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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山记

2017-11-14/

青年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水果店小玉阿木

⊙ 文 / 徐 衎

煮山记

⊙ 文 / 徐 衎

徐 衎:一九八九年出生,文学硕士,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十一届、第十二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青年文学》《小说选刊》等刊。

春天来了,炳坤老人看见一只白鹤,就跨上去扶稳坐好了。

马上会有新的老人睡在炳坤老人睡过的床垫上,盖上炳坤老人盖过的棉被,然后把浓痰吐进床底下炳坤老人吐过血的那只痰盂里。那是炳坤老人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情景。此刻,小玉躺在自己的床上,盯着天花板,石棉瓦掉落的地方污渍斑斑,形似仙人驾鹤图。小玉总是怀疑自己同时得了幽闭恐惧症和旷野恐惧症——“这真是医学界罕见的研究对象”,小玉自我评估,然后说给自己听。

从小玉家去医院有六种走法,但不管怎么走,最后都要走上一条短街。短街就像医院的一截阑尾,如今仅存一家白铁皮加工店、一家寿衣铺子、一家水果店、一家童装店、一家小吃店、一家土产日杂烟花爆竹专卖店和一个报刊亭,它们像淋巴一样结缔在这里。

首先说说小吃店,它从前单靠朱阿姨一人操持,如今三个女儿都长到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年纪。有一个“馄饨西施”的母亲做现成榜样,三个女儿也分别长成了“年糕美女”“包子美女”和“面条美女”。四美齐集,秀色比一屋吃食更可餐。小吃店开在医院正对面,等于医院的半个食堂。病患们原以为自己的食欲、性欲经过医院的洗礼,变得像病床床单的洁白或者病房墙面的米白一样,很淡很稀了。他们原以为自己化疗都挺过来了,下肢的大隐静脉都取出来连上狭窄冠状动脉和主动脉了……他们开始相信或者假装相信自己已经不是有食欲、性欲的动物,可坐进小吃店,他们发现自己仍旧无法抵抗诱惑,一盘炒年糕、一客小笼包、一碗肥肠面就足以让他们动摇,不想或不敢走出小吃店,不想回到医院。

一个刚刚做完肠镜并预约了两天后做大肠癌手术的中年男人,一边用筷子挑出肥肠面里的猪肠,一边告诉面条美女:“两天后我的主刀医师也会从我的肚子里挑出这些来。”面条美女鼓励说:“那更要再来碗肥肠面,好好补一补啦。”中年男人乐了,壮胆似的把两碗肥肠面吃个精光。

另一桌,一位哺乳期的年轻妈妈和婆婆相对而坐,年轻妈妈掏出一张餐巾纸反复擦拭碗和调羹,婆婆用儿媳擦拭一净的餐具从自带的保温桶里盛出两碗鲫鱼汤。年轻妈妈央告婆婆:“通乳师好不容易把我的奶打通,我可不想再涨奶发烧啦。”婆婆说:“一切为了孩子,孩子为大。”包子美女这时上了一客小笼包,说:“恭喜当妈妈呀,恭喜当外婆……还是奶奶?”婆婆说:“奶奶。”包子美女笑眯眯地说:“奶奶为孙子的奶费心啦。”婆婆面泛红晕。

在小吃店,顾客即上帝。当然了,不愿做上帝甘当奴隶的人也不少,对于那些打着顾客幌子的美女爱慕者,小吃店四美就是另一番面目了。“时间不等人呀,我一天比一天老了。”苦追年糕美女而不得的男士怨天尤人。如果是正常的顾客,包子美女和面条美女自然会面带微笑,说几句漂亮话,和气生财嘛。但是面对爱慕大姐的求偶者,她们就对这一套老把戏厌倦了:这些男人把自己贬得一钱不值,希望她们说几句话让他们树立信心,他们总是在寻找别人的夸赞。

“少来啦,”包子美女正话反说,“你比过去任何一天都光彩照人。”

“你实在比我们母亲年轻太多啦。”面条美女阴阳怪气地说。

爱慕者好像肚子里长了蛔虫,脸色一块一块的,但他更想做年糕美女肚里的蛔虫,在他悻悻而去前,他再一次勇敢地表达了自己的心声:“时间不等人呀,但是我等你。”却换来包子美女和面条美女更加大声的嘲笑:“老狼老狼几点钟,三点钟,老狼老狼几点钟,天亮啦,时间不等人呀——”

爱慕者们在大姐身上碰壁多了,就掉转火力对准二姐。当包子美女取代年糕美女曾经的位置,年糕美女自然也占据了包子美女过去的制高点,联合面条美女一起对二妹(姐)的爱情冷嘲热讽。在她们混杂着猪油、葱花、炭火、煤气、面粉等味道的身体里,似乎仍住着三个完好无损的小女孩。

所以小吃店的口味再不对头,小玉还是喜欢光顾小吃店。她喜欢看三姐妹恃靓行凶,看那些可怜兮兮的男人一再示好示弱;看三姐妹对货真价实的顾客大献殷勤,那是迫于行业性质的另一种示好示弱;看那些病患大快朵颐,毫不掩饰对病魔示好向死神示弱……这些五花八门的软弱妥协让小玉感觉亲切,从而原谅自己某些方面的无能为力。

朱阿姨默许女儿们在情场上的保守,理由是外面骗子太多,反正只要安心留在店里,她们是不会被生活为难的。遗憾的是,爱情之箭终究射中了她们最小的家庭成员——面条美女。

那天,小玉穿过小吃店,准备接一个不想接的电话,刚走出后厨就听见雨声之外还有溺水似的喘息,面条美女和一个男的在后厨门外吻得那样急,一点也没有被泔水桶的酸臭败坏兴致,他们吻得那样久,似乎没有察觉下雨了。热吻中的男女好像犯了哮喘的病人,雨滴掉进他们的脖颈里,像小虫子一样爬向灵魂深处。他们一前一后湿漉漉地从干燥的小玉身边跑过,眼神交汇,不论男女,都毫不吝啬对小玉展露微笑,骄傲的、怜悯的、快乐的笑。

朱阿姨已经知道了小女儿的好事,她没有任何表示,直到水果店那对夫妇上门说亲,朱阿姨才表现出冷酷的一面。按照朱阿姨的设想,她希望三个女儿按照年龄大小依次成婚,先是年糕美女,再是包子美女,最后才轮到面条美女。这中间也不乏良婿人选,但最后关头,朱阿姨总是先代表女儿退缩了,她没有把握将大女儿交到这些知之甚少的男人手里,更不甘心小吃店从此少了一块美丽的招牌。朱阿姨这样安抚另外两个女儿:“你们大姐这个年纪了,很难再找到伴娘了,你们要结婚没问题,至少先给大姐当完伴娘呀……”

时间不等人呀。伴娘在长大,新娘在变老,年糕美女认命地留在小吃店做年糕美女,包子美女和面条美女的婚事只好无限期延后。朱阿姨像保育员一样抚育她的三个女儿,一家四口睡两个上下铺,年糕美女和包子美女一个上下铺,面条美女睡在朱阿姨的上面。三个女儿全不结婚,外人对朱阿姨家就没什么可挑剔的,而现在面条美女的婚事对于其他人来讲,将是她那些姐姐嫁不出去的有力证明。朱阿姨认为,使她的女儿中的两个免遭更大的不幸,比她们之中的一个得到幸福更为要紧。

“你们可以考虑我们家大女儿啊。”

水果店夫妇不出所料地打退堂鼓了。水果店老板娘愤愤不平:“女大三,至少还抱个金砖,至少还说得过去,大个十三岁像什么话,当我们阿木是木头人啊。”

小玉撞见过阿木和面条美女坐在婺城公园角落的石凳上,只是手牵手,规规矩矩的,明明都到了晚婚晚育的年龄,还像两个早恋的初中生一样。阿木和面条美女一直坐到夜幕降临,夜色为他们披上保护色,他们像两个哮喘病人,在黑色的石凳上,在黑色的香樟树下,在黑色的人工湖边,气喘吁吁,生气勃勃。

再说水果店。

仗着店门开在医院斜对过,水果店夫妇对待顾客的态度与隔壁小吃店简直天差地别。水果店老板娘不爱说话,但爱唱歌,每周五上午都要上老年大学参加合唱队。水果店老板只有在酒后才不让自己的嘴巴闲置,他喷着酒气对老婆儿子哼哼唧唧,好像一头斗败的公牛即将被拉到屠宰场的模样。小玉多次看见这一家三口支个小折叠桌,好像要数清楚碗里一共有多少饭粒那样,埋头吃掉一日三餐。

