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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正湾之恋

2017-11-17

西部散文选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牛车林子里老妇

每年暑假,我总会伫立窗前,望着飞过紫禁城的鸽群,听着它们远去的哨声神不守舍,思绪又回到了那片魂牵梦绕的地方,那里有我和妻子共同的惦记……茅草房还在吗?鸟床还在吗?还有那片赤兰树的林子……

我们的初恋,是从我的家乡,广东省雷州市客路镇坡正湾的鹭鸟家园开始的。

那一年我们读大三,都在为毕业论文做准备。怀着浓重亲情的眷恋,我从北京回到了坡正湾。

那一天黄昏,我沐浴着习习斜阳透过林梢投进来的万道霞光,端详着树上的一窝鹭鸟。这是多么可爱一的家子:几只羽毛未丰的小鹭在窝里头嬉戏着,时不时引颈争鸣。鸟窝上方的那只雌鹭,瓦蓝的冠顶,细长的颈脖,鹅黄的喙嘴,配上浑身雪白的羽毛,是那么的庄严,琉璃般的明眸警惕着,翘身守望。突然,传来一阵长长的鸣唱。雌鸟颤了一下,发出一声悦耳的回鸣,展开双翅飞出了林梢。

我追循鹭鸟的身影遥视,天空突然喧嚣了起来,金黄色的天幕中百鸟翱翔,它们盘旋着、俯冲着、升腾着。树冠上白花花地压满枝头的族亲们欢呼着、鸣叫着倏地冲天飞起,成双成对,舞姿蹁跹。

熟习鸟性的我,预感到一幕感天动地的亲情之歌即将奏响,赶快端起相机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雌鸟飞回来了,伴着它的,是一只健美的雄鹭。它们在自己的窝边鸣唱着、飞舞着。而窝里头的雏鹭们则欢叫着,张大它们那黄黄的喙嘴,争先恐后地拱推着,攀爬到窝子的缘边,等待着父亲反刍出来的美餐。

我压住相机的快门,随时准备着按下去。

镜头里的雄鹭终于叼着反刍出来的小鱼出现在了窝旁,将鱼儿送给它的孩子们。然而,就在父亲的长喙即将与孩子们的黄喙接触的一刹那,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由于推挤,一只雏鸟掉出了窝外,两只白鹭在枝头吓得“呱呱”地鸣叫!

就在此时,随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林子的小路上急急驶来一辆牛车,一位时尚的女孩子正为驾驶牛车的好奇而笑得前俯后仰,而小鹭正好就掉在牛车的前方路上!

鸟儿在路上挣扎着,牛车像疯了的一般冲来。

不好!牛车不停,小鹭将葬身车轮底下!我扔下相机,急呼着“停车,停车,快停车!”,一面奋不顾身地迎着牛车冲了上去,终于抢在牛车即将碾上小鹭的一刹那,我扭转了牛头。

鸟儿得救了,我却被牛车撞伤了。与妻子的初次见面,竟然是这样的惊心动魄,却又诗情画意。

之后,我们沐浴在晨光的清辉里瞻视白鹭出林。

我们徜徉在长满红树林的海边观察白鹭觅食。

我们沉浸在金色的黄昏中欣赏着百鸟归巢。

我们相偎在宁静的月夜里,听我讲述家乡的故事:

七十多年前吧,有一天黄昏,我的祖父扛着犁锄,赶着水牛走在收工回来的路上,他觉得口渴,就到小水潭边去喝水。可是,当他用双手捧起水来的时候,突然,他听到了有人在呻吟。

祖父吃了一惊,散漏了手中的潭水,循声找去,赫然发现一个老妇倒卧在地,身边散落着一个破筐,一只破碗,还有一支拐杖。

祖父慌慌张张地摇动着老妇,她没有反应,只见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这人是饿昏了,不救,她很快会死掉!祖父想着,急急忙忙地把她背起来,撇下犁锄和水牛,慌不择路地往家里赶。

老祖父把乞妇放床上,招呼老祖母给她喝水,然后走东家窜西家,为老乞妇化缘米粟。

家乡虽然穷苦,可是人心善啊。乡亲们听说祖父救回了一个乞妇,一个个都赶到我们家里来,东家送来一把米,西家送来一把粟,终于把老妇从死亡的边缘上救了回来。

老妇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出村的那天,她葡伏在乡亲们的面前,瘦骨嶙峋的身子弱不禁风地长跪不起。

这怎么行啊,就她这副身子骨,如果离开,非饿死他乡不可!

祖父和大家商议着把她留下来,在村边的林子里居住,让她给乡亲们看孩子吧,反正白天大人下地,孩子得有个人管。

祖父的建议得到了乡亲们的认同,大家齐心协力,很快就为老妇搭了一间简陋的房子。打那以后,小林子便有了生气。

顽皮的小孩子们在林子里打闹着,追逐着。老妇人急了,冲着孩子们喊:“回来,孩子们,我教你们唱歌!”

