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一个勺子》中的喜剧与悲剧

2017-11-16王犹男天津师范大学天津300387

电影文学 2017年8期

王犹男(天津师范大学，天津 300387)

《一个勺子》是中国内地演员陈建斌转型担任导演的首部作品，影片改编自胡学文的小说《奔跑的月光》，讲述了西北偏远山区中一个“勺子”所引发的尖锐荒诞的故事。在诸多国产乡村题材的影片中，《一个勺子》以略带粗粝感的黑色荒诞和对人心的细微描画见长，在一派喜中含悲的凋敝氛围中表达着对人类生存问题的思考。作为影片导演、编剧和男主角的陈建斌凭借本片在第51届金马奖颁奖礼上大获全胜，影片不仅获得五项提名，还拿下了最佳男主角和最佳新晋导演奖。

片名中的“勺子”在甘肃新疆方言中意为“傻子”，全片便是围绕着“谁是傻子”的问题展开。老实农民拉条子在镇上因为施舍了一个馒头，被流浪汉勺子死缠滥打着跟回了家，在恶言和拳脚都赶不走勺子的情况下，拉条子熬不住良心，便和老婆金枝子收留了他。然而拉条子一家的生活并不宽裕，老实人一面为儿子入狱减刑的事揪着受贿人大头哥退钱，一面为勺子寻找新的容身之所。在求助了村长和派出所，又在种种打听和找寻均无果的情况下，拉条子在镇上贴了“招物启示”，从此便跳进了麻烦堆里。勺子很快便被前来认亲的陌生人领走，可随后不久却陆续有人上门来认领勺子，惶然的拉条子只得筹钱将人打发走，接二连三的认亲事件让拉条子夫妇惶惶不可终日。为了应付他们的敲诈，两人疲于奔命，拉条子的主要心思也从追讨大头哥骗去的五万块钱，转为缠着村长、警察、大头哥等一众聪明人，追问为什么原本招人嫌弃的勺子会突然变成了“香馍馍”。可是事情还是没闹明白，两口子还整天拿对方撒气。最后，冒领勺子的人不再出现了，儿子也莫名减刑了，送礼的钱也退回来了，可是拉条子却整个不好了。他糊里糊涂地戴上了勺子的帽子，成了人群中孩童们追打的“傻子”。

拉条子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流浪勺子引发了一连串的无奈遭遇，由“人性本善”的天真执拗走向了信仰缺失的痛苦境地。整部影片就像一部精致又工整的黑色荒诞剧，让傻子和聪明人在台上蹦跶，在喜剧片的氛围和节奏中漫唱着一首人性悲歌。本文将从喜剧与悲剧的角度解读这部影片，并试着探讨时代变革下人性的复杂变化。

一、喜剧？黑色荒诞剧！

作为戏剧的主要类型，喜剧常常以夸张的手法、诙谐的台词以及对人物的喜剧刻画来扬善讽恶。出于不同的表现目的，喜剧分为不同的类型，常见的有讽刺喜剧、抒情喜剧、荒诞喜剧和闹剧等形式。作为一部深刻地反映人性异化的乡土剧，《一个勺子》正是选取了荒诞喜剧的形式来起到讽刺和反思的目的。

