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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叫我来巡山

2017-11-14何尤之

都市 2017年5期
关键词:昆明母亲

何尤之

大王叫我来巡山

何尤之

如一把巨大的拖拉机摇把,海宁大道是中轴线。海宁大道双向六车道,宽敞干净,整齐通畅。沿海宁大道往西往南,是孔望山;沿海宁大道往东往北,是花果山。两座山都是城市著名的景区,相隔不算远,十来公里而已。

这个摇把把路道拴住了,路道隔个一两天就要在摇把上跑一趟。路道的家住民主路,城市最北面。海宁大道在最南面。花果山和孔望山分别位于城市的最东和最西。路道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这么跑一趟,便把城市整个巡视了一遍。路道已习以为常,骑着电瓶车,不用费丁点力气,费点电而已,边骑边哼着“大王叫我来巡山,……”巡了花果山,再巡孔望山,三两小时巡了个来回。

路道巡山,其实不是在巡山。风景区不给他开工资,山里也没有唐僧。路道是去探望父母,父母都住在了养老院。风景区的风景好,尤其是花果山,花果飘香,神山仙境。孔望山也是葱葱郁郁,植被茂盛。养老院设在这儿,依山傍水,满目青翠。老年人住在这儿,滋润安康,心旷神怡。

路道的父母年纪都大了,父亲七十九,母亲七十七。二老是从昆明回来的,却没有与路道同住。路道从出生起,和父母就没同住过。事实上也没法住。路道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六十来平方米的两室一厅里,别说二老,多只小狗都嫌挤。好在父母也没这个打算,尽管两室一厅当年是父母出资。二老态度明朗,都进养老院。母亲去了花果山,父亲去了孔望山。不为看风景,只为养老。

花果山的养老院是公家办的。公家办的养老院阔绰,气派,像个政府大院。很大的院子,里面有两幢四层楼,呈L型。房间很卫生,窗明几净,有星级宾馆的味道,住着舒适。养老院的东面,走上几十米,上一个小坡,是个大水库。蓝蓝的水,青青的草,视野辽远,心境开阔。大水库的那边,便是著名的花果山。山坡上覆盖了层层叠叠的绿,绵延起伏,风景如画,很养眼。

养老院设施齐全,服务周到,有食堂,有医院,有持证上岗的正规护理工。母亲对花果山养老院总的来说还是称心的,特地要了个单间,比生活在家里还省心。路道觉得母亲选一个单间是明智的,否则她和谁能合住得来呢?母亲生在小桥流水的江南,性格细致挑剔,对自己对别人都很苛刻。若不顺意了,无论谁都不给好脸色。这个脸色父亲看了一辈子,像看变化多端的荧屏,几近到了谈脸色变的地步。母亲亏也亏在了这张嘴上,说话不留情面,刻薄尖锐,如针如刺,不管熟人生人,无论亲朋好友,都摆这个脸色,弄得人见人烦,皆敬而远之。所以母亲工作了几十年,甭说闺蜜,连个好点的朋友都没有,连最亲近的人都离她远远的。母亲退休前是公务员,用这种语气对前来办事的人说话,说了三十年,改不了。

父亲也看好了花果山养老院的优越和景致,却似乎未加考虑,便将目光投向了远远的别处。大概母亲看好了这里,父亲便没了留下的理由。父亲不想和母亲住同一个养老院,近一点都不愿意。父亲去了孔望山养老院,一去十几里。孔望山的养老院是民营的,软件硬件与花果山都难以相提并论。孔望山也没有花果山的名气大。花果山是名山,世人皆知。孔望山是小山,山不高且无仙,水不深且无鱼。山上也没那么广袤的绿,只是稀稀地长了些树。城里人喜欢把这儿当做大公园,早晚骑个车来这儿扭扭屁股扭扭腰。

就这样,父亲母亲分占两山,各自为王。

起初路道是不能理解父母的。少来夫妻老来伴,老两口风雨同舟几十年,快长成一个模子了,怎么还闹了分居?分床也就罢了,连一个屋檐下都不能容忍么。路道建议住一个养老院,相互能照应点,还能省点费用。母亲轻蔑他,说让你出费用了么?路道便不作声了。老两口退休金一万多,养老绰绰有余。父母的养老费用实行AA制,各出各的。路道分文不出,哪有资格说话。路道只是觉得他们这么做,让他为难。老两口隔山相望,各自为王,路道望哪个山是好呢?东望望,西望望,如何忙得过来。路道没敢说,怕遭狠批。母亲刻薄,父亲也尖锐。父亲是河南人,比母亲敦厚些,但说话也不好听。两个人针尖对麦芒,对了一辈子。既然他们执意要分开,路道也只能言听计从,顺水顺舟。对他来说,无非就是东奔西跑,费点时间费点电而已。

母亲要求路道,每周要到养老院探望两次,做些可口的饭菜送来。养老院吃的是食堂,久了犯腻,要换换口味。如果他们生病了,路道必须随叫随到。路道就是勤务兵,随时听从召唤。路道双手贴裤缝,日本鬼子似的一低头:哈咿!路道幽默了一下,不想父亲冒了句:你个没出息的熊样!

