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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西凉

2017-11-13徐兆寿甘肃兰州

北方作家 2017年1期
关键词:罗什凉州夫子

徐兆寿 甘肃兰州

风吹西凉

徐兆寿 甘肃兰州

1

吕光站在姑臧的南城门上,向北望去,虽已冬天,树木已凋零,但仍然能看出这里的夏天将是何等的郁郁葱葱。民房一片连着一片,井然有序,无边无际。他叹道,果然是富庶之地。向东看去,有一条大河正蜿蜒绕过姑臧城,向东北方向流去。他问道:“那条河叫什么?”

有人告诉他:“黄羊河。秋天的时候,成千上万的黄羊会到这里来喝水,所以,老百姓称其为黄羊河。”

他向西望去,又看见一条大河绕城向北流去,河水被阳光照见,泛着粼光。在河的两岸是大片大片的田野。有人告诉他,这条河叫石羊河。当地百姓说常常有石羊在河边出现,故得名。

吕光不住地点头。他向南望去,但见祁连山近在眼前,雪线分明,在阳光下闪着光辉。有人告诉他,这山上终年积雪,有茂密的森林,黄羊河与石羊河都乃雪水所化,是天然的圣水。

吕光向一旁的鸠摩罗什问道:“法师,这应当是你说的福地吧?”

罗什道:“正是,将军。将军可在此一边建设,一边等候皇帝的消息。”

在龟兹,吕光本是要耽于那里的。那里有无穷的美酒与永远欢腾的歌舞,有热情的姑娘们,堪称天堂。可鸠摩罗什力荐他回归故里,说在中途有福地可居。将士们也归心似箭。在敦煌的时候,他以为那里就是鸠摩罗什预言的福地。罗什摇着头说不是。在张掖的时候,他又问罗什:“可是这里?”罗什仍然摇着头说:“非也。”于是,便到了这里。既然这里是福地,可居,为何又要等候皇帝的消息?

他问:“你是说我还可能要东进?”

罗什道:“非也,请将军好好治理凉州,皇帝的消息也无非让将军治理好所管辖的地方而已。”

有些话,罗什现在还不能说。

吕光笑道:“也是。”

段业道:“将军,这是可以长久坚守的地方,张氏家族在这里经营一百多年,历经九代人,进可以取关中,退可以长守河西一方,乃天然的独立王国。若陛下请将军回去,将军可称有病,就在此驻守即可。”

吕光正色道:“段参军此言差矣,臣乃君之臣,将乃王之将。君王要我到哪里,做臣子的,当然要到哪里。难道还会有那样的选择吗?”

段业便不敢再说话,抬眼看罗什,罗什并不看他,只是淡淡地望着远方的雪线。雪线使人觉得凉爽,平静。

吕光暗中派出探子,探听前秦皇帝苻坚的消息,大多都未返回,回来的都说前秦各部多有反叛。他心中便起了波澜。他请鸠摩罗什到密室,问道:“法师,现在我们得到了应有福地,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还请再行指点。”

鸠摩罗什道:“将军,您要听实话,还是官话?”

吕光道:“请你到密室,当然是实话。”

罗什道:“好吧,据我观看天象与推算,不出几月,你就会听到大秦皇帝不幸的消息,而你面相中带有君王之相,所以贫僧说,可在此驻留,作长久打算。”

吕光听后,并未露出喜色,反而说道:“法师,这可是大罪,你竟敢如此污蔑天子。”

罗什道:“将军说要与我私下聊天,且要听实话,为何出尔反尔?”

吕光笑道:“法师请勿怪,我这是试探法师,同时也是告诉法师,此话不可再对第二人说起,若有人说起,我就认为是法师说出去的。”

罗什笑道:“其实,将军,我倒以为可以让一些将军知道,同时,私下里让人连为一气,到时候也就名正言顺地登上大宝。”

吕光又问:“那么,请问法师,我等外族来此,该当如何治理此地?”

罗什说:“这方面我不是很懂,我向将军推荐一人,他的话您一定要听。”

吕光问:“谁?”

罗什说:“段业。从龟兹到这里,我与他天天在一起。我向他学习汉语,他请我向 他解释佛学。我学习到的自然要比他学到的多得多。此人有大志向,且才学第一,敢于担当。他可以把当地的文人团结起来,让人心向着将军。至于打仗的将军则很多了,这方面,将军比我清楚。”

吕光便叫来段业,说道:“段参军,如今我们初来乍到此地,不管怎么说,我得替陛下把这里治理好再说,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段业答道:“将军,治理一地,无非两个方面,一个是让百姓吃饱、吃好,仓廪要实,另一个便是让百姓心安、心定,一心向着将军。前者当然是要修养生息,减免税负,且官府要有所作为便可以,但后者就非常难了。”

吕光问道:“何以见得?”

段业答道:“将军,此地乃张氏家族百年家业,虽然陛下之前灭了张氏,且重新派来刺史、太守,但天下依然是向着张氏的,所以,您去查查,这里的刺史和太守频频换人,一直坐不稳。为什么坐不稳?有重要的原因。”

吕光说:“请讲。”

段业道:“这里文气很盛,一则张轨以来重视儒学,大兴文明之道,百年来已有深厚的基础,二则五胡乱华之时,中原和关中士子以及大家族为避战乱,都纷纷移至河西,但大都滞留凉州,这一点我之前向您说过,他们进一步把中原和关中的文明带过来,加重了凉州的文气。”

吕光问:“文气与我们何干?”

