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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之心与情感教育

2017-11-13李建军

小说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李尔王莎士比亚爱情

李建军

通天之心与情感教育

李建军

“文学是人生教科书”。这句话曾经流行一时,而今却备受冷落。看过了那些“高大全”和“假大空”的文学把戏,人们自然会觉得这种说辞,总是显得有点假正经,不值得再拿它当回事。唉!这是那些高调而虚假的文学,留给这个时代的后遗症。

对消费主义时代的读者来讲,文学阅读就是为了消遣,甚至就是为了跟上文学时尚的潮流,不让自己显得很low或者很out。但是,他们也并不十分信任那些蔑视“意义世界”的“先锋作家”,也不信任自己时代的那些聪明而软弱的作家,所以,也就很少以认真的态度,向文学中汲取生活的智慧。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尤其是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得此报应,也是活该。那些思想浅薄、格调很低、内容贫乏的文学,只配得到这样的轻蔑和不信任。

然而,莎士比亚的伟大戏剧,却配得上“人生教科书”这样的赞美和荣誉。莎士比亚的戏剧是哲学,它教人学会思考,变得更加明哲;是历史,叫人了解真相和事实,使人的人生经验更加丰富;是诗歌,充满了天才的想象和优美的表达,使我们的想象更加活跃,感觉更加细腻。但是,更重要的,它还是一个学校,一个对读者进行“情感教育”的学校,一个会对我们的人格和情感世界发生深刻影响的学校。

德·斯太尔夫人说:“戏剧对人类有很大的影响:一出使灵魂高尚的悲剧、一出描绘世态人情的喜剧,对一个国家的人民所发生的影响,几乎不亚于一个真实的事件。”莎士比亚的几乎每一部戏剧,都能对人们的内心产生巨大的影响。他了解人类情感的几乎所有秘密,懂得爱情与友情的微妙差别,正像约翰逊博士所说的那样:“友谊在本质上既是德性又是激情;爱情本质是激情,偶尔才是德行;好性情导致友谊,柔婉导致爱情。莎士比亚有一颗通天之心,能够了解一切人物和激情……”莎士比亚的作品涉及到了人生可能面临的几乎所有重要问题,完美而深刻地表达了几乎所有那些重要的个人情感内容和社会经验内容。他以感性和诗意的方式展示生活,以思想化和启示录的方式来回答问题。人们应该如何相爱?人对人应不应该仁慈和怜悯?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是什么?可以说,莎士比亚的作品,就是一部回答此类问题的可靠经典。

只有深刻地体验过爱和深刻地理解了爱的人,才有资格谈论爱和教人爱。莎士比亚自己的情感世界,是正常而健康的,毫无极端而狭隘的病态表现。在《李尔王》中,在全部悲剧就要落下帷幕的时候,正直的奥本尼说了这样一句话:“感情是我们唯一的语言”。这无疑也是莎士比亚自己的观点。莎士比亚以有情的眼睛看世界,以“自居”的心态对人物,置自己于作品中人物的处境,同情他们的不幸,甚至同情他们的罪孽。

是的,莎士比亚几乎同情所有出现在作品里的人,无论他是无辜的,还是有罪的;是贵族,还是平民;是富人,还是穷人。在理解和把握人物的情感世界的时候,他有自己的辩证法:他要从卑污中发现那些微的洁白,要在罪孽中发现那残存的善念,要在欢乐中看见即将到来的悲哀,要在绝望处看见依稀闪烁的希望。博大的同情心和包容态度,使他在喜剧里加入认真和庄严,在悲剧里加入轻松和幽默,最终把生活应该有的丰富性,把人性应该有的多样性,都完整而又完美地表现了出来。

莎士比亚肯定人追求和表达情感的自由天性,但是,他从不将情感与理性对立起来。他将理性视为情感的盟友,而不是敌人。所以,他在作品中总是强调理性控制对于情感生活的重要性。例如,哈姆雷特对他的挚友霍拉旭说:“能够把感情和理智调整得那么适当,命运不能把他玩弄于指掌之间,那样的人是有福的。”《一报还一报》中的克劳狄奥说:“过度的饱食有伤胃口,毫无节制的放纵,结果会使人失去自由。”就写作中的情感处理来看,莎士比亚近乎完美地平衡着自己的情感与理性。例如,他固然也讽刺,但却从不肆意挖苦,而是谑而不虐,以极有教养和智慧的方式,表达自己对丑恶事象的嘲笑。他的讽刺的锋芒,绝不越过羞辱人物的人格尊严这条底线。健康的情感和人格,赋予了莎士比亚这样一种能力,那就是,无论面对多么复杂的情感,他都能用最完美的方式来处理,都能将人性的丰富性尤其是美好的一面写出来。