这个任务轻快多了,比打工强。路道周三、周六去看母亲,周四、周日去看父亲。早上到市场买菜,炒好了给父母送去。母亲是江南人,口味轻淡,喜欢吃冶春蒸饺和红烧老鹅。父亲是河南人,口味重,喜欢吃羊肉泡馍和酸菜鱼。不同的生活习惯,或许是父母不合的原因之一。路道没学过厨艺,但手艺不错。路道曾担心母亲吃不惯他做的饭菜,尤其是冶春饺子,他是在网上跟视频学的。还好,母亲没说什么,也没表扬他。路道也没这个指望。母亲是吝啬的,尤其吝啬赞美之词。父亲的饭菜对付起来容易,羊肉泡馍街上有卖的,河南人开的店。至于酸菜鱼,路道本来就会做,也喜欢吃。

本来路道定在周三周六一起把父亲母亲都探望了,先到花果山,再到孔望山,一上午足矣。这样省事,路道能有足够的时间去跳舞。路道没什么爱好,就喜欢跳舞。不是广场舞,是大众舞,两块钱门票。脸混熟了,两块钱都免了。跳舞有个好处,能认识很多人。孙丽就是跳舞认识的,和路道打得热乎,后来就成了情人。孙丽在一家超市上班,晚上九点下班。孙丽一个电话,路道马上就跑了过去。路道送孙丽回家比探望父母欢快多了。

后来母亲提了意见,说一早上炒了菜,到中午就凉了。母亲喜欢吃热菜。不得已,路道只好分开送,头一天送给母亲,第二天送给父亲。这样,菜都是热的了,母亲没意见了,父亲也很高兴。不过路道的工作量增加了,半天的活占了两天,路道能接受,孙丽不能接受。孙丽拿路道当狗唤,大事小事都让路道帮她跑。路道稍有不遵,孙丽便训斥,骂得路道叫姑奶奶。

路道并不生气,他觉得这是情调。可若是父母骂了他,事后他是要愤愤然的,有时还要泄愤。当然不是对骂,他没这个胆量。他能做的就是,往锅里多放点盐,多放点辣,多放点油。母亲不是省油的灯,吃出重口味了,嘴巴像刀子,要把路道千刀万剐了。父亲话不多,但自尊心极强,强得路道不敢多言。一次路道给父亲送去了山药烧鸡腿,父亲皱了眉,说哪有这样烧的?路道挺能耐地说,这是道好菜,大补。山药有多种吃法,烧鸡腿是道好菜。不料父亲竟翻了脸,怒道,山药有多少种做法,还用你来教我么?路道被噎得够呛。

左右碰壁,无处发泄,不如换份心态。既然他们选择风景区养老,路道何必放着风景不看呢?权且把探望当作观光,把烦恼融化在山水之间。这么想着,路道的心情顿时变了。看山,看水,看天空,看高楼,看路牌,看广告,看桥栏,看车辆,看行人,一路风景美不胜收。看得眼花缭乱,哪还顾得上烦恼。路道骑在海宁大道上,身轻如燕,飘若飞侠,逍遥自在,悠然自得,突然间就唱上了:大王叫我来巡山,我把人间转一转,打起我的鼓,敲起我的锣……猛地发现这歌这调,很对他的心情。于是这曲子就成了他的保留节目,一上了空旷的海宁大道,就会情不自禁地唱上几句。唱上这几句,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父母投奔路道之前,他们住在昆明,那是个宜山宜水宜居的地方。去年国庆,母亲在昆明患了脑梗,想要路道去照顾。路道以上班为由没答应,其实路道没个正式工作好多年了。路道不想离开家,也怕那边生活成本高。昆明是二线城市,出门就得坐车,吃个盖浇饭得几十块,医药费更是可想而知。如果父母来他这里,生活成本低多了,骑个电瓶车便可东西南北走一遭,不花一毛钱。另一个原因,是路道不舍得离开孙丽。这个八零后的小情人虽然动辄动怒,但至少在那个时候是温柔的。于路道来说,这就够了。

路道还有个妹妹,叫优至。父母这辈人,仅育有一双儿女,不应该与计划生育有关系,应该是父母之间的关系。路道是过来人,懂这个理儿。夫妻感情好,见了就想。夫妻关系差,见了就烦。

路道和优至虽是亲兄妹,却只像被贴了标签,有名无实。路道是在老家出生的,出生后就交给了奶奶,父母从没过问过他。奶奶年岁大了,把路道当小狗小猫养着,不让饿着冻着,别的就顾不上了。路道勉强念到了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父母一直在呼和浩特工作,只管每月寄来八块钱生活费,便万事大吉。优至是在呼和浩特出生的,在她十五岁之前,她一直生活在桃花源里,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哥哥,也不知道有奶奶。直到她十五岁那年,路道结婚了,奶奶帮路道操办了婚事,让路道带着新婚妻去呼和浩特拜见父母。算是旅行结婚,那年头兴这么做。优至才第一次见到了哥哥。毫无感觉,只是家里来了个亲戚。路道和新婚妻在呼和浩特住了大半个月,处于蜜月之中,一心和妻子柔情蜜意,忽略了这个小他十岁的妹妹。

路道本想在呼和浩特待上两三月,和父母多亲近些日子。可是路道觉得父母并不像其他父母那样,对儿子娶了媳妇表现得喜出望外,甚至对他们的到来都不是很欢迎。或许是他们的到来,打乱了他们宁静的生活。父母不时还会争吵,弄得新婚妻很尴尬。新婚妻曾悄悄地表示怀疑,问路道是你亲生父母么。路道再三强调是亲爸亲妈,仍消除不了妻子的质疑。连路道自己也觉得,在这个家里他像个外人。而后来的一件小事,更让妻子疑窦丛生。

那天晚上父亲所在的大学放电影。父亲买了三张票,一家三口吃了饭去看电影了。新婚妻终于忍不住,要马上回家。路道也感觉到了父母的冷漠,第二天买了车票就回来了。

兄妹唯一的一次相处,在恼羞成怒中落幕。之后彼此也见过,都是匆匆一瞥。优至长到二十时,出落成一个大美女,在呼和浩特一家宾馆上班。二十三岁时,优至做了大堂经理,被住店的一个台湾中年男人看上,当年就嫁去了台湾。路道听说那个台湾男人挺有钱,开豪车,住洋房,优至的日子过得很宽裕。后来不知怎地,听说台湾经济又不好了,优至男人做生意亏了,优至生活就没那么宽裕了。路道懒得问优至的事,这耳听,那耳出。

