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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明月照心台

2017-11-13木门长子甘肃省天水市

北方作家 2017年1期
关键词:玄奘哥哥

木门长子 甘肃省天水市

一轮明月照心台

木门长子 甘肃省天水市

他的心底始终有一轮明月,朗朗地照着,如同夏日温暖的阳光。有时候这种阳光也会变得炙热,烧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却依然不肯放弃……

那一年,他11岁,随着他的哥哥在洛阳净土寺做了和尚。也不能算做真正意义上的和尚,因为他没有剃度,只是住在佛门。佛是慈悲的,在他的家庭惨遭变故之后,他的哥哥成为佛前吟诵的僧人,他心里关于佛的概念也开始萌发了。净土寺的钟声在他耳边响起,洗涤着他幼小的灵魂。他观景听风,在南无阿弥陀佛中度着自己的日子。佛身金光四射,照见了他心里的一切悲。佛像慈眉善目,流动的目光里时时在给予他昭示。佛说普渡众生,他不懂,但他却懂得住在寺庙里也不错,有哥哥相伴,有经书翻阅。只是他不知道,这种香雾缭绕中的生活在慢慢地改变着他,如一枚种子植在了菩提树下,他需要佛学的滋润和各种经论的熏陶。

净土寺的游人来来往往,每一炷香里都留下人们的虔诚和祈祷。他看到耄耋老人匍匐在地上为有病的孙子祈福,看到折断了腿骨的人在佛前颤抖成一团。他的心里是悲悯的,同时也希望佛用一颗慈悲的心普渡众生。隋大业八年,13岁的他在一次全国性考试中脱颖而出,成为中选的27名僧人之一。他是年龄最小的一位,也是最出色的一位。从此,他不再叫做陈袆了,他有了一个僧人才有的法号——玄奘。玄奘出家后,先是在净土寺跟从景法师学习《涅槃经》,后跟从严法师学习《摄大乘论》。24岁时,他获得了三藏法师的称号,成为遍通经、律、论的三藏学者。

佛学的理念吸引着他,如摄走了他的魂魄一般让他从此追随。净土寺清亮的池塘看着他,池塘里的莲荷也看着他。他的脚一步一个足印地走着,让洒在上面的月辉呈现出一片空蒙。对于他来说,月亮就是佛,挂在天边,掌管人间的圆缺盈亏,而他所要做的是从月的圆盈中寻找没有缺亏的一方天地。唐武德元年,他与自己的哥哥一起离开洛阳到达四川,向空、景两位法师潜心学习。次年,他又于成都听宝暹讲《摄论》,跟随道基学习“说一切有部”的《阿毗昙论》,在道振处悟道《发智论》。武德五年,他在成都受具足戒后游历中原各地,参访名师,讲经说法。渐渐长大的他,在月亮的映照下,已然成为一名得道的高僧。

或者,佛主的心里也是没有满足的吧,佛对玄奘的牵引是没有尽头的,与印度高僧的波罗颇迦罗密多罗的会晤让玄奘知道了印度国一个叫做那烂陀的地方。那里神圣无比,发散出佛灿烂的光芒,而藏在他心底的诸多对佛义的疑惑也似乎到了应该有所解答的时候了。

他开始筹措出游,意图去往遥远的西方。那地方后来被明人吴承恩在《西游记》中称为“西天”。在他向帝王申请通关文牒的那一刻,他看到明月西倾,仿佛无一物的镜台映照着他的内心。那时他的心底是安静的,也是充满向往的。西去,意味着他新生命的开始,意味着他将对佛学有更深一步的了解。从贞观元年开始向新皇李世民结侣陈表,到贞观二年迟迟没有得到消息,西行求法一直是他心里不可动摇的信念。对于一个研究佛学的人来说,他所掌握的经论已经无法梳理成形,更不能形成统一的合情合理的链条。他需要证实,需要更深层次的知悟。月色如菩提注入他的心里,在起伏中晃动,但他心里的执念却是没有丝毫晃动的。那烂陀是他的梦想,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

