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昕颖(吉林省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2)

影片《孙子从美国来》(简称《孙》片)讲述了皮影艺人老杨头因为儿子杨栋梁和美国女友要紧急赶往西藏保护藏羚羊而不得不帮他们照顾洋孙子布鲁克斯(老杨头把它简化为“布斯”)而引发的一连串喜剧故事。本片为小成本制作，拍摄手法朴实稳健；虽然全片都是日常化叙述，未见宏大场面或重大事件，却令人印象深刻、回味无穷。之所以有此效果，在于制作人员精雕细琢、匠心独运，在情节安排和细节刻画上巧妙而成功地运用了隐喻、对比、象征、呼应等手法，让观众在轻松愉快的观影体验中还能感受到浓郁的人文情怀。本文尝试在直白体现、潜在象征和引申联想三个层面上来解读影片的文化内涵。

一、“直白”的故事情节

本片看起来似乎情节简单、主题直白。情节发展有两明一暗三条线，分别是爷孙关系的变化、皮影培训班的开办以及老杨头儿子的跨国恋。相应地，本片既可以视为家庭伦理片，又可以当成文化介绍片，还可以看作“非遗”故事片。这三方面的主题，在影片中有大量直白的表现。

影片首先用大量对比展现了中美文化差异。物质文化方面如油泼面与方便面、羊肉泡馍与牛奶加汉堡包、孙悟空与蜘蛛侠等；在非物质文化方面，语言文字上有汉语中的“笑话”与中式英文“dog sun”，沟通方式上有老杨头拒绝文化站长时的应付逃避与布鲁克斯“我要吃汉堡”“我要喝牛奶”的直截了当，等等。此外，这些对比不仅在中美两国之间存在，还在中国城乡之间存在。比如，就牛奶来说，不仅有中国老人的不喝与美国小孩的爱喝，同时也有在中国乡村的难卖与中国城市的畅销——这表现为文化站站长有喝牛奶的习惯以及小卖部进的盒装牛奶直到过期都没卖出去，等等。

其次，影片也通过大量直白的对比来展现中美文化由对立走向融合、爷孙俩的关系从冲突变为融洽。例如，洋孙子在努力学中文，老杨头也学英语；老杨头认为汉堡包“就是把肉夹馍的馍换成了面包”，洋孙子吃羊肉泡馍也津津有味；老杨头告诉洋孙子，不让孙悟空和蜘蛛侠打架，而是要他们“成为好朋友，一起保护我们的地球”(片尾老杨头的门神就是孙悟空和蜘蛛侠)；等等。老杨头儿子与布鲁克斯母亲的跨国婚姻也有这方面的象征意义。

为表现主题，本片还运用了前后呼应等手法。比如，影片一开始老杨头梦到的是皮影戏，结尾处梦境的内容则变成了洋孙子。对这一问题已经有过一些探讨，[1][2][3]在此不再赘述。

二、潜在的象征隐喻

本片除了上文提到的直白表现之外，还有很多潜在的象征和隐喻，理解这些象征和隐喻则需要借助中国的传统文化背景。

片中人物的名字和身份都是精心选定的，这是影片意欲表达某种文化内涵的需要。首先说片名“孙子从美国来”和中华传统文化的关系。《三字经》说：“三才者，天地人。”《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有孙子就有爷爷，爷孙之差为“天时”；说“美国”是相对于中国，中美之别即“地利”；至于“三才”中的“人”，片名中没有。但是对于谙熟传统文化的中国观众来说，看了片名就能猜到：“天时”之差不重要，“地利”之别也无所谓，所有问题都将因“人和”而迎刃而解。正如片中所说，不让孙悟空和蜘蛛侠打架，要让他们一起保护地球！

再说人物姓名。中国虽有《百家姓》，实际上姓氏个数何止一千？老杨头名叫“树德”——“树立德行”或“树木之德”，这让你联想到什么？古人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来比喻有德行者待人真诚，默默地靠实际行动来感化他人。这是不是隐喻着老杨头这个不会说洋文的“桃李”用舐犊深情感化了洋孙子？而洋孙子叫“布鲁克斯”，英文即“Brooks”，词义为“小溪”。虽然此“溪”非彼“蹊”，但是联系布鲁克斯半夜悄悄主动地钻到老杨头被窝里后老杨头的慈祥一笑，不能不让人觉得饶有趣味。