导演在拍摄本片时，特意将原著中尚不明朗的故事背景挪到了荒凉萧瑟的大西北，台前星范十足的陈建斌和蒋勤勤换上一身西北农村扮相，艳俗的布料配上红晕的脸颊、自带喜感的方言加上土头土脑的行事作风，让一股浓郁的乡土喜感迎面扑来。为了配合人物性格，演员们真实而乖张的表演笑料百出，一些经典台词，如“把别人当傻子的人，自己就是最大的傻子”“把牙给你敲下来”“雷都不打吃饭的人”“傻子也有公民权”“人生就是这样”“羊还能炖了肉吃，傻子有啥用呢？”看似随口道来，却处处点睛，犀利巧妙，让人忍俊不禁。剧中方言与普通话夹杂，显得贴合又直观，西北话里带着汉子的粗犷直爽和亲切感，既有北方朴实的文化积淀，又有浓厚的趣味性与哲理性；蒋勤勤的四川方言体现了巴蜀文化的传承，将川妹子的泼辣和温柔表现得淋漓尽致。还有《粉红色的回忆》和“神曲”《忐忑》等配乐如神来之笔，配合着剧情，滑稽荒谬，让人哭笑不得。影片的核心人物，即陈建斌所扮演的拉条子活灵活现，就像中国乡土版的卓别林，被人骗得团团转还对人感恩戴德，一根筋式的思维方式和蹩脚的生存方式引人发笑，而他本人却对此浑然不觉。这一切正是乡土喜剧中典型的幽默元素，配上沉重的主题，俨然便是一部黑色荒诞剧。而之所以从影片形式上就能产生黑色荒诞的喜剧效果，与观众收看喜剧节目时不自觉产生的俯视心态有关。观众的笑点有时来得很突然，“小人物”们身上自然流露的一些缺点或不足，如低于常人的智商、不通世事的迂腐，甚至只是夹杂方言的普通话，只要适当放大或变化加工，就会让人产生“他低我一等”的喜剧效果，观众们自然会因优越感而发笑。这种“低人一等”有时体现在智力、财力或身份地位上，有时体现在人生观、价值观和道德品质上，所以观众们会因为小人物的奴颜婢膝而笑，会因傻子的憨傻而笑，也会因为大头哥的聪明圆滑而笑。

当然，影片的喜剧性除了体现在形式上，还体现在剧情的设置以及反讽的艺术效果上。影片前半部分用了大量生活化细节来铺陈拉条子与勺子、拉条子与大头哥之间的纠葛；后半部分从来人认领勺子开始，拉开了荒诞的戏剧化序幕，展示了老实人拉条子是如何一步步从众人眼中的“好人”变成“狡猾之徒”，又成为孩子们追打奚落的“勺子”的。在整部影片中，拉条子就是弱势群体的代表，他在村长、警察、大头哥，甚至小卖部的李老三面前只能低声下气，虽然回到家能粗犷而流气地揍老婆泄愤，能把羊宰了煮成汤，但走出门他就是个唯唯诺诺的憨汉，一辈子执拗地遵守着老实本分的自我规则。他会对一众问题束手无策——儿子蹲监狱、救儿子的钱石沉大海、被来历不明的勺子纠缠、被一群骗子敲诈、被众人忽悠。而唯一一次转性儿般的“蛮不讲理”却让他意料之外地要回了属于自己的钱财，哪怕他缠着大头哥乃至疯狂扒车的本意只是追问一个并不值钱的问题，这也是贯穿影片后半段的一个傻问题——“一个傻子，他们要了他有啥用？”个中理由，聪明人和观众一看就懂，可是拉条子却缠着众人刨根问底，怎样都闹不明白，这一点着实讽刺又可笑。

“人善被人欺”，这是金枝子一句打心底的抱怨，也是影视创作中的老话题。然而在本片中，处处碰壁的老实人拉条子却峰回路转，意外拿回了自己的钱财，不仅如愿送走了勺子，还让儿子减了刑。这种前后对照的工整结构让拉条子的境遇产生鲜明的对比，单就这个表面结果而言，《一个勺子》的确称得上是令人欣慰的喜剧了。

二、悲剧？悲剧！

《一个勺子》虽然披着喜剧的外衣，但拥有直戳人心的悲剧力量。善良老实的拉条子对陌生人的一次善意救助，却遭到社会各方拉扯坑骗的扭曲，最终老实人只能蜕变成“勺子”来自处，影片在抖笑料的同时，也让人产生无限的压抑和感慨。而这种悲剧意味主要来自封闭世界的冲击、信仰的缺失和价值观的破碎。