莎士比亚在情感上的自然和健康,首先得归功于他的父母——他们的性格和心性,都是很好的。“莎士比亚的父母对孩子都很慈爱,这一点我们没有理由怀疑。研究父子冲突的经典著作《众生之路》的作者塞缪尔·巴特勒指出,莎剧中父亲与儿子永远是友好的。”而在现实生活中,大量事实证明,莎士比亚对自己的父母,也非常敬爱。这可能会让弗洛伊德派的对“弑父”和“恋母”情结颇感兴趣的研究者失望,但无疑会让那些心理正常的普通的读者觉得欣慰。

人类的情感是一个伦理学问题,更是一个心理学问题。莎士比亚是一个伟大的心理学家,是研究和描写人类情感的大师。他了解人类最美好的情感,也了解人类最丑恶的情感;了解人类情感的光明面,也了解人类情感的阴暗面。在他的作品中,几乎没有一种属于人的情感,不曾被他观察过、思考过和表现过。爱与恨、快乐与悲伤、希望与绝望、仁慈与残暴、勇敢与怯懦、同情与冷漠、谦逊与傲慢、大度与嫉妒、真诚与虚伪、欣忭与忧郁、慷慨与悭吝、复仇与宽恕,无论多么隐蔽和深微的情感,他都能准确地观察和分析,都能细致而完美地进行表现。

爱是一种最伟大的情感。它是人类向包括自己的同类在内的一切值得爱的对象,所表现出来的积极的心情和态度。它会使人变得更敏感,更温柔,甚至更有牺牲精神,正像雷欧提斯看到自己坠入爱河的妹妹奥菲利娅时所说的那样:“人类的天性由于爱情而格外敏感,因为是敏感的,所以会把自己最珍贵的部分舍弃给所爱的事物。”爱意味着欣赏、同情或者怜悯,也意味着对被爱者的接受、肯定和包容。爱与被爱都是人的精神需要。如果一个人失去了爱的能力,那么,就意味着他在精神生活上,业已陷入悲惨的境地。一个不能正常地给予爱的人,也就不能充分地体验到被爱的快乐,就像朱丽叶所说的那样:

为了表示我的慷慨,我要把它重新给你。可是我只愿意要我已有的东西:我的慷慨像海一样浩渺,我的爱情也像海一样深沉;我给你的越多,我自己也越是富有,因为这两者都是没有穷尽的。(乳媪在内呼唤)我听见里面有人在叫;亲爱的,再会吧!——就来了,好奶妈!——亲爱的蒙太古,愿你不要负心。再等一会儿,我就会来的。(自上方下。)

阿兰布鲁姆说:“反思莎士比亚笔下的爱,我们必须从《罗密欧与朱丽叶》开始,因为它似乎就是对爱的现象最纯洁的描述,是对爱在这个世界中的命运的刻画。”《罗密欧与朱丽叶》之所以值得研究,是因为它表现了爱(而不仅是爱情)最本质和最动人的东西——激情、诗意与牺牲一切的勇气。真正伟大的爱,从来是慷慨的,甚至是无缘无故的,是指向一切人的;那种排斥性、功利性和封闭性的爱,只向某一类人和某一特定对象敞开的爱,本质上是一种狭隘的情感,并非健全意义上的爱,因为,它不仅不能点燃爱和激发爱,而且,必然要以对另一些人的歧视、仇恨和伤害,作为前提和代价。