据阿木和面条美女讲的悄悄话透露,水果店夫妇不仅食不语,也是寝不言的。面条美女不无担忧,她和阿木在一起久了会不会也变成这样,饭桌上没话讲,到了床上还是没话讲。阿木反驳说,到了床上确实没必要多说什么,行动最重要。

阿木不敢告诉面条美女,在她之前,阿木已经相过好几次亲,要么是他母亲安排的,要么就是他父亲托人介绍的。水果店老板夫妇寄希望于下一代给他们生一个下下一代,好让死水一样的生活有点波澜变数。他们当年双双下岗,以为生活走到头了,走出工厂就是世界末日了,不想却开辟了新生活。虽然他们还保有做工人时期的朴素与腼腆,但做水果生意以来,到底是经了世面,弥补了学历上的不足,使他们也具备了资本家的狡黠与得体。她用唱歌来释放不说话蓄积下的能量,他借助自家酿的黄酒让酒神附体,使一切胡言乱语阴阳怪气都因为打上醉话酒话的幌子而合情合理。他们再也不是从前愣头愣脑的仓管员和高级钳工了。

水果店老板闷头干了一碗黄酒,说:“生儿子有什么好,假如生的是女儿,我早就当上外公啦,阿木,你有什么脸挑三拣四的,老子当年做高级钳工的时候多风光,还不是随随便便就找了你妈,然后有了你。”水果店老板娘懒得去戳丈夫的牛皮,况且在大方向上,他们是一致的。不知从何时开始,水果店老板娘匀出了一部分唱歌的热情倾注到织毛线上,与此同时,电视打开,调到少儿频道,她一边低头织毛线,一边抬头瞄一眼光头强、天线宝宝和熊出没,嘴角有笑意流出。

阿木告诉面条美女:“我妈已经做好当奶奶的准备了,现在只欠东风。”面条美女却说:“我怕痛的。”阿木安抚说:“痛一会儿就没事了,你妈和我妈还不都是好好的。”面条美女说:“我妈一点也不好,不开张的时候从来不笑。”阿木说:“我妈也是,还有我爸,开门做生意都很少笑。”面条美女反问:“这样子也能做生意?”阿木说:“我妈和老年大学的阿姨可以讲一天的废话,我爸更加厉害,和狐朋狗友能喝一天一夜,可这两人一回家一碰到一起或者面对来买水果的客人,就是哑炮,好像别人来买水果不付钱一样的,还是要感谢这个医院,让我们家有饭吃。”面条美女说:“我妈和我们讲到钞票就停不下来,还有她也很怕痛的,晚上睡觉之前经常给我们讲她以前分娩的痛、催乳的痛、哺乳的痛,她告诉我们每次分娩完她都要经历一次难以形容的情感低潮,还抱怨大姐小时候把她乳上的结痂都吸下来,痛得她冒冷汗。”阿木说:“你也感谢一下这个医院吧,在不久的将来,你会在里面生下我们的健康宝宝。”面条美女说:“我还是害怕。”阿木赶紧搬出网上看来的情话,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输了你赢了世界又如何,一辈子太短只争朝夕,我保证我们一辈子都有说不完的话。”面条美女说:“我不怕痛了,我怕离开妈妈,我也怕妈妈离不开我,要是哪天我妈一觉醒来发现下铺没有我了,她一定会以为自己还在做梦。”面条美女说完,抽出垫在腰部的枕头,坐起来,说:“我妈就像结石病人,现在她把她的石头搬进我心里了。”

生米没有按计划煮成熟饭,水果店和小吃店的联姻宣告失败,尽管双方家长都对此毫不知情。阿木原本也想假装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他依旧当他的水果店小王子,对父母领来的相亲对象横挑鼻子竖挑眼。可走过前台出了大堂,面条美女掏出一笔钱塞给他,说房费一人一半,这是我的一半,扣掉昨天我付的珍珠奶茶的钱,就是这个数,你点一点。仿佛上帝开了一个玩笑,阿木不能容忍自己千挑万选相中的是这么一个庸俗货,自己的眼光居然并没有比父母辈高明到哪去,这让阿木无比沮丧。

阿木孩子气地在地图上选了一个目的地,离开之前,他用面条美女的口吻只对父母说了一句:“你们都是结石病人。”如阿木所言,夫妇俩感觉他们心头的大石顿时越变越大,水果店老板娘陷入清算的狂热中,衣柜是她的,鞋架是她的,鞋架上的所有毛拖鞋及部分塑料拖鞋是她的,窗帘和窗台上的绿萝、宝石花是她的,双人床有一半归她,她还享有四分之一的沙发、五分之三的冰箱、六分之五的取暖器、七分之五的煤气灶。天知道她是如何计算出她在这个三口之家的所占比例的,她对丈夫说得最多的就是:“这是我的!这是我的!这些都是我的!!”

水果店老板除了夜晚躺在那二分之一张双人床上,其余时间都借口外出拿货。他向牌友们解释自己的不抵抗政策:“没错,那些都是她的,她算得一点没错,那是严格按照夫妻双方购买那些家当时的支付比例得出的结果,她严格遵守契约精神,所以不论我在不在家,我都享有那个家一半的双人床、四分之三的沙发、五分之二的冰箱、六分之一的取暖器、七分之二的煤气灶,我完全不用担心无家可归。”牌友说:“一半的双人床不就是一张完整的单人床嘛。”水果店老板说:“没错,你讲得一点也没错,我躺在上面好像一个快乐的单身汉。”

独自看水果店的老板娘为了感受到一点温存,经常让一只流浪猫坐在她的膝头。小玉发现面对猫脸的老板娘会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小玉还发现老板娘对流浪猫说的话比对客人、丈夫、孩子都要多得多。

“多吃一点,身体棒棒的,你会交到许多年轻漂亮的母猫,它们都会排着队任你挑选。”

“你今天跑哪儿去了呀?怎么这么脏?你自己先去弄干净,要不然我就取消晚饭的带鱼汤了。”

“你流血啦?我和你讲,不要乱跑,待在家里有什么不好的呢?”

“你是不是嫌我啰唆?你不要嫌我啰唆,我都是为了你好。”

这种人与猫的温情对话直到丈夫回家才终止。水果店老板一声不吭回来,水果店老板娘立即对流浪猫翻脸,厉声呵斥:“烦死了,走开!你回来干什么!快走!快走!”等到丈夫离家,水果店老板娘又四处奔走寻找,把流浪猫的前腿重新搭在她的膝盖上,说:“我已经失去很多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小玉觉得流浪猫和水果店老板娘早晚要精神崩溃,同时她既羡慕又嫉妒阿木可以无牵无挂地一走了之。小玉梦见自己走山路、蹚河水,穿过阔叶林、针叶林、灌木丛,翻山越岭,跌倒了,翻山越岭,衣服擦破了,翻山越岭,衣不蔽体了,她还在山中,因为赤身裸体反而害怕走出大山,最终停止翻山越岭。这个梦小玉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有一天梦醒,小玉乘公共汽车来到郊外,下雨之前的山总是显得距离很近,黑黢黢的。小玉扯足了嗓门大喊,喊出她所有的不情愿和害怕,她焦虑的声音响彻整个山谷,山谷又把她的喊声送还给她。

流浪猫在最近一次被驱逐后,水果店老板娘没再把它找回来,她主动终止了指桑骂槐反复无常的把戏,她害怕流浪猫突然有一天会说话了,开口第一句就是:“你老了,你还将继续老下去,不可逆地变丑、行动迟缓,但和抱孙子当奶奶无关。”水果店老板娘搬出原本为当奶奶而做的所有准备,那些质量上乘、纯手工织就的小鞋小帽小衣服小裤子,因为阿木的出走便宜地卖给了原本来买水果的客人。水果店渐渐名不副实了。

