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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安在天上

2017-11-14王威廉

青年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淳安千岛湖记忆

⊙ 文 / 王威廉

淳安在天上

⊙ 文 / 王威廉

王威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收获》《十月》《作家》《花城》等刊。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广东省散文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等。现任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

有些地方,也许你并不真的知道,但你总感到自己是早就知道的。比如千岛湖,只要提起,很多人都仿佛知道这个地方,因为这个名字太美,瞬间就给人强烈的画面想象。

我也是如此。我总觉得什么时候看过相关的地理书籍,知道千岛湖是有名的自然景观。

我第一次到千岛湖的时候,那心底想象出的美好画面,还比不上眼前所看到的:真的有上千座形态各异的绿岛,在开阔而清澈的水面上站立,仿佛蕴藏着盛大活力的生命体。我被这种美景所震撼。总以为“千”是形容词,没想到是真实的量词。那诸多的岛屿,除了几座被开发的,许多小岛是渔船也不登临的,那儿维持了最自然的样态,洋溢着自然界自足的欢乐。

我们坐船,登临了几座比较大的岛屿,上面亭台楼阁样样俱全。沿着山路攀登,来到岛的顶端,便可看到更多的绿岛、更加开阔的风景。梅峰岛是千岛湖的最高峰,其实也算不得太高,但为了游客的方便,也架设了缆车,可以毫不费力地来到顶峰。在最高峰的观景台望去,发现千岛湖的宣传画大多是在这里拍摄的。眼见为实,这风景终于冲破了照片的束缚,自由舒展在面前。上千座岛屿星罗棋布,船舶穿插其间,不知开往何处,简直是一座水上的迷宫。

周围人,包括我自己,都掏出手机,拍照留念。手机已经成为现代人的另一双眼睛,我们用它来保存我们看到的世界表面。我们选取角度,我们调色,让保存下来的这片风景更符合我们对于“美”的观念。当然,我们也经常把自己摄入其中,证明自己曾经来过。否则,人真的很难自证这次的“到来”,记忆是那么不可靠,而到来的意义又是那么稍纵即逝。

眼睛是最健忘的,那么震撼的风景,眼睛也会很快习惯,继而在接踵而来的岁月磨砺中,忘记那样的美景。心灵的记忆是强健的,却无法保持那片风景的纯粹。心灵的记忆对冰冷的客观之物是绝缘的,它一定要一种能刺进内心的精神感触。

千岛湖,比风景更动人的,是它背后的故事。它的故事,和其他的好故事一样,都是在缓慢与耐心地了解下,才逐渐展开了它的叙述的。

我是到了千岛湖之后才知道,这儿并非天然的湖泊,而是一座人工湖。也不是专门为旅游而建造的湖,而是为了下游杭州和上海的供电而修建的水库。水库,这个词一出现,便本能地觉得扫兴了。这是个太功能性的词,太人工化的感觉,完全与眼前美如仙境的千岛湖不搭界。但,这就是真实的,必须接受。在知道“真相”之后,再看千岛湖,还是那座湖,但感受是不同了,变得更加复杂了。那些岛,竟然是被淹没的山的顶峰,难怪岛屿的形状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张力,原来是山脉的走向。而水下,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我早先自以为是的“地理知识”瞬间破产了,道听途说的事物太多了,有太多的事物像是千岛湖底的古城一样,在黑暗中沉睡。

那年初次来千岛湖,其实对这些问题、这些故事根本来不及细想,美景太抢眼了,只要你投去目光,它就夺去你的心思。美总是令人沉溺。我带着美好的风景印象,如尘世行旅的一次出神喘息,匆匆间就告别了千岛湖。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再来千岛湖,那么千岛湖在我心中就和别的旅游景点毫无两样,就像游客和景点的关系,彼此在一种约定俗成的层面上,达成默契。对方努力呈现出来的美的点,我们尽量接受并形成一种肤浅的认识,完全满足对方的期待。这不就是我们今天的旅游吗?当旅游不再是个人的历险,而是一种工业化的产业行为,便出现了千篇一律的模式。