透过缕缕阳光的树影下,老妇在教孩子们唱雷歌。

雷歌在透过缕缕阳光的林子里飘溢:“雨仔下下下泱泱,侬去书房坐书窗,先生会教侬会拾,大姐送饭去书房......”

歌声中,孩子们围在老妇人的身边,有的躺在老妇人的怀抱里,享受着她那脉脉的温情。

我的父輩们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老妇人成了我们村里的福星:自从她的到来,大人们便有了依赖,每天下田总要把孩子送来,嘱托给她,心中就有了安定。孩子们更是有了欢乐,林子里整天充满着笑声。她那满头的白发,就是孩子们慈祥的召唤,孩子们从此无病无灾,健康地成长。

有一天,孩子们在林子里捡到一只受伤的了鹭鸟:“奶奶,一只鸟,鸟......”

白鹭鸟在孩子们的捉弄下扑愣着,挣扎着。

老妇人急了,赶紧接过受伤的鹭鸟,抚摸着它受伤的躯体。

这是一只断了翅膀的白鹭,洁白的羽毛就像老妇的白发一样好看。

在老妇人温存的抚摸中,白鹭不再挣扎,它安静了下来,眼睛看着老妇人,哀婉地似乎倾诉着什么。

老妇把白鹭抱回屋里,轻轻地擦去它翅膀上的血迹,敷上草药,用布条给它包扎好伤口,然后把它放到床上,心疼地凝视着它。

白鹭怯生生站在床上,温情地和老妇人对视着。

老妇人向围在身边的孩子们说:“快去抓几只蚂蚱回来,它饿了!”

孩子们“哄”地一声全都跑了出去。

老妇每天把孩子们捉回来的蚂蚱给白鹭喂食,经过十几天的疗养,它的身子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开始,它在林地里试飞着,终于有一天,它在老妇人和孩子们的目光中飞了起来,它久久地盘旋着不愿离去,最后,竟然飞了回来,停在老妇手上。endprint

老妇爱怜地抚摸着白鹭,剪来一丝红布细心地缠套在到白鹭的足趾上,然后再抱着它到林子里放飞,白鹭飞起来了,可是它还是没有飞走,停在了茅屋上方的树杈上鸣叫着,老半天才恋恋不舍地飞上了蓝天。

谁也没有想到,过了几天,天空上传来了鸟群的鸣唱,那只脚上缠着红丝布的白鹭领着一群同伴在林子上空盘旋,雪白雪白的一大片,最后,它们便在老妇人的茅屋上方的树上搭窝栖息了下来。

孩子们每天与鸟相伴,生活中又有了新的欢乐。我的父老乡亲们视鹭鸟为老妇邀来的天外客人,因为它们的到来,使原本寂静的林子充满了生气。

妻子躺在我的怀抱里,深情的眼睛注视着我,显然,她被我父辈们的故事感动了。我抚摸着妻子的柔发,继续着我的故事。

后来,老妇去世了,鹭鸟便年复一年地栖息了下来。我的父老乡亲们把鹭鸟当做老妇的化身,神一般的保护着,不许任何人对鹭鸟有丝毫的伤害。儿时的记忆里,为了鹭鸟,父亲曾经重重地打伤了我娘。

五岁的那一年吧,我出了一次麻疹,好重啊,我昏昏沉沉地睡了十二天,疹子才收了回去,我病得只剩下了骨头架子,身体虚弱得不行。

我娘跟父亲说,孩子得补补身子,要不,将来怕是长不大。

父亲说,没办法呀,家里这么穷。

我娘没有说话,却把眼睛瞄到了屋角里一个很大的鸟笼子上。

鸟笼子里装的,是父亲从林子里把被台风刮到地上的鸟儿捡回家里“休养”的,待鸟儿的身体强壮了又要放回林子里的,我家当时正好收留有几只受伤的鹭鸟。

父亲说,你想打鸟的主意?那不行,你绝对不能动!

儿是娘的心头肉啊,看着我躺在床上瘦骨怜丁的样子,我娘泪流满脸。望着笼子里正在康复的鸟儿,她好象找到了希望,趁着父亲走出家门的时候,突然朝鸟儿跪下,重重地嗑了几个响头,然后颤巍着从里边捉出一只,偷偷地把它杀了,给我煲汤吃。

等到父亲从地里回来,见到如此情景,不容分说,一下子就把我的汤碗掀翻了,没等解释,一个巴掌打过来,打得我娘捂着脸直哭。

“娘!”我撕心裂肺地从床上爬下来,抱着我娘哭喊着。

看着抱成一团的我和娘,父亲好悔呀。我怎么打人了呢?他一巴掌打到了自己的脸上,泪水浸满了双眼,三步两步跑出了家门,奔进林子里,在老妇人的房址前默默地低下头来,任那愧疚的泪水流啊流的,木头人一般栽在那里,祈求那已经远去的灵魂宽恕,为那死去的鸟儿默哀,直到夕阳西下,夜幕低垂。