老杨头儿子叫“栋梁”，栋梁的作用是支撑房子，有照顾家庭的意味。老杨头也这么想，所以骂违背了“父母在，不远游”古训的儿子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败笔”。杨栋梁虽然没做自家栋梁，却做了国家栋梁——志愿去保护藏羚羊。这是否象征着为了中国崛起而抛家舍业、默默奉献的广大普通劳动者？至于布鲁克斯的妈妈，名叫“爱华”；她姓什么片中没有表明，重要的是她“爱我中华”。

重要人物除了老杨头这一大家子之外，就剩下文化站站长了。片中对此人介绍不多，只知他是外来女婿，退伍转业后当的文化站站长。在本片中，王站长代表政府来主持文化遗产的传承事业，沟通的是国家文化部门和民间老艺人。王站长是退伍兵转业回来当的文化干部，这跟古代班超“投笔从戎”的故事正好相反，他是“弃戎从文”。这里有没有我国在经济大发展后开始更加重视精神文明建设的象征意味？还有，虽然父亲是皮影戏高手，儿子杨栋梁却对皮影不感兴趣，偏偏是一个“外来的女婿”在张罗皮影艺术培训班。再联系我国的珍稀动物藏羚羊都吸引美国志愿者来参与保护了，观众是否能从中体会到保护传统文化势在必行(问题严重得引起了外人重视)的紧迫感？

以上分析，非有中国文化底蕴难以体会。单就其中一项来看，解释似乎牵强。但是这么多名字和身份上的设定都和电影主题紧密联系，绝非偶然。用文化手法来宣传文化保护和传承，彰显的正是文化的魅力。

三、引申的现实意义

真正优秀的电影，不仅要“好看”，而且要“耐看”。本片就做到了让观众愉快欣赏之后，还能引发联想和思考。本片很具有现实意义，关注了空巢老人、留守儿童、文化传承、跨国婚恋等问题。影坛也不乏类似的作品，近些年就有同样关注空巢老人问题的《我们俩》、同样意在保护传统文化的《百鸟朝凤》等。在此，我们不妨做一下简单对比，易于挖掘与发现《孙》片的现实意义。

《我们俩》是女导演马俪文根据亲身经历拍摄而成的优秀影片，讲述的是一个泼辣好动的女大学生因为租住了一位经历坎坷因而性格怪僻的老太太的房子而引发的情感故事。《我们俩》的故事情节比《孙》片要简单些，关注的是孤寡老人的内心世界。在《我们俩》中，老太太独居生活之凄苦令人感到心酸，她平时最希望来个收破烂的或者有人走错门了，还能陪她说说话。女大学生为了租房而闯进老太太的世界后，虽然也发生了很多冲突和争吵，最终还是人性的善良消解了两人之间的隔阂，老太太很享受这种改变。只可惜，女孩有自己的人生道路，最终搬出去和男朋友一块住了。很难说女孩给老太太带来的得而复失的欢欣是好还是坏——老人的健康状况在女孩搬走之后迅速恶化，不久便去世了。与《孙》片相比，《我们俩》更真实；《我们俩》虽然关注了空巢老人问题，但并未给出解决之道。总体来说，《我们俩》的观影心情是压抑沉重多于轻松愉快的。

《百鸟朝凤》讲述了老唢呐匠培养接班人和新唢呐班子在新时代的解散两个故事。在当地，丧事上请唢呐班是传统，唢呐演奏的规格和曲目还具有臧否逝者生平的功能。因此，焦三爷同时具有唢呐艺人和有德儒者的身份，而《百鸟朝凤》这支曲子只有德高望重、乡邻景仰的逝者才能受用。在影片的前半部分，我们看到的是焦三爷的高尚人品和敬业精神，同时他也以此为标准来选拔唢呐班的下一代班主。天鸣有心疼父亲的孝顺之心，有苦练芦苇吸水的刻苦精神，还有拼命保护唢呐的德行，最终他被选中成为新一代班主。然而随着时代的变化，人们的观念和审美也发生了变化，唢呐班不再像过去那样受人敬重。唢呐班成员为了维持生计而不得不进城打工，然而打工的遭遇也让人绝望，等待他们的是各种工伤。天鸣虽然有心坚持传承唢呐艺术，但他除了在师父坟前吹一曲《百鸟朝凤》之外也只能徒叹奈何。恐怕观众的心情也是如此，一边感伤人心不古，一边思考出路何在。