爱是莎士比亚戏剧的具有核心意义的主题。他笔下的爱,包括爱情、亲情、友情以及其他多种样式的情感。有必要特别指出的是,莎士比亚所肯定和赞美的爱,还有一个宗教的向度。他不像俄罗斯作家那样,以极端的方式来表达人与上帝的关系,但是,在他的辽阔的文学原野上,我们举目四望,就可以看见神圣的宗教情感之花,遍地盛开,无比灿烂:“站在信徒的立场,莎士比亚更着力于表现世人对上帝的爱,在莎剧中信爱上帝的基督徒形象不胜枚举,他们中贵至王侯将相,贱至市井百姓,都扮演着上帝忠实追随者的形象。”英国学者海伦·加德纳也指出:“莎士比亚戏剧的确以最为优美的形式表现了显然是基督教的观念,而在我看来,伊丽莎白时代其他剧作家都没有做到这一点。”她还进一步具体指出:“在莎士比亚悲剧的道德倾向里,在它强调怜悯是人类的伟大美德并始终如一地把爱表现为给予而不是索取的意象里,我还发现了关于人类之善的典型的基督观念。”根据加德纳所提供的判断和启示,我们可以发现,莎剧所表现的宗教观和宗教情感,过去确实被严重忽略了。从宗教精神的角度来看,哈姆雷特复仇时的复杂的内心矛盾,是不是也有宗教情感的因素在起作用呢?

事实上,无论是世俗意义的爱,还是宗教意义上的爱,莎士比亚都有深刻的理解。他试图通过自己的戏剧叙事,帮助人们深刻地理解爱的情感,柔化人们硬化的心灵,进而形成爱的态度和能力。就像布鲁姆所指出的那样:“对莎士比亚来说,爱当然不是生命的全部,但它的确突出了人的某些最可贵的理想。把人最大的快乐与最高级的活动,以及最高贵而美丽的言行合二为一,还有什么比这更好?这,就是爱的理想。”布鲁姆所谈论的是爱情,但是,他的观点也适用于对莎剧中的其他性质的爱的认识和阐释。

在莎士比亚的笔下,友谊是一种极为重要的人类情感,一种与爱情一样让人珍惜的情感。事实上,“对友谊的热爱也算是文艺复兴的标志之一,在伊丽莎白时代,英语中的‘爱情’和‘爱人’常常被用作‘友谊’和‘朋友’之意。”友谊不是亲情,不靠血缘关系来维持;不像爱情,具有极强的排他性。它是志趣相同的人彼此之间在精神上的认同和吸引。友谊的产生、发展和巩固,主要决定于人格、教养、趣味和价值观的接近和一致,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就像鲍西娅所指出的那样:“……凡是经常在一块儿谈心游戏的朋友,彼此之间都有一重相互的友爱,他们在容貌上、风度上、习性上,也必定相去不远”。《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与霍拉旭的友谊,《第十二夜》中西巴斯辛与海盗船长安东尼奥的友谊,《威尼斯商人》中巴萨尼奥与安东尼奥的友谊,《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罗密欧与茂丘西奥的友谊,《冬天的故事》中赫米温妮与宝丽娜的友谊,《皆大欢喜》中罗瑟琳与西莉娅的友谊,都给读者留下深刻而美好的印象。这与莎士比亚时代人们对友谊的理解和态度密切相关,人们将友谊“视为纯粹高尚之爱,不掺杂欲望之爱。人们认为,这种爱能使朋友透过各自的投射改善自我。”

爱情是封闭地对一个人所表达的爱和善意,而友情则是开放地对所有志趣、性格和价值观相契的人所表达的爱和善意。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友情几乎与爱情一样重要的情感和主题。在《第十二夜》中,两位朋友之间,有这样两段对话:

安东尼奥 我抛不下你;我的愿望比磨过的刀还要锐利地驱迫着我。虽然为了要看见你,再远的路我也会跟着你去;可并不全然为着这个理由:我担心你在这些地方是个陌生人,路上也许会碰到些什么;一路没人领导没有朋友的异乡客,出门总有许多不方便。我的诚心的爱,再加上这样使我忧虑的理由,迫使我来追赶你。

西巴斯辛 我的善良的安东尼奥,除了感谢、感谢、永远的感谢之外,再没有别的话好回答你了。一件好事常常只换得一声空口的道谢;可是我的钱财假如能跟我的衷心的感谢一样多,你的好心一定不会得不到重重的酬报。我们干些什么呢?要不要去瞧瞧这城里的古迹?