那时父母才五十来岁,不去想老了的事情。人都活在当下,不喜欢远虑,过一天是一天。

几年后父母都退休了。无论父亲母亲,都没想过要在呼和浩特度过余生。他们是南方人,他们要回到阔别的南方。尤其母亲,在呼和浩特生活了三十年,从未将自己融进这座城市。路道以为他们会回老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也是他们老来的依靠。母亲却出人意料地提出要在厦门买房。这个选择令路道心寒。他像个没有爹妈的孤儿,不,他简直就是个弃儿!父母大半辈子都不曾靠近他,老了还要离他千山万水,他们心里没他这个儿子。路道想,父母嫌弃他是有道理的。他是个俗人,没多少文化。他是个穷人,没多少积蓄。他住的房子,是父母资助的。那时奶奶还在,面临拆迁了。拆迁赔偿那点钱,不够买新房的。奶奶就给父亲去了电话,父亲寄来十六万,房子解决了。

至于母亲何以选择厦门,路道分析是有内情的。首先厦门是海滨城市,依山傍水,宜居。其次厦门离台湾近,母女相见方便。三是深层次的原因,路道自己悟出来的。路道觉得母亲是听了优至的话。父母在厦门弄套房产,将来就是优至的了。优至一脚跨两地,海峡两岸都有房了。

父亲不同意去厦门,但抗不了母亲。父亲唯一能做的是,你去你的,我走我的。母亲去了厦门后,父亲被一所大学返聘。大学在路道的邻市,只几个小时的路程。但父亲极少来,都是路道去探望他。

一家四口,四分五裂,好在都聚集在东南沿海,海峡两岸。路道有时劝父亲,去厦门吧。父亲顿时愤慨,说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没你懂礼数么?路道不作声了,再说下去,父亲要破口大骂了。

母亲去了厦门,说是离女儿近了,毕竟是隔海相望。优至去过两次厦门,陪母亲半个月就回了彼岸。母亲索然寡居,孑然一身,日子未免凄惶。母亲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就给她的亲妹妹打电话。亲妹妹在昆明,又建议她去昆明。昆明气候好,养老最合适。姐妹好有个伴儿。母亲便动了心,告知父亲后,动身去昆明看房买房了。父亲未必同意,但他奈何不了母亲。同舟共济了一辈子,母亲永远是舵,父亲只是浆。母亲想把船划到哪儿,父亲就被带到哪儿。

路道揣摩着,父母这些年的收入,不会低于百万,否则不能尽往大城市跑。这些钱可能都在母亲身上,江南人一向精明擅算。父亲清高傲慢,不如母亲实际。父亲衣着也朴素,没那么高的生活要求。

母亲去了昆明三年后,父亲被大学解聘了。硕士博士都找不到工作,老教授哪能总占着位置。学问再高也得让位。

父亲被解聘了,面临着何去何从的问题。呼和浩特是他最熟的地方,待了几十年,但回不去了。那儿房子早卖了,没有他的寸土。到路道这儿来,算是落叶归根。问题是路道的房子太小,他也不想和路道一家挤在一起。去昆明那儿,是名正言顺的事儿,也是不得而已的抉择。那些日子,他像一只灵魂无可安放的流浪狗,咬着尾巴在屋里打转,很心烦。他和路道说,他不想去昆明。路道劝他去,和母亲有个照应。父亲说,和你母亲结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失误。路道心说,幸亏失误了,不然哪有我?说都错一辈子了,能改咋的?去昆明吧,否则错上加错了。父亲痛定思痛,才去了昆明。

父亲去了昆明,和母亲过得怎么样,路道不知道。可想而知的是,出生秀丽江南的母亲,无论如何都看不惯满口侉腔的父亲,更讨厌父亲那些粗俗的习惯。父亲做的饭菜永远不合母亲的胃口,父亲的睡相吃相在母亲眼里永远是个乡里巴人。母亲有时明明就是挑刺,比如饭热了她要动怒,菜咸了她要骂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母亲从不放过。即使母亲得了脑梗,身子不能动弹了,一张嘴仍是毒舌如蛇。母亲属蛇,路道记得,果然心如蛇蝎。父亲做了一辈子的教授,教书育人,桃李天下,但在母亲面前永远是个做错事的小学生。母亲像一个张着硬毛的刺猬,随时准备刺向父亲。父亲被刺了一辈子,有着本能的惧怕,要么用沉默抗争,或是躲得远远的。

前年国庆,母亲突然得了脑梗,手脚不听使唤了,嘴巴依旧利索。母亲没料到自己会生活不能自理,整天靠轮椅移动,如同大雁失去了翅膀,很是绝望。母亲的脾气在绝望中更加暴躁,父亲躺枪也频频中弹。父亲说人家脑梗就不能说话了,老天爷怎么就不封住你的嘴呢?母亲说我是金口玉言,老天爷舍不得封。

父亲服侍了母亲大半个月,招架不住了。除了人老年迈,体力不支,最招架不了的,还是母亲那张嘴。父亲给路道来了电话,让路道去昆明。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能走能动的时候,躲着路道走。现在不能走不能动了,才想到路道。路道不是傻瓜。路道有自己的家,有老婆孩子,怎么可能丢了家跑昆明去呢。路道说,优至是全职太太,家庭又富有,让她去昆明吧。路道是故意的,有泄愤的味道,父亲听出来了。父亲骂他忤逆。路道说我忤逆么?子不养,父之过,你们养我了么?要不是奶奶,我就是个流浪儿。父亲在电话里回敬了路道一通,恨恨地挂了电话。

