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花开
2017-11-16程旭江
■程旭江
菩提花开
■程旭江
（大型原创现代戏曲）
谨以此剧追忆南京大屠杀80周年
人物
高鹤年 66岁，江苏盐城市大丰区刘庄镇人，近代大慈善家、大居士，国际红十字会发起人之一，世称“万家生佛”。南京大屠杀前，去南京请愿，时国民党正在大溃退。
海 霞 女，17岁，日本名岩田良子，日本侵华高级指挥官岩田吉野的女儿。1923年日本“关东大地震”，“中国佛教协会赈灾团”前往灾区，其被高鹤年从废墟中救起。
寂然法师 37岁，南京栖霞寺代理住持，被称为中国的辛德勒。
止峰法师 20岁，武僧，江苏姜堰县人。曾联合姜堰380多座寺庙的僧尼，组成“僧尼抗日救国联合会”，参加抗日。1997年在姜堰王石乡观音庵圆寂。中国当代高僧，肉身菩萨。
梅 雪 女，30多岁，金陵女子中学教师。
大谷光照 男，60多岁，日本大法主，日莲宗传人，南京大屠杀之帮凶。40年前曾来南京，名为学佛，实为间谍。与高鹤年、松冈浩男是师兄弟。
松冈浩男 男，60多岁，日本高僧，被迫成为日本高级从军僧。
岩田吉野 男，50多岁，日本侵华战争高级指挥官。海霞和岩田一郎的生父，南京大屠杀刽子手。
岩田一郎 26岁，岩田吉野的儿子，高鹤年的义子。
德才法师 70多岁，正觉寺住持。“关东大地震”时，曾随“中国佛教协会赈灾团”前往灾区救灾。
慧 定 女，6岁，消灾庵小尼姑，南京大屠杀幸存者。
众法师、难民、日本兵等。
序幕
〔光渐启，启幕歌一一
我是一棵菩提子，
唯愿长成圣菩提。
扎根泥土护大地，
一朝花开在尘世。
〔天幕上，显现出一片废墟。
〔中国众僧在废墟中诵念《大悲咒》，超度亡灵，其中有德才老法师。低沉的《大悲咒》时近时远。
〔天幕上，低沉的男中音画外音中打出字幕：1923年日本关东大地震，东京一带夷为平地，15万人丧生，200多万人无家可归。噩耗传来，华夏同悲，在我国力极度匮乏之情况下，北洋政府组织支出库银20万大洋用于救灾。上海总商会、红十字会等团体共捐助钱粮、药品14万大洋。大居士高鹤年随“中国佛教协会赈灾团”携带衣物、药品、食品等前往灾区救灾。
〔废墟中，一个小女孩的哭泣声响彻舞台：妈妈，妈妈，快来救我……（注，日语）〔高鹤年从废墟中救起了3岁的女孩，把女孩抱向舞台深处。
〔男中音画外音：高鹤年，江苏盐城市大丰区人，世界红十字会发起人之一，世称“万家生佛”。他把小女孩带回中国，取名海霞。
第一场
〔光渐起。晚，阴风长号，江涛拍岸。老城
墙上，衰草摇曳。
〔远方，枪炮震天。
〔光明，武定门，正觉寺。急促的木鱼声
中，老法师德才率领众僧缓缓而上，诵
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走向舞台后区。
〔众难民涌向寺庙，几名僧人带领难民下。
〔木鱼声、诵经声更加急切。
〔舞台后区，光灭。
〔舞台前区，青年僧人止峰法师在舞棍，
棍棒飒飒生风，满腔怒火。
〔高鹤年步履蹒跚地上，心忧如焚。
〔止峰法师见高鹤年上，收起棍棒。
〔敌机在空中划过，投下炸弹，霎时红光
满天，尘土沙沙而下。
止峰法师 师父，您怎么又出来了？
高鹤年 唉，老朽无能，老朽无能啊!
(唱)满天烽火难相望，
江涛悲鸣实堪伤。
城南枪炮震天响，
寺内佛号诵断肠。
唐宋碑题泪流淌，
苏黄翰墨藓台苍。
可怜六朝金仙地，
而今将作屠宰场。
(白)浩劫当前，人命危脆，奈何？奈何？
止峰法师 师父——
(唱)切齿倭奴势狂张，
妇孺恸哭沥肝肠。
弟子舞得好棍棒，
岂可贪生坐禅房？
师父呀，您常说——
众生有难乃吾难，
众生有殃亦吾殃。
而如今——
万千生灵落魔掌，
钟山大地血泪滂。
弟子欲——
持铁棍，挟刀枪，
脱僧袍，披征裳，
杀淫魔，驱寇贼，
不教倭子事披猖!
高鹤年 (摇摇头)佛子不可以杀止杀，当以德止杀。
止峰法师 不，以杀止杀，既是救众生，亦是救寇贼，止其恶业，灭其罪孽。圆瑛法师率领八闽众僧浴血奋战、舍家卫国；九世班禅额尔德尼在内蒙古大草原上带领广大僧众奋起抗战，保卫家园；上海玉佛寺组成僧伽担架队奔赴前线；太虚法师为前线捐钱献物，组织僧众抗日……弟子岂能做偷生之人？!
高鹤年 可是国民党军队已经撤退，你的枪棍再好，怎敌这满天枪炮、如潮兽兵？栖霞寺收留了三万多难民，永清寺收留了几百号难民；这正觉寺，德才师父亦收留了百十号难民，你去杀敌，这几百僧侣、几万难民，就将性命难保啊。
止峰法师 这……(一时语塞)
高鹤年 速去念佛，我们唯有祈求诸佛菩萨加持，阻止这场杀戮。
〔止峰叹息，下。高鹤年面对菩提树，感慨万千。
高鹤年 圣菩提啊，救救众生吧!