水果店的旁边是童装店。童装店有个混世小魔王,就是那个曾经掏出折纸手枪对着小玉脑门的孩子,没事就闯进水果店大喊大叫大搞破坏。水果店老板娘听之任之,待他如自己的孙子。老板娘当初提议开水果店有自己的私心,她希望余生都活在芬芳的果香里,永远告别工厂仓库那股混合机油味、铁锈味而且含有甲醛的恶心气体。那时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活在有可能不孕不育的不安中,她深知甲醛超标会使人身上起疹子、肝脏坏死、肾脏衰竭,男人阳痿、女人停经。还好命运没有苛待这位脆弱的仓管员,生下阿木,从工厂下岗后,她的排卵期还持续了好多年。

水果店老板娘希望她的子孙后代是全新的,和工厂没有任何关系,她将用苹果、香蕉、葡萄、猕猴桃、番荔枝给子子孙孙一个甘甜丰美的童年。她甚至翻字典找出两到三个普通的汉字进行特别的排列组合,作为她给孙子一生的烙印,哪怕只是小名,就像番荔枝有一个“释迦”的别称那样。

童装店老板娘根本不知道水果店老板娘已经无意做生意,更加不知道自家的混世小魔王承载了水果店老板娘一部分隐秘的渴望。

白铁皮加工店也是短街上的一景。

小吃店的一边是水果店,另一边就是白铁皮加工店。白铁皮加工店出现在这个地段比较奇怪,这类店铺通常都集中在城北的五金一条街,因此这间落单的小店生意一般般。晴天,白铁皮加工店里的酒店油烟罩、排烟管道、油烟净化器、厂房各类罩、排气除尘系统、不锈钢、镀锌板、铝板等产品反射出明晃晃的太阳光,好像堆着一座座银山。唯一能够与这景象抗衡的,就只有回收旧手机的老人的三轮车了。老人的三轮车总是满载不锈钢脸盆,穿梭于大街小巷,太阳一照,满车银山。老人吃力地蹬着三轮车,三轮车上的旧喇叭吃力地叫着:“用旧手机换不锈钢脸盆,一只手机换一小盆,两只手机换一大盆……”

到了阴雨天,白铁皮加工店和三轮车都暗淡了,白铁皮加工店里除了老板,会出现一个老人。老人是个秃头,有一双灰色的大眼睛,眼白很白,皮肤也像白铁皮一样白,他极度怕光,所以只在阴雨天才会到街头露面,透透气。平日里,这位白铁皮加工店里的老人就躲在加工店内隔出的十几平米的小单间。

命运没有厚待这位老迈的矿工。他和许多下过矿井的人一样,当年在地底下又黑又热,空气里的煤尘和毒瓦斯弄坏了这位老矿工的肺,让他咳嗽不止。和肺病一样可怕的还有光,那时候年轻的他天没亮就下井,直干到天黑,只有星期天才能见到太阳。可是,星期天傍晚微弱的夕照也能把他刺出眼泪来。还有比肺病和光更可怕的,是那种击鼓传花式的厄运,以及面对厄运唯有默默承受的无力感。老矿工每每回忆职业生涯,首先想到的就是矿井提升机,如果已经两个月没出事故了,矿工就要为自己祈祷了,乘坐提升机下井的每一天都是一次赌博,每盏矿灯都有不同的编号,谁都不知道鼓声什么时候就停了,厄运像大红花一样突然砸中某人,于是那个编号就永远死了。

老矿工带着他的编号和一身伤病从矿井解脱而出,变成了白铁皮老人,但击鼓传花仍在继续。白铁皮老人不止一次目睹击鼓的死神通体白亮,使他无法与之对视,除了他和死神,其他人都没听见越发急促的鼓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咚咚咚咚咚咚……那是白铁皮老人通过收听广播,知道了好几起救护车延误时间致患者死亡的事故,于是要求儿子也就是白铁皮加工店老板把店搬到医院附近。为的是当他有一天喘不上气来的时候,方便进医院抢救。从此白铁皮加工店脱离了五金一条街,突兀地扎在小吃店隔壁,惨淡经营。

白铁皮老人的儿子壮志难酬,对老父基本上不管不问,好像白铁皮老人是店里众多白铁皮加工成品中的一件,苍白、无人问津。人比自己所造的产品、所使用的工具多不了多少个性,儿子对此并没有感到恐怖。

白铁皮老人唯一能说上话的就是回收旧手机的老人了。收旧手机老人每次来到白铁皮老人的房间都要说一句:“真黑啊,和矿井一样黑。”白铁皮老人庆幸房间里很黑,看不见肮脏的程度,他什么都舍不得丢弃,房间里堆得满满当当,破的塑料桶、儿子的钓鱼竿、辣酱瓶、缺一片叶的电风扇、生锈的固体酒精炉、废纸、旧衣服旧裤子旧鞋子,还有一盏永远不会亮的矿灯。

白铁皮老人还是点了灯的,是一个五瓦的灯泡不死不活地照着小房间。收旧手机老人说:“我好像走进自己的破烂仓库啦。”白铁皮老人得意地说:“用这种灯泡,电表根本不会转。”收旧手机老人就原谅了眼前的昏暗和狼藉,他们就像是白铁皮加工成品或者旧手机,无人问津,被遗弃,即使已经远离矿井,抵达晚年,仍旧战战兢兢,活得小心翼翼,为免堕入坐吃山空的悲剧,他们奉行“赚不到钱就尽量不花钱”的生存原则。

对于标准的制定,夏碎娒提出了“双标准”的方式。他解释道:“中国的标准应该分为两种,一个是针对欧美的A级标准,另一个是针对包括我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的B级标准。”

“炳坤走了,八十三岁,高寿了。”收旧手机老人像夜盲症病人一样,适应了眼前的暗。

“一个人孤零零活到八十三,有啥意思。”白铁皮老人说。

收旧手机老人摸了摸自己高耸立体的鼻子,说:“算命先生讲,我这个鼻子叫孤峰,晚年凄凉,算得还挺准,哪天天气不好了,我也带你去算算?”

“我相信科学的。”白铁皮老人决定尽量待在这个阴暗、逼仄,离医院很近的房间里,不去伤害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来伤害他。

小玉曾经目睹白铁皮老人撑着雨伞在医院后门的垃圾池捡破烂。垃圾池里除了输液瓶、一次性注射器,还有一些纸板箱。白铁皮老人气喘吁吁地翻啊、拆啊、压啊,好像那几片硬纸板是一群彪形大汉,需要近身肉搏才能驯服。小玉当机立断,假如自己老来是这副光景,那她一定会在五十岁之前死去,或者更早,二十五岁。

小玉今年二十八岁,自觉像一个不甘心的鬼,滞留阳世。算命先生说,每个人都不想死,因为不想死,就会产生阴魂,想留在人世间继续生活,尤其是那些因灾难突然死去的人,阳寿并没有过完,死得很不甘心,阴魂不散。按照算命先生的说法,医院是阴魂的聚集地。信任算命先生的收旧手机老人期待未来的某一天,他在医院和炳坤老人重逢。

“炳坤肯定还有钱留在养老院里,”收旧手机老人说,“这些年他关在养老院,能花多少钱?”

“我老了也不去养老院,在荒郊野岭,等于坐牢。”白铁皮老人说。

“你已经老了,”收旧手机老人说,“我们都老了,下次碰见炳坤,我要问问他有多少钞票没带走,没带走的钞票藏在养老院的什么地方了。”

“就算你碰见炳坤,人家脑筋糊涂,到时候说出成百上千万来,你也信?”白铁皮老人说,“反正我的家当全在这里啦,要是我先去见炳坤,这屋子破烂只好送你这位破烂王啦。”

旧手机老人此刻庆幸房间里很黑,他用不着把脸别过去流眼泪,但声音还是出卖了他:“我一直想和炳坤找上门去,就算炳坤脑筋糊涂了,站在边上也能充个人头,壮胆。”

“你说那事啊……我知道,他们小两口的日子也不太平,儿子离家出走下落不明,做老公的天天在外面鬼混,做老婆的和隔壁卖童装的女人磕磕绊绊,不比当年了。”

“阴雨天是你的好天气,”收旧手机老人捶打一记膝盖,说,“对我就是噩梦了,不光腿疼得不得了,疼过以后,我就忍不住想当年,想当年我从矿上病退,到婺城第二中学做校工看大门,我是亲眼看着他们风光起来的。”

“其实他们年轻的时候就只有年轻和冲动而已,现在,不年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白铁皮老人试图安慰老友。