离开长安是在一个清晨,那一日官府开放城门,让城中躲避饥荒的人们出外逃生。玄奘也成了其中的一员。没有人愿意陪伴他,他也没有准备任何盘缠,他拥有的只是一双脚和一颗向西的心。在吴承恩的《西游记》中,人们看到的唐僧是懦弱的、多言的,但现实中的玄奘却是坚韧与少语的。西行的路途注定寂寞,他没有机会让自己不坚强,也没有机会让自己可以在漫天风尘中停下脚步。为了躲关隘士兵的盘查,他昼伏夜行,如一只狐狸一般时刻观察四周的动静。没有谁能理解他,理解一颗向佛的心,他手里没有通关文牒,便注定这是一次非法出行。也幸而佛主看到了他的赤诚,让他在经过每一个关隘时都受到了良好的礼遇。他一路过关,虽偶有波折,但也算顺利。在他的行走中,并没有《西游记》所书的三位徒弟帮忙,他的路上只有他。向西,向西,至瓜州,经玉门,越五烽,渡流沙,抵达伊吾。他经受的苦只有天上的那轮明月知道。寒风中的行走,大雪山上的攀爬,穿越八百里沙漠时的九死一生,对他来说都是红尘中的历练。他唯一的朋友是一匹瘦小的枣红马,那匹马屡次救他,给予他希望与和死亡对绝时的信心。

位于新疆哈密莫贺延碛大戈壁,人称“死亡之海”,地貌离奇古怪,风暴异常猛烈,几乎没有谁可以单独通过。那一日,他备好了必胜的信心、充足的水和食物,他思量通过沙漠时可能出现的种种状况,但唯一没有想到的是莫贺延碛的风沙正意图夺取他的性命。那日如果没有瘦小的枣红马,就不可能有后来享誉中外的玄奘法师,也不可能有现在依然矗立在西安城为藏经而建的大雁塔了。一切都是佛法机缘,当他在八百里沙漠中迷失方向之后,他的水囊也被狂风卷走。四天五夜,他滴水未尽。是枣红马在潮湿的空气中嗅到了水汽,将奄奄一息的他带到了一处有水的地方,让他在兴奋之余跌倒在水源旁。这些在他著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皆有记载:“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萆。”玄奘终于实践了他最初的誓言:“我立志西行,绝不后退一步,纵死途中,绝无怨恨!”是的,在生与死交替的那一刻,他又看到了天上的月亮朗朗地照着,穿过厚厚的云层与漫天的风沙映在他的身上,告诉他执着的意义。没有眼泪,眼泪从来都是留给胆怯之人的,勇于独自行走的玄奘不是。

他需要徒弟,如同吴承恩《西游记》中所著的那样保护在他的左右,一路上为他降妖除魔,为他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但现实中的他没有,他所拥有的只是一个人的行走,一个人的努力,一个关于佛教圣地那烂陀的梦想。

兄弟,这个词在他的生命中次第出现,也让他为亲情潸然泪下。高昌国,现在位于今新疆吐鲁番东南,是古时的交通枢纽。他经过西域里曾经到达那里。高昌国国王鞠文泰是个信奉佛教的人,对玄奘这位东来的大唐高僧很是敬仰。鞠文泰愿意举全国之力留下高僧,封他为护国法师,奉上黄金百两、骏马千匹。但是,一心西行的玄奘拒绝了。在这个国家,他感受到了亲情,看到了头顶上的一轮月亮,然而痴狂的人儿又怎能停下西行的脚步?他只能通过绝食的方式来表达向佛的决心了。是佛的慈悲救了他,让那个一门心思为自己国家着想的鞠文泰终于悟到了佛为众生的道理。他放玄奘西行,交赠他马匹、衣裳,并亲手执笔告知西域各国君国——玄奘是他的兄弟,是一个曾执手相看泪眼在风沙中握手拜别的好兄弟。

十七年后,玄奘学成东归,他没选择易行的海路,而是选择了原路返回。在他的脑海里一直记得那位称他为兄弟的人——高昌国国王鞠文泰。只可惜,时光穿梭,逝去的就不能再复转,当他再一次到达高昌国时,他的兄弟早在四年前就离开了,国破人亦亡,他又到哪里再找寻他的音容笑貌。《大唐西域史》中没有提及玄奘的悲哀,只说他匆匆而行,距离高昌国越来越远。但他心里一定是有思念的,如同当初渴望见到那烂陀一样,他同样渴望过再次见到那个崇敬他、爱戴他、尊他为好兄弟的人。

