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口唤

2017-11-13朱子青

绿洲 2017年1期
关键词:爷爷

朱子青

口唤

朱子青

1

爷爷从医院回来后,父亲张罗着又念了一回讨白(临终忏悔仪式),还是无常(离世)不下,这已经是他今年第三次无常了。前两次也这样,父亲通知亲友,请来了阿訇,大家聚在一起给爷爷念完讨白,爷爷眼睛里却有了光气。

爷爷九十多岁的高龄了,无常起来竟这么艰难,他痛苦,我们做儿孙的看着更痛苦。在我们这一带,大多老人活不到爷爷这个岁数,就算是活到了,说无常噌地一下就无常了,感觉轻松得很。

晚上,我与弟弟还有几个亲戚守在隔壁房间里,心都悬着。我倒希望爷爷尽快无常下,作为一个胃癌晚期的病人,疼痛是难以忍受的。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我听到父亲在隔壁轻声地唤我:“舍目都,你过来一下!”

我哎了一声,立即跳下了炕,趿上鞋就跑了过去。房子里灯光幽暗,靠西墙的方桌上有一樽铜香炉,升腾着一柱香烟。爷爷躺在炕中间,父亲和肃州寺里的马乃阿訇守在他的两旁。我走近前去,灯光下,爷爷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一双干枯的手经脉突出,自然地贴着侧身放在被外。我心里一惊,莫非爷爷已经无常了,仔细一看,发现被子下他的腹部还在轻微地起伏着。

“把书架柜子里那个小皮包包拿过来!”

父亲眼圈发红,嘴唇上起了泡,神态疲倦之极,他已经连续守了三个晚上。我走了过去,书架靠着东墙,上面满满当当地是各类典籍,有好几个版本的经书,还有《三国演义》等四大名著,《白话易经》《道德经》《三字经》《古文观止》等经典作品,最多的还是一些经文书籍,红色的硬纸封皮烫了金字。我弯下腰打开书柜门,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小黑皮包,皮包上还搁着爷爷的老花眼镜盒,褐色的,小小的像两扇长长的贝壳,这让我想起爷爷常常戴着眼镜专注地做学问的样子。我将皮包取了出来,双手递给父亲,父亲小心地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了几张汇款单,看了看,挑选了其中一张,然后递给我:

“按这个地址去找一下你这个姨奶奶,给你爷爷要一个好口唤(请求别人的宽恕,原谅)!”父亲一边说,一边指着汇款单。“现在走可能还能赶上火车,快些个。”

款单上写着:甘肃省XX县兴旺镇马家村,马文贵转张桂芳收。汇款金额是一千元,汇款日期是去年三月十八日。

我先是一怔,转眼就明白了些。看来爷爷之所以无常不下,是在等待一个口唤,刚才爷爷清醒过来后一定对父亲说了些什么。

对我们回民而言,口唤不是小事情。

我们小时候,小伙伴们吵了架,常常说:“我对你没口唤!”一听这样说,自己就有些害怕,就要千方百计地讨好人家,求得宽恕和谅解。爷爷讲过一个故事:从前有个贤人,赶了好长的路,又渴又饿。他来到一条河边,意外发现了一颗桃子,捡起来便吃。吃了一半时,意识到这桃子是别人的,心想,没有别人的口唤就吃了,这与偷盗有什么两样?于是,他顺着河流一直向上找,找到了一个桃园,便向桃园的主人要口唤。桃园主人认为他不是一般的人,于是故意刁难他:“要我的口唤容易,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贤人说:“只要你给口唤,什么样的条件我都能答应。”桃园主人说:“我有一女儿,又瞎又聋,一条腿残疾,我要你娶她为妻!”这人听后就答应了。后举行婚礼时,竟发现桃园主人的女儿耳聪目明,四肢健全,生得十分漂亮……

2

事不宜迟,我望了一眼爷爷,悄然退了出来。

立秋后一天比一天凉了,我站在院中央,身上有些发冷,迷蒙的夜空里,星光暗淡。妻子给我收拾了几件衣服,带了些吃的。一时,大家闻讯出来送我,临出门时,父亲也追了出来,给我的口袋里塞了一沓钱:“该舍撒的要舍撒!”