不料,收旧手机老人更加激动了:“凭什么我好端端的一条腿,在矿井里都没报废,却偏偏要折在这对中学生的手里?你和我都很清楚这条街上没多少回收生意好做,我还是每天骑过来,除了看看你,我也希望他们能够看见我,然后良心发现,过来向我道歉。炳坤不在了,我一个人不敢上门要求人家道歉。”

“那一次,炳坤也是倒霉,好心去学校传达室看你,你拉上人家一起出黑板报,结果,‘愚公移山,人定胜天’抄成‘愚公移山,人定升天’,一字之差,天差地别,你们两个人都被搞倒,完蛋。”

两个老人说起往事,好像被他们自己说出的话吓坏了,好像他们两个成了当年被搞倒的倒霉蛋,于是终止了谈话。

“旧手机换不锈钢脸盆,一只手机换一小盆,两只手机换一大盆……”收旧手机老人的三轮车停在水果店门口,喇叭激情澎湃地朝向那位已经变老变胖变安静的“女中学生”反复喊话,“旧手机换不锈钢脸盆,一只手机换一小盆,两只手机换一大盆……”

这时小玉的手机响了,又是一个不想接的电话。

“我没钱,妈也没钱,上次那笔钱是奶奶过年时候给我的红包,要是知道那些钱最后都溜进她儿子的口袋里,是用来帮助她可怜的儿子的,兴许奶奶会多给一点,”小玉说,“我很尊敬奶奶,每年大年初二去完外婆家我就去奶奶家,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个红包……”

电话挂断,紧接着是另一个不想接的电话。

“小姨,你不用专门跑一趟,下次我和妈去你家再拿好了,”小玉说,“其实等到表弟放暑假回来也能喝的呀……我妈还好,就是这几天换季有点感冒,夜里头咳嗽,我很好,谢谢小姨。”

小玉跟小姨寒暄完,父亲的电话又来了,小玉只好让疲软的语气重新变得强硬:“我再讲一遍,我和妈都没钱,我们自己还等着用钱。”小玉有意回避那一天的记忆,倒不是因为母亲的车祸有多惨烈,伤势有多严重。事故就发生在这条短街上,事实上,母亲只受了点皮外伤,小玉也没见过脚踝擦伤会流那么多血,把司机也吓住了。小玉和围观人群保持了一点距离,她看到司机摘掉墨镜,试图扶起母亲,母亲一边努力站起来,一边嚷嚷,我的脚断啦,我要瘫痪啦,我要做植物人啦。围观者来来去去,保持着一个稳定的人数,人们很愿意在上班路上看一点热闹,又生怕迟到,也只能看一点热闹。只有小玉,一动不动,看完全程。地上的母亲也看见了小玉,自觉回避与后者的对视,继续专注于夸大伤情博取同情。

小玉母亲的床位靠窗,坐在病床上就能看见医院大门,救护车进进出出,周围车辆纷纷主动避让,那是属于病人特有的礼遇。肇事司机安顿好小玉母亲,塞给她三百块钱,让她买点好吃的或是鲜花什么的。小玉母亲记下了司机的身份证号和手机号,对司机说:“有问题我再打给你。”

小玉等司机离开才走进病房,母亲骄傲地向女儿炫耀三张纸币,说:“我终于可以休息两天了。”

小玉母亲是一名环卫工人,全年无休。从小学开始,小玉就挺害怕与人亲近,害怕别人闻出她身上灰尘、烂水果、死鱼虾蟹的气味。小玉视一切家里来电为烫手山芋,总要避开旁人才不情不愿地接听。大学旅游管理专业毕业以后,小玉就在超市做收银员,每当小玉抱怨工作,母亲就开导她:“你再等几年,等我退休了,你来顶我的班,只要认真勤快,年底就能评上先进,最后一个月就会多发一千块奖金。”

难以想象一个不到三十岁的未婚女人天天推着垃圾车扫大街,人们一定会因为她的年轻,和她脸上的眼镜对她多加关注,正如小吃店的四美那样,为大家贡献了这么多年的谈资,做了这么多年的免费风景。有一次,面条美女主动问小玉:“你那天看到我们亲嘴巴了吧?”面条美女自问自答:“不会再有下次了。”小玉问她:“你想阿木吗?”面条美女说:“想,我想和他谈谈怎么忘记他就好了。”面条美女仍旧是小吃店里的风景,美则美矣,游客止步。

小玉憎恨这里,从二十二岁恨到二十八岁,她还在婺城。她不甘心人生只有两个选项,收银员或环卫工,说到底都是同一种选择,烂在婺城。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父亲母亲大姨等等这些婺城土著,都能为小玉提供不止一种烂在婺城的方式。说起来,只有小姨不算烂在婺城,小姨是生活在婺城,小姨家那些有保质期的物品构成了小姨一家没有期限的幸福生活。

小姨时不时就会往小玉家送一些进口瓜果、时蔬、酸奶,都是学生家长送的。小玉母亲对此颇为不屑,这么多东西吃不完,还不是因为你表弟在省外读大学。小姨命好,没上过几天班,出嫁以后就做了全职太太,小姨夫白天上班,晚上在家搞有偿家教,辅导小学生做家庭作业,最多容纳十五人的车库硬是塞了二十五名小学生。以前是逢年过节,现在不年不节,小姨家也能收获不少,大大节省了吃穿用度上的开销,并不时惠及小玉家。小玉母亲来者不拒,但也不是白收的,像是清明节的清明粿、端午节的甜咸粽子,小玉母亲定是亲力亲为包好、蒸好,送到小姨家。

小玉母亲本人和她做清明粿、包粽子的这些手艺一样传统,信奉踏实肯干、勤劳致富这一套。小玉忍不住反驳,成功人士成功前的一些事情一般是不会说的,说了也没人感兴趣,你说的恰恰是他们成功以后一点锦上添花的小八卦,比如踏实肯干啦,青春无悔啦。母亲固执己见,只要我认真勤快,年底就能评上先进,最后一个月就会多发一千块奖金。

按说,小姨一家理应成为母亲推崇的榜样,不偷不抢,白手起家,这些年靠着教书育人,踏踏实实过着滋润的小日子,但母亲对小姨有诸多不满,正如小姨对自己的生活百般挑剔:二手房的装潢不合心意,也只能做些小修小补;卧室衣橱的滑门关不严,灰尘跑进去,樟脑丸放再多也挡不住霉菌滋长;表弟的室友作息昼夜颠倒,但愿表弟不要被带坏了;家里那群小学生晚饭只吃肉和菜汤,等到小姨上桌吃饭,荤菜一个没有,只剩两个素菜……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每次从小姨家做客回来,小玉母亲总憋着一肚子火,“她老是以为天底下她的日子最难过了。”小玉母亲的怒火也是妒火中烧,忍不住翻旧账,小姨出嫁以后先是住在婺城小学教职工宿舍,小姨夫因为下楼的时候看小说,从楼梯上跌下来,伤筋动骨的,不赶紧医治有可能落下残疾。小姨苦着脸来找母亲借钱,小玉母亲也没二话,虽然积蓄不多,但救人救急。这笔救命钱半年后如数归还了,但婺城小学公告栏上的一张照片在小玉母亲心里扎了一根刺。小玉母亲怀揣还款,愉快地在校园里饭后散步,路过公告栏时看见小玉小姨的照片,小姨被学生们包围着,笑得比向日葵还灿烂。得知这些照片是在筹借救命钱后没几天拍摄的,小玉母亲心里一沉:“她怎么可以笑得这么甜这么舒心?”按照小玉母亲的想法,既然那是一段艰难到需要举债的日子,小姨就应该收敛自己,就像登门借钱的那晚一样,她希望自己的妹妹被自己的恩情压得抬不起头来,好像伏诛的女犯一样,没脸见人,而不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拍了这么多笑靥如花的照片。

小玉主动告知母亲住院消息的亲属,只有大姨一人:“大姨,我妈在人民医院四楼302病房,本来只是腿上一点皮肉伤,今天准备出院了,上午体检又查出来糖尿病,肝也有点问题,现在还要在医院住几天,你要是有空过来陪她说说话吧。”小玉知道大姨肯定有空,大姨的日常生活不是在打牌就是在打电话凑牌友,小玉母亲老早就在憧憬退休生活,每天找大姨打牌。外人也许觉得小玉母亲是嫌贫爱富,有意巴结讨好富裕的大姨。事实上,小玉家从大姨那里得到的实惠还没有小姨给的多,大姨的生活很不幸,离婚多年,没有子女,不幸中的万幸,因为离婚及时,大姨还有一栋没被查封的排屋。大姨父从前办防盗门厂,生意兴隆,后来非法吸储,逃出婺城去了。大姨一开始还试图为此遮羞辩护,这种坑自己人的事他可从来没有干过。但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大姨父的跑路计划连大姨都一无所知,大姨父这一次出逃是再也不会回来了。知道真相的大姨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从此寄情于牌局,借牌消愁。小玉也觉得和大姨相处比较轻松,尽管两家在物质上极不对等,但精神层面,小玉和母亲一样,自认为略胜一筹,她们从未在大姨身上感到一丝一毫给予她们的怜悯,相反,大姨才是她们需要同情的对象。

