,鸡鸭鹅狗满院子都是,还养了一头大肥猪留着过年,老王隔三差五地还出去打工,也不在家。我急忙下跄地把家里的乱活大体上安顿安顿,就急急忙忙地往县城赶。等到了医院,二姐已躺在三楼外科的病床上。人本来就瘦,现在只剩下一把骨头,要不是有皮包着,就是一堆骨头架子。我掉了一阵眼泪,问文生和文学咋没来呢?二姐有气无力地说两孩子都大学刚毕业,正念研究生,马上还准备考博,“一天忙得蒙头转向,我哪能为这点小病误了孩子的前程,再说……”二姐边说边抹眼泪,我也陪着她哭。唉,人都病成这样了,还“这点小病”……作为女人,孩子就是妈的命,文生和文学就是二姐的眼珠和太阳,为了孩子,她什么都能舍得,就是舍不得孩子在跟前看她一眼。

回到家我的心天天都提溜着,电话一响就以为二姐夫报二姐的死信来了。听大夫那意思,最多也就月儿八的……结果三姐先走了。看着三姐那血忽淋拉的尸体,我恨不能一头撞到墙上,和她一块去得了……三姐和二姐一样,一辈子哪享着一天福了,从小受穷,长大出嫁就拼死拼活地帮着男人养家糊口,日子总算熬出个人样,姜大爪子又输耍不成人,挣俩钱不是赌就是嫖,许多事我都替他瞒着三姐;三姐一边和他打架,一边没黑没白地往家里挣钱,好歹把姑娘儿子都养大成家立业了,姜大爪子又得了脑血栓。在农村,都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了,哪还有开车的?三姐却像个大小伙子,三天两头地开着个四轮子,今儿个给这家拉脚,明儿个给那家出车,哪怕半夜有活儿,她也舍不得放弃,干起活来又忙三火四,顾天不顾地的……

年三十一早,我给老王家和俺们老齐家的老祖宗都摆上了贡碗,又在旁边给二姐和三姐也摆了个贡碗,之前还让佳欣给他二姨和三姨各写了一个牌位。她们都是嫁出去的女人,从习俗上讲,她俩既不算老齐家的人,也不是老王家的人,至于那边姜大爪子和二姐夫供不供老祖宗,给不给她们摆贡碗,我不知道,也管不着,也不想问,但只要有我这口气儿在,过年一定要把她俩都请回来,和爹妈还有我一块过年。

看着爹妈在家谱上的名字,和二姐、三姐的牌位,我的心哪……唉,短短才几年功夫,走的走,死的死,人生真像一场梦。

为了把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延续下去,没事儿我就把佳欣和他媳妇叫到家谱跟前,教他们怎样摆贡碗,怎样上香,怎样烧纸……和妈当年教育我们的方法一模一样。他们听得很认真,一再说放心吧,妈,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也是宝贵的文化遗产,我们不仅要把它们完整地继承下来,还要有所创新地传承下去。

孩子们有这个话,我这当妈的还能说啥,心里话,等我和老王不在那天,过年时你们只要能原模原样地把老祖宗和俺俩供起来就行了,还创什么新呀。

一晃我也走不动爬不动了。虽然不像妈当时那样走一步掉一块的样子,也离不多远了,往哪一坐噗通一声,屁股落哪就放哪,就是不想动弹。和大姐偶尔还通通电话,听她那意思,比我硬实多了,虽然也腿脚不好,喂鸡打狗的活一点也不耽误,有时还能上山采蘑菇呢。我身下那两个妹妹也早就成家单过了,可能和年龄差有关,从小接触就少,大了更很少来往,妈在时有时还回来看看,妈一走电话基本上都断了。

佳欣和儿媳都很孝顺,两口子虽然都在城里生活,每年过年都早早地回来,帮着我和他爸干这干那。往年老祖宗的贡碗都是我摆,今年佳欣和儿媳可能看我的身体也不行了,就说妈你就老老实实地在炕上待着吧,贡碗啥的一切都不用你操心了。我一听很高兴,管咋地,没等咋地接班人都有了;多少还有点失落,唉,真是老了,连贡碗都不能摆了,想想当年我们看着妈摆贡碗时的情景,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事前还是再三叮嘱:“你二姨、三姨的牌位和贡碗都不能差呀!”佳欣和儿媳几乎异口同声:“妈,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去吧!”

早上九点钟以后我问贡碗啥的都摆好了?他们说摆好了。我又问老王:“你没过西屋看看他们把贡碗摆得咋样?”老王说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操那个心干啥。老死鬼一辈子就这德性,啥事也不想操心,火上房子也不着急上火,年龄大了更完,有点时间就往电视机前一坐,一喊一哼哼,扎一千锥子也不出血。我知道他们不能差事儿,还是不托底,心里恍恍惚惚就像长草了似的。一咬牙,像当年的妈似的,绊绊磕磕地下了地,拄着个四条腿的棍子一步三摇地来到西屋。一进门就傻了:妈呀,别说贡碗,连家谱都没放下来,整个西墙溜光一片,摆贡碗的地方这一堆那一堆地摆的不是关公,就是元宝,要么就是魔方和机器人,还有个歪嘴大头人,也不道哪国、哪家的……他二姨、三姨的牌位连影儿都没了,也不道扔哪耗窟窿去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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