(唱)来宁请愿不堪想，
国军溃退大逃亡。
万民似雏落铁网，
目击心伤泪千行。
求您承佛威严展恩光，
护我众生安宁少遭殃。
余愿饲虎入魔掌，
八苦交熬总不妨。
〔海霞手棒药鑵上。
海 霞 (唱)海霞不知家在何方，
爹爹的臂肘是故乡。
伴着菩提树成长，
和着百鸟儿欢唱。
不爱坐香听板响，
偏爱弄潮逐风浪。
佛祖心中念念想，
何必整日坐佛堂？
但可恨兽心贼子太狂猖，
好端端家园受凌辱惨遭殃!
爹爹不顾身有恙，
辞别故里奔走忙。
海霞我——
褪去红裙着男装，
船家后舱悄悄藏。
跟着爹爹金陵闯，
早晚侍候他身旁。
爹爹心悲五内伤，
霞儿我忧愁无主张。
圣菩提啊——
求您速显灵伸正义多相帮，
护我中华庇我同胞佑我爹爹早复康。
〔海霞看着菩提树，一脸愁云。
〔高鹤年一阵剧烈的咳嗽，痰中带血。
海 霞 (心疼地)爹爹……
〔扶高鹤年坐下，待高鹤年平静了，把药倒碗里，捧上。
海 霞 爹爹，您该吃药了。
高鹤年 (推开)爹爹吃不下。(叹息)日本人从东北杀到上海，又从上海杀到金陵，杀红了眼，你不该来这人间地狱啊。
海 霞 孩儿愿意，孩儿愿意与爹爹一同赴汤蹈火。
高鹤年 唉……
〔海霞抚摸着菩提树。
海 霞 爹爹，它会枯竭吗？
高鹤年 不会。它在守望、在等待……
海 霞 等谁？
高鹤年 爹爹的两位挚友，日本大法主大谷光照和高僧松冈浩男。四十年前，我们仨兄弟在金陵刻经处，随杨仁山居士学佛，栽下了这棵圣菩提，相约菩提花开时，定在此重逢。虽然菩提花还未开放，但因缘已到，你大谷师叔和松冈师叔来了，通过我们的共同努力，也许能阻止这场杀戮。
海 霞 真的？
高鹤年 （宽慰海霞，更似在宽慰自已）是的，一定能的，他二位是佛门高僧，亦是日本天皇的座上客。
海 霞 （对着菩提树祈祷）圣菩提啊，快点显灵吧，让两位大菩萨早点来此吧。〔高鹤年一阵剧烈的咳嗽。
海 霞 （回过神来，再次捧起汤药）爹爹，药快凉了。
〔高鹤年接过汤药，却难以喝下。
高鹤年 （唱）手捧暖暖药一碗，
为父心中愧万般。
家国无端遭强掳，
碧血染红楚江波。
众生如覆卵，
灾黎卒枪端。
苦奔终被矬，
无计奈若何？
〔又一颗炮弹落下，红光满天，幕内嘶哑的喊声：“城破啦，城破啦，日本人杀过来啦……”
〔舞台后区渐光启，众难民逃难、哭喊着过场。
〔舞台后区光明，众僧急促地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高鹤年 （接唱） 啊——!
弥天尽是赤峰火，
千古石城转眼破。
日寇如狼虎，
痛煞老维摩。(注：①)
〔幕内伴唱——
祈求阿弥陀，
扫尽万丈魔。
愿舍七尺幻，(注：②)换得慈航过。
〔高鹤年把汤药倾洒在地上。
〔止峰法师抱着浑身是血的小尼姑慧定、携着梅雪上。梅雪一身洋装，体力不支，倒地。
止峰法师 师父……!
海 霞 师兄……
高鹤年 止峰……
小尼慧定 （哭）师公一一
止峰法师 师父，消灾庵被炸了，真行师太和两名弟子惨遭杀害，小慧定也挨了两刀。
海 霞 （抱过慧定）别怕，姐姐给你疗伤。
梅 雪 （挣扎着起）师父一一
高鹤年 女施主，受苦了。
梅 雪 师父，您一定要救救我。
高鹤年 女施主放心，惭余尽力。
梅 雪 （急切地）求师父把我藏起来，千万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
海 霞 （快人快语地）就你怕死？!这寺庙里一百多人哩，我爹爹有法术，早把他们藏起来了。
高鹤年 （制止）霞儿，不可这样说话。
止峰法师 女施主放心，我师父与日本人还是有些交情的。
梅 雪 （惊）啊，原来你们和日本人是朋友!（欲逃）
止峰法师 （拦住）你误会了，我师父世称“万家生佛”——
梅 雪 （化惊为喜）您是高鹤年居士？（端详)啊，果然是大居士。我在报纸上见过您的照片(深深一拜)……师父慈悲，弟子有要事相求。
高鹤年 女施主但讲不妨。
梅 雪 这……（欲言又止）
〔高鹤年随梅雪走到一边。
梅 雪 师父，我叫梅雪，金陵女子中学的教师。我身上有几卷胶卷，是日本人屠杀我无辜百姓的证据，一个美国朋友拍摄的，他为了这些胶卷，献出了生命。现在日本人正在掘地三尺查找这些胶卷，想毁灭罪证，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求您送我过江去上海，我要把这些胶卷送出去，向国际上控诉!