母亲和大姨抱怨说:“我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因为糖尿病,往后米饭不能吃饱,水果不能吃多,和地主家的长工有啥区别。”大姨说:“哪个更好?是常年卧床不起却老也死不掉好呢,还是早早走了然后一直出现在梦里?我现在每天打小牌,小赢小输,不死不活。”小玉母亲笑得像向日葵一样灿烂。

医师向这对难姐难妹解释病情的时候,小玉也在场。“糖尿病人,或是被病毒长期侵蚀的人,身体会自动散发出一种腐烂的苹果的味道。”小玉疑心母亲患病已久,她所避之不及的母亲身上的那股烂苹果的气味或许并非来自苹果,而是母亲内部早已在腐烂。

母亲住院前,小玉差不多每天下班都会到医院斜对过的水果店买两只梨,几根黄瓜,或者一小盒圣女果,或者什么都不买。面条美女不知道,小玉在阿木喜欢上面条美女之前就喜欢阿木了,阿木也不知道。有一次,阿木问小玉:“你是出来做市场调查吗?你们大超市卖的水果,便宜又新鲜,你没道理天天光顾我的生意啊。”小玉因为暴露了超市收银员的身份以及差点暴露暗恋阿木的机心,顿时满面羞红,要不是已经付了钱,她一定丢下那几根黄瓜甩头而去。小玉接过找零,满面羞红地把黄瓜放进购物袋,仿佛要对黄瓜怎么样似的。

母亲住院后,小玉经常出入医院,终于又有理由恢复光顾水果店。阿木受到失恋的打击,坐在收银台后面的靠背椅上直怔怔的,收银台上摊了一张中国地图。小玉买了半块哈密瓜,结账的时候,阿木不得不站起来收掉地图,他突然问小玉:“你喜欢沙漠吗?”说着用食指圈了圈地图上的新疆,说:“这个地方的哈密瓜又便宜又好吃。”小玉说:“比起哈密瓜,我更喜欢沙漠。”阿木眼睛一亮:“真的?那这块哈密瓜我请你吃了。”小玉说:“你真奇怪。”阿木说:“我是比较奇怪的,在这里我无人可爱,我发现我最爱的还是我自己。”小玉说:“兴许去一趟沙漠,回来就不一样了。”阿木眼睛又一亮:“真的?”小玉说:“谁知道呢,我瞎说的。”

直到现在,小玉也不清楚自己在阿木出走这件事上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需要承担多大的责任,去他妈的沙漠,她明明是希望阿木留下来和她在一起的。事到如今,小玉只好期待阿木从沙漠凯旋,如果他真的去了沙漠的话,期待回到婺城的阿木和从前“不一样”了,不再“无人可爱”,而是重新爱上别的什么人,比如小玉。

为此小玉时刻准备着,其实不单单是为了阿木,早在初中阶段,小玉就非常注意自己的穿衣打扮言行举止,有意识地让领口和袖口时刻整洁,她从来不上同学家玩也从来不邀请同学到她家做客,没有人发现她是环卫工人的女儿。小玉母亲也从来不到大超市那片清扫,更不去大超市买东西,哪怕年终大促。小玉在婺城独来独往,一次次感觉到那种熟悉的距离感和优越感,她在这里长大,她知道他们不是坏人,他们所关心和讨论的内容不会超过婺城以外十公里的范围,他们只是没受过多少教育,没出过远门,他们情有可原地不道德、不文明,外加愚蠢。没有人认识小玉的家人,小玉也努力不让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在婺城这么一个小县城,秘密可是一件罕见的东西。小玉事后回想起来,她和母亲为守秘所付出的努力,毫不亚于在婺城的熟溪河上重修熟溪桥,那座千年古桥曾经被一场百年一遇的洪水冲垮,现在,她们精心修葺的秘密也被父亲冲垮了。

父亲在小玉的手机里叫“这是一个失败的男人”,按照拼音顺序,“这”可以排在通讯录的末尾,眼不见为净,正如母亲在小玉的通讯录里叫“阿妈”,排在第一个。孤零零地称父亲为“这”有点奇怪,“这”开了头,诱惑小玉往下顺:“是一个失败的男人”,不论是意识还是潜意识,这都符合小玉对父亲的定位,父亲是一个失败的男人。

小玉父亲比小玉还讲卫生,一天刷三到四次牙,还频繁地刮脸、洗澡,衣服和被子折成的方块都有锐利的角。父亲需要不多的睡眠,他被“我完全可以重新开始”的念头搞得日夜亢奋。除了作息变得规律,父亲并没有从那场牢狱之灾中获得多少长进,至于一天刷牙数次,频繁刮脸洗澡,折叠相当整齐的衣服被子,不过是在监狱里消磨时间的后遗症。早在父亲出狱前,小玉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坐牢会毁了父亲,至少会有一些改变。如小玉所料,父亲变了一个人,谁的话他都听不进去,他认为,全世界的人都跟他过不去,他变得铁石心肠,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和入狱前那个胆小怕事、踏实肯干的菜农判若两人。

凌晨三点钟,小玉父亲准点被闹铃吵醒,入狱后他才发现自己其实不需要闹钟了,坐牢的那些年里他每天都被自己的生物钟吵醒,凌晨三点钟准时醒来,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想象启明星即将从中冒出。出事的那个凌晨三点钟,小玉父亲像往常那样起床、穿衣,喝了一碗粥,吃了一只煮鸡蛋,然后抬头望了望天,启明星一如既往高悬头顶。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就是那天父亲打碎了一只生鸡蛋,但这算不上什么问题,父亲和母亲一样,都知道如何煮裂开的生鸡蛋,只要在水中加入一点醋,蛋白就不会漏出来了。然而这个小插曲在父亲出事后被小玉视为一个不祥的预兆,吃过开裂的鸡蛋的父亲在骑摩托车运送白萝卜、菜心、土豆、莲藕、西蓝花、黄花菜、西红柿、冬瓜到菜市场的途中,经过婺城劳动桥时,将另外一位蹬三轮的老菜农撞倒,老菜农身体仿佛开裂,血像蛋清一样漏出来,黏黏糊糊,遍地猩红。

小玉不愿意接父亲的电话,也不愿意父亲接其他人的电话,一定是狱友,是这样的,坐牢不是件光彩的事,很难无视并摆脱这个污点,共同的污点使他们人造了一片新大陆,某种约定俗成的黑话是这片新大陆上唯一通行的语言。

“真鸡巴热啊,晚上喜来乐喝啤酒,这个季节的酱爆螺丝最好吃啦……今天喝个三百块,一点都不多,现在的一百块还比不上以前的十块钱……老倪晚上有个战友要来,在友好饭店接风,友好饭店换老板之后是越来越不行了,只有老倪还当是风水宝地,对对对,还是喜来乐实惠……”

小玉知道“喜来乐”,那是一间开在婺城粮食批发交易所隔壁,租用了交易所一套二层老办公楼的小酒家,不提供住宿,说到底就是比街边大排档高档一点点的室内大排档。但小玉仍旧疑心“喝啤酒”“酱爆螺丝”“三百块”“战友”“接风”“风水宝地”都是幌子,是另有所指的黑话。父亲肇事逃逸之前滴酒不沾,反倒是出狱以后热衷呼朋唤友喝两杯。父亲像个新兵蛋子初打靶一样,每次都被酒精的后坐力放倒。在倒地前,他晃晃悠悠荡回家,把脑袋埋进洗手池里,翻江倒海地吐,昏天暗地地吐,英勇无畏地吐。斗状的水池是天然的扩音器:“真高兴,来来来,喝了酒中酒,都是好朋友,好,真鸡巴高兴,舒服……”如果不是真开心真舒坦,那小玉不得不佩服父亲,即使神志不清意识模糊,也依然心口不一地假开心假舒坦,俨然绿林好汉,酒气豪气齐冲天。这算不算另一种黑话?假如父亲也能对母亲说说这类黑话,他们也许就不会分居了。

只有面对家人的时候,父亲才是赤裸裸的,说一句是一句,毫不掩饰他对钞票的欲望:“晚上在家吧?三百块有吧?我请人家喝酒啊,上次是人家请我……两百块有吧,要不,你先给我一百块,剩下的再说……”

这个“失败的男人”自我放逐在那片新大陆,偶尔通过电话给遥遥相望的小玉推送几条消息,诉求无一例外都是:钱!钱!钱!