这就是那种纯粹而热烈的友谊。它似乎更多地存在于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之间。他们害怕孤单,渴望交流,追求快乐。而朋友之间的交往,无可替代地满足了这些精神需求。在他们的内心深处,直到爱情来临之前,这种友情都牢牢地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一席之地。莎士比亚揭示了这种友谊的美好性质。

爱情与死亡是人类文学的永恒主题,也是莎士比亚作品的基本主题。莎士比亚写了大量的爱情故事,甚至可以说,在他的戏剧作品中,几乎没有一部不涉及爱情,或者不赞美爱情。他探讨了爱情伦理中那些至关重要的问题,例如,美貌、品质、才华、热情、信任、朴实、慷慨、勇敢甚至牺牲精神,都是获得爱情和维系爱情的重要条件。他大体上也接受这样的观念:爱情要求双方条件的基本对等和匹配,所以,他描写了大量门当户对的爱情。但是,内在的对等性,即气质、性格和教养等,无疑更为重要。如果智力和内在修养相互匹配,那么,外在的个人身世和家庭背景,甚至权势和财富,都是可以蔑弃不顾的。《辛白林》中的伊摩琴就是一个具有这种纯粹的爱情精神的人。当她的爱情,因为所爱的波塞摩斯·里奥纳托斯出身低微,而受到父亲的阻挠的时候。父女之间的冲突极为尖锐,她的态度也十分决绝:

辛白林 啊,不孝的东西!你本该安慰我的晚景,使我回复青春;可是你却偏偏干出这种事来,加老我的年龄。

伊摩琴 父亲,请您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对于您的愤怒,我是完全漠然的;一种更希有的感情征服了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恐惧。

辛白林 羞耻也可以不顾,服从父母的道理也可以不讲了吗?

伊摩琴 一切希望都消沉了,还有什么羞耻?

辛白林 放着我的王后的独生子不要!

伊摩琴 啊,我幸而没有成为他的妻子!我选中了一只神鹰,避开了一只鹞子。

辛白林 你选中了一个叫化子;你要让卑贱之人占据我的王座。

伊摩琴 不,我要使它格外增加光彩。

辛白林 啊,你这可恶的东西!

伊摩琴 父亲,都是您的错处,我才会爱上了波塞摩斯,您把他抚养长大,叫他做我的游侣;他是一个配得上无论哪个女子的男人,我把整个身心给了他,还 抵不上他付给我的他自身的价值。

辛白林 嘿!你疯了吗?

伊摩琴 差不多疯了,父亲;愿上天恢复我的理智!我愿做一个牧牛人的女儿,我愿里奥那托斯是我们邻家牧羊人的儿子!

辛白林 你这傻瓜!

从“神鹰”“鹞子”“卑贱”“价值”这样的比喻性或判断性的话语中,我们可以窥见伊摩琴爱情选择的标准——她更看重的,是一个人的内在品质,是他的精神品质,而不是身份和财富等外在的东西。从实际的功利角度来看,她的确像父亲所责骂的那样,简直“疯了”,确实是“傻瓜”,但是,从爱情本身来看,伊摩琴的选择,则是完全正确的,是非常理性和智慧的。

同样,在《冬天的故事》中,波西米亚王子弗罗利泽在爱上潘迪塔的时候,并不知道她的公主身份,只知道她是“牧羊人”的女儿,但这丝毫也没有影响他的爱情。而他对潘迪塔的爱慕是纯粹的,是被她的内在的气质和魅力所吸引和征服的结果。

莎士比亚的爱情叙事,既是甜蜜的,也是苦涩的;既是浪漫主义的,也是现实主义的;既有诗性的激情,也有哲学性质的深刻。《仲夏夜之梦》充满了关于爱情的深刻论述。海丽娜说:“……一切卑劣的弱点,在恋爱中都成为无足重轻,而变成美满和庄严。爱情是不用眼睛而用心灵看着的,因此生着翅膀的丘匹德常被描成盲目;而且爱情的判断全然没有理性,光有翅膀,不生眼睛,一味表示出卤莽的急躁,因此爱神便据说是一个孩儿,因为在选择方面他常会弄错。正如顽皮的孩子惯爱发假誓一样,司爱情的小儿也到处赌着口不应心的咒。”这句话虽然表达了自己对爱情的失望和困惑,但是,也包含着深刻的哲理内涵。而拉山德与赫米娅的爱情观,就充满了严肃的性质和现实主义态度:

拉山德 或者,即使彼此两情悦服,但战争、死亡或疾病却侵害着它,使它像一个声音、一片影子、一段梦、黑夜中的一道闪电那样短促,在一刹那间展现了天堂和地狱,但还来不及说一声“瞧啊!”黑暗早已张开口把它吞噬了。光明的事物,总是那样很快地变成了混沌。

