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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识何必再相逢?

2017-11-27钱泥

音乐爱好者 2017年11期
关键词:法兰克福泰勒教堂

钱泥

古典乐迷们或许对奥尔格·菲利普·泰勒曼不会陌生。他多才多艺,是一位多产作曲家,他的音乐优美如歌,旋律悦耳,和声柔雅,贵族与大众皆适宜。对于那些仅听过泰勒曼的音乐爱好者来说,可能会将他的创作生活聚焦于埃森纳赫和汉堡。诚然,作为巴赫的前任作曲家,泰勒曼在埃森纳赫时的名气比巴赫响亮得多,在汉堡的风光就更不用提了。对于泰勒曼的“铁粉”来说,他在法兰克福度过的短短(短吗?依照十八世纪人的平均寿命看)九年就很值得深究了。

在泰勒曼逝世两百五十周年后的今天,人们乘坐大巴来法兰克福游玩,一下车赶紧寻“法兰克福三宝”,迷糊游者举着手机照着地图来到歌德街、欣德米特街和泰勒曼街买包买刀,并不关心这三个名字的拥有者。这也无可非议,爱吃东坡肉的人难道非要知道苏轼是谁吗?再看那几位深度游的散客,他们是也忙不迭地赶往三处朝圣:歌德故居(不在歌德街)、欣德米特故居(不在欣德米特街)和泰勒曼故居(不在泰勒曼街)。泰勒曼为何放弃埃森纳赫的舒适生活和“高薪”的职位,不远百里跑到法兰克福去呢?一个原因可能是当时泰勒曼的妻子刚刚去世,对故人的思念和无法释怀的悲痛,触景生情,让他难以振作,换个环境也许能让自己分散些注意力,新火试新茶,新境试新笔。加之法兰克福是皇帝加冕地,从“事业”上考虑,如果能够取得王宫贵族的信赖,让他们欣赏自己的音乐,就算得到了打开所有大门的金钥匙。

1712年,泰勒曼接到法兰克福卡塔琳娜(St. Katharinen)大教堂的邀请,担任卡塔琳娜大教堂和巴弗塞(Barfü?er,赤足之意,信徒赤脚进教堂,以示虔诚)大教堂乐师,法兰克福市也同时委派他担任法兰克福市的音乐总监兼节日音乐节目(用一时髦的名词)的总策划,并且為教堂唱诗班培养八位唱诗男童。当时法兰克福的一个罗马贵族联盟会佛奥恩施坦(Frauenstein) 主动提出愿意为他提供住宿——贵族们聚会议事的“办公楼”,一所豪华耀眼的三层宫殿。条件是每周四由泰勒曼负责举办音乐会,为他们私人谱曲并演奏——还要兼任财会,形象地说就是“住家服务人员”,包吃住,担任管家记账和音乐创作排练演奏。

法兰克福当时已是欧洲重要的博览会城,从1248年起开办,三百年后成为股票和产品交易中心。在泰勒曼时期,法兰克福已有三万人口,每年罗马皇帝加冕都在此地,而佛奥恩施坦这幢三层“大高楼”位于城中心的圣母山,气派得无与伦比,地段也如黄金白银,是通向罗马广场(皇帝加冕大厅)的必经之道,三十一岁的泰勒曼怎么可能拒绝?任务虽然繁重,薪水也苛刻,好在他精力旺盛,正想通过工作来忘却悲哀。他写谱拿手,记账么也不难。泰勒曼小时候音乐才华横溢,十二岁创作出歌剧《奇格斯蒙特》,父母为了让他学习有用的知识和手艺,尽快打消他这个念头,没收了他的乐器,把儿子送到老远去学习法律和财会。然而,他的音乐才能非但没有被埋没,反倒新学了一门手艺,现在果真用上了,泰爸泰妈也不必太过自责。

关于泰勒曼在法兰克福的音乐活动毋庸赘述,他在(短暂或漫长的)九年中谱写了好几首康塔塔、受难曲、清唱剧、室内乐作品以及大量没有印刷的为私人创作的“功能性音乐”,比如在婚礼、葬礼、生日庆典或神圣祭奠时演唱演奏的,甚至还有“餐桌音乐”,供高雅阶层用餐时享受,也就是所谓的“背景音乐”。这些未能出版的手稿今天都可在法兰克福藏书馆里阅读,超过八百多页。此刻我们不妨参照照片来想象一下1712年泰勒曼眼中的圣母山——所谓山,只不过微微隆起,并无佘山之坡度,天马山之高度,也许仅仅因为圣母所处地势必定高于平地而得名——泰勒曼每天出门向右,迈十几步就是巴弗塞大教堂,往前穿过两条街就到了圣卡塔琳娜大教堂,风雪天气他可能借乘佛奥恩施坦联盟会的马车前往,风和日丽的日子他喜欢步行,举目望蓝天,低头看野花。