段业答道:“文气就是习惯,就是文化。儒学之盛,使这里的士子们只认有道之士,也只尊重张氏家族的人领导这里。我看过凉州的府志,张氏统治凉州之时,若是有道明君,士子们则拥戴,百姓亦跟着拥戴,若是无道之君,则士子们首先起来反抗,百姓亦跟着造反。好在张家人众,且自身的文脉也强盛,可以不停地更换君主,所以,这里一百多年来一直在张氏手里,没有落到别处。他们虽然没有明着称王,面朝西南以晋室为天子,但实际上这里自成一统,是独立王国。十年前,这里还是张天锡的天下。陛下派兵十三万攻打凉州,将其灭掉,凉州表面上归顺了大秦,但是,实际上暗流涌动。十年来,这里更换了好几任刺史与太守,为什么?因为士子们不服气。”吕光不解地问:“他们为什么不服气?”

段业答道:“一方面,他们只认张氏后人乃凉州真正意义上的君王,不认可陛下派来的刺史;另一方面,这些刺史到凉州来以后也不好好经营,一心想着贪腐,同时也不团结当地士子,所以不久之后就被士子们讨伐,并上书陛下更换官员。”

吕光摇着头说:“这是文人治世,我还不相信什么士子能翻天。”

段业一听,赶紧劝道:“将军,若将军想在此干一番事业,除了用兵之外,治理地方首先是要与士子们结好,不可轻视啊。”

这时,尉佑求见,段业便走了。尉佑自吕光进驻武威后,颇受吕光信赖,军国大事皆由其处理。尉佑向吕光报告,魏安人焦松、张济等人聚集数千人,在揟次迎立张大豫为首领,已经攻陷昌松郡。

吕光问:“张大豫何许人也?”

尉佑答:“张天锡世子也,十年前凉州灭,张天锡逃奔东晋,长水校尉王穆将张天锡的世子张大豫藏匿起来。淝水之战后,王穆领着张大豫逃奔河西,投靠河西鲜卑首领秃发思复鞬。后来,秃发思复鞬把他们送到魏安。现在他终于出头了。”

吕光为人沉着,即使生气也常常不为外人所见。他思忖道,看来段业说的有道理,武威还是张家人的天下。他与尉佑商议了一阵,将尉佑打发走,叫人请来鸠摩罗什,问道:“法师,我们才刚刚坐定,就有张氏后人出来造反,看来这地方还不是我们的。”

罗什道:“将军,我听人说,凉州由张氏家族经营已一百多年,已是大树,现在大树看上去被别人拔了,但根还在,还在从地下伸出来。将军若要在此地久留,一方面要善待这里的读书人,让他们拥戴你,另一方面,要适时地除去这些杂草,否则战事不断,民不聊生。”

吕光一听,道:“法师觉得此战会如何?”

罗什说:“将军虽是外人,但力量很大,对方虽是地头蛇,但年轻气盛,刚愎自用,不足为患。”

吕光一听,便派杜进带领大军去剿灭张大豫。

2

张大豫年纪尚轻,微胖,在胡地长大,颇有些气力,他被几人拥戴,便气血上涌,立刻便想灭了吕光。王穆受张氏厚待,有心报答张氏,故而起兵,但他觉得此时与吕光决战还不到时候,便对张大豫说,吕光粮草丰足,城池坚固,装备精良,且有西域之势力为掩护,正在势头上,此时进逼他不会有利。不如先从外围开始,联合张掖、酒泉等地势力,练兵积粮,然后在内部再请凉州士子们支援,内外相济,再与吕光决战,不满一年,就可以平定。

张大豫在众人的吹捧下,哪里能听得进去王穆的进谏,他对王穆说:“王将军,你说的事恐怕不能耽误,我们现在已起兵,吕光定要派兵来战,如果我们现在不马上去联合众人,等到众人想要响应我们时,我们早已成为刀下之鬼了。”

王穆无奈,只好带领十几位轻骑去西边求援。他顺着祁连山南麓往西奔去,在张掖,建康太守李隰、祁连都尉严纯愿意起兵响应。他又连夜往敦煌奔去,他要去见一个人。

在他心里,这个人若要举事,则大事可成;这个人若不举事,则整个起义便缺失了一半的灵魂。

这个人是个书生,就是前面提到的郭瑀。郭瑀字元瑜,敦煌大族人,祖籍西平郡西都县,乃避战乱至此。吕光至敦煌,派段业去见郭瑀,他自称病重,未见。吕光也不是爱才之人,再加上后来要来凉州,便再没理郭瑀。但在整个河西士子的心中,郭瑀可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郭瑀因出身大族,小时候就被人关注,都说他才高八斗,节操超人。那时的河西一派清平天下,且尚读书。河西之地,到处都是名士隐居。身在敦煌的郭瑀与西去天竺取经的和尚们走了一条不同的道路:和尚们往西去拜谒佛祖,他则往东走,去迎接儒道之学。十五岁那年,他辞别故乡,与几位好友沿祁连山往东而来,在张掖东山得遇隐居的著名学者、略阳人郭荷,被其精深学问折服,拜其为师,潜心攻读六艺,精通百家之学。忽忽经年逝去,郭荷老死,郭瑀仍不愿离去,为师守孝三年。三年间,前来向其学经者络绎不绝。各地太守都来请他为官,他则坚持守孝,哪里都不愿去。四野皆服。三年后,他继承师业,到临松薤谷开凿石窟,融佛学于身,并设馆讲学,著书立说,四乡弟子多达千余人。

前凉王张天锡慕其高名,派使者三次去请他出山,他都婉言谢绝。有弟子问:“师父,凉王三顾茅庐,仁至义尽,师父为何还不出山?”