赫米娅 既然真心的恋人们永远要受磨折似乎已是一条命运的定律,那么让我们练习着忍耐吧;因为这种磨折,正和忆念、幻梦、叹息、希望和哭泣一样,都是可怜的爱情缺不了的随从者。

既然爱情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既然对它的威胁无所不在,将它吞噬的黑暗,也如影随形,那么,相爱就意味着受苦,就要练习忍耐,就要做好承受折磨的准备。这样的爱情理念,就其本质而言,是坚强的现实主义,而不是软弱的悲观主义。它无疑有助于人们更深刻地认识爱情,也有助于鼓励人们更坚强地相爱。

如果说,友情是对一些人的情感,爱情是对一个人的情感,那么,仁慈则是指向所有人的爱和善意。如果说,《仲夏夜之梦》是关于爱情的叙事文本,《哈姆雷特》和《第十二夜》等作品部分地以友谊为主题,那么,《暴风雨》的最具核心意义的主题,就是仁慈和宽恕,就是更博大的爱的情感。

《暴风雨》是莎士比亚晚年创作的最后一部浪漫传奇剧。这是一个关于伤害和饶恕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仇恨如何转换为仁慈的故事。普洛斯彼罗原本是意大利北部米兰城邦的公爵,但是,他的野心勃勃的弟弟安东尼奥,在那不勒斯国王阿隆索的帮助下,夺走了自己的王位。他和三岁的小公主米兰达,历尽艰险,漂流到一个海中小岛上。他利用魔法把岛上的精灵和妖怪变成了自己的朋友,并与他们和谐相处。几年后,普洛斯彼罗又用魔术唤起一阵风暴,使他的弟弟和那不勒国王的船,触礁而沉,船上的人却安然无恙。然而,他们登岸后却依然勾心斗角。普洛斯彼罗用魔法降服了他的弟弟和阿隆索,使他们答应恢复他的爵位。最后大家一起回到了意大利。

莎士比亚以充满诗意的叙事,歌颂了纯真的爱情、友谊,赞美了人与人之间和谐而亲善的关系。其中的一个叫爱丽儿的精灵,仿佛爱的化身,表现出一种甚至在人类身上都少见的仁慈态度和纯真情感,话语中充满了对不幸者的怜悯:

普洛斯彼罗 当我刚兴起这场的时候,我曾经这样说过。告诉我,我的精灵,国王和他的从者们怎么样啦?

爱丽儿 按照着你的吩咐,他们仍旧照样囚禁在一起,同你离开他们的时候一样,在荫蔽着你的洞室的那一列大菩提树底下聚集着这一群囚徒;你要是不把他们释放,他们便一步路也不能移动。国王、他的弟弟和你的弟弟,三个人都疯了;其余的人在为他们悲泣,充满了忧伤和惊骇;尤其是那位你所称为“善良的老大臣贡柴罗”的,他的眼泪一直从他的胡须上淋了下来,就像从茅檐上流下来的冬天的滴水一样。你在他们身上所施的魔术的力量是这么大,要是你现在看见了他们,你的心也一定会软下来。

普洛斯彼罗 你这样想吗,精灵?

爱丽儿 如果我是人类,主人,我会觉得不忍的。

普洛斯彼罗 我的心也将会觉得不忍。你不过是一阵空气罢了,居然也会感觉到他们的痛苦;我是他们的同类,跟他们一样敏锐地感到一切,和他们有着同样的感情,难道我的心反会比你硬吗?虽然他们给我这样大的迫害,使我痛心切齿,但是我宁愿压伏我的愤恨而听从我的更高尚的理性;道德的行动较之仇恨的行动是可贵得多的。要是他们已经悔过,我的唯一的目的也就达到终点,不再对他们更有一点怨恨。去把他们释放了吧,爱丽儿。我要给他们解去我的魔法,唤醒他们的知觉,让他们仍旧恢复本来的面目。

爱丽儿 我去领他们来,主人。(下)