高鹤年 （慎重地点点头）惭余明白了，放心!（转身对海霞）霞儿，把这位女施主带到爹爹的寮房，不离半步，她比爹爹的命大。
海 霞 （不高兴地）为什么？
高鹤年 （又对止峰）你速去请栖霞寺的寂然法师，说我有要事相商。
止峰法师 (一脸慒懂)为什么？
高鹤年 （慎重其事地）以后再告诉你们。
〔光暗。
第二场
〔光启。清晨，正觉寺。
〔舞台一角。寮房内。小尼慧定还在睡熟，已换上民服的梅雪坐在床头，海霞坐在蒲团上。
梅 雪 （关切地）小妹妹，都一夜了，睡一会儿吧。
海 霞 （没好气地）你不也一夜没睡？
梅 雪 （淡淡一笑）要不……你到别处去睡一会儿，我没事儿的。
海 霞 （撞撞地）你比我爹爹的命大!这是我爹爹的寮房，（忧虑地）也不知他这一夜去哪儿了？
梅 雪 那你去找找啊。
海 霞 （摇摇头，又刨树问根地）嗳，你倒底是哪方大仙，神神秘秘的？
梅 雪 （隐忍地）你爹爹不是说了？他以后会告诉你的。
海 霞 哼……！（又夸张地一眼不眨地看着梅雪）
〔梅雪看到海霞脖子上露出的挂件绳。
梅 雪 你配戴的是佛像吧？给我看看。
海 霞 （下意识地护着衣襟）我不能给你看。
梅 雪 不给我看我也知道，佛像呗。
海 霞 才不呢。
梅 雪 噢？那是什么？（故意逗她）是定情物吧？
海 霞 更不是，反正我不能告诉你。爹爹说了，不能告诉任何人，连我的一郎哥哥也没看过呢。
梅 雪 一郎哥哥？
海 霞 一郎哥哥是我爹爹在东北雪地里救回来的，比我大9岁。一郎哥哥对我可好呢!（神往地）我们净土寺院靠着大黄海，太阳升起来时，海面上金光闪闪，渔歌子和着鸟儿的歌声四处飘荡，我跟着一郎哥哥到海滩上掏野鸭蛋、捞鸡米，拔芦根；有时候我们跑得很远了，一郎哥哥就背着我回家，我常常在一郎哥哥的背上睡得香香的……那样的时光真好!可是，一郎哥哥回日本了，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雪 梅 等战争结束了，一切还会回来的，你的一郎哥哥也会来找你的。
海 霞 但愿如此吧。嗳，听你的口气还不像个……
雪 梅 不像个坏人？
〔海霞不好意思地笑了。光灭。
〔光再启。
〔漫天雪花，高鹤年枯坐于菩提树下。海霞悄悄上。
止峰法师 （急上）师父!
高鹤年 （起）你怎么一夜未回？出了什么事？
止峰法师 栖霞寺被日本人查封，说是看见一个僧人救走了一个什么女教师。
高鹤年 （倒吸了一口冷气）哦……
止峰法师 我看贴在墙上的照片，很像我带回来的那个……
高鹤年 （打断）别瞎说!
止峰法师 日本人没搜到那个女的，就打死了几个法师。
高鹤年 唉，畜生，畜生啊!
〔海霞似有所悟。下。
〔幕内一阵驱赶、吆喝声：闪开，快闪开，别挡了大法主的道!
〔一队日本兵荷枪而上，大谷光照、松冈浩男随上。
大谷光照 （唱）天皇隆恩世代濡，
金陵修学把身卧。
当年栽下菩提树，
且看今日收新柯。
松冈浩男 （唱）末世只能随波逐，
难把明心当镜磨。
菩提树下老居士，
孤心一片真弥陀。
大谷光照 （满脸堆笑地）鹤年仁兄一一
〔高鹤年浑身一震，起。
松冈浩男 鹤年吾兄一一
高鹤年 ……（激动地）你、你们一一
大谷光照 仁兄啊，四十年了，咱们终于相聚了。
高鹤年 （紧紧地握着两人的手）我佛慈悲，终于把你们盼来了!
大谷光照 （感叹地）老了，咱们都老了!（抚摸菩提树）当年，咱仨在金陵刻经处，随杨仁山居士学佛，余时来此坐禅看花，山光淡荡，群鸟和鸣，那是何等境界啊。（叹息）石火电光，刹那幻灭，这棵圣菩提树也已过早地衰颓了，世事无常啊!仁兄，愚弟这次来，是专程请你去日本的。
高鹤年 （不解）去日本？
大谷光照 是啊，战火纷乱，愚弟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吾兄的安危啊。
（唱）六十年华驹隙过，
茫茫苦海奈若何？
愚弟接你东瀛渡，
修得正果成弥陀。
高鹤年 （唱）多谢贤弟苦颠簸，
多谢贤弟费思谋。
万民如蛙水中煮，
惭余岂可把身挪？
松冈浩男 （旁唱） 病坊净业识维摩，
响答松濠一钵歌。
怎奈身作天皇豢，
相见无语愧万般。
大谷光照 （不满地）松冈法师——
松冈浩男 （回过神来）鹤年吾兄——
（唱）长空耿耿自有度，
眷顾恢恢终是魔。
安心打得西方坐，
何处净土不般若？
高鹤年 二位仁兄美意惭余承领了，恕难如愿。日本人杀我胞民，掠我河山，余岂可偷生他乡。
大谷光照 鹤年兄，言重了!嗔乃修道之业障啊。
高鹤年 二位仁兄，惭余有一事相求，亦是吾等修行之大法。
大谷光照 噢？
高鹤年 光照兄，你现在是大法主，在日本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松冈兄，你亦是天皇的座上客。余求你们说服天皇，停止杀戮，回归本土。
大谷光照 （大笑）鹤年兄，你太天真了! 南京一战，是大日本帝国为确保东太平洋地区永久和平、是天皇所确立的百年国家大政方针，亦是大法华夏行的重要举措。
高鹤年 （不相信自已的耳朵）大法华夏行？
大谷光照 后天，也就是12月30日，大日本帝国各宗派从军僧侣，要在原国民政府中央医院三楼，举行“中日友好佛教联欢会”，恭请仁兄参加，一同欢庆。
高鹤年 （悲怆地）一同欢庆？当年关东大地震，中国佛协赈灾团前往灾区，救起了数万人的生命；今天，你们这些佛门大德却来到我们的国土，成为侵华战争、成为南京大屠杀之帮凶!大法主，你睁眼看看、看看这金陵城里城外一一
（唱）铁蹄踏遍血肉溅，
家破人亡接踵连。
焚尸难将罪孽掩，
屠城暴行史无前!
千年栖霞少钟罄，
六朝万井断炊烟。
牛首山上禅师咽，（注：③）
雨花台前雨花悛。(注：④)
哀鸿遍野劫弥天，
佛手拈花尽意怜。
何为两国同欢庆？
何来大法华夏行？!