郭瑀说:“昔日刘皇叔三请卧龙先生,是真龙在身。”

弟子们便明白了。

前秦皇帝苻坚慕郭瑀大名,也远派使节来请郭瑀出山为官,郭瑀说:“父丧,当守孝,此为大。”拒绝前往。

弟子问:“师傅,张天锡德薄,您不愿前去,我们能理解,当今天子德行不错,十万大军请了一个道安,天下为之动容,他请您出山,何以也拒绝?”

郭瑀说:“一则他乃胡人,正宗在南方晋室耳;二则他以十万大军请道安,听起来是千古绝唱,实则乃大凶。他以凶器示人,非有道者为。故辞。”

弟子们服。

王穆在途中受伤,且累死一匹战马,仍往敦煌。士兵们便问他:“将军为何非要请郭瑀?”

王穆便给他们讲了郭瑀的这几则故事,说道:“郭瑀乃当今凉州真正有道之士,天下无双,得郭瑀者,得天下。”

与此同时,段业也向吕光进言道:“将军,如今河西暂时安宁,但张大豫起兵,重用王穆,而王穆又是郭瑀的朋友,河西有谚语,郭瑀郭瑀,国宝之喻,国师之喻。又有人云,得郭瑀者,得天下。张天锡与陛下都曾请其出山,他都坚辞不授,足见此人之德行高古。我估计王穆必去请郭瑀出山,以此号召河西之士。将军应当早做打算,可考虑再请郭瑀出山。”

吕光说:“在敦煌时,你就曾给我说过此人,我让你去请他来见,他称病不起。奈何?”

段业道:“将军,这样的有道之士,一定在探我们是否诚心。我本来还要去见他,可后来我们离开了敦煌,就没有机会再去拜见,如今再去,至少说明我们是诚心的。郭瑀一出,河西定矣。张大豫不足为患。”

吕光说:“你们不是说河西乃张氏之地吗?怎么张大豫还比不了一个郭瑀?”

段业道:“河西士子都以郭瑀为师,郭瑀尊谁,谁就是王者。”

这时,尉佑说道:“段将军的意思是,郭瑀若不尊将军,则凉州之地就不是将军的了?”

段业道:“至少士子们内心不服,士子们不服,则百姓不服。”

吕光说:“那就请段将军再辛苦一趟,去敦煌请郭瑀出山。”

段业说:“将军,小将去请,仍然是白去一趟,此事必须将军亲自前往。”

吕光面有不悦,说:“目前张大豫将进兵武威,我怎能离开这里?还是请将军设法办理此事吧。”

段业出来去见鸠摩罗什,说了心中的苦恼。罗什说:“将军不必烦恼,依贫僧来看,将军是请不到郭瑀的,而且王穆已经在路上。郭瑀必反。”

段业大惊,问:“那如何是好?”

罗什淡然说道:“凡事都有机缘,郭瑀者,道行高古,但机缘未到,可惜了。我在敦煌也曾听过他的高名,但无缘相见,遗憾啊!”

段业便问:“那我去与不去?”

罗什道:“当然要去,君命不敢违。但是,不去是空,去也是空,结果是一样的。你有这个心理准备就可以了。”

段业只好带领一行人马往西而去。且说这郭瑀现在也已六十多岁,弟子遍布河西,有一半以上的文官都曾接受过他的教育,现在敦煌书院掌事。吕光过敦煌时,派段业去请他,他称病在身。弟子问他为何不见。他说:“我观吕光者,必在河西滞留,此人,武人也,不尊敬圣人,只以权力压人,非同道人。”

吕光走后不几天,修筑莫高窟的乐僔和尚求见。郭瑀与乐僔也算是老朋友了,曾帮着乐僔开凿过石窟,但后来就忙于书院的事,顾不上他了。乐僔进来,喝几口茶,便说:“今日前来,有一事相求。”

郭瑀说:“法师请讲。”

乐僔说:“夫子听说这次吕光迎请了西域的鸠摩罗什法师吗?”

郭瑀说:“听说了,这不人们正在为他的马又建白马塔吗?此人到底如何?”

乐僔说:“举世无双,百年不遇,此去长安,中土佛教将在他的手里兴盛。”

郭瑀叹道:“因拒绝了吕光,便也只能拒绝与他交往的所有人,如此宗师,未能一见,太遗憾了。”

乐僔说:“贫僧请他去了三危山讲法,他向贫僧指点了如何开凿石窟的法门,并向贫僧开示佛法,真是受益颇多啊。他对我讲,三危山是开凿佛窟的好地方,可千年不绝,但他要贫僧一借官府之力,二要众人共同开凿,方能有所成就。”

郭瑀叹道:“此两者,你我不是没有尝试过,但官府这边支持极少,而靠众人就只能你化缘了,何其艰难也。”

乐僔说:“这次不一样了,我听说他临走时特意请吕光下达命令,要官府支持,所以,贫僧才来找夫子,我们一同去找杨翰太守。”

当下两人就去见杨翰,杨翰正在让夫人给他缝补衣服,见两人进来,便笑道:“这套官服穿了好几年,补了好几次。”郭瑀道:“何不再做一套?”

杨翰说:“我在敦煌为官已经五年了,你们见过我穿新衣服吗?”

郭瑀笑道:“还真未见过。”

杨翰说:“我也是夫子的学生啊,我们都是圣人的弟子,为官者,当先让百姓穿上新衣服,而非自己。”

郭瑀赞道:“若天下为官者,都能如杨太守一样,则天下岂能不富?岂能不太平?”

杨翰道:“谢谢夫子夸奖,有什么事让我办吗?”