但重游,毕竟是不一样了。

故地重游,在中国文学中,原本就是一个特别动人心魄的主题。人的短暂与物的长久,人的变化与物的变化,都能激起人心底那种最深沉的情感,从而刺中心灵的记忆。

重游千岛湖,心灵的记忆被激活了。不同角度的欣赏,都是在激活曾经的记忆。一边在印证,一边在补充,那片风景不再属于远方,而是渐渐有了情感和记忆的景深。

我第一次来时,多为晴天,可以完全看清千岛湖的细节,目眺极远处,水天相接,如有一根蓝色的细带将千座绿岛轻轻环绕。而这次来,多为阴天,水面雾气萦绕,远处的小岛隐藏在水汽中,随着风的吹拂,露出不同的曼妙,一切都在变动不居地变化着,你只需要静静地凝视,它仿佛是一座舞台,有情有义地自为你倾情演出。

我突然意识到,湖不仅仅是水,还有水的相关形态,蒸腾的水汽、浓雾的氤氲,也是湖的一部分。

千岛湖水质极佳,随行朋友用手舀起一捧水,就直接喝下,据说甘洌无比。我虽无如此直接的举动,但我在宾馆不再喝瓶装的纯净水,更喜烧开自来水,慢慢品尝。我常年生活在广州,那儿的自来水不敢恭维,烧开后总有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喝多了舌面还会发涩,因此养成了喝纯净水的习惯。喝着千岛湖的水,才知道白开水也能这么好喝。我有一种略微悲哀的心绪,感到自己与自然隔绝得越来越厉害。

除却再度欣赏美景,我心底的问题又冒了出来,而且比前次为甚。我望向湖水,心里沉甸甸的,那水下的古城,不再是神秘的,而有了一种类似乡愁的怀想。

在梅峰岛上,至今还刻着郭沫若题写的诗句:“西子三千个,群山已失高。峰峦成岛屿,平地卷波涛。”群山失高,峰峦成岛,带着这样生动的描述,再望千岛湖,有一种苦涩的滋味,令人对眼前的美景甚至心生悲悯。有人文历史的地方,天然地要唤醒你的情绪,让你不再仅仅是你,而要面对历史,成为历史中的个人。个人与历史中的个人,是相当不同的两种人。

那些曾经生活在那里的人,现在都去哪里了?至少有三十万人啊,他们过得好不好?家园变湖,大山变岛,岂不是当代的沧海桑田吗?一个人得有多强大的心灵,才能抗住这样巨大的变迁?

千岛湖所属的浙江淳安县,历史极为悠久。春秋时是吴越之地,战国时属楚国,秦统一后,划为歙县辖地。三国时期,孙权重新规划歙县,是为淳安、遂安建县之始。这里和江南其他地方一样,文化昌明,南宋时,朱熹来这里讲学,写下了那首传诵千古的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与淳安的缘分,还有着更紧密的延续:宋末元初时,朱熹第四代曾孙朱澹,为逃避元兵迫害,迁徙至此,建立了朱家村。朱澹不忘祖宗功德,每逢过年都用猪头祭祖,供奉祖先朱熹,延续八百余年,直到今天,朱家村依然保持着这样的风俗。

到了明代,这里出了名人商辂,他在乡试、会试、殿试中皆为第一,称为“三元及第”;他历仕英宗、代宗、宪宗三朝,历任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太子少保、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相当于宰相级别,故又称“三元宰相”。明人称“我朝贤佐,商公第一”。能培育出商公这样的人物,也反映出当地文教质量之高。此外,明代的另一位象征性极强的著名官员,海瑞,他于仕途之初,在淳安做过四年多的县令,当地人为他修建了海瑞祠。如今,这座祠堂静静地沉默于水底,今人在“五龙岛”上又新建了一座海瑞祠。

这样的历史,放在任何县城,都是不得了的精神财富。故当地人总是自豪地说:我们有一千八百年的辉煌史。

公元一九五八年,因建新安江水电站,水库开始蓄水,原淳安县治贺城、遂安县治狮城,皆被水淹没。当时水势来得很猛,人们刚刚撤离,这儿就被淹没了,因而水下古城基本上保存了当年的原样。现在的淳安县,领域实为原来淳安与遂安的合并,县治位于新建的千岛湖镇上。因而,一九五八年,是淳安一千八百年历史的一个巨大休止符,也是千岛湖诞生的元年。

假如,淳安历来就是不毛之地,现在变作绝美的千岛湖,那要感慨这是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了。但淳安的历史如此丰富久远,人们的生活原本和谐自洽,这种目的明确、代价极大的人工变化,如果不仔细思辨,将会缺失掉太多珍贵的东西。

乡愁是人类最不可融化的情感,无根便意味着流亡。我自是一个无根者,但我深知我对根须的渴念。三十万人的乡愁,一千八百年的文化记忆,是一股强大的不可能被泯灭的力量。就在我此行的年初,在千岛湖边的淳安县姜家镇,按照狮城原貌,营建复原了那座水下的古城。千年古城狮城,得名于原遂安县城北部的五狮山,从大唐武德四年起作为遂安县治,迄今亦有一千四百年历史了。那儿自唐至今的各种建筑与文物,一应俱全,承载着无数人的生活史封存在数十米深的水底。那些白色的徽派建筑,在水底会是什么颜色?黑褐色的飞檐上长满了绿色的水草吗?