大谷兄——
惘法执迷乃深渊，
地狱恶业重重现。
释子当把大法惦，
岂可昏昧作苟延？
回劝法主归正见，
心存善根莫欺天。
放下屠刀弃魔念，
出离地狱得福田。
妙法度众生，
智慧利有情。
笃行普贤愿，
忧患天下先。
上宏佛法善为先，
下济苦难于一肩。
止息干戈定太平，
海晏河清升千年。
到那时，咱兄弟仨——
执杖相携游三楚，
寻山问水过五陵；
拜金刚，读华严，(注：⑤)
三生石上长为邻。
晨坐板香暮坐禅，
证悟菩提入莲境。
〔高鹤年向大谷光照长叩。
松冈浩男 （摇头，叹息）唉，鹤年吾兄……!
大谷光照 执迷不悟的非是大谷，而是仁兄啊!
（唱）大居士三十五年行脚人称奇，
参禅访道实不易。
渴饮涧水寐土圻，
山野草果充腹饥。
一杖一笠行万里，
一声佛号过万溪。
斗笠携得禅宗理，
芒鞋染得净土气。
劝仁兄——
功亏一篑要切记，
修行最忌半途废。
未参透般若禅机，
怎可坐莲直往西？
（白）只要你参加完后天的庆祝会，你不愿去大日本，我送你回苏北净土庵，或是重回你的浙江天台山，为你修一座上好的茅篷，让你继续习定坐禅，静心修真。否则，身首异地，难去西方啊。
高鹤年 （痛心地）光照，为兄怎么不认识你了？你是余苦苦思念了四十年的光照贤弟吗？你是那个为了寻求大法风餐宿露的大谷光照吗？
大谷光照 末法时代，天皇才是佛祖派来的大菩萨，只有天皇才能拯救这个世界，杀尽群魔，海晏河清得太平。
高鹤年 （颤抖地）你、你……你在说什么？!
大谷光照 世间万物，皆为因缘而成。四十年前，我奉天皇旨意，来到金陵学佛，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大法华夏行，为了大东亚共荣圈!
高鹤年 你、你到底是谁？
大谷光照 实话告诉你吧，愚弟是日莲宗的传人，江户时代起，大谷家族世代泽被皇恩……
高鹤年 （气恨地）你原来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日莲宗的传人!
大谷光照 （奸笑）而今，天皇又任命我为大法主，所以，请仁兄一定要给我个面子!
高鹤年 惭余实难从命!
（唱）江南江北鹧鸪啼，
芸芸众生如苍蚁。
遁世求安松月里，
非是释子心所依。
众生是佛来住世，
佛亦众生须菩提。
为虎作伥世人耻，
护守大法正是时。
誓作地藏真弟子，
不求三生证菩提!
大谷光照 （威胁）大居士，你不再考虑考虑了？
高鹤年 （平静地）惭余福慧浅薄，不敢造次。
大谷光照 （嚣张地）大居士，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烧毁正觉寺，杀尽这寺庙里一百多僧众!
高鹤年 你……!
松冈浩男 （哀求）大法主……
大谷光照 人命关天，请大居士三思。
高鹤年 ……（悲愤地仰天长叹）
〔切光。
第三场
〔光起。夜，江边，燕子矶，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几百名僧人在为死难者诵经。鬼子的探照灯不时扫来。
〔众僧吟唱《佛说阿弥弥经》，低沉的唱经声如阵阵悲浪在舞台流淌。
〔众僧在德才老法师的引领下，缓缓走向舞台后区。
〔高鹤年、止峰法师、扮着僧人的海霞上。
海 霞 爹爹，天气严寒，您还是回吧。
止峰法师 师父，您千万不能累倒了呀。
高鹤年 （摇摇头）不，我要守着他们，送他们离开这人间地狱，往生西天佛国。
（唱）伽蓝故里神鬼怖，
腥风血雨染三涂。（注：⑥）
惊涛拍岸天地怒，
饶经万劫业难除!
惭余心痛无举措，
七尺枯躯似刀刳。
当年东瀛传恶讣，
华夏如同霜雪濡。
捐钱献物心犹苦，
晨钟暮鼓洒甘露。
余随大德东洋渡，
亲临震区救妇孺。
乳羊尚知跪报恩，
贼子缘何施暴屠？!
寂然法师 （上，对高鹤年）前辈……
高鹤年 （摇摇头，无语）唉……
寂然法师 前辈，贫僧还有一事隐瞒着前辈，这诵经的僧人中，不仅有梅雪老师，还有国民党守城将领廖湘耀和他的几十个伤兵……前辈年事已高，贫僧乞望前辈还是回转寺庙为妥。
高鹤年 （略感震惊，又坚决地）济难保邦，佛子天命。（对寂然法师）这是惭余的弟子止峰，有一身好武艺，水性足，使得好船，可让他一路护送女菩萨。
止峰法师 （一头云雾）师父，您说什么？
高鹤年 你带回寺庙的那个女施主，正是日本人掘地三尺搜查的要犯，她身上带着日本人大屠杀的胶卷。她现在就在这诵经的队伍中，我们今夜要借着诵经，护送她去江北。
海 霞 （惚然大悟）原来如此。
止峰法师 不，弟子要与师父同生共死。
高鹤年 把胶卷送出去，就能阻止这场杀戮，就能拯救千千万万的生命啊。
止峰法师 （深深地点点头）师父，弟子明白了。
高鹤年 海霞，你随师兄一同护送女菩萨去江北。
海 霞 （坚决地）不，孩儿要与爹爹在一起。
高鹤年 恒顺父母，乃是大孝。
海 霞 不，孩儿就是不走。
高鹤年 你……（一阵剧烈的咳嗽，用手一捂，鲜血从指间流出）
〔众惊。
高鹤年 （对海霞）霞儿，好孩子，爹爹求你了……
寂然法师 不好，日本人来了!
止峰法师 师父，弟子就此拜别。（跪拜，拉着海霞急下）
〔一队日本兵荷枪而上，指挥官岩田吉野、翻译官岩田一郎、从军僧松冈浩男随上。
〔岩田吉野逼视着高鹤年等人。高鹤年、寂然法师不卑不亢地迎着岩田吉野的目光。
岩田一郎 （情不自禁地）爹爹!
