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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殇(下)

2017-11-14孙建伟

东方剑 2017年10期
关键词:萨克斯

◆ 孙建伟

船殇(下)

◆ 孙建伟

十一

就像董扬仲和朱云轩期待的那样,宁志号业务繁忙,甚至超过了预期。大战的胜利给人们带来的欣喜的确是无法估量的,也足以让人们生出更多的期待。董扬仲和朱云轩翻阅业务报表和航程记录的时候,是一天中最高兴的。他们互相问候的话也变成了“今天接了几单?”或者“下一班出票怎么样?”董扬仲一直在想,现在跑的是国内航线,如果能跑国际航线,那真是前景无限啊。而且,国际航线对乔凡尼来说一点都没有问题。把这个想法对朱云轩一讲,朱云轩拍案叫好。这天晚上两个不会喝酒的男人又喝醉了。不仅如此,他们还成了记者频频光顾的对象,有关客轮的报道屡屡成为头条,确实是最大的也是提振人气的新闻。

连续几天,朱云轩像突然失踪一样。某天一大早又突然出现,董扬仲劈头就问:“侬到哪里去了?害得我快变成相思病了。”

“啊呀,扬仲兄见谅,见谅。这几天我在忙一桩事体呢。”

“你哪能弄得神秘兮兮?”

“我是想有点眉目之后再跟侬讲……”

董扬仲打断了他:“云轩兄,侬这样子不作兴的。我们是穿一条裤子的,有啥事体一道商量嘛。”

“我是想啊,公司业务越来越大,我们要考虑做保险……”

“做保险?”

“是呀,侬想,老辰光轮船招商局办的航运水险,吸引了上海最大的老板,利润不得了啊……”

忽然响起敲门声,朱云轩对董扬仲做了个手势。打开门,一个员工带着一个外国人站在门前,员工对朱云轩说:“朱先生,这位先生说是来寻侬的。”

朱云轩对董扬仲说,“说曹操曹操到。”又用英文问来人,“你就是伊萨克斯先生?”

对方回答:“是的,你就是朱先生?”

“鄙人就是朱云轩。伊萨克斯先生,请进来说话。”

伊萨克斯进门后,朱云轩向他介绍,“这位是鄙公司董扬仲董事长。”又对董扬仲说,“这位伊萨克斯先生是犹太人,在美亚保险公司任职,我是通过朋友把他请过来的。”

见董扬仲不解的样子,朱云轩接着说道:“是这样的,那天侬不是讲了一句宁志号最好跑国际航线吗,我就想,要跑国际航线,就必须要做航运保险。目前上海滩保险做得最大的就是美亚保险公司。1927 年到重庆的长江轮船出了重大沉船事故,就是美亚做的保险。这个美亚的创始人也是犹太人,美国籍犹太人,算起来也是伊萨克斯的同胞。伊萨克斯先生到上海也有好几年了,现在是业内蛮有名气的保险专家。我请他来,就是想叫他为宁志号度身定做保险业务。扬仲兄以为如何?”

董扬仲说:“如果真的跑国际航线,海上航运保险是迟早的事,云轩兄脑筋真是转得快。不过人家美亚老板肯放他吗?”

“我只不过叫他来出出主意,真的要叫他过来,付给人家的薪水也是蛮吃价的。”

“只要有本事,赚钞票天经地义。”

“我也是这么想,接下来就要搭搭伊的分量了。”

董扬仲把手一挥:“云轩兄,我对保险业生疏,这桩事体就侬讲了算。”

连续启运三个月之后,客轮需要维护修整,乔凡尼也得到了休息的机会。卡米洛仍然忠实地跟着他,经过他的调教,已经成了二副。这小子虽不及乔凡尼聪明,但实在,肯下苦功,这一点很得乔凡尼的欣赏。

那天乔凡尼和董菡珠沿着南京路不知不觉地逛到了华懋饭店。与两年前沉船后的仓皇游走相比,此时此刻的心情完全是天上地下。那时他抬头仰望华懋饭店瓦楞紫铜皮覆盖的屋顶,只是匆匆一瞥。留恋无法企及的东西而不得对自己是一种戕害,现在不一样了。他器宇轩昂地接受着门童殷勤的致意,然后对身边的董菡珠做了个先请的示意。董菡珠看他一眼,似乎要证实他这个动作不是心血来潮,乔凡尼于是重复了他的示意。董菡珠抬头挺胸跨上了这幢哥特式建筑斑纹光亮的花岗岩台阶。

他们的目的地是九楼,目标舞厅。

华懋店经理福瑞迪·考夫曼说过,“住在华懋,就如同身处世界中心”。在这样的地方跳舞,会是什么感觉呢?