小玉在掐掉电话前突发奇想,比起环卫工人和菜农的女儿,她是否比较能接受劳改犯的女儿、酒徒的女儿呢?答案是肯定的,她觉得她也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人了,和她所认为的大部分婺城人一样,小玉自我评估,然后说给自己听。

“妈在医院……她被车撞了。”小玉夸大了车祸的皮肉伤,有意按下糖尿病不表,果然,父亲的气势做贼心虚般地弱了下去,问小玉司机抓到了吗?小玉说,和你一样,逃了。

父亲主动掐了电话。

小玉盯着“这是一个失败的男人”在手机屏幕上暗下去,忽然很想知道自己在父亲的通讯录里叫什么,反正小玉喜欢戏称自己“死收银员”“臭收银的”,她一点也不喜欢收银工作,尤其讨厌那些买生鲜熟食的顾客,这会让她的手和母亲的一样,一股死鱼虾蟹的腥臭。小玉多番鼓励母亲辞去环卫工作,到小玉的大学所在的城市生活,说:“你只是个清洁工,马路哪里都有。”母亲说:“我老了,习惯待在老地方。”母亲又说:“你可以毕业了留在那里,可是如果我有什么事,你父亲我是指望不上的,还是要靠你,你还是要坐火车、坐飞机赶回来,你外公过世的时候全家人都在,独独你大姨在外地,导致你外婆现在还偏心小姨。”母亲还说:“不管你在哪里,我的心都是向着你的,我已经失去很多了,我只有你了,等我再老十岁,你就是我的靠山了……”

小玉接受母亲的“审判”,面如死灰地回到婺城“服刑”,心如死灰地立在超市收银台后面,每天重复机械劳动,让自己成为收银机的一部分。小玉不知道父亲在狱中是不是经常做梦,反正小玉是经常做走山路的梦,一整晚攀山越岭还是翻不出大山,梦到最后,河流在沸腾,林木开始枯焦,只有山,岿然不动。天亮梦醒,小玉还是要出门上班去,去做她的“死收银员”“臭收银的”,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嘲讽般地置身事外,不失为一种避免发疯的心理防御机制。所以小玉如文火煮药,不温不热地恨婺城、恨收银的工作、恨母亲、恨出身,恨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疯。

不过,父亲的自作主张快要把小玉逼疯了。婺城的大街小巷,包括这条短街,一夜之间多出了许多“重金寻找车祸目击证人”的悬赏令,虽然小玉没有详述车祸经过,小玉父亲相信婺城不大,一年到头也没多少重大事件,因此发生在小玉母亲身上的不幸无须多言,知道的人自然知道。白铁皮加工店、寿衣铺子、水果店、童装店、小吃店、土产日杂烟花爆竹专卖店和报刊亭早上开张营业,都发现了自家门上贴着A4打印纸,他们不约而同地搜索了一下记忆,没听说最近哪里发生了如悬赏令所描述的“惨烈车祸”啊,更别提“肇事逃逸”这么有意思的谈资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纵然有人对悬赏“重金”想入非非,但也无可奈何。簇新煞白的悬赏令贴了没两天就萎黄了。

小玉主动打电话质问父亲。父亲说:“我想帮帮你。”小玉说:“你真的有钱悬赏?”父亲笑了,语气松了一些,说:“先骗了再说,我没钱也没本事,我只能这样做,做这些。”小玉说:“有线索了吗?”父亲说:“见鬼了,我专门买了一个新手机号写在悬赏令上,每天双卡双待,可是新号码上一个电话也没有,不过没关系,肇事司机看到满大街的悬赏令也会紧张害怕,说不定就主动自首了,就像我当年一样。”父亲自嘲,干笑两声。在这些方面,小玉觉得自己和父亲很像。

小玉父亲服刑期间做过监狱的文教工作,深谙细节对增加说服力和感染力的重要性,于是加工升级后的悬赏令指名道姓写了小玉和小玉母亲的职业、生活状况,还附了两人的照片。白铁皮加工店、寿衣铺子、水果店、童装店、小吃店、土产日杂烟花爆竹专卖店和报刊亭早上开张营业,又发现了自家门上崭新的A4打印纸。这一回,大家根据照片想起之前短街上那起环卫工人与轿车擦伤的小事故,没想到这位不幸的环卫工人后来又遭遇了一起更“惨烈”的车祸,真是太不幸了,更没想到的是,小吃店和水果店的常客小玉居然是这位不幸的环卫工人的独女,真是太不幸了。白铁皮老人也看了悬赏令,他好像在那起擦伤小事故的现场看见过小玉,小玉就站在人群外,置身事外地看着坐在地上的母亲,也可能是自己记错了吧,他现在老是搞混许多事情,但有一件事,白铁皮老人越发眼明心亮了:再不会有比他的儿子更善于表演的晚辈了。

白铁皮老人的儿子第一个向小玉伸出了援手,献出了爱心,还自愿为小玉发起募捐动员:咱们这条街的卫生这么多年来全靠杨丽娟一个人负责,之前她在这条街上磕碰擦伤过,祸不单行,现在人家碰上了惨烈车祸,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我们都应该出点力尽点心,帮人家先把眼前的难关给过了,我个人先捐三百块。

慷慨陈词加上身体力行,白铁皮老人的儿子成功劫持了大部分人的同情心。小吃店的朱阿姨积极响应,广结善缘才能招财进宝,我捐五百块。私底下,朱阿姨对三个女儿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棵银杏树下面,一阵风吹过,银杏叶开始飘落,我低头一看,发现脚边都是百元大钞,梦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拼命想把钞票都抓住,却怎么也抓不住。”朱阿姨又说:“你们想想看,小玉摊上了一个怎样的母亲,更何况小玉母亲现在倒下去了,小玉一个人多么可怜,你们要珍惜你们的好日子,只要我们人心齐,小吃店和好日子就都会在。”童装店老板娘眼见朱阿姨慷慨解囊就不好意思不捐了,说:“我来这里做童装生意纯属偶然,我从来没想过要留在这里,但是当有机会可以离开婺城时,我却想,为什么要走呢?这里虽然不是北京上海,但谁稀罕北京上海?友好的邻居,人们互相关心,这才是最重要的,这也是我一直留在婺城不走的原因。”报刊亭利润薄,只捐了一百块,说:“如果需要报纸杂志,我这里无条件提供。”