玄奘记忆中的兄弟还有他的哥哥陈素。他跟着他一起出家,一起入住佛门,一起历练修行,可以说没有他的这位哥哥,他便不知道什么是佛法,什么是人生的执着和信仰,更不可能明白“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的道理。哥哥是他的引路人,而他只是踏着哥哥的步子走得更远的苦行僧。所以,那份纪念是心痛,更是心底的不舍。而当这位哥哥的模样数年后影现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时,他又看到了深埋于心底的那份对亲情的眷恋。少年辩机怀揣高蹈之节,容貌俊秀英飒,气宇不凡,是帮助他撰写《大唐西域记》的缀文大德。玄奘对这位小兄弟给予了极大的厚望,交给他最严谨的译经任务。对于老而无继承人的玄奘来说,辩机就是他生命中的太阳。

然而,这颗太阳却陨落了,在年轻的辩机没有学会应变周旋之时,可怜又可悲的他陷入了一场无可知的宫廷政变,从而成为替罪的羔羊,而那段被后人传说的无中生有的孽情故事,也彻底毁掉了辩机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老年的玄奘言不尽心头的悲哀。在权力与亲情面前,他无能为力,越来越艰险的人生也让他渐渐磨蚀了当年独自行走时的孤傲。亲情,拯救不了他东归后的译经事业,他必须趁着身体尚好,尚能做事的时光做完他未竟的事。他明显苍老了,失去辩机的伤痛无疑带走了他人生最后的弟兄之情。

印度,一个神圣的国度,那是佛诞生的地方,也是一个令玄奘激动不已的地方。在印度学习期间,他的脚步曾踏遍了一百一十八个大小国家,记载下了那里的风土人情、佛教风貌。他一边学习佛教经论,一边巡礼佛教遗迹,先后经历翠禄勒那、袜底补罗、揭若鞠阁诸国。在那烂陀学习五年之后,他又先后到达过伊烂钵伐多、萨罗、安达罗等很多国家,最后终于修成正果。唐贞观十五年,他与印度国王戒日王会晤,得到了优渥的礼遇。戒日王以玄奘为论主,在曲女城召开佛学辩论大会,参会者达2000人之多。当日,玄奘讲论,任人问难,但竟无一人能发难于他。一时间他名震五印,被大乘尊为“大乘天”,被小乘尊为“解脱天”。玄奘从颂扬声中更懂得了佛学的至高意义,佛法需要传承与发扬,而藏在他心中的那一轮月亮也不能落下。

74部,1335卷,每卷万字左右,合计1335万字的译经工作是玄奘心底最大的一个梦。这个梦他一人无法完成,他需要皇族的支持,需要在等候与静悟中坚持自己的所有。弟子辩机逝后,他更是白昼译经,晚上继续,三更暂眠,五更复起。每天晚饭后还要抽出时间,为弟子讲演新译经论,解答提出的种种问题,与寺中大德研讨各种理论、评述诸家异同。而由他所述、辩机整理完成的《大唐西域记》更像是一把火炬,照亮了印度尘封已久的真实历史。1300年后,英国考古学者和印度学者一道,在古老的印度大地上按《大唐西域记》索骥,陆续发掘出鹿野苑、菩提伽耶、拘尸那迦、蓝毗尼等诸多佛教圣地和数不清的古迹,甚至还发现了印度的国家象征——阿育王柱的柱头。印度历史学家阿里曾这样评价:“如果没有玄奘、法显等人的著作,重建印度史是完全不可能的。”

没有人能真正懂他,如同没有人知道当初他为什么毫不迟疑地西行一样。他有一颗向佛的心,可佛也赋予了他太多的劳累与不堪。吴承恩的《西游记》中,唐僧历经八十一难终于取得真经返回大唐,且与他的“皇帝哥哥”握手言欢,但现实中的玄奘却是一个佛法史上的逃难者,一个为了佛经历经十九年山水跋涉,又为译经事业鞠躬尽瘁的人。废弃的玉华宫前的山林中有一棵菩提树,是他带回来的菩提种子所植,华盖繁胜,绿意盈盈。这棵树一定记得这位执着于经书的人。他曾经化岁月于胸中,头顶一轮圆月,艰难行走,有时遗失了自己,有时遗失了亲情,却唯一没有遗失的是成就于心底的执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阡陌世界,也唯有他最懂。

佛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是的,至极的生命便是抵达,而抵达便是般若波罗蜜多中的心境豁达。唐高宗麟德元年,62岁的玄奘圆寂。离世的那一刻,他一定又看到了那轮月亮,穿越时空映照他的心台。他知了,为自己做完整的事,便是“胜”,而为“胜”做完美的事,便是生命的延续和承接。心有涅槃,如皓月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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