郭瑀便将他们的来意对杨翰说了,杨翰道:“我也正要找你们两位,鸠摩罗什法师临行前的确是请求吕光从他那两万匹骆驼驮着的财富中分出来一些给你们开凿石窟,但他分文不舍,转过头来又吩咐我来筹集资金。这几天来,我一直在想如何为你们筹集资金的事,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办法,而这个办法,也需要郭夫子、乐僔法师与我共同来做,才可能完成。”

两人便问是什么办法。杨翰说:“既然官府没多少钱,我们可请敦煌的大户人家来一起开凿,乐僔法师,你可划出地方来让他们去开凿,让他们供养诸佛的同时,也可以把他们的名字及形象画在墙上,这样既可以供佛,也可以让他们的后人永远知道这是他们的先人做的善事。法师,您和敦煌的僧人们就宣传这样做的诸多好处,让那些大户人家愿意拿钱出来。而郭夫子呢,替我去几个大户那里说服说服,您的威信高,说什么话他们都信。我这边呢,可派兵士和工匠帮你,兵士不用给钱,工匠的钱我来想办法。”

两人一听,虽说官府基本没拿钱,但办法是有了。于是,两人便各自开展工作。不出半月,已经说服十多个大户人家,而且远在高昌的国王也愿意拿钱开凿一个大的佛窟。

一场大雪后,三危山下又来一僧人,求见乐僔。乐僔一看,乃一四十多岁僧人,脸黝黑,大个子,自称法良,从东游来,本意也是要去西域求法,行至敦煌,想求见鸠摩罗什,到敦煌后又听说鸠摩罗什已被迎至凉州,便决定返回凉州,正要回去时,又听说三危山乐僔请人修建佛窟,便欣然前来。乐僔大喜。

乐僔在三危山下看着高耸的石壁,对郭瑀和法良说”鸠摩罗什曾要我在这里开凿一尊大佛,他说要让过往的人们都能远远地看见佛祖,让我们能看得见的众生和三千大千世界那些我们看不见的众生,都能在此礼佛,信仰佛,至少能让作恶者从此行善事,让行善者坚定信念不做恶事。如此,一尊大佛便可教化四方了。”

郭瑀点头称是,说:“看来这位鸠摩罗什法师真是百年难遇的大才啊。他为这里带来了福祗。对了,法师,咱们得为这些石窟取个法名。”

乐僔说:“是啊,这个事我天天在想,也想过就叫三危山石窟,或宕泉石窟,总觉得缺乏禅意。请夫子指点。”

郭瑀说:“我也想了很久。这里是沙漠之地,而三危山又是沙漠的高处,是否可叫漠高窟。”

法良道:“这个也妙,不过,我在想,既然是佛窟,我们不如在夫子提的名子上再改一改,把漠的三点水取掉,叫莫高窟。从佛家的角度来看,开凿佛洞功德无量,再没有比这个行为更高的修为了。如此来说服那些有钱的大族人家,更妙。”

郭瑀和乐僔都说妙。于是,三人商定,中间那尊大佛由众人和官府共同修建,而其他的地方则划给一些大户人家。工期就放在第二年春天的某个法会时间。那时,敦煌的天气也就热了。

郭瑀正忙着筹集资金,听说王穆来访,便赶紧回家接待。一看王穆风尘仆仆,身上还有伤,便问何故。王穆道:“淝水之战之后,我听说苻坚胡儿一病不起,等稍有好转时,五胡又乱,原来各部纷纷起义,慕容家已经将长安占领,听说苻坚也被姚苌所杀,前秦亡矣。凉州本由张氏累世经营,五胡乱华时期,这里是华夏之地最平安的地方,所以关中与中原大姓都迁至于此,夫子家便是其一。但前秦暴虐,将凉州灭去,迫使张天锡远避晋室。而今胡儿吕光又背叛前秦,自立为王,占领凉州。凉州士子义愤填膺,多不敢言,但也有豪侠义士,愿意揭竿而起,纷起反抗。幸好张天锡世子张大豫被我带往胡人之地,现已经成人,诸豪侠便共赴义事。如今世子已经在武威东南举事。各地响应者众。我从武威出发到这里,已经有几位太守愿意响应。但所有人都希望郭夫子能一同举事,此事才有可能谋成。至于原因,夫子比我清楚。凉州各地多是夫子门生,夫子起事,他们岂能不响应?”

郭瑀听后,沉默不语。王穆道:“夫子为何不说话?”郭瑀说:“张大豫德性若何,我不清楚,但其父曾三次请我做官,我都辞了,如今我为其不谙世事的儿子起事,未免过于唐突。再说,我一介书生,起事又能如何?”

王穆一听,便说:“夫子,此一时,彼一时。彼时,凉州还是晋室江山,只是张天锡不是仁君,故而夫子不愿出山。此乃高节。此时,凉州已是胡人天下,张大豫虽不是明君,但毕竟代表正宗,夫子起事,名正言顺。此乃大义。至于夫子说乃一介书生,难以起事之说,更是推脱之辞。夫子虽为布衣,实乃凉州人人皆知的卧龙。民间有云,得郭瑀者,得天下。夫子执旗,必将一呼百应。此乃忠义之师。”

王穆见郭瑀有所动容,便纳首下拜,道:“天生夫子者,不为名利,只为道义,如今国难当头,若夫子还为个人之得失犹豫不决,则不仅王穆会轻视夫子,连天下人也难以认识夫子了。更何况,此事若夫子不出,谋事便不成,所以,夫子不应,王穆便在这里吻剑以谢天下。”

说完,王穆便拔剑而出。郭瑀深出一口气,道:“好吧,我已六十好几,原以为会有文王再世,如今若再不出山,怕遭天下人非议。我就将这朽骨抛于千里河西吧。”