路道没想到父亲真的找了优至,教书教呆了。优至没有回绝。优至说得婉转些,说她老公六十多了,身体也不好,天天吃药。儿子在读高中,她实在抽不开身来。说要不这样,先雇个保姆,照顾母亲一段时间,等母亲恢复些了,再到台湾来。父亲想不出别的办法,也只能这么着了。

优至从没和路道商量过母亲的事。兄妹俩也从未商量过任何事。兄妹俩就像父母放飞的两只风筝,飘向各自的天空。路道心里也从没这个妹妹,相信优至也没他这个哥哥。彼此间从未通过电话,连号码都没有。台海之间早实现了三通,兄妹之间却一通不通。兄妹天各一方,自行其是。路道在心里早盘算了,不管父母多疼优至,他们总不能去台湾养老送终,最终还得投靠他。这是路道强有力的资本。资本能创造价值,这是个无师自通的道理。何况路道上中学时还学过政治经济学。

路道出生时,母亲像母鸡下了个蛋,把路道这个蛋留给了奶奶,就去了呼和浩特。在路道幼小的记忆里,就只有奶奶。奶奶既是奶奶,又是爹娘。奶奶没有退休工资,靠父亲每月寄来的八块钱度日,过得很寒酸。

路道在奶奶的照应下上学,辍学,上班,结婚。奶奶为路道操办了这些事。父母远在内蒙,从不过问。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心里不健康是难免的。幸好奶奶吃斋念佛,眉慈目善,把全部的爱都用在了路道身上,路道才有了正常人的温情,有了快乐的童年。而奶奶能做的,就是把他养大。至于学业,至于工作,至于恋爱,还得路道自己解决。路道一路扭扭曲曲,总算走了过来。

然而路道这些年,混得实在落魄。高中辍学后,奶奶找了在区政府上班的姑爷,将路道安排进了一家区办企业,在生产科做调度。这是个风光的岗位。那时坐办公室的就是干部,下车间的就是工人。路道春风得意了好几年,很快就有了女友,结婚,生子。

风光了没几年,区办企业倒了。不只区办企业,若干国有企业都一溜烟地倒了。路道下了岗。这时姑爷已经退休,帮不上路道了。没有专业,没有能力,路道能干什么呢?路道这几年在生产科做调度,其实就是混日子,什么也没学到。

路道不免怨恨,可又能怨谁?怨自己学业不精,怨奶奶管教不严,怨企业领导无能,怨时代变化太快。好像都怨,又好像都不怨。怨来怨去,最怨恨的就是父母。如果有父母管教,他不会混个高中肄业,不会失业了找不到工作。是的,最恨的是父母。他们身在大城市吃香喝辣,不焦不愁,却置他于千里之外。如果父母把他接去呼和浩特,说不定他就是另一种活法,甚至活得很风光。

之后这二十年,路道一直没个固定工作。路道没什么学历,又不喜欢动脑。大脑和轴承一样,越转越灵光,老不转就生锈。路道的脑子跟猪脑似的,早生锈了。路道又不会做生意,只能干点死活。动不动就捏一张身份证,去人才市场碰运气,招来的尽是不屑。后来路道通过朋友介绍,进了一个国际贸易公司。老板是个快六十岁的延边女人,做铁矿生意,天天把业务吹得天花乱坠,信誓旦旦地要带路道去朝鲜,去蒙古,去俄罗斯。最终哪儿也没去成,连工资都没发上。路道干了一年,只拿了三千元。路道不能跟女老板耗了,得挣钱养家。路道又去人才市场,被一家物业公司相中,去小区做了保安。那是个高档小区,住的都是有钱人。路道受不了有钱人对保安的趾高气扬,勉强干了两年,主动辞了职。保安不做了,能做什么呢?路道捏一张身份证再去人才市场。刚好一家化工厂招工,薪水不错,月薪四千。路道这辈子都没拿过这么高的薪水。化工厂不嫌路道没专业,不嫌路道岁数大。路道去了化工厂,只待了半天,就跑回来了。化工厂的味道刺鼻,路道受不了。狗要贱养,人要贵活,路道珍惜身体。媳妇说人家一干多少年,你半天就不能忍?路道说咱穷点没关系,不能没个好身体。媳妇骂他天生贱相,狗命能值几个钱。路道干笑,咱没别的值钱的,就剩这条命。媳妇说你根本就是一身懒骨,好吃懒做,专拣轻快活。世上哪有那么多轻快活?路道涎着脸,不还口。想当初媳妇在纺织厂做车间工人,能攀上路道这样的干部,算是高攀了。后来双双下岗,媳妇在商场做营业员,工作稳定,收入有保障。路道三天打鱼两日晒网,一直没个正经工作,媳妇早看他不顺眼了。媳妇通过朋友介绍,让路道去工地干搬运。路道去了,干了三天,抱怨了三天三夜,说那些活都是乡下人干的,他是城里人,死活不去工地了。

当然,路道是想挣钱的,想成为有钱人,最好是不劳而获,一夜暴富。比如当初在国际贸易公司,那个快六十的女人要是有钱的话,他宁愿给她做情人。只是,这些年他一直没遇上有钱的老女人。这些年时而就业,时而失业,他受够了这种没有着落的困扰,常常在幻想中求得内心平衡。及至过了五十岁,连豆腐渣都不如了,做保安都没人要,路道的种种幻想也随之熄灭。当然,天生我才必有用,路道总能找到一席之地。一家宾馆招物业管理,路道满怀信心地去了。一问是保洁员,负责打扫卫生。路道没进。也曾做过工厂干部,怎能沦落到打扫卫生?路道想去应聘美团,做骑手送快餐。那些日子看到穿黄马夹的,路道就特别留意。后来他发现送快餐也不容易,晚上十来点了骑手们还满大街地跑。这也不行。路道喜欢夜生活,喜欢晚上去跳舞,喝酒。即便躺床上看电视,也惬意。现代人就要学会享受现代生活。路道打消了去美团的念头。

