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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经典,也是传奇
——缅怀我的导师钱谷融先生

2017-11-20王雪瑛

传记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文学

王雪瑛

上海报业集团

上图:2017年新年初一,钱谷融先生和弟子许子东、王晓明、杨扬、王雪瑛等聚会

是疼痛,是缅怀,是感念,是思索……情感的激流终于抵达了思想的岛屿……自从9月28日晚钱先生远行后,这是我心海起伏的流向。

先生散淡,浮世红尘名与利,世象纷繁轻与重,散淡何其难!先生坚守,从1957年发表《论“文学是人学”》,穿越60年的风雨沧桑,始终坚守修辞立其诚,何其难!而先生将散淡和坚守融合为一体,真诚为人,磊落处世,坚毅地走过崎岖的险境,从容地走过人生的长旅。先生在散淡中坚守着对审美的执着,他对文学之美的理解,他对生命诗意的领悟,构成了他深邃唯美的人生意境,先生是我心中的传奇!

从青春年少成为先生的学生到如今的人到中年,时光淹没了多少人和事,任时移世易、人情冷暖,先生的声音在我行走的路上始终清晰,我接通电话就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我走进华东师大二村的家,就可以看见他的身影,而从2017年9月28日开始,这一切都已经成为珍贵的记忆,在时光的隧道中漂移,在我的心中停留。

我展开回忆的一个个章节,从以往到现在,先生的人生都在为我们示范,特别是最近的日子,高龄消瘦的他,病重入院的他,依然思维清晰,反应敏捷,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保持着善解宽厚,从容淡定,在自然平静中透出非凡的力量,让我懂得什么是历经人生的逶迤曲折后依然保持人的尊严,闪耀人性的光辉。成为先生的学生是我此生的幸运!

信马由缰和坚守底线

当16的岁我走进华东师大的校园,成为中文系学生的时候,钱谷融先生就是我们视野中的传奇。先生在招收现当代文学研究生的时候,除了有专业试卷来考察学生的现当代文学专业水平和能力,还特别加考学生的作文,非常重视学生的写作能力。记得当年有这样的说法,如果钱先生对考生的文章不满意,那么专业成绩的意义就不是很大。作文水平、写作能力是先生考量入取学生的重要条件。

钱先生要加考作文,这也是他的传奇之一,不重应试能力,而重文学才情和研究能力。至今记得30年前,我们这一届报考钱先生研究生的作文题目是《继承与革新》《图书馆》。

我获得了专业和作文成绩的全国统考最高分,幸运地成为从华东师大中文系应届本科生中考入钱先生门下的学生。想来真是侥幸,如果专业考试中的高分题目不涉及鲁迅,如果作文《继承与革新》中,我没有奋笔疾书地写鲁迅,我还能成为钱先生的学生吗?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家。记得当时鲁迅先生的话就在我的心里闪亮:“在进化的链条上,一切都是中间物……”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写《继承与革新》。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也许那几步,就改变或确定了我们的生活轨道。我记得这是路遥写在《人生》开篇的题记,我在华东师大师从钱先生研习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三年,就是我一生中紧要的、不可替代的三年。

钱先生给我们授课的方式是“小班讲习”,有点类似西方大学的Seminar,我们每周都会走进枣阳路华东师大二村,按响钱先生家的门铃,开始我们的Seminar。我们同一届共有四个学生,徐循华、安刚强、朱佳良都是应届毕业生。我们坐在茶几旁的沙发上,先生坐在他书桌旁的靠椅上。题材、新的创作手法、新的作家群体、新的美学原则,掀起文坛的阵阵波澜,引发我们的思考。

如果说钱先生招收学生要加考作文是他的传奇之一,那么在带教学生中的信马由缰是他的传奇之二。先生不给我们规定什么必须读完的书目、必须完成的课题,也不推荐我们的论文给报刊,而是让我们根据自己的兴趣和眼光,自己寻找研究的课题,自己确立方向,自己发现问题,当然,他会向我们推荐书目,其中他推荐多次的是他钟爱的《世说新语》。

先生给了我们选择的权利和自由,也锻炼着我们选择的能力,培养着我们选择的责任。在我们的学习和研究中,他充分尊重我们的学术个性,让我们按自己的心愿发展。同时,他对我们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做人必须正直和真诚,治学必须踏实和严谨,这是先生坚定不移的底线。他睿智、敏锐、率真,对我们的教诲和关心是全面的。我们在Seminar的过程中,他如果发现问题都会一一指出,包括我们的言谈举止等。我很认同先生的想法,文学对人的塑造应该是全面的,我们对文学的理解和认识,文学对我们人生的浸润、对气质的影响,这是一个完整的过程。