王穆大喜,拜了又拜,并拿出张大豫手书,拜郭瑀为左长史、军师将军。郭瑀又说服敦煌人索嘏,此人亦为大户人家,且为官长。王穆便替张大豫拜其为敦煌太守。不几天,他们募集到五千兵马,三万石粮食,日夜前行,直奔武威而来。

段业刚到张掖,便听说王穆请到郭瑀,正往东来,叹一口气,便往回赶。回来未敢去见吕光,先来见鸠摩罗什。鸠摩罗什听后叹道:“郭瑀者,确为国之大宝,可惜生不逢时,不能遇见明君,犹明珠投入尘土中。”

段业也叹道:“若是吕将军能够听我的劝告,在敦煌时就三顾茅庐,郭瑀也可能会出山,就不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罗什道:“段参军,不必忧伤,即使吕将军六顾茅庐,郭瑀也不会见吕将军,这是前缘所定。现在你们只好战场上相见了。”

段业叹道:“法师说得轻巧,您是不上战场,所以也不用与郭夫子相遇,我就不同了,得在战场上与他相战。”

罗什道:“也许你们无缘相战。”

段业问道:“法师的意思……”

罗什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3

且说王穆与郭瑀、索嘏从千里之外往凉州奔来,一路上众多响应,皆为郭瑀之影响。中途,郭瑀劝王穆先扫平酒泉、张掖,再图武威。王穆见郭瑀与自己意见一致,便派人向张大豫汇报,但张大豫不同意,命令他们火速赶至武威。王穆与张大豫汇合时已达三万人。同时,张大豫向秃发思复鞬求救,秃发思复鞬派其儿子秃发奚于等率三万大军来救援,再加上焦松、齐肃、张济等人从武威四乡募集一万多人,共有七万人之众。

王穆向张大豫介绍郭瑀:“主公,此乃敦煌郭瑀郭夫子,民间有云,得郭瑀者,得天下。”张大豫看了看郭瑀,见其年老,便只是瞥了一眼,说:“我还以为你向我说的这位贤人是位青年人呢。”

郭瑀见张大豫如此,便笑道:“老朽无能,让大人见笑了。遂退下,再不愿见张大豫。”后来,郭瑀对王穆说:“将军,我知此次前来,必定受辱,但所幸来之前已经下决心与将军共进退,所以,以后不必再让我见主公了。”

王穆也叹息不止,感慨张大豫年少无知,且急功近利。王穆对张大豫说:“主公,眼下我们虽有七八万军队,但人心还不齐,军队还有贰心,且我们缺乏一位像吕光一样有作战经验的将帅。”

张大豫不悦,说:“将军是小看我们自己了,你不就是那样的将帅吗?”

王穆道:“主公,我还不能通领秃发奚于等的人马,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张大豫更不悦,冷然说道:“你是说我不如吕光吧。”

王穆道:“主公息怒,信言不美,忠言逆耳,属下一直觉得主公勿急于和吕光决战,待我们挥师西进,扫平张掖和酒泉、敦煌,将各郡收复为一体,然后再回师攻伐,那时,人心已齐,主公在军中的魂魄已铸就,且人马必将超过现在的一倍,那时,主公一挥手,则十多万大军犹如利剑一样,很快就能将吕光斩于马下。”

张大豫对王穆说:“王将军,吕光刚入武威,人心还不稳,等你说的那些事做完,吕光也已羽翼丰满,且人马也将壮大,那时,再灭吕光,何其难哉!休再多言,即刻做好与吕光决一死战的准备。”

四月时,天气刚刚转暖不久。鸠摩罗什看见凉州大地上的麦苗已长到小腿部,万顷碧野,浩浩荡荡,煞是好看。但这一片绿野,在他面前刹那间就被鲜血染红了。十几万军队在武威城南展开厮杀,秃发奚于等率领的两万多人和王穆带来的一万多人被吕光的军队斩杀于绿野上。张大豫带着焦松、齐肃等人往武威西北方向逃去,武威人念张氏之恩,竟在张济的鼓动下有五六千户人家跟着他往东北方向奔去。

王穆本也要跟着张大豫前往,但索嘏不同意。索嘏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有道明君当一心为民,无道昏君则只为一己,我观世子只为一己之私心,并不顾军人的死活与百姓的疾苦,这样的君王不要也罢。”

王穆道:“索兄之说,当然也在理,可现在我等如何自处?”

索嘏道:“如今天下大乱,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将军应当自立和自保,我等相应则是。然后退居酒泉、敦煌,再做打算。”

王穆不知怎么办,便问郭瑀。郭瑀说:“你听说过诸葛亮背叛刘阿斗的事吗?刘阿斗非明君,但臣子岂可轻易背主?难道你没有听说,有五千多户凉州百姓愿意跟随世子吗?百姓是在报答张氏之恩啊。”

王穆听后,叹道:“知我者,夫子啊。”

于是,王穆和郭瑀劝说索嘏率余部随张大豫往临洮方向奔去。吕光派彭晃、徐炅率领大军追赶而去。王穆欲护送张大豫往青海方向奔去,到祁连便可过扁渡口,入张掖,然后去酒泉。但在临洮与彭晃、徐炅大军相遇,大败,张大豫逃至广武,王穆则与郭瑀、索嘏逃至健康。广武人听说张大豫至此,便将他活捉送给彭晃、徐炅。张大豫被押送到武威,吕光将其斩杀于闹市,将其头悬于闹市七天。整个凉州皆知张大豫被杀。王穆听说此事,摆案上香,向着东方垂泪哭道:“世子啊,不肖之臣王穆不能随同赴死,此乃不义,罪臣将继续举义,对抗胡儿到底。”

郭瑀赞道:“世子非明君,但忠臣者还有王穆,真乃义士。人皆有一死,能以仁义而死者,可不朽矣!”