好在天无绝人之处。民主路有家文化演出公司,主要是展示汉唐明清时的服饰,参加各种开业或庆典活动。路道没演过戏,但长了一张阔脸,大头大脑,身材适中,被文化公司的导演相中,让他去演皇帝。路道以为是开玩笑。他哪能演什么皇帝,皇帝都是郑少秋张国立金铁林这些大牌明星演的,他焉能掺和这等大事?导演说他想多了,说演我们这个皇帝不用说话,就是穿着汉唐帝服,三宫六院前呼后拥在台上走一圈。观众也不看你,看你穿的汉唐服饰。这么一说,路道懂了,他在台上就是走个步子,并无戏言。导演让他试了服装,戴上皇冠,穿上龙袍,果然有点味道。导演说,皇帝非你莫属了。

事情来得突然,路道兴奋了好几天。莫非时来运转,到老了还能蹿红,弄个明星当当?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大器晚成的大有人在。刘邦四十七岁起义时,比路道小不了几岁,后来弄了个皇帝做了。路道弄个皇帝做做没可能了,弄个皇帝明星做做不是没可能的。

导演说,不是可能,是一定能,我捧红了好几个明星呢。在民主路这一带,人尽皆知。路道不想要民主路走红,他想要的是大红大紫。导演说你别小看了这点走红,也有名人效应呢。遇上各种庆典,他们忙得不亦乐乎。不过呢,人家都是年轻人,能跳能唱的,你岁数大了,就甭想这些了。

没正规的签约手续,路道开始演皇帝了。演皇帝的感觉真好,穿龙袍,戴花冠,走在一群佳丽中间,前呼后拥,左搂右抱。路道这辈子都没这么风光过,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路道不免飘飘然,有种万人之上的错觉。当皇帝真他妈的快活,吃金穿银,佳丽如云。路道一直过着万人之下的生活,忽然到了万人之上,错觉是难免的。路道向往这种生活,呼风唤雨,八面威风,丰衣足食,不劳而获,何等惬意!

等取下花冠,脱了龙袍,到导演那儿结账时,导演让他签个字,给了他一百元。路道感觉有点少,演了两小时的皇帝,才给一百?导演说,就是走走场,不费口舌不费力。路道说那些宫女呢?导演说也一百。路道有些不乐意,说宫女怎么能和皇帝平起平坐呢?导演笑,你真幽默。

文化公司不很景气,演出活动断断续续。接到单了,就叫上路道。有时半个月接不到单。路道干了一年多,也没能在民主路上蹿红。走在民主路上,没人认出他是演皇帝的。

路道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皇帝是假的,三宫六院也是假的。假的就是假的,不如钞票真实。有个朋友专帮人家洗锅炉,临时找路道帮忙,一天二百。这活儿有点累,路道还是答应了。偶尔导演找他,他还会去,演皇帝是轻巧活,能挣一百是一百。五十多岁了,体力衰退,想挣大钱不可能了,想傍富婆更不可能。路道的日子依然过得紧巴巴的。这种日子有咸有淡,酸甜苦辣,钱包永远瘪瘪的,路道能有什么办法呢?

让路道重新对生活抱有幻想,是从母亲得了脑梗开始的。

或许是问题太棘手都不想面对,或许是兄妹太形同陌路没共同语言,总之在父母养老问题上,兄妹坚持你尽你孝,我尽我心。路道不会找优至。路道很清楚,在这件事上,他占有绝对主动权。总有一天,父母会奔他而来,这是毫无疑问的。

父母并没有马上就范。在路道回绝和优至婉拒之后,父亲果断聘了保姆,日夜在医院陪护母亲。保姆很负责,帮母亲三天一洗头,两天一洗澡,把母亲从床上扶到地上,在病房里练步。亏了保姆的悉心照料,母亲恢复了许多。两个月后,母亲勉强能拄着拐杖独立行走了。

母亲似枯木逢春,对生活又燃起了希望。同时也感觉岁月无多,机不可失。母亲这时提出要去台湾看优至。优至嫁台湾二十年了,她还从未去过。她必须趁自己借助拐杖还能行走的时候去,万一以后再瘫痪就没机会了。母亲这个想法是可以理解的,父亲同意了。优至也答应了,尽管她有难处。她的生活并不宽裕,靠老公那点不很丰厚的退休金维持生活。这几年台湾经济不景气,收入普遍下滑。优至还有个担心,就是老公看不起大陆人。老公在大陆待过多年,对大陆的风土人情有所了解。而大陆经济日渐抬头,对台湾也不那么仰视了。优至怕父母来了,和老公会发生冲突。老公也六十多了,和父母相差十来岁。老公的脾气还好,算是随和的。问题是遇上火爆的父母,再没性子的火药也能点燃。这些,优至不好讲出来,只能硬着头皮同意了。优至反复做老公的工作,要忍耐,要和善。好在都是中国人,两岸孝文化一脉相承,老公深知孝顺亲长廉能正直之理。