他们当仁不让地成了舞场的主角。在任何一个舞池,只要这对男女联袂,别人就都成看客了。他们在“世界中心”旋转,而他们正是舞池的中心。一场舞跳下来,他们相拥在一起,幸福在身心快乐游走。

然后他们去了著名的屋顶餐厅。

董菡珠嚼着一块汁水鲜嫩的牛排,俯瞰下面的大街,人都成了一个个小黑点。董菡珠笑了。人家小了,自己就成了中心。爹爹说过,上海只有一个华懋饭店,世界上也只有一个。她晓得,爹爹请他的远方朋友不止一次来过这里,但从没带她来过。这个第一次,是这个叫乔凡尼的意大利男人给她的。想到和他的奇遇,她又笑了,然后盯着他看。乔凡尼用餐巾擦了擦嘴唇,问:“还有吗?”董菡珠笑得更厉害了,原来他以为嘴上粘上什么东西了。但乔凡尼把食指放到了嘴唇中间,她这才意识到笑得放肆了,赶紧刹车,然后严肃地问:“你是个船长,为什么跳舞跳得这么好?”

乔凡尼做了一个怪脸:“这有什么奇怪的,在我的家乡,比我跳得好的人多得多了。”

“你的家乡?”

“是啊,我的家乡在坎帕尼亚,意大利半岛南部。我们那里的人生来就会跳舞。”

“坎帕尼亚?”

“啊,也许这个名字还不够著名,我说另一个你一定知道,拿波里。”

“拿波里我知道,不过我们叫它那不勒斯。”

乔凡尼诧异了一下,马上又兴高采烈了:“随便怎么叫吧,你知道就好。拿波里是意大利最美丽的港口,也是坎帕尼亚的首府。吃过比萨饼吗?那是坎帕尼亚最值得骄傲的食品。”

“我对比萨饼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舞蹈。我一直没弄明白,当时百乐门广告上那个‘塔兰泰拉’是什么意思?”

乔凡尼拿起酒杯跟董菡珠碰了一下,说:“我的家乡有个叫塔朗托的地方,据说有一种毒蜘蛛,人们就叫它塔兰泰拉,一旦被它咬过就很难医治,只有跳一种速度很快的舞蹈才能解救。这种舞跳起来狂热、兴奋,就叫塔兰泰拉,所以也有人把这种舞曲称为毒蜘蛛舞曲。”

董菡珠惊讶地说:“还有如此动人的故事啊。你跳的就是这种舞吗?”

“不完全是,有我自我发挥的地方。”

“那我想,你一定被这种毒蜘蛛咬过吧?”

“为什么?”乔凡尼瞪大着眼睛。

“因为你跳得这么好。”

这下乔凡尼忍不住笑了:“哈,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我可没被它咬过。我是天生跳得好。”

董菡珠故意放慢了语气:“乔凡尼先生,你是不是自我感觉太好了?”

“我没有啊,我真的天生会跳的。”他把头凑向董菡珠,“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董菡珠嗔道:“你真像个小囡,妈妈都会对小囡这样说的。”

乔凡尼大摇其头,语气非常坚定:“不,我妈妈从不撒谎的。”

董菡珠端起酒杯:“好吧,为妈妈不撒谎干一杯。不,为你这个天生的毒蜘蛛舞蹈家干杯。”

“啊,我真幸运,我有了一个新名字。你可别小看了这种民间舞曲,肖邦和李斯特都用它的旋律谱过曲。听过柴可夫斯基的《意大利随想曲》吗?它的尾声就是塔兰泰拉舞曲。一想起它的旋律,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的手和脚情不自禁地舞动起来。

董菡珠一直注视着乔凡尼。她想,这个男人太可爱了。法式蜗牛在她嘴里盘桓了好久,似乎为她此刻的想法见证。咽下去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她离不开他了。她被这个想法荡漾着,把剩下的半杯酒全喝掉了。

乔凡尼向她跷了跷大拇指。

十二

伊萨克斯为宁志号定做的海上保险非常成功,而且他的思路与董扬仲常常不谋而合,不由得使董扬仲对这个年轻的犹太人刮目相看。

宁志号国际航线开航那天,再次引发极大关注。船长乔凡尼也成了报纸上的宠儿。除了香港,菲律宾和新加坡是最繁忙的航线。一圈跑下来一个多月,乔凡尼和董菡珠的相思像荒草一样滋长。伊萨克斯又一次前来造船公司,接待他的是公司股东董菡珠。第二天,他向董扬仲提出要修改合同,他决定加盟董扬仲的公司。董扬仲内心喜欢,正合他的想法。他难以开口,不想被人指责挖人墙角,人家却主动了。伊萨克斯其实是为董菡珠停住了脚步,但谁都没有觉察出来。

乔凡尼风尘仆仆地下了船,然后就看到了伊萨克斯。两人打了个照面,目光都停驻了一下,随后各自向对方走去,拥抱在一起。一旁的董菡珠诧异,被拥抱的应该是她啊,这是怎么回事?

然后她听到了乔凡尼和伊萨克斯的对话。

乔凡尼说:“如果不是我,你可来不了上海,更来不了这里啦。”

“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几次想跳海,几次被别人拉住,后来有一句话把我打动了。”

“哪句话?”