泰勒曼看出去的景色和今天我们看到的没有很大变化,巴弗塞大教堂前有一座喷泉,夏天有许多儿童在此玩水嬉戏。经过教堂往西,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狭长背光小道,沿街房一幢接一幢。从某一幢房子里,总是传出练声的动静,而且似乎不止一人,一开始未引起泰勒曼注意,后来每次从此经过都能听到,他不免停下脚步,寻声暗问歌者谁。音乐家的职业病就是听不得音不准,虽然人家关着门唱自己的,不关你什么事,但泰勒曼还是觉得自己有去纠正音不准的责任。于是某一天的下午,泰勒曼在家写好了一封信,说自己是一位音乐教师,提请注意降A音偏高。签名只用缩写G.P.T.。是不是为了不吓着这位练声的小伙子,所以没有写“圣卡塔琳娜大教堂乐正泰勒曼”不得而知。总之,某一天的下午,泰勒曼把信塞进了那个门缝,又侧耳倾听了片刻,耸了耸肩离开。

之后的几天,泰勒曼发现练歌声停止了,而且好一阵子静悄悄的,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如何?我的好心指点起了反作用,小伙子干脆放弃了练唱?我们知道,泰勒曼时代盛行阉人歌手,歌剧舞台上,教堂和王宫里,他们的歌声无处不在,时髦人士都标榜自己喜欢听阉人唱歌,意大利几乎每座城市都有一所声乐学校专门培养男童唱歌,但竞争激烈,淘汰率之高可想而知。多少有志男儿(主要是他们家长的望子成龙、靠子发财梦)不惜以牺牲男性标志为代价,就是为了跻身于名歌手行列,败下阵后的他们命运悲惨,男不男女不女的,再去学手艺很难寻到愿意收留他们的师傅。不甘寂寞的阉人歌手便自己当起了教师,培养更年轻的梦想者。这位在泰勒曼附近练歌的小伙子恐怕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在家里悄悄开起了私人教坊,把自己从意大利学来的本领传授出去,为了自己没能实现的理想,也为维持生计。

几个星期后,泰勒曼又由此地经过,侧耳倾听,歌声终于重新响起。在唱到降 A时停止,再唱,又停止,显然是在捉摸寻找音高。泰勒曼欣慰地微笑(作者发挥的想象),点头离去。又过了些天,圣诞前夕,城市里充满了节日前的喜庆气氛,到处飘散着肉桂香气。泰勒曼却坐在车里,因前两天不小心滑跤崴了脚,只得以车代步(油画上的泰勒曼有个红鼻子,这幅画不知是否是在他酒后坐着被画的,但泰勒曼爱喝两杯是有据可考,曼大师不仅自己爱喝,还爱给别人倒,经常自告奋勇取代酒童自己提个酒缸子挨个给朋友斟满。据说这次滑倒不光是因为路上结冰,也是因为“酒驾”,从马车里跨出来头晕脚软一滑)。刚刚坐定,马车门还未关,远远看见那幢传出歌声的小房子里走出来一长一少两人,年长的可能是父亲,年少的看上去像儿子。泰勒曼猜,十有八九是父亲带着儿子来学习声乐的。

就这样,他一次次写小纸条纠正音准、颤音、吐字、渐强渐弱,楼上的业余教师承蒙高人背后指点,自己的知识水平也渐渐积累提高。几个月过去,冬去春来,泰勒曼是只写信不敲门,楼上那位小哥也是只收信不露面。要知道,当时培训歌手,特别是阉人歌手的教师只能是“持证”人员,也就是意大利声乐学院的毕业生,辍学的或半途而废的不允许教授声乐课程,也得不到“营业执照”。這位法兰克福的小伙子暗操此业,显然是违反当时规章的,因此泰勒曼成全人家,你知我知,怀着音乐家的职业道德不辞辛劳地去给老师当老师,堪称良师。他自己也是吃这碗饭的,深知求生之艰难,本着音乐家的良心,一次次为学子纠正改错。这天,他又踱到那个神秘楼下,发现门口地上醒目地放着一只大木盒子,木盒上插有一枝木片,木片上有一行字:“满怀感激之情,致G.P.T.”。