普洛斯彼罗所说的“国王”,就是篡夺自己王位的弟弟。他对他虽有恨意,但并无敌意。在爱丽儿的影响下,他的伟大的人性,终于全面战胜了内心的消极情绪。他饶恕了弟弟安东尼奥和西巴斯辛等人“最卑劣的罪恶,一切全不计较了”。哈兹里特说:“爱丽儿是一种想象的力量,是敏捷思维的人格化。”其实,她更是一种高度人性化的情感的象征,集中地体现着人性的善良和美好的一面。这是一种纯真的人类情感。它的本质就是善和爱。它对人性怀着一种善意的态度,倾向于发现人身上一切美好的方面,肯定人身上一切值得肯定的东西,就像米兰达所表达的那样:“神奇啊!这里有多少好看的人!人类是多么美丽!啊,新奇的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

作为莎士比亚的最后一部作品,《暴风雨》实在可以被看作他留给人类的一份特殊的遗书。他似乎要通过它启示人们:爱自己的同类吧!即便对那些伤害过自己的人,也要努力宽恕,并且去爱他。因为,仇恨滋生仇恨,暴力激发暴力,冤冤相报,终无了局;因为,只有通过爱,通过宽恕,人类才能最终过上和谐而美好的生活。

如果说,《暴风雨》是从正面启示爱的可能和美好,那么,《李尔王》则从背面证明“无爱”的可怕。如果说,爱可以创造和谐的氛围,可以强化人们的幸福感,那么,“无爱”则很容易转化为仇恨和伤害,是一股巨大的破坏性甚至毁灭性的力量。

《李尔王》是一部本不该发生,但却不仅发生、而且极为悲惨的悲剧。它的主题很复杂,可以从很多角度进行阐释。它固然可以被看作是对家庭内部的病态关系的揭示,可以被理解为对人性恶的反思,可以被视为对攫取权力和财富的贪婪心理的批判,但是,换一个角度,说它包含着爱的哲学,是对爱的情感的启示录,亦未尝不可。

是的,《李尔王》的悲剧,就是在爱的情感方面低能和贫困所造成的悲剧。李尔王虽然年届垂老,但是,却没有一个好性格,很容易就暴躁发怒,在爱的情感上,则像一个心智完全不成熟的人。按说,父亲与女儿之间的关系,生来就是一种自然而亲近的关系。正常的父女之间,对彼此性格和心理,以及相爱的程度,应该是最了解的。然而,李尔王与女儿们之间,却是隔膜的。他对三个女儿的性格,完全不了解,对女儿爱自己到什么程度,也完全没有把握。他显然不是一个懂得爱、且能充分表达爱的父亲。莎士比亚完全没有提及李尔王的妻子。根据推测,他的妻子要么生下三个女儿后,早早就离开了人世,要么无法忍受他的暴脾气,逃向别处去了。因而,很有可能,他的三个女儿,既没有得到充分的母爱,也没有得到足够的父爱,因而导致她们在爱的情感能力上,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戏剧一开始,李尔王因为感觉自己年老,“决心摆脱一切世务的牵萦,把责任交卸给年轻力壮之人,让自己松一松肩,好安安心心地等死”。他把自己的国土分成三部分,准备分给三个女儿。然而,他却提出了一个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问题:“孩子们,在我还没有把我的政权、领土和国事的重任全部放弃以前,告诉我,你们中间哪一个人最爱我?我要看看谁最有孝心,最有贤德,我就给她最大的恩惠。高纳里尔,我的大女儿,你先说。”

这似乎是一个极为低级、非常幼稚的问题,但却真实地反映着一个内心虚弱的老年人的担忧和恐惧。就像一个暴君,越是独裁和冷酷,就越是孤独、脆弱和不自信,也就越是要求人们对他喊万岁和表忠心一样,一个不太会与儿女相处的老人,也总是要求儿女不断在口头上向他表达孝心。一般来讲,只有无爱的人,只有不懂得爱的人,才会这样要求人们以“话语”的形式,向自己纳“情感税”。他也许会获得一种虚假的满足,但最终将受到严重的欺骗和伤害。虚假的要求,只能换来虚假的回应。大女儿高纳里尔知道怎样糊弄自己的父亲,于是,便这样回答道:

父亲,我对您的爱,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我爱您胜过自己的眼睛、整个的空间和广大的自由;超越一切可以估价的贵重稀有的事物;不亚于赋有淑德、健康、美貌和荣誉的生命;不曾有一个儿女这样爱过他的父亲,也不曾有一个父亲这样被他的儿女所爱;这一种爱可以使唇舌无能为力,辩才失去效用;我爱您是不可以数量计算的。