“他们说,如果你跳了海,那位船长真的太伤心了。”

乔凡尼再次拥抱着伊萨克斯:“兄弟,你总算没有让我伤心。”

伊萨克斯的眼睛湿润了:“兄弟,你是我的拯救者。”

乔凡尼回过头来,才发现站在一旁发呆的董菡珠,他赶紧走过去,一把抱住她,然后发现她在微微抽泣。他更紧地抱住了她,没想到她更放肆地抽泣起来。乔凡尼知道她一定听到了刚才他与伊萨克斯的对话。他抽出身来,抱住她的头,吻着她的满含热泪的双眼说:“亲爱的阿珠,你一哭,就不漂亮了。”

董菡珠噗嗤一声笑出来,伸出双手抱住乔凡尼的脖子,额头蹭着他浓密的胡子;“我本来就不漂亮,只有你觉得我漂亮。”

“阿珠,你是我眼睛里最漂亮的女人。是最漂亮的上海女人。来,我给你介绍伊萨克斯先生。”

两人转过身来,发现伊萨克斯早就离开了。乔凡尼耸了耸肩,又摊了摊手,问道:“你说,这家伙会生气吗?”

董菡珠说:“你去问他呀,我觉得他不敢生气,因为你是他的拯救者。”

“那真是太好了。他现在是董先生公司的正式员工吗?”

“是啊,来了快一个月了。”

“啊……”乔凡尼眼神闪烁地看着董菡珠,董菡珠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凡尼吹了一声口哨,眼睛直视着董菡珠:“妒忌的意思啊,这也看不出来?因为他看到你的时间比我多得多啊。”

“那我就跟你上船啊。”

乔凡尼先是两眼放光,很快又陷于沮丧:“这是真的吗?啊,董先生不会同意的,你可是他的千金小姐。”

“我想他会同意的,只要我坚持。”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亲爱的阿珠小姐。”他又吻了下董菡珠。董菡珠说,“我的脸好像贴着一个鸟窝。”

“鸟窝?”乔凡尼没反应过来。

“是啊,你看,那不是鸟窝是什么?”董菡珠摸了一把乔凡尼的胡子。

“那我把他们全部……”他做了个剪刀的手势。

“也不要,它们很可爱。有的时候,它会带给我温暖。你在船上的时候,我会非常想念它。”

乔凡尼紧紧抱住了董菡珠,深情地说:“亲爱的,我太感谢你了。我的国家有一句谚语,如果没有爱情,生活简直不可想象。是的,我不能想象,当宁志号航行在无边的大海和苍茫的黑夜之中,那种寂寞就会把我包围起来。如果没有你,我感受不到任何航行的意义。”

董菡珠佯装不以为然:“航行对你才是最重要的吧,我可不敢挤走它在你心中的位置。”

“亲爱的,那就只有把我的心给你看了。”

“哈,乔凡尼,真不错,把中国男人的那一套都学会了。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听你这么说的。”

乔凡尼又盯着董菡珠说:“那你刚才说跟我一起上船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啦。但是,怎么让你的老板同意,就看你的了。”

“我就去找董先生。”乔凡尼像孩子一样奔出门去。董菡珠捂住嘴,笑意把她的眼角折成了一朵花。

董扬仲当然不同意董菡珠上船。理由是现在公司太忙,走不开。乔凡尼认为这是托辞,他还想说什么,但董事长制止了他,一点也没有让步的意思。乔凡尼懊丧地走出了董事长办公室。

这次上船前,乔凡尼没跟董菡珠道别,是不敢。他的心情一直阴着。

董菡珠的情绪也很低落。她后悔自己信口开河,对乔凡尼说要跟他一起上船,明知爹爹不会同意还这么说,像是给他挖了一个坑,心中有些不忍。

那天董菡珠问起伊萨克斯航运保险的事,伊萨克斯说了一大堆,听得董菡珠云里雾里。不过伊萨克斯很执着,不厌其烦地解释。董菡珠还是没完全弄懂,心想犹太人的脑袋确实是为经商长的。说上海人精明算计,跟犹太人一比,就不值一提了。看得出爹爹很欣赏他。爹爹看得远,有魄力。伊萨克斯对航运保险的算计非常合乎他的心思。她甚至看出来,自从伊萨克斯来了之后,父亲对他的关心渐渐超过了乔凡尼。

十三

伊萨克斯邀请董菡珠去逸园玩,董菡珠想了想,说身体不适,不想去。伊萨克斯认真地说,身体不适是因为你不高兴,高兴了可以提高免疫力,身体就就不会不适了。董菡珠暗自笑了,犹太人就是犹太人,动不动就一本正经讲道理。想想,乔凡尼那个隐藏在缤纷胡须里的甜嘴会怎么说,他一定会说,亲爱的,让我们去那里跳舞、唱歌、喝酒,寻找快乐。或者他会装作生气地耍耍孩子脾气,然后再来讨好她。董菡珠开心地大笑起来。伊萨克斯被她笑得莫名其妙,董菡珠却有点不忍了。所以她对他说,你说得对,我要高兴点,那我们就去逸园吧。