优至做足准备后,遂通知父母申请赴台。却不料节外生枝。父亲说他不去,让母亲一人去。这肯定不合情理。让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独自去异地他乡,比在激流中单桨划舟还难。父亲很固执,坚决不愿同行。父亲对母亲的感觉,早已从执子之手到与之不共的境地。父亲被母亲绑定了一辈子,难得有了松绑的机会,他要好好松一口气。母亲觉得父亲是在复仇,在发泄,在故意为难她,却又奈何不了父亲。母亲说,要不是行动不便,我会带上你这个老侉子么?除非你变成一只宠物。父亲不和她费口舌,就是不答应。

优至急了,求父亲一同赴台。父亲不来,她一人如何照应得了母亲。她还有自己的家人,年逾花甲的老公,正在求学的儿子。这样那样的琐事,缠得她自顾不暇,岂能时刻守在母亲身旁。优至恳请父亲一同来,算是探望她。父亲如同被施了魔法,死活不开口。父亲和母亲和优至拉起了大锯,母亲向前,父亲向后,优至半推半就。

父母和优至之间闹得不亦乐乎,路道在一边看热闹。虽然这个结果是路道没想到的,但他愿意看到这个结果。这个结果无意间给他带来了筹码,他在钓鱼台坐得更稳了。

这场拉锯战没拉多久,就搁浅了。母亲先泄了气。母亲感到了无助,雄心依旧而体力难支。优至作无奈状,顺水推舟,说慢慢说服父亲了再来吧。父亲则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去不去都与他无关。

或许是受了这件事的打击,也可能情绪所至,三个月后,母亲的病情出现反转,加重了。本来母亲拄拐能走几步的,现在全靠轮椅了。父亲不怀好意地说,你在轮椅上度此余生吧。母亲说,它比你实用。父亲说,总有一天,连轮椅都讨厌你。母亲说,那又怎样,它和你一样,注定被我压在屁股底下。

母亲离不开轮椅了,保姆也招架不了了。母亲不是很胖,却很沉实。半边身子不能动弹,身体笨实得像个铁砣。翻身,解手,洗澡,穿衣,累得保姆气喘吁吁。保姆想请父亲搭手,又不好意思开口。父亲也是快八十的人了。母亲骂父亲,你那两鼻孔还能喘气不,就不能拉一把么?父亲就过来拉一把。父亲像个算盘珠,拨一下动一下。被拨了几天后,父亲腰酸背痛,要母亲憋尿,要母亲少饮。老两口的舌战时断时续,充满了硝烟味。保姆大概没见过七八十岁了还这么能吵的,就提出不干了。

母亲有点慌。昆明不缺保姆,但缺能伺候母亲的保姆。母亲的脾气,不是一般保姆能承受的。父亲也急,保姆走了他如何招架?

父亲再给路道打电话,说,路道,你知道姓啥么?你他妈的和孙猴子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路道说,我做错什么了?父亲说你他妈的心里还有父母么?路道笑了,说当然有,你们不是要去台湾么?父亲说,你要是心里还有父母,就来照顾你母亲!

路道心里一直在笑,时机终于来了。路道说,我在上班,月薪四千,走不了。母亲接过电话,罕见地向路道伸出了橄榄枝,说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母亲。路道说当然。母亲说,你把工作辞了,来服侍我,我给你开工资,一分不少。路道的目的达到了,但他还要讲些条件。让他去昆明,肯定不可能。他和孙丽正打得热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让他找到了恋爱的感觉。孙丽的大事小事他都包了,就差连内衣内裤都帮着洗了。孙丽看好路道的,正是这一点。要是去了昆明,他和孙丽的事就泡汤了。路道岂能甘心?在他心中,孙丽比母亲重要多了,母亲生下他就没关心过他,而孙丽给了他太多的欢愉。

这回是路道和父母拉起了大锯。父母让他去昆明,他让父母来他这儿。最终,父母让了步。路道将他们拉了过来。而且在这场拉锯大战中,若干的条件得到达成。父母来了住养老院,路道辞了工作照顾二老。父母AA制,每月各支付路道工资两千。药费父母各自承担,零星生活费路道承担。其实路道根本没个正式工作,月薪四千更是空谈,是路道和父母提条件时生编出来的一个筹码。

路道领教过父母的脾气,所以很讲职业道德。给父母送餐的时间,路道必定风雨无阻。既然拿了工资,路道就必须把探望二老当作一份神圣的职业。所以在这个时间,即使孙丽传唤,路道也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孙丽找他,路道说我在上班。孙丽说你上个鸟班,老保姆。路道笑,说和你在一起,上的才是鸟班;和导演在一起,上的是戏班;和父母在一起,上的是小喽罗巡山。孙丽心领神会地笑,说你还一兼多职呢,又是皇帝,又是喽罗,还是我的跟班。不过这个时间之外,路道还是应召男郎,随叫随到。

一兼多职,路道不再为钱愁,不再为名愁,不再为女人愁了。路道像个快乐的小喽罗,今天花果山,明天孔望山,白天皇帝戏,晚上激情戏,安排得井然有序,有板有眼。过去开房蹭孙丽的钱,现在主动了,导演给他一百,转身就和孙丽去开房,日子过得悠悠当当。

父母各居一山,并不意味着事态就平息了。一些重要的家政大事,仍捆绑着二老。捆绑二老最大的家事,是昆明的房子。二老离开了昆明,估计是回不去了,昆明的三室一厅该有个了断。父亲主张卖掉房产。快八十的人了,快到了尽头,不如卖了房用来养老。而母亲强烈反对,她的理由是昆明房子能升值。父亲指责母亲是另有企图。父亲怀疑母亲是想将这套房子让给她妹妹。母亲的妹妹一直在昆明,这套房就是委托母亲妹妹代办的。