土产日杂烟花爆竹专卖店的小光是正儿八经技工学校花炮专业毕业的。在此之前,小光在花炮厂干了三年,在花炮厂清一色的中年工人中,十九岁的小光瘦高、青涩、扎眼,和谁都不说话,中年工人们也不理解,光是做花炮还要到技工学校去学好几年?小光没活的时候就独自坐在花炮厂的防爆坡顶上,后来小光和那些老工人也找到了话题,他们和小光聊他们的孩子。花炮行业日渐不景气,花炮厂终于关停了,小光就来到了这条短街上,营销业务不怎么用得到小光的专业,听说技校的花炮专业也取消了。小玉母亲过去常在小光店里歇脚,和小光分享一些有意思的破烂,小玉母亲捡到过一个透明鱼的标本,问小光是啥,小光摇摇头,过了几天,小玉母亲告诉小光,那个透明鱼是刺尾鱼的幼体,刺尾鱼的尾巴上有好几个硬棘,和手术刀一样锋利,所以叫刺尾鱼。小光点点头。小玉母亲还抓到过一种像巨型蚂蚁一样的虫,装在矿泉水瓶里展示给小光,小光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虫,后来还是小玉母亲向他“科普”说,这是毒隐翅虫,落在身上要吹走,如果拍死,虫子的体液会毒伤皮肤,起水疱,疼,但死不了人……这时候小光对小玉母亲的态度相比之下显得有些冷淡。但小光还是敬佩小玉母亲,年年都是“先进”,价值一千元人民币的劳模,在小光看来,小玉母亲更是“匠人”。教授花炮专业的老师总是把“匠人精神”挂嘴边,小光以前觉得抽象空洞,直到接触了小玉母亲。小玉母亲的垃圾车分三格:“可回收”“不可回收”“存疑”,这三格的区分充分体现了小玉母亲先进的环保理念和求知探索精神,像刺尾鱼幼体的标本、毒隐翅虫等非常规垃圾往往就存放在“存疑”这一格。另外,小光注意到小玉母亲踩扁塑料瓶像踩踏缝纫机一样,脚尖如缝纫机针头,围绕瓶子精准发力,一点点轧出空气,一点点把塑料瓶轧成“塑料鞋垫”。小光自认为和小玉母亲是一路人,生活不可能有别的可能了,于是乖乖把全部精力倾注到眼前的日子里,在螺蛳壳里求知探索,把能做的部分做好做精,把自己做成一个有匠人精神的匠人。小光每天下班就关起店门,耐住地球上最后一只恐龙那样的孤单寂寞,在店里试验花炮的新配方,然后在后门的通风口燃放各种只有小光一个人观看的神奇烟花。钻研花炮就是小光的青山,只要青山在,小光的生活就有意义,慢慢熬吧,虽然有付出不见得就有回报,勤劳也不绝对导向富裕,但是一代总会强过一代,反正小光是相信的,他也相信小玉母亲也是这样信的。如今同道中人——同样有匠人精神的小玉母亲蒙难了,小光岂能坐视不理?

也还是有冷心肠的人的。寿衣铺子效仿报刊亭。寿衣铺子老板说:“我做的是小本买卖,要钱没有,要我捐个花圈赞助几件寿衣还是可以的。”白铁皮老人的儿子说:“你的好心好意只适用于死人。”寿衣铺子的老太太不需要同情心,或者说利他主义冲动,她打开碟机里的大悲咒,说:“佛能给我们带来幸福、安康,只要您心中有佛,佛自然会在您的身边,所以我希望您能同我们一起信仰佛教,只有心静、心宽,万事才能吉顺,才能算作一个人真正的自由。”

另一位冷心肠拒绝捐助的就是白铁皮老人。作为父亲,白铁皮老人对儿子的“热心义举”,冷言冷语,泼冷水,说他这是心虚,对自家亲人越坏的人,对不相干的别人就越好。他联想到了炳坤在世时,炳坤那个嫁到江苏镇江的女儿对老父不闻不问,炳坤死后,听说女儿买了许多高香去金山寺准备烧给他,结果金山寺响应佛教协会文明敬香的倡议,规定香体总长度大于三百五十毫米且直径大于25毫米,香体可燃部分大于二百五十毫米的香,都不得带进金山寺。面条美女曾用一句诗一样的话对炳坤女儿薄养厚葬的行径予以抨击:“我们今天活在这个世上,被一些人用最恶毒的语言中伤,但是当我们死去,棺木即将合上,他们却总是把百合花塞进我们的手中,我活着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把花儿送上……”

在热心肠和冷心肠之间摇摆不定的是水果店夫妇。水果店老板娘趁夜深人静之际撕掉了门上的悬赏令,平日里逛街路遇乞丐,她总是走到马路对面去,不是她冷血不在意,而是乞丐的困厄会让她烦扰,目睹暴行或不幸需要强大的神经,她巴不得天下太平,如果不是,她只求把暴行和不幸转移到她看不见的地方。第二天起来,一张新的悬赏令贴在了上一张悬赏令的遗址上,水果店老板娘的指甲刚刚撮起新悬赏令的一角,就被小玉父亲焦黄的大拇指制止了。水果店老板娘说:“消灭城市牛皮癣,人人有责。”小玉父亲说:“让它贴半个月,帮帮忙,就半个月。”水果店老板娘说:“帮不上。”小玉父亲说:“帮帮忙。”水果店老板娘说:“我不想帮,你不要道德绑架。”小玉父亲说:“你再撕,我就真把你绑架了,实话告诉你,我有几个绑架犯朋友,我坐牢时候认识的,实话告诉你,我以前差点捅死两个人。”水果店老板娘把威胁当耳边风,哼着歌一把揭下悬赏令,与此同时,一记耳光落到她脸上。水果店老板娘这下相信刚才的话不是威胁了,大呼:“杀人犯杀人啦。”水果店老板虽然很受不了老板娘,但是夫妻关系尚存,老板娘受辱让他很没面子,于是放下喝稀饭的碗,提起切西瓜的刀。

水果店老板虽然觉得面子相当重要,但是一颗直往刀上冲的脑袋让他彻底泄了气。小玉父亲一边把头往刀口上送,一边低吼:“实话告诉你,要么你现在就捅死我,我以前差点就捅死两个人。”水果店老板绝望地发现自己不是当杀人犯的料,切西瓜的刀就掉在了水泥地上,刀柄先着地。水果店老板娘等于受了双重侮辱,恰巧童装店的混世小魔王这个时候溜过来,水果店老板娘没有像以往那样给予无限的爱和包容,她忽然觉得这小孩好吵,吵得她耳朵疼,嘴巴干,她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孩子震天响的哭声拉回了水果店老板娘的理智,“我从没想过我会这样做”。水果店老板捡起西瓜刀晃了晃,朝她冷笑道:“想当年你用革命大无畏精神征服过多少人,包括我。”

当着杀人犯的面内讧使他们亢奋,使他们拥有一种特别的安全感。水果店夫妇通过翻旧账引发激烈的争吵,以此掩盖对杀人犯的恐惧,正如几天后他们在捐款中升华了感情,掩盖了婚姻的千疮百孔。

朱阿姨最先发现婺城电视台的记者在短街一带出没,水果店的冷战迅速终结,水果店老板娘庆幸他们无力反抗小玉父亲的暴行,那份悬赏令还贴在水果店门口,和白铁皮加工店、童装店、小吃店他们一样。水果店夫妇共同捐出一千块,一跃成为短街上捐款数额最高的店,他们希望因此能够在电视上看见自己。所有人都相信,记者一定是收到了募捐善举的新闻线索才赶来的,排除寿衣铺子那位不识好歹的老太太,这条短街称得上众志成城,可谓百善街。虽然记者最终没有来采访水果店,夫妇俩却已经达成共识,和小玉母女的不幸比起来,他们婚姻上的这点小摩擦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嘛。

小玉和母亲的照片被打印在黑白的悬赏令上,看上去更像是母女俩的通缉令,小玉每次走过短街都把头低得很低。小玉也确实需要钱,将错就错默认了父亲的讹误,何况苦心经营的秘密(家庭出身)一戳破,小玉如释重负。等到父亲送来以讹传讹换回的捐款,小玉的心又沉了。

没错,小玉是需要别人的帮助,但小玉更被别人所需要。短街上的大部分人其实都像水果店夫妇一样,通过捐助小玉获得了慰藉(除了那位另有寄托的寿衣铺子的老太太)。小玉想起小学的时候,有一次父母亲为钱大吵,吵到后半夜,听闻有人跳熟溪河自杀,小玉家顿时休战清静。一家三口怀着赴宴赶集的心情来到熟溪桥上,桥下岸边早已人山人海,死者遗物还保留在原地,一双女式塑料凉鞋,一个坤包,一副太阳眼镜。从熟溪桥回家以后,小玉的父亲和母亲和睦了相当长一段日子。现在,小玉是他们——白铁皮加工店、水果店、童装店、小吃店、报刊亭的那具河中女尸……

小玉收下捐款,和父亲没有过多地交谈。透过病房的窗,小玉看见父亲走过医院喷水池,在医院门口停了停,主动为一辆小轿车让路。小轿车是要右转开进医院,只是没打转向灯,父亲有点仓皇地退到门卫室,像个战败投降的士兵目送车子开过。小玉尽收眼底,好像在看别人的事,却掉了眼泪。