世上有了两座一模一样的城,一座在水下,一座在地上。我在地上的狮城行走的时候,仿佛水下也有一个我在行走,我甚至像鱼那样灵活地游动,钻进那些古旧的裂纹中,如同进入了时间的隧道。

世上还有三座同名同姓的村,都叫晨光村。搬迁之日,原晨光村一分为三,一部分村民后靠,成为现在的晨光村,另两部分村民则分别迁至江西鄱阳与鹅湖两地。到了江西的移民们,怀恋故土,也将当地的村落命名为晨光村。五十年后的一天,江西这两个晨光村的村民,聚合在一起共有一百一十人,出发前往现在淳安的晨光村,进行了一场跨越半世纪的对话。儿时的伙伴,暮年重聚,昔日的邻居,遥想往昔……伤口如花绽放,不知有多少泪水要洒落。

一位移民,这样回忆当年的情景:

“离开的那天,岸上的人呼唤着,你们常回来看看!船上的人哭喊着,你们要记住我们!离开时,我们全家共六口人,国家当时的宣传口号是:‘少拿旧家具,多带新思想’,我们响应号召,当时只拿了几只装衣服的木箱、几副碗筷,还有国家发的每人五元钱。”

读来,令人揪心。今天也有大批不幸的移民,但真的都没法和淳安的移民相比。那个时代,国家并不富裕,号召人们搬迁没有讨价还价的巨额补偿,只有服从大局的思想工作。而让后人感怀的是,那时的人可以接受国家的思想,哪怕这意味着巨大的牺牲。是耶非耶,时间推得越远,评价变得愈加不重要,重要的,永远是人的命运。命运,在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体现。

移民后,大家的日子都不顺利,去到江西的,在本地人眼中如同“土匪”一般,因为突然来了那么多张嘴,一来就要分山、分田、分地,矛盾是必然的,持械殴斗更不稀奇。留在当地的那些人也不容易,因为良田被淹,靠后到了山地,不能栽种太多的农作物。人多地少,粮食也成问题。

靠着几十年的努力,他们都逃离了饥馑。

这三个地方的人,硬是在三个地方开枝散叶了。他们如今相聚在一起,各自的记忆如同残损的部分,都在寻找着一个整体。但摔碎的磁石在接近时,在具备更大的吸引力的同时,却不能再恢复原石的原状。他们彼此搜寻着过去的记忆,拼接出了一个无法再辨认的过去。我不禁想起,在复建的狮城中,有座小博物馆,里面的墙壁上贴满了过去的老照片,那些人、那些物、那些场景,都像是时间的标本,永远在上演着一个属于过去的活着的世界。

我有了比拍摄湖水美景时更激动的心情,一直拍摄着那些人、那些物、那些场景。我并不认识他们,我更不了解他们当年的生活,但我如此被他们打动,仿佛我的根就在他们当中。

对于我,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呢?我回答不上来,我用手机不断回看着那些照片,情感在发酵,有了“心事浩渺连广宇”的意味。

我只知道,群山失高,沧海桑田,个人渺小如蜉蝣。

而我也坚信,即便蜉蝣,和山水雨雾一样,在这宇宙中有存在的权力。

我住在千岛湖边的酒店里,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就能看到湖水和绿岛。我一直保持着窗帘拉开的状态,以便随时一抬眼,就能看见湖。

夜晚,熄灯后,漆黑中只有窗外传来微光。我望向窗外,仿佛能清楚地看见黑暗的湖面,水的波纹在起伏动荡,与大海毫无二致。

我想起清代诗人黄仲则路过这里写的一首诗:

“一滩又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滩,淳安在天上。”

淳安在天上。千岛湖在天上。现在,我是在天上的淳安,望着天上的湖水,那一切的秀美与苦难、繁华与短暂、伤感与愉悦、绝望与期待、死亡与复活,都蒸发凝结成了星云那不规则的形状,悬挂在天上。

当我明日离去,回头再看时,便是要抬头仰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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