岩田吉野 （目光锐利地盯着一郎）嗯？
岩田一郎 ……（噤语）
岩田吉野 （对寂然法师）栖霞寺大当家的，咱们又见面了。
（唱）僧人该居空门间，
休要无事自寻烦。
此中匿藏诸要犯，
尔等回寺方是岸。
寂然法师 （唱）金陵遍地似火宅，
数万生灵遭涂炭。
佛法不离世间法，
岂在空门两字间？!
岩田吉野 （唱）东亚病夫实堪叹，
天皇本意换新寰。
换得瑞气罩青山，
换得清泉涤苍颜。
寂然法师 （唱）浩浩天眼不忍开，
累累白骨上元关。（注：⑦）
何来瑞气罩青山？
何来清泉涤苍颜？
岩田吉野 你……大法师，休要不识抬举!皇军现在是执行公务，搜查要犯。你们若与皇军为敌，明天就烧了你们栖霞寺，连同寺庙的三万多难民，你信不信？
寂然法师 （惊）我们建立的是僧侣安全区，是得到国际救援委员会拉贝先生认可的。
岩田吉野 （逼视着寂然法师）我不管，我是个军人，我只知道服从军令。
〔众日本兵枪荷顶着寂然法师等人。
岩田吉野 你们撤还是不撤？
寂然法师 我们在给亡灵诵经，不可半途而废。
岩田吉野 好，那就先给你们点颜色看看。
〔话音刚落，几个僧人倒在屠刀之下。
〔众惊。几名僧人抱着满身鲜血的僧人，悲愤欲绝。寂然法师一步步逼向岩田吉野。
寂然法师 滥杀无辜，犹如出佛身血，你们就不怕遭了报应？
〔岩田吉野下意识地后退着，拔枪。
高鹤年 （上前，威严地）住手!
〔岩田吉野一时愣住。
岩田吉野 你是何人？
高鹤年 一名中国人，一名居士。（强压着满腔怒火）我们在自已的国土上，为冤灵诵经超度，何罪之有？为何要杀戮这些手无寸铁的僧人？!
岩田吉野 我们在查皇军通缉的要犯，谁人阻挠，格杀勿论。（把刀强塞到岩田一郎手上）一郎，你从军以来，还未给大日本帝国效过力，现在，就把这老废物的肝胆挖出，祭祀军旗吧。
岩田一郎 （退缩）不……
岩田吉野 你这个懦夫!
〔海霞上，护着高鹤年。
海 霞 求太君放过我爹爹，我爹爹一生慈悲，还多次救过你们日本人呢，怎可恩将仇报？！
岩田吉野 少废话!
高鹤年 孩子，你怎么……
岩田吉野 也好，让你们父子俩黄泉路上有个照应吧。
〔日本兵把军刀架在海霞脖子上。
〔海霞满腔仇恨地看着岩田吉野。
岩田一郎 （再也控制不住了，推开军刀）爹爹!……师、师、师弟？
高鹤年 一郎？
(又惊又喜)
海 霞 一郎哥哥？
岩田一郎 （深情地看着高鹤年和海霞，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义父，师、师弟——
岩田吉野 （审视着一郎）他们……？
岩田一郎 父亲，20年前在东北垦荒团，咱们父子失散，母亲病故，是义父在深山雪林里将我救起，抚养了孩儿整整15年。这是我的师……弟，求父亲放过他二人。
高鹤年 一郎，你、你怎么穿上了军装？
岩田一郎 孩儿身不由已啊一一
（唱）离别六年多感伤，
十五载恩情更难忘。
日落隔海长相望，
梦里常回您身旁。
从军本非孩儿愿，
乞求义父多原谅。
高鹤年 （唱）谢儿常将余念想，
为父亦常多彷徨。
忧儿一去音讯茫，
怕见归雁落寮房。（注⑧）
今日一见似梦恍，
百感交集在心肠。
岩田吉野 （向高鹤年深空地一鞠躬）大居士，得罪了，在下是犬子一郎的父亲，岩田吉野。
高鹤年 ……（叹息，还礼）
岩田吉野 可是，老居士，在下是在搜查要犯，还请您老回转寺中，改日定登门叩谢。
高鹤年 岩田君——
（唱）众生苦伤亦吾伤，
众生有殃亦吾殃。
你听这——
燕子矶上悲风怅，
十万冤魂在哭殤；
你看这——
滔滔江水血浪狂，
十万怨灵泪水滂。
当年关东天灾降，
吾国上下倾其囊；
老妇捐出棺梼钱，
稚儿省出口中汤。
余随众僧过东洋，
劳苦奔波昼夜忙；
日救难民浅草荡，（注⑨）
夜送亡灵上西方。
十四年后灾又降，
非是天灾是人殃。
释子大悲心痛伤，
好似滚油五内荡。
祈求太君多相帮，
容我万民上西方。
岩田吉野 此一时，彼一时。上峰有命，一只苍蝇，都不得飞过江去。在下不敢违命，请你们速回寺中，枪子是不长眼的。现在是战争，战争!（对天鸣枪）
〔众人无所畏惧。
高鹤年 （平静地）岩田君，我们做完了佛事就撤。
岩田吉野 不可能!
〔岩田吉野拔枪，连射几个僧人。
〔舞台后区一角，止峰法师和化妆成僧人的梅雪，以及装扮成僧人的国民党将士等，紧张地看着这一切，悄悄地移向江边。
寂然法师 不可滥杀无辜!
高鹤年 （悲愤至极而又异常平静地）岩田君，二十一年前在雪地里救起令郎是一缘，十四年前赴日本东京是一缘，今日在此为这十万冤魂诵经超度亦是一缘，等诸缘已就，听凭太君送尸入山，绝无遗憾。
岩田吉野 （举枪对着高鹤年）不可能!我再问一声，你们撤还是不撤？
岩田一郎 （站到枪口前）父亲……
松冈浩男 （上前阻拦）岩田君，他是国际红十字会的发起人之一，世称万家生佛。
岩田吉野 我不管!