影片取景西北，并不避讳那里的穷山恶水、狂沙和黄土地，陈建斌用粗粝的镜像风格保留了西北原汁原味的生活质感：土楼、彩藩、羊圈、花头巾、口水歌，还有鲜艳的乡土气息。拉条子和金枝子的生活状态正是中国农村闭塞群体的真实写照。拉条子夫妇不自觉地远离人群，他们几近单向的生活状态隐射了农村闭塞的现实，当这个封闭世界被突如其来的一把“勺子”撬开时，涌入的物质的、精神的冲击给他们带来了覆灭式的伤害。拉条子的疑惑和苦闷、他在梦中杀死自己的意象，以及他信仰破裂后以“勺子”自处的逃避，正是这种伤害的直接表现，这种封闭世界所受的冲击是影片最外围的、背景化的悲剧。

此外，影片还赤裸直白地表达了对社会价值观破碎的哀叹。陈建斌在片中强化了一个关于“追”和“跑”的怪圈：故事以勺子追着拉条子跑为开头，以骗子追着拉条子跑为转折，以拉条子追着大头哥等人跑为高潮，以拉条子发现再怎么跑都得不到答案为结尾。在这个过程中，拉条子有着各种执拗：执拗着让大头哥还钱,执拗着还勺子家人的钱，执拗着弄清楚真相。然而，对于他的所有问题，没有人给他答复，包括那个由物质追讨上升到精神思考的疑惑：“一个傻子，在这世上有什么用？”这也许是一根筋的拉条子对人类生存价值最有深度的思索：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用？对于这个问题，聪明人态度一致：大头哥不耐烦地给他讲社会道理，拿钱把他踢下了车。警察递上一杯暖心的咖啡，倾听、记录，息事宁人。村长在啃羊腿的间隙，唾沫横飞：“这事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小卖部的李老三边喝酒边说：“人生就是这样！”现实中的一次次碰壁让拉条子开始质疑自己的人生信仰，他发现“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善良给他带来的，除了一连串的麻烦，只有媳妇的抱怨以及周围人的污蔑和嘲笑！他裹着勺子的衣服，蜷在傻子待过的羊圈里，梦见自己变成了傻子：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勺子，那个被世人愚弄、嘲笑、抛弃的勺子！他在梦中愤怒地拿刀捅自己，梦醒后，他戴上勺子的破帽子，踩在积雪中，无视孩子们的追打，在一片破碎的红色里，像傻子一样，看清了世界的荒诞与扭曲。这样的结局带着一丝直面与反抗的勇气，但更多的却是弱势群体无处宣泄的悲凉与无奈，同时也是影片赤裸辛辣的一次反讽。

拉条子终于如众人所愿地闭嘴了、妥协了，然而他的信仰破灭了，价值观也破碎了。在“反鸡汤文”流行的当今社会，“善良天真=傻”已经成为人们不惮于宣之于口的潜规则，在具体语境中，“傻”字到底是褒还是贬，取决于说话人之间的利益关系。如果利益冲突，“傻”的一方往往成为被人捏挤的软柿子。影片中曾被拉条子细心呵护的小羊最终被宰了炖汤，这正是对社会丛林法则下待宰羔羊命运的隐喻。顽固执拗又坚持己见的拉条子有着最朴实的道德意识，他懂得拉人情、找关系，也有基本的生存能力，可是他轴、他拧、他刨根问底，他不懂雾里看花不清不楚的意趣，所以，在现代社会的标准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勺子”。当然，在村长等聪明的利己主义者眼中，拉条子却成了“扮猪吃老虎”的行家，因为做好事的成本太高，无利可图的情况下人怎么可能做好事呢？聪明人秉承的是“凡事利益为先，事不关己则高高挂起”的原则，所以村长会和认领勺子的陌生人一样，一口咬定拉条子把勺子卖了。显然，“勺子”和聪明人是无法站在同样的高度来进行良性沟通的，于是人与人之间的温暖和信任逐渐退去，平添猜忌和怀疑，人类变得越来越自私凉薄，这便是悲剧。如果“勺子”们不堪夹缝求存，再变成傻子或聪明人，这将又是一场悲剧。如果转变后的“勺子”信念崩塌，悔不当初，那将是悲剧中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