亚尔培路上这家逸园的经营范围远远超过了它的主业——法商赛狗会逸园跑狗场。除了跑狗,还在它的五层大厦里开设了舞厅、西餐厅、酒吧间、咖啡室、弹子房、乒乓房和小型电影院。完全是“娱乐总汇”的做派。1945年底恢复营业后,当年无奈去了大后方的上海人陆续回归,逸园的鼎盛程度甚至超越了战前。

伊萨克斯还是第一次去逸园。刚到上海听人谈论逸园,是那种惊讶和艳羡的神态,他也不由自主生出了神往。以他现在的消费水准,去这样的地方当然不在话下。向董菡珠发出邀请,是觉得这位董事长的女儿美丽活泼,还带着一点娇嗔,这就是上海人说的“小姐脾气”吗?倒也可爱。上次目睹董菡珠和乔凡尼的举动,他才意识到他们是恋人关系,所以他就选择了退场。不过邀请一位漂亮女士去娱乐场所,一直是他的憧憬。这和恋人关系是两码事。

踏进门,董菡珠就被爵士乐粘住了,两只脚就不由自主地动起来,伊萨克斯亦步亦趋跟着舞动的董菡珠,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董菡珠舞动的身材。他不否认,这种身材和这种韵律感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极具杀伤力。但他不知道,对董菡珠来说,乔凡尼的舞蹈才是她真正的杀伤力。

走进去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餐厅。一个餐厅乐队的演奏,居然有这么高的水准。两个黑人乐手十分明显地突兀在一群菲律宾人中间,那台电风琴的声音尤其悦耳。对董菡珠轻盈舞动的身体来说,什么地方都可以成为她的舞池。乐队成员用眼神向她集体致意。这样一来,董菡珠索性放开了,乐队的演奏更加动听,食客们看着董菡珠,把她当成专门请来的伴舞女郎。

乐队一曲终了,菜也上齐了,伊萨克斯对董菡珠做了个请的手势,董菡珠坐下。伊萨克斯说,“不感谢我的邀请吗?”

董菡珠舀起一口法式奶油蘑菇汤,很满足的样子,脱口就说:“味道像以前一样正宗。”又对伊萨克斯说,“对呀,我很感谢。你来过逸园吗?”

“不,我是第一次。但我早就听说过这里。”

“看起来现在逸园的上海老板比老早法国老板有魄力,场子铺得这么大,苗头不小啊。”她也不管伊萨克斯能听懂多少,自顾自说着上海话。伊萨克斯听懂了大半,其实他的英语比沪语也好不了多少。他附和着说:“老板有钞票,越做越大。”董菡珠刚咽下一个法国蜗牛,向伊萨克斯伸出大拇指,“说得好。我祝愿你也越做越大。”伊萨克斯笑得很开心,举起酒杯和董菡珠碰了一下,“借你的吉言。”董菡珠忽然问:“伊萨克斯,你会跳舞吗?”“不,我只会欣赏。”“那太可惜了。这里的舞厅虽然不如百乐门专业,但这里有我最喜欢的法式蛋糕,一曲跳下来,还能品尝美味,真是太美了。”看到伊萨克斯有点沮丧的样子,董菡珠又安慰道,“不会跳无所谓的嘛,到这里来玩,就是寻开心的呀。”伊萨克斯突然问:“你会骑马吗?”董菡珠夸张地叫了一声,“骑马,你会骑马?”伊萨克斯把食指放在嘴上“嘘”了一下,“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会跳舞,我会骑马,很正常啊。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真的,太好了。我太想学了。”伊萨克斯看了她一眼,“不过,这个年龄学骑马可能有点晚了,我十岁就学了。”“不晚,只要开始,就没有晚的。但是千万不能告诉我爹爹啊。”“为什么?”“不为什么。”

一个月后,董菡珠一套骑马行头配备齐整。上装精致,马靴锃亮,一顶帽子戴在她的头上,干练洒脱。这套行头一装束,不仅她自己心跳加速,周围人的眼神也毫无吝啬地写着艳羡。陪伴在她左右的伊萨克斯更是惊叹。

在马术学校里兜了几圈,董菡珠就有了不错的感觉。伊萨克斯觉得,董菡珠聪明伶俐,极具天赋。可看到那个白俄教练的眼神,真想扇他。几次试骑之后,董菡珠就说要外放了。伊萨克斯有点不放心,董菡珠很坚持。白俄教练说,美丽的姑娘,让我带着你试一试吧。伊萨克斯心想,要带也是我带,哪儿轮得到你呀。他瞥了一眼白俄教练,对董菡珠说,来,跟我走。董菡珠笑了,勒了勒马头。伊萨克斯两腿往马肚子上一夹,马就乖顺地跑了起来。董菡珠紧紧相随。伊萨克斯放慢了速度,示意董菡珠跑在他的旁边,两匹马并驾齐驱。为了让她放松,伊萨克斯和董菡珠说着话。走到罗别根路的时候,迎面驶来两辆轿车,似乎玩着追逐的游戏,汽车轮胎与柏油马路摩擦发出尖利的啸声。董菡珠的马忽然惊了,两条前腿高高尥起。董菡珠在马接近挺直的脊背上,发出尖利的叫声。伊萨克斯立即翻身下马,勒住高高昂起的马头,捋着马鬃,安抚着它,它的眼睛里尽是惊恐。再看董菡珠,脸色煞白,连连干呕。伊萨克斯把她从马上扶下来,她一下子就倒在他的怀里。这让伊萨克斯有点始料不及,又有点庆幸。等董菡珠渐渐恢复了平静,伊萨克斯说,和跳舞比起来,骑马是不是更刺激?还想继续吗?董菡珠咽了咽口水,为自己压惊,说,那还用问,当然要继续啊。不就是骑马吗?不信我征服不了它。董菡珠整了整装束,踏上马镫翻身上马,那样子很轻捷,像一个熟练的骑手。伊萨克斯向她伸了伸大拇指。