索嘏道:“如今张氏已灭,天下大乱,你我正好重新举义,请将军称王,我等誓死追随。”

王穆道:“世子虽死,但在下也不能称王。我听说称王者,必是仁者,我不配啊。”

索嘏道:“将军若不称王,我等如何是好?”

王穆道:“我等先举事,待有道明君出现时,自会有分明。”

郭瑀道:“王穆者,真义士也。”

索嘏听了则不服。郭瑀便劝索嘏,再给王将军一些时间,让他自己先成为仁义之君,那时,再推他不迟。再说,德要配位,德若不配,上天就会处罚他。

4

话说吕光杀张大豫之前,特意请尉佑和段业把凉州的文人名士们请到了一起。尉佑让太守彭济写了个名单,让吕光和段业看,段业一看,吓了一跳,里面有很多人他以前都曾听说过,未曾想都逃难到这里了。他指着一个叫商古的名字说:“这是易学大师商古,他是孔子的弟子商瞿的后人,原在天府之地,后在长安,现在竟隐居在此。”他又指着一个名字说:“这是道家的传承者李致,只是闻过其名,既未见过其人,也未见过其文。”他再往下看,看到一个名字时更为惊讶,他说:“孟砚,天哪,他竟然在这里。他是孟夫子的后人,听说他本在徐州开学堂,战乱中死了,未曾想竟活在这里。”他又指着一个名字惊道:“叶清商,这是音乐大家叶大佑的后人,叶大佑是嵇康的传人,听说是《广陵散》的唯一传人,但嵇康死后,叶大佑也不知所终,十多年前,有人说有个叫叶清商的人能弹《广陵散》,但不知在哪里,原来也藏在这里。”后面还有一串名字,都是战乱中远避河西的名士,如南安人姚皓、天水人尹景,这可全是当世赫赫有名的人物啊。

吕光皱着眉头道:“段参军说得这么厉害,尉主簿,这些人真有段参军说的这么有名?”

尉佑道:“将军,段参军说的一点没错,这些人都是当今天下的奇人、名士。我们上一次匆匆从这里经过,并不知道这小小的武威城竟然藏着天下大宝。如果将这些人聚焦起来,为将军谋事,要远比曹孟德、刘玄德强多了。恭喜将军!”

段业道:“还有一位更大的奇才,鸠摩罗什。这是将军的造化啊。”

吕光大喜,道:“是的,这鸠摩罗什可真是奇人,我本不信他,但后来一件件、一桩桩事,都被他轻易说中,他的确能知未来啊。我是一个粗人,不懂你们文人的法术,但我知道他的厉害了。如果按你们名单上所说,那些人真有那么有名的话,这可真是真正的福地了。大和尚说得太对了。”

段业道:“这个名单上还缺了一些名字。”

尉佑问:“什么名字?”

段业道:“佛教中人。要知道,凉州是佛教西进的第一站,而凉州所管辖的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中,武威的佛教更盛,其译经道场与长安、襄阳等地并举,甚至说比那几个地方更为兴盛。要知道,佛教是先传至凉州,然后再传到中原的。西域的僧人也首先要到武威的译经道场中滞留几年才会东去长安、洛阳。所以,这里的文人中不能没有佛教中人。”

吕光说:“也好,就一锅烩了吧。”

段业忽然忧虑地说:“将军,我还有一些忧虑。”

吕光问:“何忧?”

段业道:“这些文人名士们来到武威时,都曾受到过张氏家族的厚待,现在我们要杀张大豫,却要请他们,这不让他们心里先反吗?”

尉佑道:“段参军不知,正是因为要安这些人,不让这些人在背地里再有什么动作,也打消他们谋反的念头,所以才把他们叫到一起,让他们心里彻底断了念想。”段业还是摇着头走了。

于是,尉佑将名单交给彭济,让其一一去请。

罗什在街上转了转,发现所有人家的门前都打扫得干干净净,门楣上插着柳枝和艾条。走着走着,就到了城东门口的铁佛寺,进去与几个僧人聊了聊天。他的汉语水平已经基本能够对话了。一个时辰后,他便出了铁佛寺,慢慢往吕光府上转去。尉佑、段业、彭济、贾虔四人早早地来到吕光府上,等待各路名士们。说定的上午午时开宴,但到午时才来了一半。段业从签名册上去看,他前日说的那些名士几乎一个都未到,好像商量好的一样。

5

吕光出来了一次,看了看太阳,问尉佑:“人到齐了吗?我的茶都喝败了。”

尉佑说:“将军,再等等,您和罗什大师再聊聊。”

彭济便差人再一一去请,过了一阵,只听一人唱着歌进来,段业抬眼一望,只见一人约有四十多岁,头戴一顶草帽,肩扛铁犁,进来也不与人打招呼,直喊:“怎么还没开宴啊,我都饿死了。”

彭济说:“此乃商古也,喜欢去种菜,可能刚刚从田里回来。”

彭济上前去与商古行礼,商古还了礼,坐在一桌上,与桌上人嘻嘻哈哈说笑起来。尉佑有些不悦。段业则上前施礼道:“在下京兆人段业,不知先生在此隐居,实在惭愧。”

商古看了一眼段业,也还礼道:“段参军好,什么隐居?是逃难至此,活着就不容易了。你还知道我?”

段业道:“先生说哪里话?在下曾经一度想去拜先生为师,后来打听,不知先生去向,原来在这里。不知先生刚刚从哪里来?”