在平时的讨论中,先生对我的见解和发言常常是肯定、欣赏和鼓励,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对我的一篇作业提出了批评。我的论文是通过对城市诗人的评论,论及当代诗歌的美学倾向与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关系。先生对我选择的研究对象与现代派风格的语言都提出了批评,因为他担心我对当代文学中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还没有深入认识和研究的基础,就急于研究西方现代派文学;还没有学好走路,就要开始跑步。

先生对我们的关心就是这样真切,我们在前行中,如果遇到问题,他会及时伸出手臂,他希望我能够选好自己的研究方向。我及时地告诉先生,这是我这一阶段研习完成的文章,我对现当代文学的研习还在起始阶段,其实我更关注现代文学史上女作家的创作,比如丁玲的小说创作。

钱谷融先生八十岁华诞留影

上了一学年的讨论课后,先生请许子东和王晓明两位师兄多关心我们,让我们有问题或有文章的时候,可以和他们交流切磋。那时许子东和王晓明已经留校,在中文系任教。王晓明与我们4个应届学生都有过交流,我和他谈起,对丁玲小说创作的理解,她的创作历程、创作心态的演变与时代风云的关系,与现当代文学发展的关系,他认为我的想法很好,有独到之见,就鼓励我充实材料,细致分析文本和创作心理,大胆阐述观点,精心完成论文。正是有了先生的及时指正和引导,有了王晓明的鼓励和信任,我顺利地完成了《论丁玲的小说创作》。在读研第二学年的暑假过后,文章发表于《上海文论》“重写文学史”栏目。除了在报纸上发过两篇文章,这也是我在研究生期间发表的重要论文。

修辞立其诚与《论“文学是人学”》

以现在人到中年的我回想当年青春年少的我,感觉当年自己浅显和单纯的心性,还是不能领会先生的深厚和丰富。先生发表于1957年的最重要的学术论文《论“文学是人学”》,是中国当代文艺理论史上的重要文本,我也有着不断深入理解的过程。

先生在《论“文学是人学”》一文里,谈到了五个问题:关于文学的任务;关于作家的世界观与创作方法;关于评价文学作品的标准;关于各种创作方法的区别;关于人物的典型性。先生认为研究文学最后必然要归结到作家对人的看法、作品对人的影响上,以上这五个问题统一于这一点。

先生告诉我,他知道高尔基有过把文学当做“人学”的意见,最初是从季摩菲耶夫的《文学原理》中看来的。他曾请教过戈宝权先生,还将高尔基表示这一意见的出处译出。

先生特别指出,文学把人和人的生活当作一个整体,多方面地、具体地来加以描写和表现。文学作品中的生活,是由具体的人的具体活动构成的,是以生活本身的形式,以综合的、整体的、流动的,充满着生命活力的形式出现的。我们说文学是反映现实的,但是文学作品中的现实,不是抽象的一般的现实,它应该转化为人的具体活动,转化为人和人的具体关系;应该结晶为人的生动的思想感情,结晶为人的独特的、活生生的个性。

钱谷融先生八十华诞,与弟子王晓明(左一)、王雪瑛(左二)、徐麟合影

一个作家,即使对某一时期、某一地区的现实生活非常熟悉,他心目中要是没有一个或几个使他十分激动,不能忘怀的人物,他还是不能进行创作。一部世界文学的历史,也就是一部生动的、各种各样的人物的生活史、成长史。

可见先生对文学创作中人物塑造有多么重视。3年后,先生完成的《〈雷雨〉人物谈》生动体现了文学是人学的审美原则,成为现代文学研究中作家作品分析的典范,他注重文本分析和人物分析的细读原则,形成了他文学批评的独特品格。

先生从古今中外的名著中旁征博引,具体阐述了个体的人在文学作品中的重要性,尤其是文学与人学的天然联系,大胆批判了“工具论”。他认为,文学的对象、题材应该是人,写人物就是为了探究人性,为了人本身。

他的文思真正延续了“五四”时期“人的文学”的启蒙思想,如空谷足音,引起了文坛巨大反响。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由于极“左”思潮的风行,文章遭到了全国范围内的批判,但是先生不为所动。先生说:“在学术问题上大家可以讨论,相互切磋,不断提高。我的原则是修辞立其诚,而不是人云亦云。”

60年过去了,他始终坚持自己的文艺思想人学理念。特别是从1957年到1977年的20年间,这是中国社会风云激荡的20年,经历了60年代、70年代大大小小的批判会后,先生依然做到独立思考,一以贯之地以审美的眼光、艺术的标准分析作品,评价作品,这需要多么强大的精神力量啊!