这显然是李尔王期待的一个答案。于是,他划一块土地给她,上面有“浓密的森林、膏腴的平原、富庶的河流、广大的牧场”。二女儿里根的回答,像姐姐一样浮枵不实、言不由衷,但她也得到了一块沃壤,“和高纳里尔所得到的一份同样广大、同样富庶,也同样佳美”。

然而,三女儿考狄利娅是一个正直而孝顺的姑娘。她看不惯情感表达上的不诚实。在她看来,情感表达的夸张和虚假,就意味着情感本身的不诚实,甚至意味着情感上的欺诈。她深信自己的“爱心”比“口才”更富有。于是,与两位姐姐不同,她甚至故意用最简单的话来表达自己对父亲的爱:“我是个笨拙的人,不会把我的心涌上我的嘴里;我爱您只是按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的真诚而含蓄的表达,让李尔王大失所望,大为光火。他完全感觉不到小女儿话语里的理性和诚意。就像一个大搞“个人崇拜”的暴君不能容忍理性的态度一样,李尔王也将女儿的得体的表白,看作对他极大的不敬和伤害。他剥夺了考狄利娅的继承权。她只得“裸嫁”给真心喜爱自己的法兰国王。

事实上,从交流的有效性的角度看,小女儿考狄利娅的表达,也是很有问题的。她完全忽略了对话的语境性,没有考虑到父亲需要抚慰的特殊心理需要。她似乎为了刻意与两位姐姐不同,而说了一通极大地冒犯父亲的话,从而把问题搞得非常僵。如果她说话得体,处置得当,最后的一家人全部毁灭的悲剧,是完全有可能避免的。这足以说明,她对自己的父亲,也缺乏了解,与两位姐姐平素就唇枪舌剑,矛盾重重。有人将考狄利娅的“说真话”,说成是“标明了是反封建的资产阶级倾向的解放思想”,显然属于不着边际的过度诠释。这种夸大其词的狭隘的意识形态观念,跟作品的实际,大相刺谬。还有人将她当作“人文理想的象征人物”,甚至于认为她“代表一个原则,代表一种社会”,似乎都属于脱离语境的刻意拔高。一切都不过寻常意义上的人性冲突而已,实在用不着如此张大其词。

接下来所发生的种种事情,证明两位女儿的花言巧语和甜言蜜语,纯粹是华丽的修辞行为,全然是口惠而实不至的作秀。她们与父亲的关系,只不过是赤裸裸的利益关系。对父亲晚年的孤凄,她们毫无同情。不仅如此,她们还一起合谋,将父亲赶出了自己的家门,使他流离失所,直至失性发疯。

两个女儿的极端形态的忤逆和不孝,甚至引发了一场惩罚性的战争。李尔王的小女儿从法国调集军队,征讨两个大逆不道的姐姐,替自己的父亲伸张正义。然而,战争的结果,却是巨大的毁灭。三个女儿,李尔王都死了,还连累很多相干和不相干的人,也一同丢了性命。

显然,造成悲剧后果的原因,主要来自于李尔王父女的情感世界。父亲在情感生活上是贪婪而任性的,两个大女儿对父亲的情感则是虚伪而冷酷的。在他们之间,根本就不曾建立起健全而牢固的亲情关系。他们的关系本质上是一种冷冰冰的利益关系。他们根本不理解爱为何物,一旦发生利害冲突,便义断而恩绝,父亲喋喋不休地抱怨女儿的不孝,称她们为“枭獍不如的东西”,以令人惊骇的恶语,怒气冲冲地诅咒她们——他诅咒大女儿高纳里尔:“听着,造化的女神,听我的吁诉!要是你想使这畜生生男育女,请你改变你的意旨吧!取消她的生殖的能力,干涸她的产育的器官,让她的下贱的肉体里永远生不出一个子女来抬高她的身价!要是她必须生产,请你让她生下一个忤逆狂悖的孩子,使她终身受苦!让她年轻的额角上很早就刻了皱纹;眼泪流下她的面颊,磨成一道道的沟渠;她的鞠育的辛劳,只换到一声冷笑和一个白眼;让她也感觉到一个负心的孩子,比毒蛇的牙齿还要多么使人痛入骨髓!去,去!”