松冈浩男 他还是大法僧要请的座上客，亦是天皇钦定的中国佛教大德。
岩田吉野 （放下枪）哦？
〔突然天空惊雷炸开，悲风四起，众惊。日本兵有所畏惧。
松冈浩男 岩田君，冬月惊雷六月雪，上天动怒了……
岩田吉野 （心虚地）好吧，撤。一旦要犯从此处逃出，我让你们全部上西天!
〔日本兵撤出。
〔止峰法师和梅雪等人松了一口气，快步向江边走去。
〔“八十八佛”吟诵声渐强……
〔光暗。
第四场
〔光渐启，日，正觉寺一角。高鹤年与德才法师相对枯坐。寂然法师匆匆上，僧袍上血迹斑斑。两人见状，惊。
德才法师 法师，你一一
寂然法师 梅雪带出去的照片在香港《大公报》曝光，举世震惊，其兽行在国际上遭到强烈谴责。
高鹤年
（异口同声）好，好！
德才法师
寂然法师 日本人怀疑是我们前天在燕子矶借诵经之机，让梅雪带着胶卷渡江而逃。栖霞寺多名僧人被杀，3万多难民被驱逐风雪里，死伤大半；鸡鸣寺，30多位比丘尼惨遭杀害，北极阁成了日军杀害中国军民的屠场；而今这正觉寺，一场血腥大屠杀又将开始……
德才法师 阿弥陀佛!
高鹤年 （悲愤地）这些恶魔，要遭大报应的!
寂然法师 拉贝先生请您二位速去他处躲避几天。
德才法师 我是一寺住持，岂可一走了之？
高鹤年 余要在此恭候大谷光照。
〔光暗。
〔光复明。转场。菩提树下，大石台上及四周，堆满干柴。
〔几个日本兵端着刺刀枪，押着众多难民过场，作僧人装扮的海霞和小尼慧定亦在其中。日本兵见到面目清秀的小尼慧定，把慧定揪到一边，淫笑着。
日本兵甲 唷嘻，小尼姑，小嫩笋儿。
日本兵乙等 哈哈，不食肉的小尼姑，味道一定大大地鲜!
慧 定 （恐惧地挣扎着）师姐救我，师姐救我!
海 霞 求太君放过她吧，她还是个孩子!
日本兵乙 秃驴，滚一边去!
海 霞 不……
〔海霞竭力护着慧定，遭到日本兵一阵猛揍。海霞遍体鳞伤，衣衫不整，一头秀发散落，日本兵发现海霞原来是一妙龄女子。
日本兵众 唷嘻，花和尚，花和尚!
〔岩田吉野、松冈浩男上。
岩田吉野 （心情烦燥地）胡闹什么，都给我滚开!
〔众难民被押下，慧定哭泣着，被一难民拽下。海霞吃力地坐起，眼睛里满腔仇恨。
日本兵乙 （涎笑着）太君，我们捉到了一个花和尚。
岩田吉野 （上前一看，阴笑）又是你，你定与那个金陵女教师是同谋!把她带下去，严加拷问。
日本兵丙 （涎笑着）太君，还是先镐劳镐劳弟兄们吧？
〔岩田吉野做了一个手势，三个日本兵把海霞拖到大石台后面。
松冈浩男 岩田君，放过她吧，我求您了!
岩田吉野 松冈法师，你是个从军僧，你的职责是为天皇效力，为大日本帝国的勇士们鼓劲，可是你一直让大日本帝国失望!
〔松冈无奈地叹息着。
〔石台后，海霞的惨叫声、日本兵的淫笑声让人难以承受。
〔日本兵强推硬搡，将高鹤年、寂然法师、德才法师等众僧押上。岩田一郎同上。〔石台后，海霞叫喊着：爹爹，救救我……
高鹤年 （惊）霞儿，霞儿一一
〔高鹤年欲冲过去，被日本兵死死地架着。
岩田一郎 师妹？
〔岩田一郎冲向石台，岩田吉野随手一枪，一郎腿部中弹，跪地，鲜血直流。一郎挣扎着爬起，被两个日本兵死死地架着。
岩田一郎 （痛苦地）父亲……她是我妹妹!
岩田一郎 （冷冷地）你同父异母的妹妹早在关东大地震中死去了。
〔海霞还在惨叫着。
寂然法师 畜生!
〔寂然法师冲过去，被身边的日本兵挥起一刀，鲜血从手臂上渗出。
〔愤怒的众僧被日本兵用刺刀死死地顶着。
高鹤年 （冲向前）畜生，她是你们的孩子，是你们日本人的孩子!
岩田吉野 （狞笑着）心疼了？只要你们同意参加今天下午的“中日友好佛教联欢会”，我就放过她；否则，我把她送到日本军营，慰劳大日本帝国的勇士们。
〔石台后，海霞突然用日本语哭喊着：妈妈，妈妈——(注：人在极度恐惧或痛苦时，会情不自禁地用母语喊着“妈妈”，此时海霞的哭喊声与十四年前关东大地震时，在废墟中的哭喊声如同一辙。)
岩田吉野 （惊）她怎么会说日语？
〔海霞被两个日本兵拖上，衣衫凌乱，浑身血污，奄奄一息。
高鹤年 （心痛欲裂）我可怜的孩子。
海 霞 爹爹……爹爹……
高鹤年 孩子，孩子……（悲怆地对岩田吉野）她、她可是你们自已的孩子，十四年前，关东大地震时，余从废墟中救出的。你们在侮辱自已的亲人啊，你们这群畜生！
岩田吉野 胡说!
高鹤年 （从海霞脖子上取下香囊，拿出玉坠）她的日本名叫岩田良子。
岩田吉野 （读着玉坠上的字，不敢相信地）岩田良子……你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
岩田一郎 （一步一瘸地走到海霞身边，泪流满面）妹妹，我可怜的妹妹，原来爹爹给你的香囊里装着这么大的秘密。（对高鹤年）爹爹，您为何要蒙着我们？她是我的亲妹妹啊!