如果将我们的人生比喻成一部长篇小说,那么先生对于我来说就是一部经典。一个从学校走向学校的青涩学子,打开了这部经典,还没有足够的阅历和深入的思想来领会这部经典的丰厚内涵,但经典已经将审美的种子、写作的态度,留在我的心灵世界,以独特的方式影响着我的知人论世,影响着我的为文为人,影响着我的人生意境。现在当我步入成熟的中年,重读这部经典,发现那些已经构成我精神世界内在肌理的恒定价值,这是经典对我的浸润和影响。

美的追求是生命的秘密

毕业后,每次去看望先生,我都会电话预约,电话多半以这样的对白开始:“先生,您听出我是谁呀?”“你是雪瑛吧,你什么时候来?我请你吃饭……”每次先生听出我的声音,都让我感到欣慰,特别是近两年,先生还会在电话中和我开玩笑:“你什么时候到呀,我候驾就是了……”我为先生的身体健康、耳聪目明、思维敏捷、风趣幽默而欣慰。

先生曾两次参加上海作协理论组的活动,由师兄杨扬接送,我和他一路陪同,先生兴致勃勃地和我们一起活动。我很珍惜与先生朝夕相处,在日常中感受先生为人谦和中的周到与细腻,在细节处领会先生修养中的风雅与温润。

2014年的初夏,我去先生家喝茶聊天。我告诉他,上次带给他看的发表于《上海文学》的《海洋之心》获得了第六届冰心散文奖,先生听了高兴地说:“你写了第一次在风雨交加中出海的经历,第一次看见一条小小仓鱼,在你的手掌上顽强地呼吸。”我接着说:“然后我将小仓鱼放入大海,我突然意识到小仓鱼的心跳也是大海的心跳!先生,因为大雨,舟山的领导担心我们不能适应风雨中的大海,原来打算取消出海计划,是我提议,在安全的前提下,我愿意冒雨出海。虽然那天的大雨一直下,不断抛洒一张张巨网,如果没有雨中真实的出海,我不可能写出这个特别的意象和构想。先生坚守的修辞立其诚,我感到不仅是基本的写作态度,也是写出好文章的关键因素。”先生表示赞同,他还说起了我写李子云老师的散文,有识见,有真情,以唯美的语言直抒胸臆,在感性的描述中有深入思考。

听了先生的鼓励,我很兴奋,也很惭愧。毕业后,我先后在杂志社和报社工作,虽然没有停下写作,但在忙碌的工作和紧张的生活节奏下,我写得不多,深感愧对先生对我的期望。先生对我说:“比数量更重要的是质量,你一直记着修辞立其诚就好。今天还送你一句话, 美的追求是生命的真正秘密。从你的为人和文章中,我想起了王尔德的话,今天你就把这些话记下来吧……”先生的谆谆教诲我记下了,不仅仅是录在文本中,更是铭记于心。

我特别青睐这句话,后来我去看望先生的时候,带着先生的著作,请先生将这句话题写在扉页上。以美来统摄真与善,这是先生的人生境界,也是我向往的人生境界。对美的敏感和向往,是我和先生最贴心的交流;先生对诗意与人生的领悟和阐释,更是我最心仪的话语:“因为人性及其人的存在状态不可能是完美的,可能存在着种种悲剧和磨难。很容易让人悲观沮丧,但是正因为有了诗人,有了诗情和诗意,人们能够体验到人性的美丽和光辉,享受人之为人的内在韵味和愉悦之情。尤其是诗意,这是一种文化与文明的结晶,就像洁净的水、温煦的光一样围绕着我们,使优美的人性得到滋养和庇护。与诗意同在,是人类的一种幸运与幸福。”先生对诗意的阐释清晰而透彻,诗意,不仅是一种信念,也是一种追求美、创造美的真实的生命体验。