路道没见过姨娘,也心存戒备。路道不赞成母亲,也不赞成父亲。从法律角度来说,母亲的妹妹没有继承权,路道和优至才是具有法律地位的继承人。路道更倾向于认为,母亲的图谋不是给她妹妹,而是给他妹妹。优至和父母生活的时间长,感情更深一些。但继承权是法律规定的,与感情深浅无关。路道也是父母亲生,应当享有继承权。假如现在就卖了房子,房钱可能去向不明,路道又过问不得。如果留下房产,路道能享有继承权,以后就是他和优至商量的事了。所以父亲和母亲在电话里为房争执时,路道就两边规劝,房子在昆明,跑不了,先照顾好身体吧。路道不敢表现出对这套房的兴趣来,但父母的警惕性依然很高,说这事不劳你操心。路道阴笑,不是不劳我操心,是还没到我操心的时候。等你们操不动心了,就轮到我了。

父母没有停止为房子操心,整整吵了大半年。他们几乎每天都在通电话,谈房子的事,却很少提及对方的身体。父亲的身体倒没什么,每天坚持看书,散步,锻炼身体。母亲的身体也还那样,和轮椅为伴,护理工每天将她推出去晒个太阳。父母从不提见面,都是隔空对话。隔空对话都是各执一词,互不谦让。就像两个被定了身的拳手,再怎么用力也够不到对方,玩来玩去都是空手道。

路道只是听,关注事情的动态,不再插言。他的任何插言都会引起父母的反感和警觉。路道发现父母到了这个岁数了,争来争去都在为自己谋利,没人为他着想。一次路道试探父亲,说你总想卖了昆明房产,是不是退休金不够用的,不够我给你点。父亲怒道,屁话!你父亲就这么穷酸么?混了一辈子,到老了连自己都养不活?好歹我也是个大学教授,五六千块退休金养不活自己?这是父亲一贯的说话风格,路道也不生气。路道说你总为这事和母亲吵,我怕你伤身。父亲气呼呼地说,这个江南女人太精明,时时刻刻在算计。我必须否决她的任何主张,才不致落入她的圈套。路道说房子搁那又不会跑了,等需要用钱时再卖也行。父亲说你想得太美了,等需要用钱时就没了。趁我现在还能走动,去昆明把房子卖了,钱在自己的口袋里才安全。路道听出来了,父亲拜金,拜得疯狂,那份清高早被现实压垮了。路道庆幸昆明那房子是老两口共同财产,否则早被处置了。

那天路道约孙丽去开房。路道下午又去演了回皇帝,拿回了一百。演皇帝时,他搂了一个漂亮的爱妃,在爱妃胸口摸了一把,被爱妃踢了一脚,就把欲火踢旺了。路道赶紧约孙丽,两人开了房,先疯狂一阵,然后路道和孙丽说房子的事。路道说昆明那房子,一时半会不会处置,老两口斗着呢。孙丽说未必,万一双方做点让步,不就一致和谐了?路道说没这个可能,夫妻俩一辈子就没和谐过。孙丽说,他们没和谐过,你是大树丫冒出来的?路道在孙丽那儿摸了一把,说这是大树丫啊?两人笑成一团。路道言归正传,说我想过了,最后的结局肯定是,一个先走了,另一个才能独立处置。照现在的情况看,我母亲身体差,可能会先走。孙丽说,不管谁先走,房子也不会整个给你。路道说如果母亲先走,可以肯定的是,房子不会落入姨娘或优至之手,父亲肯定不会那么做。到了那时,父亲还能去昆明处理这些事么?肯定会派我去。优至在台湾,出入境不方便。派我去,就听凭我处置了。路道亲了孙丽一口,说昆明的房子一百五十多平方米,至少能赚个七八十万吧?孙丽骑在了路道身上,娇嗔道,到时你带上我,一起去昆明度蜜月。路道抱着孙丽,说没问题,到时去旅游。孙丽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说对了路道,房子就别卖了,那样的话,我们随时可以去昆明玩,就有个落脚点了,反正房子不会贬值。路道亲了孙丽一口,到时再说。

有了稳定收入,还在大城市拥有一套房子,路道觉得前途一片光明,自己算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了。骑车在海宁大道上,路道感觉幸福就在不远的前方,忍不住放声唱了:大王叫我来巡山,抓个和尚做晚餐,山涧的水,无比的甜,不羡鸳鸯不羡仙……

生命有自己的规律,不会为人所左右。路道把事情分析得头头是道,有理有节,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乱。过了年后,一个初春的清晨,路道正在春眠不觉晓呢,接到养老院的电话,孔望山那边的,说你父亲不行了。

路道怎么也不会想到,父亲会突然遭此不幸。父亲每天读书散步,山上走一走,院前捧本书,身体一直挺好。养老院的人安慰说,八十岁的人了,什么事都有可能。护理工告诉路道,你父亲前几天和你母亲通电话了,说财产都给你母亲,他不要了。他要走了。护理工说,你父亲打电话时,好像还流泪了。

等路道赶到中医院,父亲已不能言语,双眼紧闭着。医生说,准备后事吧。路道不相信。前天他还给父亲送餐,父亲边吃边说,这羊肉汤不如家乡的好。路道说,是一家河南羊肉汤店买的。父亲说,味道不纯。路道说,要吃纯正的,只有去河南了。父亲说,现在衣服还是厚了,再过些日子,要是身体可以,真想去趟河南。

父亲果真走了,在这个春意盎然的日子。母亲没有参加父亲的葬礼,可能行动不便,可能怀恨在心。优至从台湾回来,流了许多的泪,又陪了母亲半个月。这期间,路道和优至仍未多作交流。路道几次想提昆明房子的事,终未能出口。优至也未提,还像过去一样,只是名义上的兄妹。至于母亲和优至聊了些什么,路道不知道,估计会提房子。这是大事。到了这个时候,该有说法了。路道之所以未提,是父亲尸骨未寒,忙着争夺财产,怕落下不忠不孝的骂名。