伊萨克斯越来越为董菡珠倾倒。董菡珠的马术水准直线上升,以一种鹤立鸡群的状态徜徉于一群中外骑手中,出乎他的意料,也超过了他的预期。而他就是这个风姿绰约的女骑手的陪练。他浸润在沉默的幸福之中。不过,这种不能言说的幸福不会假以时日变得淡漠,反而会酿成一种疼痛。所幸他的冷静和内敛恰如其分地平复了这种越来越明显的痛楚。董菡珠的确使他心醉,但相对于恋爱,他更要婚姻。他反复权衡着这种可能性,他不想轻易出手。如果遭到拒绝,那将给他带来多大的难堪。从小他就对失败有一种天然的抗拒,因此他要求自己只有成功没有失败。他至今没有恋爱过,就是因为对恋爱的恐惧,恐惧遭拒,况且还有乔凡尼,这个满脸大胡子的意大利佬。他一旦加入,恋情就变成了一个三角。这还是乐观的,如果董菡珠直接拒绝了他,对他的打击将更大。他像为宁志号设计航运保险那样精确地分析着他的恋爱运程。

董扬仲已有所察觉,这些日子女儿经常跟着伊萨克斯出去骑马,伊萨克斯进进出出的高兴都写在脸上。他其实蛮中意这犹太小子,他和他的经营理念,生活态度有不少竞合。可惜女儿和他没缘分。

乔凡尼刚下船,第一件事就找董菡珠,但兜了一圈竟然见不到人。公司里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急匆匆跑到董事长办公室,董扬仲正埋头工作。见乔凡尼进来,就站起来拥抱了他一下,说:“我的大船长,又一次凯旋。祝贺你啊。哎,你好像不高兴啊。”乔凡尼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董事长,阿珠呢,怎么到处找不到她?”董扬仲说:“连我也找不到她,听说又爱上了骑马。”乔凡尼的眼睛好像要从凹陷的眼窝里爆出来,“骑马?我的天哪。在哪里?”董扬仲把手一挥,“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你自己去找吧。”乔凡尼叹气,“连你都不知道,我到哪里去找?”

傍晚时分,董菡珠一身香汗去了乔凡尼的宿室,乔凡尼一把抱住她,董菡珠立刻像一颗棉花糖那样在他的怀里软化了。乔凡尼终于放开她时董菡珠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我找了你一天,还以为你失踪了。”

“瞧你多酸啊。嗨,你会骑马吗?”董菡珠撇撇嘴。

乔凡尼说:“我已经有马了,船就是我的马。”

“那我就更要骑马了,你在水里走,我在陆上跑,一个水里一个陆上,正好。猜猜我的教练是谁?”

“这和我没关系,我可不想猜。”

“你猜一下嘛。”董菡珠发嗲。

乔凡尼摸了一下她的脸:“我试试,听说西郊有个马术学校,教练好像是个白俄。”

董菡珠点点头说:“你还很懂行的,不过不是白俄,这个人你认识。”

“不会是伊萨克斯吧?他会骑马?”

“我说你一定猜得到,就是伊萨克斯,他的骑术很高明,马术学校的白俄教练都服他。”董菡珠重重地亲了乔凡尼一口。

“真的吗,所以你就迷上了骑马?”

“是啊,骑马太有意思了。”

“我可觉得没意思。”乔凡尼垂下了头。

“为什么?”

“因为伊萨克斯当你的教练。”

“你不是中国男人吧,你也吃醋吗?”

“我的上帝,这个世界没有哪个男人不会嫉妒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玩。”

董菡珠把乔凡尼的头揽过来,胡乱地搓着他的头发:“真没想到啊,你这么洒脱的男人还会嫉妒,上海人叫小家败气。”

乔凡尼从董菡珠的手里挣脱出来:“我什么都洒脱,但对爱情从来不洒脱。”

“看你的样子,我都后悔跟你说了。”

“董事长早就告诉我了。连他都不知道你在哪里。”

“爹爹是逗你玩的,他才不管我骑马不骑马呢。你是想阻止我吗?我可不想听到这样的话。”

“我可阻止不了你寻找刺激。不过伊萨克斯这家伙一定是故意勾引你的。”

“好了,别再吃醋了,你刚下船,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不去骑马,分分秒秒陪着你。”