就社会影响来看，《我们俩》和《百鸟朝凤》似乎超过了《孙》片。与《孙》片相比，这两部影片的共同特点是：(1)只关注一个社会问题；(2)表现手法更加写实；(3)更倾向于对美好往昔的凭吊。二者比较，《孙》片有着更加独特的内涵。首先，《孙》片内容更丰富，涉及了空巢老人、留守儿童、中外文化差异、传统文化弘扬、珍稀动物保护、现代婚恋观念等。影片采用轻松、幽默、有趣的方式来剖析这些问题，给人以愉快的观影体验。

其次，《孙》片更加理想化，伤感内容较少。比如，冲突的设定就属于小概率事件。对老杨头来说，儿子不但娶了洋媳妇，而且洋媳妇还带着“拖油瓶”，而自己还不得不独自照顾洋孙子，这种事情在中国绝对不会常见。再有就是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皮影戏的保护，政府工作人员一开始就非常重视，反倒是老艺人自己在犹豫。这与《百鸟朝凤》形成鲜明对比：焦三爷泣血坚守却也不能阻止唢呐班解散，直到最后才等来政府的重视。《我们俩》中，女大学生的突然闯入虽然让老太太重新体会了一段生活的美好，最终仍然不得不面对养女和孙子的无情抛弃而凄惨离世。而在《孙》片中，则是儿子领着洋媳妇、带着洋孙子、按照中国传统一起回家陪着老人过年的大团圆结局。

最后，与《我们俩》和《百鸟朝凤》相比，《孙》片更能鼓舞人心，给出了很多问题的解决思路。比如，如何解决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问题？可以通过将二者结合在一起互相照顾来解决。也许你会觉得这实在谈不上解决，因为在我国当前社会中壮年劳动力外出务工的情况下，留守儿童都是由爷爷奶奶来照顾的。没错，这看起来不像是新办法，甚至都谈不上是办法。但是我们忽略了一点，片中的杨爷爷和洋孙子之间既无血缘关系，之前还彼此陌生。或许这种距离感反而会激发双方了解对方的愿望，这让笔者想到了国外某地巧妙地把敬老院和幼儿园开办在一起的做法。在那里，老人通过照看儿童来体现自身价值，也排解了孤独感和寂寞感。同时，儿童也可以通过与老人朝夕相伴来学习知识，在照顾老人的过程中更深刻地体验人生。隔辈人的情感一样可以亲密无间，正如关中俗语所说：“爷爷孙子老弟兄。”

与《百鸟朝凤》中想要传承文化遗产却只能面对城镇化大潮而望“城”兴叹略有不同，《孙》片更加注重和强调传承传统文化。《孙》片并未回避经济发展和城镇化带给传统文化的冲击；这在片中表现为老杨头去皮影艺术培训班上课时，坐在下面的也都是老年人。那么如何调动年轻人的兴趣呢？毕竟，连老杨头自己的儿子都对皮影不感兴趣，片中给的暗示是：对传统文化不仅要继承，更要创新，要与时俱进；应该把传统皮影艺术与西方文化、现代元素结合起来，比如制作蜘蛛侠形象的皮影。洋孙子就对蜘蛛侠皮影爱不释手，玩得不亦乐乎。洋娃娃也能喜欢上中国古老的皮影艺术，算不算验证了“兴趣要从小培养”的结论？中国的产品一向是“一流的质量、二流的包装、三流的宣传”；在当前经济大发展的形势下，是不是该加强文化宣传？

特别地，本片还在三条线索中分别展示了文化的作用和意义。在爷孙关系的转变中，皮影蜘蛛侠是二人关系破冰的媒介；老杨头儿子和布鲁克斯母亲的跨国恋，缘于保护藏羚羊的共同志愿；而皮影艺术培训班的开办，本身就是文化传承，丰富了人们的精神生活。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文化。

四、结 语

总之，《孙》片匠心独运、精雕细琢、构思巧妙，故能小中见大、滴水藏海、耐人寻味。影片既令人发笑又引人思考，切合全球化、城镇化以及中国社会发展等时代主题，关注了老龄化问题、文化传承问题、城镇化问题、全球化背景下的多元文化的冲击等问题并探讨了解决思路，是一部既“好看”又“耐看”、富有文化内涵、饱含人文情怀的优秀电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