高鹤年 （凄然地）爹爹也不知道你们是一对亲兄妹。后来，日本人侵华，爹爹原是想保护霞儿啊。
海 霞 爹爹，您说过，等有一天因缘成熟，打开香囊，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为什么我见到的却是一群魔鬼？!
〔岩田吉野蹲在海霞身边，痛苦不堪。
岩田吉野 良子，爸爸以为你早离开了人世……爸爸带你回家，回到大日本帝国。
海 霞 （把一口鲜血啐在岩田吉野脸上）……恶魔!
高鹤年 （揪心地）作孽，作孽啊。
海 霞 ……（对高鹤年）爹爹，带我回家吧。
（唱）霞儿原是天上一朵云霞，
爹爹的净土庵是儿的家。
求爹爹——
不要听信这恶鬼恶魔来枉诈，
孩儿怕孤魂被野鬼厉魅拽拉。
净土庵是儿永远的家，
无忧无虑度过好年华。
爱听板响法雨洒，
更爱朗月拌粗茶。
喜鹊听经闹喳喳，
晨钟暮鼓绕晚霞。
可恨豺狼犯华夏，
苍生变成滚油蛙。
求爹爹——
拽着儿手转回家，
儿要守得圣菩提开花。
待来世——
再听爹爹讲经说乾坤，
再为爹爹熬药煮新茶。
高鹤年 （心如刀搅）好孩子，爹爹带你回家，爹爹答应你。
岩田一郎 （痛苦地摇撼着海霞）妹妹，妹妹……!
海 霞 哥哥，你走后，我天天想你盼你，我早就把你当亲哥哥了……可是我恨你，你为什么偏偏要回日本？
岩田一郎 哥哥不走了，永远陪着你。
海 霞 (惨淡地笑了)哥哥，你又骗我了。
岩田一郎 哥哥保证，哥哥现在就背你回家，带你到黄海滩涂上掏野鸭蛋、捞鸡米，拔芦根……
〔海霞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在岩田一郎的怀中闭上了眼睛。
高鹤年 （老眼纵横，蹲在海霞身边）霞儿，是爹爹害了你啊，你不该跟着爹爹来这人间地狱啊！好孩子，别走，别走！别离开爹爹……!
〔高鹤年被两个日本兵强行拖开。
岩田吉野 秃驴，秃驴!
〔岩田吉野狂挥军刀，连连砍死两名僧人。岩田一郎踉踉跄跄地上前阻挡，被迎头而来的军刀砍中肩膀。
岩田吉野 (惊)一郎!
岩田一郎 (哀求)父亲，停止杀戮吧!
岩田吉野 不，我要杀了这帮秃驴，是他们害了我的女儿!是他们保护那个女教师逃到了江北，使我大日本帝国在国际上遭到谴责，丢尽颜面和尊严！
〔一队日本兵拥着大谷光照上。
大谷光照 （喝道）住手!他们是天皇要请的座上客，不得无礼。 （满脸堆笑地对高鹤年）鹤年兄，咱们又见面了。
〔高鹤年悲愤无语。
大谷光照 （对众僧）天皇慈悲，派我再次邀请各位参加今天下午的联欢会，只要你们愿意与大日本帝国合作，即可幸免一死。望各位高僧大德一同前往。
高鹤年 为虎作伥，天理不容，佛理不容!
大谷光照 （走到寂然法师面前，满脸堆笑）你，欢迎你参加联欢会。
寂然法师 你去问问那惨死的三十万冤魂同意不？！
大谷光照 哼……!(走到德才法师面前)老法师，可否一去？
广祥法师 白日做梦!
大谷光照 好，好，我让你们看看，这是不是梦境!
〔大谷光照一挥手，岩田吉野拔枪，射死两名僧人。
寂然法师 住手!
〔岩田吉野对着寂然法师一枪，寂然法师腿部又中一弹，继而顽强地站起，怒视对方。
〔德才法师等双手合十，无所畏惧。
〔松冈浩男、岩田一郎无奈地叹息。
大谷光照 你们如果不参加“联欢会”，那就只好送你们统统地上西天了。（扫视众僧）你们谁愿意参加联欢会的，即可幸免一死。
〔众僧双手合十，无所畏惧。
〔大谷光照头一歪，一个日本兵连射两枪，又两名僧人倒地。
高鹤年 （上前）大法主，回头是岸啊！
（唱）中日本是衣连袂，
世代情缘撼山水。
天皇举师民心背，
六朝故里成残灰。
雨花台上鹤猿唳，
富士山下樱雨悲。
三十万冤灵无衣塜，
悲泣声声动天帏。
因果报应毫厘不爽，
若堕地狱百千万劫再难回。
岩田一郎 大法主，父亲，一郎求求你们，停止杀戮吧!
（唱）尊一声法主唤一声爹，
且听一郎吐心扉。
佛子舍身把家卫，
高德大义令人愧。
妹妹受辱惨遭摧，
华样年华碧玉碎。
从军数月如梦寐，
惊魂难拭泪垂垂。
大梦醒来我是谁？
惟见黄昏鸦雀飞。
恶果种下还自呑，
因果相报形影随。
一跪法主多慈悲，
免教众生添淋漓。
二跪义父老前辈，
养育之恩铭心肺。
三跪故里多吉岁，
樱花美景再难窥。
一郎剖腹以谢罪，
聊将碧血金陵慰；
惟愿天青魔云退，
惟愿子孙少轮回。
〔岩田一郎剖腹。
〔众惊。
高鹤年 （悲痛欲绝）一郎……!
岩田吉野 （声嘶力竭）一郎……!
〔岩田一郎踉踉跄跄地走到海霞身边，把海霞搂在怀里。
岩田一郎 （怜爱地）妹妹，哥哥带你回家了，回净土院了……（闭上了眼睛）
岩田吉野 我杀了你们，统统死了死了的!
〔岩田吉野疯了，拔枪乱射，几个僧人和日本人中弹。
大谷光照 他疯了。
〔大谷光照做了个手势，岩田吉野被日本兵制止，押下。
〔众僧视死如归，平静地迎着大谷光照凶残的目光。
大谷光照 鹤年兄，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高鹤年 强盗，寇贼！恶魔!