伍叔傥先生的豁达襟怀

如果没有大雨,每天下午,先生都会从师大二村的家里步行去长风公园散步,在银锄湖畔的长椅上休息一会儿,再走回家。这段来回步行四十分钟的旅程,是他保持身体健康、思维敏捷的有效路径。日复一日的锻炼坚持,先生善于将很难的事情,做得让人看来很容易。

2016年春节过后的早春,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明亮,我在长风公园银锄湖畔的长椅上找到了先生。我和他一起面对满湖春水,开始了我们的话题,从他喜欢的魏晋文学、现当代文学,谈到了曹禺、莎士比亚和契诃夫的戏剧语言;从他的《〈雷雨〉人物谈》、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谈到文学经典永恒的魅力……

畅谈了一个小时后,我陪着先生回家,一路上先生兴致很高,他让我背诵:“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他告诉我,他的生日和孔子是同一天,9月28日。到家后,我让他靠着摇椅,在绿茶的润泽清香中,我们又聊起了他感情最深,对他影响最大的伍叔傥老师。伍先生是蔡元培当校长时候的北大学生,与傅斯年、罗家伦等是同学。

当时任中央大学校长的罗家伦请了伍先生来担任国文系的系主任。伍先生颇有蔡元培先生兼收并蓄的精神风范,他请教员,罗致各方面的人才。

回忆起与伍先生的交往,先生记忆清晰,兴致盎然,犹如回到了大学时代。伍先生常常带着他一起吃饭聊天,他们轻松闲谈,话题穿越古今中外,出入文史哲多领域,真是海阔天空,鱼跃鸢飞。伍先生真率自然,任情适性而行,他不耐拘束,厌恶虚伪,在满目尘嚣的黑暗年代,他有着读书人的耿介自守,他研究魏晋文学,崇尚魏晋风度,他襟怀豁达,淡于名利,让青年时代的先生仰慕追随。

先生告诉我,他还珍藏着伍先生给他的作文写下的评语,这些纸质发黄的文稿,经过了半个多世纪的时光流逝,经历了“文革”中的多次抄家和搬迁,特别值得珍惜。他偶然翻到,仍怦然心动,展卷重读,数十年前的往事,伍先生的音容笑貌,恍然如在眼前。

近年来,因为写作蔡元培、梅贻琦、冯友兰等文化人的随笔,我重温了有关五四新文化运动,有关北大和清华的往事,对那个时代的风云激荡,对那个时代文化人的精神路径和人生选择,对先生心中的伍叔傥老师有了更真切的认识;对先生的价值观念,胸襟气度,心灵世界深受伍先生的重大影响,有了更深入的理解。先生对魏晋文学的心仪,对魏晋风度的神往,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仅限于书本阅读的影响,而是伍先生的人格魅力和人生境界,吸引和塑造了青年时代的先生,养成了他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价值取向与心灵能量,由此他历经时代风云的变幻,历史大潮的冲刷,遵从内心的召唤,坚守审美的价值,不改学术的理念,始终以文学的方式评价文学,始终坚持文学是人学。

我特别偏爱先生的散文《谈王元化》,此文为庆贺王元化先生80诞辰而作,笔调丰润又用词贴切,慧眼识人又描述传神,敏锐地捕捉了晚年王元化看似矛盾的心性,揭示了他思想言行的鲜明特征:“王元化是一个时刻在‘思’的人,一刻不停地用脑子深入思考问题,他对问题的思考总是那么透彻,从不是浅尝辄止。他身上的英锐激烈之气虽依然未尽消退,但那沉潜雍容的一面则显然愈形突出、愈显得醇厚了。”

先生的文章就是这样不写则已,一写惊人,广受好评,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被刷屏了。最好的评价,当然是王元化先生的评价。先生告诉我,元化先生看见他就说:“谷融,我算服了你了。”那种惺惺相惜和心灵相通的境界,尽在一句话中。

文章能让王元化先生心悦诚服,由此联想到先生常用“我很懒惰,很无能”来回答旁人的提问,更能体会先生幽默中的自嘲、风趣中的自黑,这是一种缘于魏晋风度的坦然和笃定。

《世说新语》与魏晋风度

丙申岁末,师兄杨扬在微信中转达,大师兄许子东动议在沪的弟子2017丁酉年初一齐聚先生家,向导师恭贺新春。我欣然前往,见到了先生、杨扬,久别的许子东、王晓明和姚扣根,其乐融融的温馨、无拘无束的交流让我如沐春风。