小玉总是为不相干的人或事流眼泪,这似乎是一种家族病,小玉和父亲都曾经为熟溪河女尸湿过眼,但在外公的丧礼上,谁都没有哭,包括母亲,沉默,沉默,沉默……沉默像清漆一样将灵堂刷了一遍又一遍,要不是新生的表侄因为要喝奶哇哇大哭,十几号人的灵堂比棺材和坟墓还要像棺材和坟墓。或许医师会为这个过度自持的家庭给出科学解释,开出治疗方案。小玉母亲的医师也是炳坤老人的主治大夫之一,崇尚科学相信怪癖不怪,任何怪癖都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释。当时炳坤老人已经肺癌晚期,经常咳血,脖子伸长,眼珠子往上顶,胸脯一瘪一鼓就吐出一口血,然而每到星期四的上午,炳坤老人就要下床进行爬楼梯训练。医师委婉地暗示他,与其做这种无用功,还不如买些想吃的好吃的,安安静静躺床上过完剩下的日子。炳坤老人在最后的日子里坚持自我,我行我素,医师经过跟踪观察,终于豁朗,医院食堂每周四烧带鱼,他的病人就是冲着这个味道去的。这个结论得到了当事人的证实:“烧带鱼真香啊,可惜我不能吃,除非有人帮我把鱼刺挑干净,要不然我一喘就会被鱼刺卡死,我从一楼到五楼,每一层楼的烧带鱼味道闻上去都不一样,我上上下下爬楼梯等于不用嘴巴就吃了好几条带鱼。”后来,食堂不烧带鱼了,星期四上午不再是炳坤老人的节日,再后来的某一天,炳坤老人侧卧在病床上,怀抱枕头,一睡不醒。

小玉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她不想躺在家里面对脏兮兮的天花板胡思乱想,更不想出去面对他人,他们一定都在期待她对于他们的恩惠有所表示,一如年轻的母亲对年轻的小姨所期望的那样,他们希望小玉不要冷冰冰的,如果脸上有点感激涕零的泪痕就更好啦,要不然还要他们帮助做什么呢?在这一点上,除了小姨这个反例,没人能提供现成经验,小玉只好自己摸索,力争做一个合格的受惠人。

在克服幽闭恐惧症兼旷野恐惧症,努力做一个符合大家期望的受惠人的过程中,小玉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号码归属地在乌鲁木齐。阿木真的去了新疆。小玉不知道阿木是如何搞到自己的手机号的,但心里挺高兴。阿木兴奋地向小玉描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一个劲地说沙漠真伟大,人类在大沙漠面前屁都不是。阿木最后说:“我见到了一个很像你的人,可能就是你,因为我后来发现那是海市蜃楼。”小玉不说话。阿木说:“你想来看看沙漠吗?或者你希望我回去吗,回到婺城?”小玉憋了会儿气,说:“问你自己啊。”阿木呼出一口气,说:“我真喜欢这里,人类在大沙漠面前屁都不是。”小玉开心地说:“祝你玩得开心。”

直到现在,小玉也不清楚自己在阿木不归这件事上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需要承担多大的责任,直到现在,阿木也没回到婺城。去他妈的破沙漠,小玉明明是希望阿木回来的,而且阿木如她所愿有了很大的“不一样”。“问你自己啊”“祝你玩得开心”,原来小玉也这么擅长讲黑话。她一点都不开心,但她是一个合格的受惠人,小玉自我评估,然后说给自己听。

从小玉家去医院有六种走法,怎么走都避不开白铁皮加工店、寿衣铺子、水果店、童装店、小吃店、土产日杂烟花爆竹专卖店和报刊亭,当然医院才是这条短街的绝对地标,它里头有四十九个哮喘病人、三十八个结石病人、两个失聪病人、三个夜盲症病人、六十二个糖尿病人、二十七个肺癌病人,按规定需要设有住院病床三百二十五张,实际却远远超过这个数,设有床位四百五十一张,急诊抢救留观病床三十八张。

小玉的爷爷也是在这家医院病逝的。春节上奶奶家拜年,奶奶就和小玉一遍遍讲父亲以前的事情。奶奶说,爷爷病逝的时候,小玉父亲还是个中学生,在学校里没赶上见爷爷最后一面。奶奶找到学校去,问小玉父亲,你想看看吗?小玉父亲问,他看起来怎么样?奶奶说,他看起来像个死人。奶奶带父亲走到太平间,父亲却说,回家吧。奶奶刚要领父亲原路返回,父亲却一把推开了太平间的铁门,他走到爷爷的铁床边,迅速地看了一眼,前后不超过两秒钟,然后对奶奶说,好了,回家吧。父亲从医院出来就回学校上课了。奶奶不能容忍他的无动于衷,恨不得把他重新塞回肚里,绝不分自己的遗产给他。

“那个时候哪里还有课上,不光是中学,就连小学也在胡搞乱来。”奶奶最后这样说。

今年的四月十三日是婺城第二中学建校八十周年纪念日,水果店老板夫妇原本和小玉一样,不准备参加校庆和同学会,如今关系缓和,夫妇俩欣然赴约。他们像逛菜市场一样,从南教学楼的一楼走到五楼,再从五楼走过天桥逛到北教学楼,每个教室都是一个热闹的摊点,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是兄弟姐妹。夫妇俩有说有笑地来到北教学楼一楼尽头最后一间教室,显而易见那是一群学长学姐,看起来比他们老多了,正神色凝重地围坐一圈。不知道谁,在教室黑板上用白粉笔写了一行:《秧歌》是一株大毒草!

水果店夫妇没作停留,转身就走,迎面碰上更老的收旧手机老人。老人嘿嘿一笑,水果店老板娘面无表情地擦身而过,她的笑容只对教室里的兄弟姐妹们开放。水果店老板上了趟厕所就落在了后面,等他出来,候在厕所门口的收旧手机老人递上一张纸。水果店老板摆摆手说,我上的是小号,我已经上完了。老人保持递的动作不动,水果店老板这才接过来,这才发现不是厕纸,而是从什么笔记簿上撕下来的一页,发黄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地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又一行:人定胜天人定胜天人定胜天人定胜天人定胜天人定胜天人定胜天人定胜天人定胜天人定胜天人定胜天人定胜天人定胜天……

“是他吗?”

“是他。”

“真的是他?”

“真的是他。”

“我错了。”

“你没错。”

“我希望他能原谅我。”

“我们都会被宽恕。”

夫妇俩迅速交换眼神,恢复了热恋期的默契,仿佛回到革命加恋爱的青春,那时候,他们和所有青年一样,热情而盲目,不排除形势所迫,但也是被苦闷所逼,一颗红心紧贴另一颗红心,严丝合缝,全心全意,毫无渣滓,透明烛照,溢满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主人翁的优越自豪,一切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

水果店老板娘追上收旧手机老人说:“校工大伯吧,你好啊。”

水果店老板说:“您好啊。”

收旧手机老人嘿嘿一笑。

水果店老板娘改口说:“您好啊,校工大伯,还记得我吧,我情愿您忘记我了。”水果店老板下意识地去看忏悔对象的腿,老人一动不动,没看出什么异样,但这不影响水果店老板娘的忏悔:“当年我们不懂事,我们犯了许多年轻人都会犯的错误。”水果店老板紧接着表态:“我们为我们犯的错误向您道歉,祝福您健康长寿。”

收旧手机老人嘿嘿一笑,说:“您和您,你们永远是正确的,我根本不记得你们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我很快就要升天去见炳坤啦,人定胜天,人定升天……”

短街真的上了婺城电视,不是因为众筹善举,而是作为脏乱差的典型予以曝光。面条美女不禁感慨自己是住在一个上过新闻的著名地方。十多年前,这里不仅脏乱差,还在卖黄碟、迷药、片刀、假证、鼠药、消字灵;十多年后,这些旁门左道都销声匿迹了,现在,水果店也要成为短街的历史了。

离开之际,水果店老板娘只和小吃店朱阿姨透露了去向:“谁在这儿能睡着觉呢?我老公睡不着,也不让我睡,许多个夜晚,我彻夜难眠,一方面是为了控制我的膀胱,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没办法停止乱想。明天我们就要搬到乡下东皋村去了,那里比较安静,也许能睡得着。如果阿木回来了,麻烦你帮我们把新家地址告诉他。”

朱阿姨和水果店老板娘虽然没做成亲家,也没能发展成为像童装店老板娘那样的闺密,但这不影响朱阿姨和水果店老板娘恋恋不舍依依惜别。朱阿姨得体地别过头,没有让对方看见她的眼泪。

离愁别绪并未持续很久,两天后,在水果店的店址上新开了一家小吃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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