直到我长大,直到我上了大学,这事一直深深地影响着村里的晚辈们。

清晨,我们赶着牛车下田,鸟儿便迎着朝阳飞出,傍晚,当我们踏着夕阳收获,鹭鸟便伴着黄昏归巢,我们相互厮守着,厮守着我们共同的家园。

鹭鸟是十分有灵性的动物,每年的清明节前夕,打前站的鹭鸟一定会准时归来,零零星星地在林子的上空盘旋,似在寻找老妇人的魂归之处。最后的结局令人吃惊──首批回来的鹭鸟一定会把窝子搭在老妇人曾经居住过的茅屋旧址上方!

我和妻子站在老妇茅屋的旧址之处凭吊,早已坍塌的屋子旧处密密麻麻地插满了新旧烛梗、香骨,还有新上的香火,显然,老妇已经成了人们心目中的鹭神。抬头望去,密密匝匝的树枝上,新旧鸟巢迭累,我不禁悚然,难道冥冥上苍真有心灵的呼应?我不得其解,但是至少,我感受到了一种情感的寄托!

那一年,母亲已经去世,我又上了大学,父亲一个人住在家里。老人每天所做的工作,除了下田,就是到林子里转,看看有没有掉下来的鸟蛋,捡起来放到树上去,如果有小鸟掉了下来,他会把小鸟带回家给它疗伤。

父亲的住房很窄,几个平方米的房间里放一张床,门口边上放一些饭具,里边就再也没有什么空间了。父亲却在这狭小空间的角落里用竹子搭了一张“鸟床”,当我和妻子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老人正在给床上的鸟儿喂食。

父亲楞了一下,看着我们,很是有点尴尬。

我和妻子有点眼热,强忍着泪水,无言地打量着那张寄托着老人无限情愫的“鸟床”。

怕老鼠的袭扰吧,鸟床离地三尺,周边空着,上下左右没有可供攀缘的支物,几根竹子嵌进墙里支起一张竹蔑,几只伤鸟依偎在一起,睡得悠而闲哉。

鸟床的下方铺有一层新鲜的草本植物。我信手抓起一些闻了闻,挺香的,原来是一些野卜荷、土藿香之类的中草药,我回头问父亲。

父亲说,那些中草药放在床底下可以预防鸟病。

我们愕然,面对苍老的父亲,我和妻子肃然起敬,父亲,您太伟大了!问世间情为何物,您不是给我们做出最好的答案了吗!

那段日子,我和妻子过得刻骨铭心,回到北京以后,我们的论文《鹭鸟的家园》通过了答辩。天造地设般地,我们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这一次回乡,心情更觉沉重。

当我们倾心相爱的时候,家乡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片的森林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翠绿平坦的田園、楼群耸立的村庄和207国道的喧嚣。在家乡这方30亩左右的林子,仅存的一片绿洲吧,我们的鹭鸟家园还能书写她梦幻般的神话吗?

可喜的是,回来之后,担忧已经被现实抹去,我们看到的,是鸟儿们的娱乐升平:几千只鹭鸟在这里自由自在地尽情嬉戏,无忧无虑地生儿育女,年复一年地繁衍生息,演绎着生命乐园的绝唱......

父亲已经故去,家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生活的摆设,当年父亲睡床的位置已经布置成鸟床,虽然空荡荡的,暂时还没有鸟儿居住,但是,透过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我们发现,床底下铺上去的野卜荷、土藿香新鲜地依然吐着芳香。

漫步于鹭鸟的家园,我们发现,林子扩大了,乡亲们锄去了甘蔗、花生,种上能让鸟儿栖息的一些南方特殊树种,如“榕树”、“赤兰”、“甜脾”等,将鹭鸟家园的保护面积扩大到60多亩,保护圈的外围围上了栅栏。

随着新农村建设,家乡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一条硬底化水泥大道环村而建,村民们生怕汹涌而来的旅游车辆惊扰了鸟儿们的清梦,他们在入村的道口上预留了停车场,两百米的路程吧,走过去人鸟相安,自然和谐,为了鹭鸟家园的长治久安,乡亲们未雨绸缪,想得很远很远。

故乡之行,我和妻子心里头充满了无限的宽慰。自然生态的破坏,使得鸟儿的生命环境面临恶变,然而,鹭鸟和我的父老乡亲们却依然如故地厮守在这失去了宁静的家园里,除了爱心的依恋,我们没有更多的解释。我们深信,只要我们一如既往地挚心关爱它们,人类能够生存,鸟类──我们的朋友也就一定能够生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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