父亲这座山轰然倒塌,在这个家里并未引起震撼。无论母亲,优至,还是路道,都不去提他。父亲活着时,把自己当成一座不可仰止的山。如今倒了,只立了个墓碑,像路标似的突凸在那里,连个土包都没留下。

路道和孙丽说,没想到父亲先走了。孙丽顿悟,是不是意味着,房子可能落入他人之手了?路道叹道,独占不可能了。最好的打算是一分为二,和优至各占半壁江山。最坏的打算是空空如也,整个江山都给了优至。孙丽急了,说你个蠢猪,还不快想办法,防患未然。路道点头,一时也想不出法子。孙丽又道,那以后你的工资,是不是也少了一半?路道始有所悟,哦了一声,说当然,他们本来就AA制,父亲的那份工钱没了。孙丽不悦,骂路道,你他妈就是个穷命!

父亲走了,路道不用去孔望山了,也不用去海宁大道,也没心情唱了。他只去花果山。以前每周两次,现在每周三至四次。特地从网上学菜谱,做给母亲吃。他对母亲很好,以博得母亲的信任,在继承权上或许能有所侧重。中国人的传统是重男轻女。房子给了优至,其实是给了外人。

他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他怎么能一走了之,让我天天像扑了空似的呢。我们是一辈子的夫妻,也是一辈子的对手。他走得太匆忙,就像长在门前几十年的一棵老树,时不时我在下面乘个荫凉,或靠在树上闭会眼,却在突然间被刨走了,死活都不习惯。

母亲说了这番话后,再没什么言语,成天坐在轮椅上,对着养老院后面的花果山发呆。护理工说,老太太像变了个人似的。即使路道送来了美味,母亲也不多话。母亲的神态很落寞,像拳击生涯一辈子的拳手,突然没了对手,一身的拳艺再无用武之地。母亲像在承忍着某些不适,又像是在沉默中接受某种现实。路道怕这样下去会影响母亲的身体。她的身后事还没安排好,路道有些担心。

事实上,路道的担心有些多余。母亲像一根折了的扁担,虽然柔弱扭曲,却颇有韧性。任凭斗转星移,一任风吹雨打,母亲一如既往地坐在轮椅上,身体也一如既往。

到了夏天,黄桃树结了许多蜜桃。护理工摘了蜜桃给母亲。母亲没有吃。母亲仍是看山,一看就是半天。

到了深秋,落叶开始脱落,母亲才有了笑容,说话也多了些。和那些护理工讲草原上的事,骑马扬鞭,跳安代舞,聊蒙古风情,谈内蒙传说。老太太像经历过一场从头到脚的裂变,完全没了江南女人的精算,很随和,很健谈。路道以为人之将老其言亦善,后来发现并不尽然。母亲的变化完全是由身到心由表及里的,像被洗了脑,似乎不那么计较了。

母亲对路道说,这些年,我和你父亲心里,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山,各自在守山建山护山。这没什么奇怪的,你的心里也有一座山,你就是山大王。不过现在,我总能听到隆隆的声音,岁月的年轮推土机似的正在碾向我的山坡。

路道后来和孙丽说了,孙丽说你母亲中邪了,要么就是老糊涂了。路道说,母亲劝我放下一切,与世无争呢。孙丽说别听她的,她是给你下迷魂药,让你不要和优至争房产呢。

路道顿悟。孙丽说得没错,母亲一定是这个用意。房子是父母共同财产,路道和优至共享继承权。他不争了,房子就归优至了。

孙丽说这事你得抓紧,不然就落他人之手了。

路道跑花果山更勤了,三天两头去探望母亲,好菜好饭伺候着。主动找母亲聊天,把话题往重男轻女上引。路道说父亲的书,父亲的书法,要传给我儿子,我儿子才是正宗的传人。母亲大概听出了路道的别有用意,摇着头说,你心里的那座山还在长,越来越高了。路道便挑明了说,我和儿子是正儿八经的后人,优至不是。路道建议母亲写个字据下来,免得兄妹将来为房产反目。母亲说我自有安排,便闭上眼睛。

后来,母亲给路道写了字据,昆明房产归路道继承。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一座城池,容易得让路道难以置信。路道问母亲,优至同意吗?母亲说,优至和你一样,心里也有山。但她的山没你那么高,而且她懂得,再高的山也有夷为平地的时候。

孙丽觉得事有蹊跷。当初路道父亲那么要卖房子,母亲都没答应,现在怎么会拱手相让呢。路道和孙丽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孙丽明白了过来。除了房产,你父母还能没有积蓄?积蓄一定是给优至了。路道觉得有道理,一个给钱,一个给房,公平,公正。孙丽说二老是高级知识分子,积蓄肯定比房价高。

路道在母亲面前,不必再那么小心翼翼了。母亲没那么刻薄,房产权也给了路道,路道在母亲面前可以任性而为了。路道说你都走不动了,和父亲这些年的积蓄,是不是该交我保管呢?母亲点点头,让路道拎过箱子,从里面取出十来张存折,统统交给了路道。路道一张张看了,有几年的,也有几十年的,有母亲的名字,还有路道的名字,一共四十多万。

没有父亲的存折,路道能理解。父亲已过世,自然要改了户名。可是,路道问母亲,为什么没有优至的?是不是早给她了?

母亲说,优至和我一样,已经将自己的山夷为平地了。

路道有些惊讶。把存折在手里甩了甩,说,密码呢?

都是你的生日。母亲转过脸去,用手轻轻地抹了一下眼角。

实习编辑 闫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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