泰勒曼很是吃惊,俯身细看,果然是“G.P.T.”。这不是自己吗——他抬头望,窗门都关着,歌声仍然在继续。于是他抱起大木盒,小心地打开,里面躺着三株小苗!泰勒曼喜爱花草,特别是奇花异草,这位唱歌的小伙子怎么会知道?泰勒曼非常高兴,抱着盒子又转回住处,喊仆人拿来花盆和泥土,精心栽种。

两年过去,泰勒曼的心随着小花的开放渐渐苏醒,在一次音乐会结束后结识了玛丽亚·冯·泰克斯托小姐——法兰克福大富商的女儿。她是那么出众,活泼大方,幽默善谈,对音乐有着特殊见解,比如她认为阉人歌手不会长久地流行,人们总有一天会对这种音色感到厌倦。泰勒曼被她深深地吸引,她美丽的小脑袋瓜里竟装着这些有趣的想法。泰克斯托小姐对这位其貌不扬但才华横溢的作曲家满怀敬畏,但真要嫁给他,那就门不当户不对了。最终泰勒曼是如何说服冯·泰克斯托先生同意把女儿嫁给他的,没有记载,泰勒曼没有写日志,而十八世纪初的富豪阶层又绝对比今天的富豪阶层顽固保守,把家庭隐私视为珍宝,无法设想假若告诉他们两百五十年后流行分享,(不是分享财产,而是自己家里的隐私),愿意把自己女儿的事情发到推特上去与陌生人分享,这帮老富豪说不定会当场休克或猝死,因此没有渠道了解这一信息。而泰勒曼因为与法兰克福公民成婚而得到了法兰克福市“永居证”这一事实有历史记录(附加条件是每年为法兰克福市创作一首音乐作品)。谁知这场火热的爱情没有走到尽头,二十年后,两人因“爱好相差深远”(玛丽亚埋怨泰勒曼沉浸于花草,泰勒曼对年轻妻子的好赌十分不赞同)分道扬镳。如今的圣母山上总是人山人海,大多数人不是来瞻仰泰勒曼故居,而是歇脚吃冰激淋。泰勒曼住过的那幢大房子的底楼现在是哈根达斯冰激凌店,泰勒曼曾走了九年的安静小街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要是今天想站在楼下听楼上人唱歌,还真的需要无比灵敏的耳朵呢。

我们浮想联翩,楼上那位去意大利学过声乐的小伙子因为“没有发展前途”而一脚被踢到街上,没有文凭的歌手在供大于求的市场上是谋不到职位的。他沮丧地回到家乡,因为热爱歌唱,自己仍然不懈地练声。歌声传了出去,有人来问,能否为他家小男孩指点一下?毕竟他是见过世面的,在意大利学过的,学成与否是另一回事。小伙子(其实也不超过十七八岁)勉强为之。后来不断有父亲送儿子来,他们为小老师带来自产的东西:香肠、面包、帽子、蜡烛等作为辅导费(当时忍痛把自己儿子阉割去学习声乐的全是穷苦人家)。地下授课的风险很大,因此在他读到G.P.T.的信时惊恐万分。谁知风平浪静,好像啥事也没有发生,于是小伙子开始从自家窗口向下张望……两人都心照不宣,楼上那位感激不尽,楼下那位则是出于对音乐的责任。楼下那位一抬头,楼上那位就关窗。楼下大门里有学童进出,碰巧经过此地的大音乐家就背手迈步,装着什么也没看见。终于,楼上那位认出了G.P.T, 在人头攒动的节日音乐会上,或在教堂音乐崇拜时远远地向他致敬,后来居然打听到曼大师有喜欢花草这一爱好。从此,一段美好的友谊开始了。

九年后,泰勒曼带着家眷离开法兰克福,五辆马车经过“老朋友”家,楼上静悄悄,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啊。低头望,从楼下大门墙角跟起,一直延伸到沿街马路,不同颜色的小花朵铺成一行字:G.P.T阁下,上帝保佑您。

相识何必相逢,参星与商星,此出彼没,永不照面,却结下了可歌的师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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