(唱)家国遭强掳，
释子悲难持！
四望山河碎，
九州子规啼。
一双儿女转眼魂飞烟消逝，
老夫心底血泪滂沱无所依。
耿耿长空何日阴霾尽，
漫漫长夜何时见晨曦？
半篑余骨不足憾，
半寸丹心岂可欺？!
愿洒碧血书大地，
愿将忠魂护苍黎。
舍身济难，大法之旨，
烈焰烤炙，禅悦之喜。
愿代众生，且将虎饲，
愿替众生，直赴狼溪。
愿受大苦，祭我桑梓，
愿尽形寿，护我社稷。
五岳高耸，浮云难系，
性天朗朗，阴风难欺。
尔等暴行，惊天动地，
因果报应，不期将至。
恶魔驱尽，再来旧址，
坐香听板，超然出世。
一肩明月，云飘菩提，
解跏坐趺，福粟并施。
缘尽再把捻珠持，坐莲含笑直往西。
大谷光照 不，不不。烈焰生烤的滋味，可没烤牛排、烤雪鱼的味道好啊。我再给你们两分钟，最后两分钟!
高鹤年 大谷光照，你这个骗子，你这个佛门败类，你骗了老夫整整四十年！当年，在金陵刻经处，你出天花险些送命，师父杨仁山居士救你一命！而你却炸毁了他老人家一手创建的刻经处！
大谷光照 （面目狰狞地）你们是一个劣等民族，是东亚病夫，就该血洗劣根，脱胎换骨。
高鹤年 还是四十年前，在燕子矶，你不慎坠江，是长江上的渔夫救你一命，而他自已却葬身江中。
大谷光照 那是渔夫前世欠我的债，命中注定得还！
高鹤年 十四年前，关东大地震，噩耗传来，华夏同悲，我四万万同胞齐心协力，捐出棺梼钱、省出口中汤，帮你们渡关了难关，你们却反过来对我们残杀奸淫，摧毁我们的家园!余和德才老法师随“中国佛教赈灾团”前往，救助了你们数以万计的难民，可是你们却对这些手无寸铁的僧人恣意杀戮，血洗我们的寺庙……野兽，畜生，禽兽不如!
〔大谷光照恼羞成怒，从一个日本兵手中抓过枪，对着高鹤年一枪。高鹤年捂着伤口，鲜血从指间流出。
高鹤年 （轻蔑地）你们的屠刀太脏，还是让我们自已来吧。
高鹤年 （唱）拔出红尘去彼岸，
回看苦海心暗然。
留得忠魂把家捍，
他日恩光扫贼蛮!
〔缓缓地走上平台，双手合十，趺跏而坐。
众 僧 （唱）百座寺庙钟声暗，
六朝都城劫灰残。
苍空之上有天眼，
因果轮回天在看!
〔众僧一一走上石台，趺跏而坐，双手合十，视死如归。
〔松冈苍男内心波澜起伏，最后，亦坚定地走上石台。
松冈苍男 （唱）尽日行山不见山，
谷中声色亦难看。
明朝山外遥回首，
苍翠横空是此间。
〔松冈苍男趺跏而坐，双手合十。
大谷光照 （忿怒，对松冈浩男）你这个败类，大日本帝国的败类!
〔大谷光照对着松冈浩男连射几枪，松冈浩男倒下，又挣扎着坐起。
〔高鹤年抱着松冈浩男。
高鹤年 师弟，师弟……
松冈浩男 （悲伤地微笑）几度欲行未忍行，白刃丛中好将息。菩提树下归净土，永离兵劫去西方。（闭上了眼睛）
高鹤年 （悲怆地）师弟!好，好……菩提树下归净土，永离兵劫去西方。
大谷光照 姓高的，你们不是要守着它开花吗？我现就烧了它!
〔大谷光照做了个手势，众日本兵点起柴火，菩提树大火燃起。
大谷光照 （狂笑）哈哈哈……它完了，你们再也看不到它开花了!
高鹤年 不，你永远也烧不死这棵圣菩提树。她在我们心中又生长起来了，枝繁叶茂，花开满枝。
大谷光照 （声嘶力竭地）给我烧，烧，烧死这些秃驴!烧死大日本帝国的孽障!!
〔舞台上火光冲天，一片通红。
〔红光烈焰中，众僧双手合十，视死如归。
〔观世音菩萨的《六字真言》在舞台上低沉地流淌。
〔男中音画外音中，天幕上打出字幕——
正觉寺惨案，德才法师等十七名僧人惨遭杀害。高鹤年居士和寂然法师身中数弹，后被闻迅而来的国际友人拉贝救走。寂然法师不久离开人世，享年37岁。
高鹤年居士回到江苏大丰区刘庄镇净土院疗伤，变卖田产支援抗日。1953年，中国佛教协会成立，当选为理事；1955年，84岁高龄的他当选为江苏省人大代表，并出席会议，为国家献计献策。他行脚35年所著《名山游访记》出版六次，发行百万余册，深受海内外佛门弟子的赞誉。享年91岁。
止峰法师回到故里江苏泰州姜堰后，联合姜堰380多座寺庙的僧尼，组成“僧尼抗日救国联合会”，参加抗日。1997年在姜堰王石乡观音庵圆寂，成就肉身菩萨，其金身一直安放在观音庵中至今，庇佑一方百姓。
〔谢幕歌起——
我是一棵菩提子，
唯愿长成圣菩提。
舍身作泥护大地，
一朝花开在尘世。
〔众人在歌声中谢幕。
〔剧 终。
2016年12月28日夜五稿
2017年4月28日六稿
注①维摩：佛门弟子的别称。
注②七尺幻：佛家把色身称为幻躯。
注③牛首山：相传懒融禅师栖隐之地。
注④雨花台：相传二祖神光说法，时天雨成花。
注⑤金刚、华严：指《金刚经》，《华严经》。
注⑥三涂：地狱道、饿鬼道、阿修罗道。
注⑦上元关：南京上元门。
注⑧寮房：坐禅闭关的小屋。
注⑨浅草荡：关东大地震，浅草灾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