夜幕下的城市灯火灿烂,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肃州寺邦克楼顶上的新月,长长的巷子里,仿佛是爷爷的身影在踽踽独行。去火车站的路上,我的心情难以平静,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如果不是病痛,我多么希望爷爷永远地活着,他是我们一家的荣耀,是我们一家的精神支柱。爷爷病后,有那么多人来看望,连医院的走廊都堵住了,有些人是从几十公里以外赶来的,有些人放下了手中的农活,有些手脚不太灵便的人也艰难地赶来了。这些人里头,有的经名爷爷给起的,有的受过爷爷的资助,有的爷爷给他们调解过纠纷……他们都管爷爷叫马太爷。平时,谁家干尔麦里(本意指各种功修和善行,特指为纪念伊斯兰教先贤、哲人和某些苏菲门宦教主的主要宗教仪式),娃娃割礼,年轻人的婚礼,老人的葬礼,除了请寺里的阿訇,都要来把爷爷请上去。这不仅是因为爷爷年龄长,在教门上学问大,最主要的是爷爷为人和善,喜欢舍撒,结下了很好的人缘。

在检查出胃癌之前,我只知道爷爷患有严重的耳鸣。

多年来,我们一心想给爷爷治好耳鸣病,托亲戚朋友四处寻医问药,多次送他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皆没有好的结果。随着年岁的增长,爷爷的耳鸣病是越发的严重了。除了尔德(节日)外,只要他在房子里彻夜诵读古兰经,我们就明白,爷爷的耳鸣病又发作了,他想依靠这种方式抑制因耳鸣而造成的内心烦躁。每每这时候,我们一家人连家里的猫呀狗都小心翼翼,生怕惹爷爷生气。我无法体验耳鸣的痛苦,但想起爷爷发病时坐卧不宁,茶饭不进,不停诵读《古兰经》的情形来,就替爷爷感到无端的难过。可有什么办法呢,病痛这东西别人是替代不了的。

听父亲说,爷爷过去时打过仗,耳鸣就是那时候枪炮的声响闹下的。我不太相信。小时候,我们常在院子里玩打仗的游戏,总会遭到爷爷的制止。爷爷并不斥骂我们,而是将我叫到跟前,摸摸我的脑勺,让我伸出手来,郑重地在我手心里头写下一个字,我不知道爷爷在我的手心里到底写了什么字,我将那字握在手里,像中了什么魔法,或者得到了什么启示,心领神会地就不再在院子里吵闹了。印象最深的有一次,我们在电视上看一个战争片,声音开得大大的,觉得特过瘾。没想到爷爷进来了,冷着脸,我从没有见过他这么严肃:“舍目都,不要看这些东西,战争都是伊比劣斯(魔鬼)……”

前年,我请假陪母亲去北京看病,一路上,我们母子俩拉拉杂杂地说了些闲话。母亲告诉我,爷爷是甘肃平凉人,十五岁时被马步芳的部队抓了壮丁,跟着马步芳的队伍打红军。马步芳的队伍任意糟蹋女红军,爷爷看不下去,趁一次饮马时偷偷地逃跑了,后来在青海一处拱北(伊斯兰先贤陵墓)落脚出了家。解放后,爷爷还了俗,文革开始后不久,爷爷带着你爸逃荒要饭跑到了新疆兵团……

“爷爷参加过马步芳的队伍?!”

这让我大为吃惊,现在对我们家而言,这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我虽不大看历史,也多多少少听说过马步芳的暴行。

母亲说,爷爷在兵团能吃苦,肯干,加上又识字,会算账,很快就立稳了脚跟。他先是当了连队的会计,再后来当了团场的领导,带领农工修水库,盖房子,修渠……获得了好多的荣誉证书和奖状。“人人都说你爷爷教门好,那是下了苦功夫的。那时候,虽然兵团生活又苦又忙,但爷爷还千方百计利用晚上时间研习教门,念起经来倒核桃一样,没人比得上。”

记得爷爷是一九八五年退的休,那年我们搬到了市里,有了一个新家。那几年爷爷老往内地跑,说是寻亲,实际上老家已经没有亲人了。后来,不知怎地在XX县找到了个亲戚,就是这个叫张桂芳的姨奶奶,后来爷爷再也没回过口内,只是逢年过节给她寄些钱。

想到这,我突然明白,父亲让我去找这位姨奶奶是有他的想法,因为我是警察,经常到内地办案子。我这一去,也许能搞清好多事情,比如这个姓张的姨奶奶与爷爷到底是啥关系,爷爷为什么临终前非要她的口唤等等。

3

赶到火车站时已经凌晨四点了,天还黑蒙蒙的,远处的城市灯火若隐若显。好在买了一张硬座票。五点半,我登上了从乌鲁木齐过来的T176次列车。

过道里都睡满了人,连一块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从三号车厢硬是挤到十号车厢,其间不小心踩了一个人的手,那人噢了一声,缩了一下手,眼睛都没睁继续睡。

“没票!”值班员打了个呵欠对我说,“到酒泉后再看吧!”