十四

第二天,乔凡尼和董菡珠直奔华懋饭店。

上次乔凡尼就对她说过,他一定要带她到这里最豪华的套房来一度春宵。十楼的沙逊阁餐厅包房据说就是当年沙逊的私人卧室兼书房。董菡珠挽着乔凡尼进入包房的时候,不禁感叹。壁炉上方有一张沙逊叼着雪茄面对黄浦江沉思的画像。乔凡尼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像沙逊那样,点燃一支雪茄,俯瞰黄浦江。看他故作姿态的样子,董菡珠忍不住笑了起来。乔凡尼先是忍着,终于也憋不住笑了。董菡珠笑着说:“一个开船的家伙模仿一个超级大富翁,是什么感觉?”“哦,太棒了,无与伦比!至少,当年他就在这里,这个样子吸着雪茄。”董菡珠的目光围着他打转,乔凡尼说:“你在干什么?我的大胡子没看够吗?”董菡珠说:“乔凡尼,你这人太自信,不过自信的人很幸福。对不对?”她挑衅似的看着他。乔凡尼点点头说:“是啊,你说得太对了,我一天到晚都很幸福。”“可是昨天呢?嗯?”乔凡尼拉过壁炉旁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答非所问:“听说,沙逊先生常常在这个壁炉旁和他的大亨朋友们商量大事,我们今天也来商量一件大事怎么样?”董菡珠看他严肃的样子,问:“什么大事?”“当然是你和我之间的大事啊!”“那你说,我洗耳恭听。”乔凡尼突然一把抱住董菡珠,凑近她耳朵说:“为了你刚才翻我的老账,看我怎么收拾你!”

两人孵在大理石浴缸里。这样的肌肤之亲还是第一次,乔凡尼惊叹董菡珠纤细的肌肤,像极了玉白的中国瓷器,温润,细腻,真有怕打碎的错觉。董菡珠在这双把舵的粗砺的大手抚摸下醉了,醉得没有了知觉。

两个礼拜后,被突然失踪的乔凡尼和女儿弄得心情极坏的董扬仲才收到从拿波里发来的一份电报。电报说他们已在乔凡尼的老家订婚,要在那里度过一个开心的假期,然后回上海举办婚礼。董扬仲气哼哼地把电报纸揉成一团,心里说,小姑娘真是无法无天,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个。可这不都是乔凡尼的功劳吗?哼,这意大利小子竟敢私自带走我的女儿。罢了,一个巴掌拍不响。董扬仲恨恨地在心里数落女儿,阿珠啊,我从不干涉你的感情选择,我可不是顽固死板的人,但你们总得告诉我是吗?跟我来先斩后奏这一套。顶烦人的还是航班,船票都卖出去了,不能按时启航,公司要违约赔钞票,说不定还要把国际航班业务取消掉。这是公司一块肉头啊,侬乔凡尼难道不晓得休假期吗?再不回来,下一个航班怎么跟得上?想到这里,他当即就去邮局按来件地址发了一份加急邮件,要求他们终止假期,立即返回。但邮局告诉他,即使是加急,到拿波里也要好几天。董扬仲忍不住在电报纸上捶了一拳。

可惜乔凡尼和董菡珠早已去了威尼斯,董扬仲的电报成了一张废纸。

将近一个月,乔凡尼和董菡珠终于重新出现在董扬仲面前。董扬仲脸色铁青着,不说话。董菡珠第一次怯怯地站在爹爹面前,等待他的发落。乔凡尼却坦然地对董扬仲说:“董事长,我愿意为我的超假期承担责任。”

董扬仲瞪了他一眼:“我问你,推迟航班,你知道公司要赔偿多少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敢承担责任?简直荒唐。我看你这家伙就是太任性。”

“董事长,我和阿珠小姐是去我的老家订婚,这件事太重要了。再说,我本来是想早点回来的,但是她……”他瞄了一眼董菡珠,发现她正瞪着他,后面的话就缩回去了。

董扬仲自言自语:“哼,我早就猜到。”接着对乔凡尼说,“乔凡尼你给我听着,承担责任的事以后再跟你算账,现在赶快回去休息,明天一早出航,决不允许再节外生枝。”又对董菡珠说,“你太无法无天了,眼睛里还有我这个爹爹吗?回去好好想想。”董菡珠暗暗庆幸,爹爹总算给了一个台阶。

董扬仲说的节外生枝就显示了他的担心。可宁志号是公司的支柱,又广受大众瞩目,它的动向常常是报纸的热门新闻。对董扬仲来说,他的生命已经和宁志号连在一起了,他的后半辈子都离不开这条船了,当然他也离不开乔凡尼。这趟航班乔凡尼走得很辛苦,相当于疲劳驾驶,但他精湛的驾驶技术和丰富的经验弥补了这一切。这让董扬仲稍稍感到一丝欣慰。