商古道:“这还看不出来?当然是菜地里了。我是紧赶慢赶,可宴席还未开始。”

段业道:“马上开始,请先生稍等。”

正说着,听到一人一边急急地走一边骂骂咧咧。段业再一望,来了三个人,前面是一位书生,大约四十五岁左右,后面跟着两位仆人,抬着一架很大的古琴。书生一见彭济,并不向其施礼,而是嗔道:“我住在城西啊,您让我来弹琴,我找不上帮我拿琴的人,你若不去再请我,我就不来了。这不,你的人给我在街上雇了两人才把琴搬来。可回去时怎么办啊?”彭济笑道:“叶先生,回去的事我让人办好了。”

说完,彭济向尉佑和段业介绍说:“这位就是叶大佑先生的后人叶清商,嵇康的传人。”

尉佑和段业赶紧作揖,但叶清商只是冲两人笑笑,然后就向商古方向奔去,似乎也没有再与两位寒暄的意思。

彭济对尉佑说:“再稍等一下,只要孟夫子和李致任何一位能到场,其他人不来也就算了。”

可是,又是半个时辰过去,院子里坐着的人都嚷起来了。尉佑便怪彭济办事不力,彭济道:“将军有所不知,这些人从来就未曾聚齐过,都很难对付的。”

段业道:“贤者,当敬之,然后礼之,诚心意至,方可请到。”

尉佑气愤地骂道:“什么贤者?没有一点点规矩。我看不治治这些人,总有一天会反的。”

说完尉佑对两人说:“我看就这样吧,还是请将军出来开始吧。”彭济急得头上直冒汗。正在这时,一群人走了进来,带头的是一位拿着酒壶的年轻人,约有三十多岁,后面跟着七位,都比他年龄大,皆为书生打扮。

彭济对尉佑和段业道:“前面来的是天水人尹景,后面那位年龄大一些的是南安人姚皓,再后面是洛阳人徐攸、襄阳人樊誉、曲阜人颜辉、敦煌人郭昌、京兆人姚岸、武威人霍松,都是诗人、画家、书法家等,他们自称凉州八怪,可能刚刚喝了一阵了。”

正说着,八人已经到跟前,彭济上前笑道:“八贤光临,真是难得,请让我先来介绍一下尉主簿和段参军。”尹景看了看两位,笑道:“噢,大人说这两位啊,大名鼎鼎,谁人不知,你们说是不是啊。”后面的七位都笑道:“是啊,不必介绍了。”彭济又说:“待我一一向两位介绍一下你们吧。”尹景笑道:“我等俗人,不在官场上,也就不必介绍了。”说完,他自顾自地去找地方坐,其他人也纷纷施礼往桌上去坐。

段业叹道:“真是藏龙卧虎啊!”

尉佑却道:“我看就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怪物,来日有他们好看的。”

彭济说:“现在可以了,八怪能来,也算是齐了。可以了。”尉佑便请出吕光和鸠摩罗什坐于上座。彭济从后面找商古、叶清商两位到前面去,两位说什么也不愿意。吕光有些生气,道:“就各坐各的吧。”吕光便开始讲话。他从长安之行开始讲起,很快说到征服龟兹与西域的事情,然后便说到凉州,他说:“我知道各位受张氏优待,但各位也要知道,张氏仍然是行天子礼法,早在张天锡时,张氏在凉州就结束了他的时代,梁熙不但不去救天子于苦难,反倒阻止我去长安赴难,故而,本将军代天子将其正法。本将军本想继续东行,但凉州无人把守,故而想将凉州治理稳定后再东行,面见陛下。但没想到的是,王穆又拉来张天锡的后人张大豫为旗,与天子对抗。本将军只好将其捉拿。今天是端午节,是个好日子。本将军听尉主簿、段参军和彭太守的意见,先要见见凉州的文人名士。段参军说,凉州文脉强盛,儒家精神已经熏染凉州山河,你们是凉州精神的领袖人物,所以我要先告知你们,听听你们的意见,然后再决定张大豫的处决。”

吕光说完,但见院内文人士子们个个默然不语。尉佑向彭济示意,彭济便道:“刚刚去请孟夫子的人来说,孟夫子突然闹肚子,来不了了,李致先生三天前去张掖给人看病了,除了这两位,今天武威的文人名士们都到齐了。我估计,凉州历史上从来没有今天这样拥有如此众多的文人士子,以后大概也很难有。这都是因为关中、中原之乱造成的结果。倒是凉州之幸。张氏家族已是历史,张大豫也非天子认可的正统了。吕大人今日请各位士子们前来,就是想与各位交个朋友,以后还要请各位出山做官呢。所以,请各位有什么想法就都说出来吧。”

说完,还是无人说话。彭济便对商古道:“商古先生,你是否带个头?”

商古看了看四方,说:“别人先说,以前都是孟夫子和李致先生先说,我是随大流的,让我先说还真不会说了,那还是请叶先生、尹景先生等先说吧。”

推来推去,彭济便对尹景说:“尹景先生,那你说说吧。”

尹景看再推不过,便干笑了两声道:“好啊,那我就先说。刚才彭太守说张氏非正宗,那么,我想听听现在谁为正宗?凉州几百年来一直是汉室江山,即使晋代,也仍然是汉家天子,现在,秦国是胡人为天子,我们这些汉人到底是以胡人为正宗,还是以汉人为正宗,我倒要请教请教彭太守。”

彭济未曾想到尹景会如此说,脸上的表情一时很难看,红一阵,青一阵,他说:“谁为天子,自然谁为正统。”

南安人姚皓插话道:“按太守所说,正统与否,是与势有关,而与道无关?”