他以浸了毒汁的语言,发泄对两个女儿的愤怒和不满:“神啊,你们看见我在这儿,一个可怜的老头子,被忧伤和老迈折磨得好苦!假如是你们鼓动这两个女儿的心,使她们忤逆她们的父亲,那么请你们不要尽是愚弄我,叫我默然忍受吧;让我的心里激起了刚强的怒火,别让妇人所恃为武器的泪点玷污我的男子汉的面颊!不,你们这两个不孝的妖妇,我要向你们复仇,我要做出一些使全世界惊怖的事情来,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我要怎么做。你们以为我将要哭泣;不,我不愿哭泣,我虽然有充分的哭泣的理由,可是我宁愿让这颗心碎成万片,也不愿流下一滴泪来。啊,傻瓜!我要发疯了!”

这样的怨毒和疯狂确实使人惊怖!也许是因为对亲人之间的无情和背叛,揭露得过于尖锐和深刻,《李尔王》竟而成为“莎翁四大悲剧中最不受欢迎的一部。一般读者很少读这部悲剧,虽然他们承认它的伟大,但谈及时仍不免露出讨厌的神色。”

《奥赛罗》也是一部充满心理内容和哲理深度的关于爱的叙事。如果说,李尔王的爱的低能,表现在缺乏纯真的态度和慷慨的无私,那么,作为一部同样从背面揭示“爱”的真谛的作品,《奥赛罗》则表现了理性的匮乏可能带来的灾难。爱固然是一种情感甚至激情,但它应该是一种理性的激情。它必须通过理性,建构起信任。奥赛罗对苔丝狄蒙娜的爱,充满了嫉妒和猜疑,属于缺乏理性和信任的爱。缺乏理性,就缺乏信任;缺乏信任,就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爱。这,大概就是莎士比亚想告诉我们的一个关于爱的真理吧。

几个世纪以来,莎士比亚的戏剧对人类的心灵世界和情感生活,产生了巨大而普遍的影响。它启发人们理解爱的真谛,理解人性的本质。它给绝望者以信心,给孤独者以安慰,给怯懦者以勇气,给缺乏爱的心灵以爱的抚慰。就像一位英国学者所说的那样:“无论是在华沙的隔都(纳粹设置的犹太人隔离区——引者注),还是在南非的监狱,莎剧对于动荡的现代社会的呈现能力几乎可以说是独一无二。对于那些身处历史黑暗瞬间的人们,以及那些探索狂野或甜蜜爱情彼岸的人们,莎士比亚的语言同时具备了抚慰、激励、启迪和质询的功用。说得简单些,它为我们捕捉到了动荡世界中动荡人生的精髓。”

可以肯定的是,在未来的也许同样动荡不宁的世纪里,只要人们仍然保持阅读经典的良好习惯,那么,莎士比亚就会一如既往地影响着他们的心灵生活,就像太阳会一如既往地从东方升起,照耀着辽阔的大地一样。

李建军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注释:

①德·斯太尔夫人:《德国的文学与艺术》,丁世中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87页。

②杨周翰编选:《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第33页。

③④⑦⑯㉖㉗㉚㉛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等译,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273页、69-70页、108页、69页、151页、152页、178页、204页。

⑤㉒㉓㉕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等译,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291页、73-74页、77页、79页。

⑥安东尼·伯吉斯:《莎士比亚传》,王嘉龄、王占梅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4页。

⑧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等译,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39页。

⑨布鲁姆 Allan Bloom:《莎士比亚笔下的爱与友谊》,马涛红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3页。

⑩梁工主编:《莎士比亚与圣经》,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737页。

⑪⑫海伦·加德纳:《宗教与文学》,江先春、沈弘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5页、84页。

⑬布鲁姆 Allan Bloom:《莎士比亚笔下的爱与友谊》,马涛红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5页。

⑭弗兰克·哈里斯:《莎士比亚及其悲剧人生》,许昕译,江西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79页。

⑮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等译,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64页。

⑰英国DK出版社著:《莎士比亚百科》,徐嘉等译,电子工业出版社,2016年,第28页

⑱⑳㉑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等译,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60页、296页、293页。

⑲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等译,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140-141页。

㉔威廉·哈兹里特:《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顾钧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95页。

㉘卞之琳:《莎士比亚悲剧论痕》,三联书店,1989年,第219页。

㉙张泗洋、徐斌、张晓阳:《莎士比亚引论》(上),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年,第444页。

㉜安·塞·布雷德利:《莎士比亚悲剧》,张国强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第224页。

㉝尼尔·麦克格雷格:《莎士比亚的动荡世界》,范浩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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