婚礼在国际饭店隆重举行。媒体的关注也很隆重,可记者们都自感词汇老套贫乏,异国恋情,郎才女貌,俊男倩女,似乎都涵盖不了这对婚礼上的男女主角的形象。

国际饭店正在觥筹交错,千里之外的东北战场已是枪林弹雨。

内战比人们的预期要快得多。即便是上海,也依稀听到了枪炮靠近的脚步。

宁志号成了越来越多的人们赶赴香港的选择。

隔一天发一次的航班使乔凡尼的疲劳变成了常态。虽然已与董菡珠结婚,但两人见面的时间比婚前更少。乔凡尼看得更多的是拖家带口,皮箱包袋,肩提手扛。人们拥挤着喧嚷着谩骂着,争先恐后,神情紧张,翘首以盼。踏上船甲板,如释重负。直到汽笛发出一声长鸣,才渐渐安静下来。其实宁志号已有超载之嫌,这让乔凡尼联想起十年前康蒂罗莎号上犹太难民的上海之旅。但他坚信,只要不出意外,他的驾驶技术可以保证客船的航行安全。如果一条船可以承载人们的安全,那么作为这条船的船长是幸福的。再者,他要报答他的董事长兼岳父,更要报答董菡珠。

那天船出吴淞口,白云晴空,湛蓝如洗。船上的人们也渐渐有了笑容。接近南丫岛的时候,马尾一般的卷云越来越浓,越来越厚。远方的建筑像是被揭去了一层灰色的翳障,忽然清晰起来。又过一会儿,海面像被灌了铅一样地污浊起来,船舱被海浪拍打得像个醉汉。乔凡尼从驾驶室里看出去,一波接一波的海浪争先恐后地叩击着远处的山崖,发出沉重的吼声。乔凡尼心里一紧,像是台风的前兆。在他的航行生涯中,凭借准确的预判,化解过多次灾难气候。他决定在台风到来之前快速绕过这片区域。

但是,台风的到达超过了他的速度。

船体开始剧烈地晃动。触礁了。慢慢向一边倾斜。船舱开始进水。人们陷入了极大的惊恐,慌不择路,拥挤不堪,夸张地骂骂咧咧,夹杂响亮或者凄惨的哭声、呵斥声和指责声。乔凡尼听不懂人们在骂什么,董菡珠对他说过,和西方人遇到灾难时祈祷上帝不同,老天爷却是中国人的出气筒,也许他们在骂老天爷吧。他不知道老天爷是谁,反正是虚拟人物,也是高高在上的。不过他觉得自己也一定会成为被骂的对象。因为他是船长。

油舱开始泄漏。船体倾斜加剧。

卡米洛声嘶力竭地喊着让儿童和女士先上救生船,他甚至用上了生硬的上海话,重复喊着“小人”“女人”,可他发现那些壮汉根本不理会他,一个肘子就把妇孺挤了下去。卡米洛愤怒地盯着壮汉们,用意大利语痛骂。乔凡尼厉声阻止了他,然后告诉他,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们必须是最后下船的两个人,哪怕船体倾倒,还必须尽最大可能帮助更多的人脱身。

十五

在宁志号触礁的地点,海事当局连续几天勘察的结论称,从在船舱内部的寻找和打捞情况看,只有少部分乘客逃离了这次海难。但因无法证实逃离者的去向,所以只能将他们列入失踪人员之列。

站在那个地方,董菡珠无声地哭着,任泪水在脸颊上蜿蜒。这时她已有身孕了。

她想起乔凡尼曾跟她讲起过在黄浦江自沉康蒂罗莎号,爹爹也讲过,她当时听了也深感震撼,那个场景和眼下只在水里探出桅杆的宁志号是一样的吗?这就是乔凡尼的宿命?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就是为船而生的。

难道一定要为船而死吗?不。不。她下意识地用手遮住了自己的嘴,仿佛这句话会从嘴里漏出来。一旦漏出来,就成真的了。海事当局说的是失踪啊。那么,乔凡尼是罹难者还是失踪者。即便是失踪,那又意味着什么呢,只是灾难的另一个颇为委婉的说法而已。对于他们的亲人来说,和罹难比起来,哪个更残酷呢?

董菡珠一袭黑衣罩在微微隆起的肚皮上,她的眼泪已经干涸了。她忍不住想,肚皮里的小囡看得见我在哭吗?

半年多后,乔凡尼和董菡珠的儿子诞生了。董菡珠为她取名乔念,就是想念乔凡尼的意思。

董扬仲并未因为宁志号海难放弃客轮业务。几年后,他在香港注册了分公司,融资购入一批货轮,开辟新的远洋航线。

1951年,原美亚公司老板邀请伊萨克斯去美国他的新公司发展。伊萨克斯临行前对董菡珠说,如果她愿意,他想带她和乔念一起赴美。董菡珠问为什么,伊萨克斯说,他要报恩。当年乔凡尼救了他,把他带到了上海。现在他要离开了,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报答。董菡珠又哭了。没有乔凡尼的痛苦让她变得越来越多愁善感。她对伊萨克斯说,她同意他把乔念带去,但她自己要留下来陪爹爹,直到他终老。伊萨克斯的眼睛也湿润了。