彭济不知如何辩驳。段业一看,便说道:“各位,我们都是读书人,商古先生应当知道,阴阳消长,五行相克相生,朝代更替的事,非我等凡人所能定,每个朝代都有其气运,也与五行运行变化有关。夏商两代据说各一千年,周代八百年,前四百年为仁道运行的四百年,可后四百年乃天子失道的四百年,列国纷争,干戈不断,生民苦痛。暴秦无道,只存十四年。然后朝代更替,进入汉代,又历四百年。汉之末年,大道受阻,礼法不在,奸贼当道,故而战乱不断,民不聊生。五行循环,再进入魏晋。曹魏贼子,犹如暴秦,只存六十年而已。又进入晋室。晋朝也是名不正,故而江山不稳。北方先崩,关中与中原大乱。自此,中国进入黑暗时期。所幸苻姓从关中崛起,遵行汉室文化正统,行王化,崇儒道,天子还从襄阳请去道安教化天下,又派吕将军西征龟兹等国,迎回鸠摩罗什大师,教我们生死之教。要说正统,哪有什么姓氏上的正统?此乃愚见。只有道之正统,而今吕光将军在凉州宴请各位文人士子,就是想从今以后行王道,行仁政,而灭姓氏之愚见耳。”

话音刚落,只见一人拍掌而起,众人一看,乃洛阳人徐攸,他说:“段参军真乃当世大才,然,吾真乃愚见者也。段参军身为京兆人,又为读书人,必然知道并见过五胡乱华的局面。虽然段参军说晋室乃偷盗而来的江山,非正统也,所以,才招致国家昏暗,五胡乘机乱华。恕我直言,吕将军本是西征之大将,功成则身退,而今不但未去赶赴秦之国难,反而乘机攻城掠地,占为己有。不知这是否是有道之所为?”

段业正要对答,吕光却已经听不下去了,他将手中的杯子掷于地上,道:“本将军原本好意请各位前来赴宴共欢,未曾想到竟然是另一番战争。我不是文人,我只会带兵打仗。我也知道,这凉州是我打下来的,我死了不少的兄弟,是流了血的,所以这凉州便是我说了算,哪里轮得着你们这些闲人扯蛋。来人,给我把这三个不服管的推出去斩了。”

众人吓得要站起,吕光道:“今天凡有不服者,一律处斩。”

八怪中的五怪见三怪要被斩首,便都跳起来,其中敦煌人郭昌大声喊道:“死则死矣,比苟活于胡儿淫威下强多了,十八年之后,我等再次相聚,推翻这强盗世界。”

军士们立刻将八怪都绑了。段业对吕光道:“将军,千万不可,待末将慢慢说服他们。”

吕光怒气未消,道:“这都是你们文人治理时惯下的毛病,今天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此时,鸠摩罗什站起来,合掌道:“阿弥陀佛,将军,刀下留人,文人者乃国之瑰宝,今若杀之,则大凶降临,四方将有大乱。”

吕光一听鸠摩罗什如此说,便道:“若非法师求情,今日必将你们几位斩首示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啊,给我拉出去各打五十大板。”

八怪被拉出去暴打。这边,吕光又请大家坐定,道:“各位,刚刚一个小插曲,不必在意,请大家吃好,喝好。”

众人哪里还有心再吃饭,纷纷都说吃好了。彭济要请叶清商

弹奏一曲《韶》乐,叶清商道:“太守此言差矣,《韶》乐只有一种人能够享有,那就是有道天子。今日天子不在,《韶》乐不能出。”

彭济看了看吕光,不知如何应对。吕光一听,便道:“可否面对东方弹奏,也就是面朝天子,我等跪拜而听?”

叶清商一听,道:“若如此,则可。”于是,便摆好琴,让人上了香,面向东方,奏起《韶》乐。众人则面朝东方跪拜而听。琴声一响,众人皆肃静。琴声绵延,飞向天宇,但见飞鸟驻足。再续,便见四周陆续飞来各种飞鸟,有一些是人们未曾见过的。待到乐曲高潮时,忽见天空中飞来一凤一凰,其后跟着两只金雀,落于琴旁,如入无人之境。众人皆屏息倾听,心感神妙。待一曲终了,飞鸟们又陆续飞走,复归原状。

吕光大喜,端起酒杯给众人敬酒。罗什则上前与叶清商说话,他叹道:“我曾听有人说,中土乃礼仪之邦,有他方未有之文明,今日得见,方才确信。先生真乃神人也。”

叶清商道:“法师过奖,华夏文明之神韵,我等只得末端而已,但即使此末端,也在快速地消亡。《韶》乐已经很久未在世上流行了,也许今日是最后的时日。”

罗什道:“贫僧今日得见中华士子个个慷慨激昂,有高尚节操,比起我西域与天竺文人,真是判然有别,然而,我佛有云,有道之士,当忍辱负重,抛却名教为空,方能真正得见真如。先生何不将此传授后世,以教天子,以化万民。”

叶清商悲伤地说:“法师之言,当铭记。我等从关中、中原乃至山东远避于此,没想到仍然不能避世。”

罗什道:“菩萨不避世,地藏菩萨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更有誓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送给先生,以此共勉。”叶清商道:“谢谢法师。”

待吕光敬酒后,尉佑又请龟兹来的舞伎上场。墨姑领舞。一舞结束,众士子们都惊呼,冲淡了刚才的肃杀之气,又喝起酒来。吕光大喜,更令舞伎们频频献艺。士子们竟然都喝得酩酊而醉。鸠摩罗什在一旁只叹息。

徐兆寿 教授,西北师大传媒学院院长,复旦大学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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