我转达了谢冕先生对先生的新春问候,并将谢先生为我的散文集写好的序言,交给先生看。先生乐呵呵地说:“我的同学余钟藩是谢冕的中学老师。”如此敏捷的反应,如此清晰的记忆,让我佩服和欣慰。随后我们一起去饭店吃饭,大家陪先生喝了茅台,海阔天空地畅聊,感受在先生身边的岁月醇香。师兄姚扣根又一次调试设备,开始录像,相聚的时光不仅保存在电子文档中,更珍藏在我们的心里。

今年4月底,师兄杨扬在微信中说,先生因身体不适,在华山医院住院检查,我回复他,过两天,就去看望先生。

当我带着刚上市的紫红色桑葚,走进病房的时候,师兄王晓明和杨扬已经到了。先生的精神状态不错,就是明显消瘦。晓明兄和杨扬去向医生询问有关先生的病情,我陪着他吃桑葚聊天。

先生说,他是带着《世说新语笺注》住院的,我看到墨绿色的书封面蕴含着盎然生机。魏晋士人是先生的老朋友了,从中央大学的青年时代,到从容恬淡的晚年岁月;从日常的披阅,到入院时的陪伴,《世说新语》与他一路同行,为先生演绎着魏晋士人的言行故事,保留着鲜活的魏晋风度的霁月光风。

《世说新语》是一部简约玄澹、真致不穷的经典,这是先生一生阅读的经典,在不同的人生阶段,给他不同的领悟,让他在现实的人生中保持着高格的精神世界,让他体验文学之光对日常人生的照亮。先生说:“也许,只有当一个人真正体会出文学的价值的时候,他才有可能最终走出那不仅仅是文学的精神困境。”

“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这是我熟悉的声音,是先生在朗读鲁迅先生的文章《生命的路》。4月底央视“朗读者”节目在华山医院为先生拍摄了这段朗诵。

5月6日晚上节目播出,先生成为年岁最高的朗读者,鲁迅的话语也是他生命之路的写照。

病情有效控制后,先生在5月初出院。

上海的盛夏,7月中旬开始连续高温。我心里牵挂着先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带着儿子去看望先生。看到干净整洁的家里,空调温度适宜,先生精神状态良好,可以和我开心聊天,感到十分欣慰,我一再感谢照顾先生的晓红。

我给先生带去了我的散文新作《倾听思想的花开》和《香港文学》,先生高兴地和我一起翻看。因为10月底华东师大出版社将出版文集庆贺先生的百岁华诞,弟子们都写好了文章,我也完成了《经典的魅力》。我将对先生的理解都告诉了他,从《论“文学是人学”》到《〈雷雨〉人物谈》,从他的老师伍叔傥先生到《世说新语》,我深感先生是一个在人生长旅中思索“人学”奥秘的智者,一个在文学研究中体验人生百味的仁者,他的人生和文学相互影响,构成了他的艺术人生。先生微笑着颔首说:“雪瑛,你现在懂得很深了……”

我和先生聊得高兴,不觉已到晚饭时分,以往先生总是说,要请我到师大二村对面的饭店吃饭。这次40度的高温,先生没有再提出到饭店吃饭。我给晓红钱,请她到饭店买些点心回来,就在家里陪着先生一起吃晚饭。看着先生喜欢吃绿豆百合汤,吃得津津有味,我心里感到很踏实。

饭后,让儿子给我和先生拍了几张合影,之后我们向先生告辞了。当时我也想不到这是我在先生家里和先生最后的合影。

钱谷融先生为读者签名

带着大家的祝福远行

9月28日,是我的记忆中被标注的日子。手机铃声响起,接听电话,是师兄杨扬哽咽的声音:“先生离开我们了,我不相信,打电话确认,21点08分……”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上午10点,我捧着花瓣紧致的粉色鲜花,疾步走进华山医院,乘电梯上20楼。先生的儿子、女儿已从美国赶回上海,邀请弟子、医护一起为先生庆生。先生看见了我:“雪瑛,你来了……”“嗯,先生,您最喜欢什么花?”我问。“康乃馨。”先生回答。家人告诉我,先生的婚礼上,新娘手捧的就是康乃馨。

家人和师兄王晓明、杨扬、赵抗卫、姚扣根等都在先生身边,我用中文为先生唱了一遍生日歌,大家一起用英文又唱了一遍,看着先生切好蛋糕,我们一起分享。我在心里对先生祝福和祈祷。医院病程记录上的内容是那么危重,而先生依然思路清晰,反应敏捷。