很多年后的一个夏季,在棉兰老岛的一个山区里,迷了路的德国记者于尔根被蒙上眼睛,由人推着走了很长一段路。即使蒙着眼睛,他也能感受路途的艰难。布条被摘去的时候,于尔根发现四肢已被荆棘划出了一道道血痕。然后他看到了面目古怪衣着奇异的居民,听到了古怪的语言。远眺,周围全是高山和大片森林。目光收回到他站着的地方,就是一个简陋的草舍。难道这是一个原始部落吗?正当他心情忐忑地做着各种揣测的时候,一个头发花白身形高大的白人老头被几个人簇拥着向他走了过来。于尔根深感惊讶,这里还有白人?走近了才发现老头漂亮的银色胡须,老头微笑着拥抱了他。然后对他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那几人就退了出去。老头嘿嘿笑着说:“你是来跟我搭伴的吗?”于尔根不知如何应对。老头接着说:“除了我,你是第二个来这里的白人。”

于尔根不解其意,非常茫然。老头说,“别紧张,你一定是迷路了。幸亏你迷路了,否则我这辈子都见不到我的白人同胞了。”

于尔根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他们……”

老头笑着说:“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当时对我们可没这么客气。”

紧张过去后,于尔根迅速恢复了他的职业习惯,问老头:“你是怎么到的这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居然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可我都忘了现在是什么年代了。”

“现在是1986年。”

老头陷入了沉思,很久他才重复道,“1986年。这么说,我在这里已经呆了三十多年了。不知道我的卡米洛兄弟怎么样了。”

“卡米洛是谁?”

“说来话长啊。那年我们的船遇上了特大台风,触礁倾倒。我和我的大副卡米洛带着乘客们尽力逃生,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漂流到这个地方。可是后来,我始终没发现卡米洛,至今没有他的音讯。我带他出来的时候他不满二十,一直跟着我,可是最后我还是把他弄丢了。”老头哽咽了。

于尔根不停地写着。

老头说,其实他早就想离开这里,但这里山高林密,全是当地人的地盘,想要走出去太难了。曾有人偷偷离开被当地人抓回,遭到杀戮。毕竟他们当年漂流到这里,人家收留了他们,虽然形同扣押,毕竟让他们生存了下来。时间长了,他们和当地人产生了信任感,他反而放不下了。他和一起漂流到这里的朋友们改变了当地人的刀耕火种,也尝试过帮助他们与外界沟通,但被顽强地拒绝了。后来他觉得也许这样的坚持是对的,为什么一定要改变别人的选择呢?

于尔根深表赞同,然后问起老头的国籍。老头说,“我是意大利人,还是上海人。你听说过‘shanghailander’吗?”于尔根想了半天,不明白。老头哈哈笑着说,“你太年轻了,当然不明白。几十年前,也许更早的时候,许多生活在上海的西方人就把自己称为shanghailander。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资格这么叫,因为我是上海的过客,驾着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但是后来不一样了。”于尔根看到老头的笑纹像一朵绽放的花一样。“告诉你,我娶了上海妻子,一个非常漂亮的上海姑娘。”

于尔根惊讶了,想不到在这个未开化的山区里还藏着这样一个故事。太令人惊讶,太令人感动,太美妙了。他为自己的这次意外收获简直要蹦跳起来。但老头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一下子跌落到了低谷:“记者先生,我跟你说这些可不是让你写报道出名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一写,这里就会变成另一个模样了。我刚才说过,我不希望他们的选择被改变,除非他们自己。”

“但是先生,难道你要在这里呆一辈子吗?”

“不,我一定会走的。你别忘了,我是上海人,我要回上海去。也许我的妻子还等着我呢。不过,这么多年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如果能再见到她,我将送给她一份礼物。”

“太浪漫了。可以向我透露那是什么礼物吗?”

“哦,小伙子,这可不行。这是我的个人隐私。”老头捋了一把胡须。

于尔根无言以对,但似乎还不甘心:“我还不知道先生的名字呢。”

“这好办,就叫我意大利老头吧。”

“那好,我答应你不写报道,但我会永远记着意大利老头的。”于尔根在采访本上刷刷写了几个字撕下,递过去说,“可爱的老头,如果哪天你觉得可以让我写了,照这个地址告诉我,好吗?”

“一言为定。”

于尔根信守承诺。一年多后,他收到一张照片,是他熟悉的意大利老头,一个东方女子深情地拥着他。虽然是侧面,但能真切感受到两位老人的激动。照片背面有一段留言:于尔根先生,我已经回到上海,也找到了我美丽的妻子。谢谢你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意大利老头乔凡尼和他的妻子董菡珠。一九八八年于上海。

那一天,年逾古稀的乔凡尼特地选在已经更名为龙柏饭店的沙逊别墅和董菡珠旧梦重温。他郑重地把自己写了将近四十年的情书交给董菡珠,董菡珠泪流满面。乔凡尼对她说,他的人生就像一条船一样,遭遇过无数次惊涛骇浪。现在,他的人生又重新开始了。董菡珠深情拥住了乔凡尼。

为他们拍照的,是他们的儿子乔念。

(全文完)

发稿编辑/张 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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