96岁高龄的中国工程院院士陈吉余先生是先生的老友,住在隔壁的病房。他前一天就将祝寿词写好,让护工推着轮椅来先生病房祝贺,两位老人双手相握,久经岁月的友情传递生命的祝福。

华东师大党委书记童世骏,也来探望先生,代表华师大校长和师生们祝贺先生的99岁生日,先生高兴地和童书记握手致谢。他们离开后,先生准备吃午饭。我握着先生的手说:“我们都期待着10月28日,全国各地的弟子都回到上海,一起为您祝贺生日!”我想先生饭后要午休,不能太劳累,就先告辞。

中午临别前,握着先生的手很温暖。没有想到9个小时之后,先生在安睡中远行。先生,他是带着我们诚挚的祝福启程的。

10月2日的早晨,雨后空气清新,但天空依然灰蒙蒙,我步履匆匆地赶到龙华告别大厅的门口。从香港、广州、北京、福州、南京、苏州各地赶回上海的弟子汇聚于此,不同年龄、不同地域的人们也汇聚于此,为先生送行,手捧黄色康乃馨的人流蜿蜒成长长的队伍……

缅怀的潮水又一次将弟子们聚集在一起,送别先生的仪式结束后,远道而来的弟子和上海的弟子们一起,感念先生言传身教,感念师恩深厚!师兄王晓明在致辞中说,我们为什么尊称您为“先生”,而非一般的“老师”,先生历经磨难和曲折,从为人到学问,从精神的底蕴到人性的尊严,先生都为我们示范:“即便世道恶劣、天地局促,人还是可以保持高洁的品性,涵养人之为人的大器之志。”

师兄许子东感慨:“先生发表《论“文学是人学”》的时候,他当时只是个四十岁不到的讲师,他从文学的信念出发,以个人的理论勇气去写这篇文章。他的宽厚散淡只是表象,他在观念上、理论上都是很有锋芒的。”

2016年9月,本文作者在扬州参加上海作协理论组活动时与钱谷融先生合影

师兄杨扬说:“从华东师大建立开始一直到退休,他教了无数的学生,他对学生最大的特点就是一视同仁,他培养过非常优秀的学生,现在成为著名教授、学者、作家,但是无论学生的地位高低,在钱先生眼里学生还是学生,学生到家里探望,他从来不会因为学生的地位高底,就有所区别,而是一视同仁,体现了一个教师高贵的品质。”

每一个弟子都感受过先生的春风化雨。我想每一个弟子的心里都有先生的对我如是说。我自然铭记着先生对我的话语和评价。

9月23日晚9点,微信中收到师兄杨扬发来的信息——先生病重入院。我马上致电杨扬问询:“先生现在状态如何,我现在要不要赶到医院?”“先生状态还可以,我刚到医院,今晚不用了,你明天来看先生吧。”“先生状态好,就好,我明天去看先生,看后再将情况告诉你……”

9月24日下午,我走进华山医院20楼病房,探望先生。先生神色如常,依然和我开玩笑:“现在,我不知道你是谁了。”“嗯,你不知道我是谁,但是你知道我姓什么……”这是我和先生曾说过的话,我们相视而笑。望着消瘦的先生,我说:“从我青涩的学生时代到步入成熟的中年人生,您对我的所有评价,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呢。”先生幽默地回答:“我总是表扬你,你很高兴,你当然记得了。”“先生的鼓励我当然开心,您对我的批评,我更记得分明,只有一次,您让我要走稳了,再开始跑,要先认识清楚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再研究现代派的创作手法,要用明白晓畅的语言说理,不要使用新潮难懂的语言写作……”我将先生近30年前的教诲复述了一遍,先生欣然说:“哦,你记得如此清楚,我是欣赏你,才直率地提醒你!”我不想让先生多说话,受累,就对他说:“我为您唱首歌吧!”“好的,我不会唱,会欣赏,你唱吧,我喜欢听……”先生微笑着倾听。

先生将文学与人生、学术与生命、思想与情感融为一体,散发出人文的光芒,灼照着我们在纷繁芜杂的现实中前行的路径。先生,以独立之思铸就学者的风骨,以性灵之笔呈现文学的魅力。散淡与坚守,是先生曲折的人生历程之后的选择,丰富的人生体验之后的修炼。先生,每一次相见,都让我体会经典的丰富内涵。先生,是我可以审美,可以请益,可以亲近的导师,是我心中的传奇,生命中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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