等再次挤回自己的座位时,外面的天已亮了。

我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像个高中生,留着个剪发头,瘦瘦的肩,细细的手腕,脸上有几颗米粒大的雀斑,一脸的疲倦,呆呆地望着窗外。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外面的世界甚是萧瑟,混沌的天空下,远处的山丘与戈壁一片灰褐,了无生机。近处的杨树柳树,枝条儿在风中不停地颤栗着,摆动着,一片一片的黄叶从树上零星地下落着。

“小姑娘,你坐的位子是我的啊!”

女孩回过头漠然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对身边的中年男人说:“大叔,你让一下行不?”

中年男人是无座票,见状有些不太情愿地让开了,我顺势就坐下了:“到酒泉我去补票,我先坐一会啊!”我对着那中年男人歉意地笑了一下。等我再次注意身边这个小姑娘时,发现她的眼神中有一抹与她年龄不符的忧郁,她抱着胳膊,好像是有些冷。

我不知道爷爷怎样了,内心里还是焦急。等天完全大亮后,给弟弟发了条短信:

“爷爷情况如何?”

过了一会儿,弟弟回了短信:“刚醒了过来,要水喝,没喝一口又昏迷过去了!”

这让我揪心,我真恨不得长了翅膀飞过去。

又过了大约一小时,弟弟发来了短信:“爷爷又醒了,呼吸很困难,想说什么,说不出,打了一针杜冷丁!”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默默地祈求,希望爷爷能等我回去。

嘉峪关和酒泉站,我仍没有补上卧铺车票,想想再过九个小时就到了,便打消了补票的念头。

中午三点一刻,到了临泽车站,突然想起了一部叫《惊沙》的电影,说的是西路军同马步芳队伍血战临泽的故事,而我要找的这个姨奶奶恰好与电影里的女主角同名,也叫张桂芳,这让我心头突然一动。我望望窗外,火车不紧不慢地走着,愈发使我心急如焚。无奈,我便拿出手机上网,想了解一下这一段历史。

断断续续地看了几个小时,感觉头昏脑胀。过道里不时有人经过,打牌的吵闹声,小孩的哭声,以及沿路卖小玩艺的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这一切都让我心烦意乱。我的眼前不时地出现爷爷的影子,爷爷是一个坚强的人,有一段时间,他腰腿疼得厉害,做礼拜跪不下来,可还是硬往下跪,疼得浑身发抖,让我们这些跟在他后面礼拜的人看了心疼。

车继续向前哐当哐当,我竟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学生模样的女孩要出去上厕所,她轻轻地拍醒了我。她走在过道里,艰难地往出挤,显得吃力而尴尬。她的确太瘦弱了,似乎营养不良,那样子只要轻轻一挤,就会将他的肋骨挤断,这让我多少有些担心。待我收回目光时,注意到对面的座位上换了人,一男一女,男的大约有四十岁,白帽子,红脸膛,瘦高个,皮肤粗糙,手骨结粗大,上身是一件蓝色的中山装。女的显年轻,搭着紫色的盖头,淡淡的胭脂和口红,高高的鼻梁,胸前肉乎乎的,眼神举止是一个干练的女人。

我随口问了他们一句:“去哪儿?老乡。”

那男的见我问,胀红着脸不知如何回答。女见状马上笑着接过话头:“回兰州。”说完,轻轻地用胳膊肘捣了一下那男的,示意不要说话,接着就别过脸去望窗外,这引起了我的警觉。

4

行至金昌的时候,我又发短信询问,弟弟回短信说爷爷还昏迷着,呼吸平稳了。

我们都后悔耽误了爷爷的病,以前总认为他就是耳鸣病,没有想到爷爷会得胃癌。有一段时间爷爷呕吐得厉害,吐了血我们都不知道。后来爷爷晕了过去,才送他到医院,医生检查后告诉我们,已经到晚期了,消化道都出血了。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向我们隐瞒病情。有好多次,我随爷爷在黑夜中做礼拜,爷爷叩头下去,往往泣不成声,他不停地念叨着一些先贤圣人的名讳,不停地祈求原谅。那时我们都为爷爷的虔诚所动,并不太了解爷爷心中的隐藏的痛苦。

不知不觉我又一次睡着了,噩构中惊醒,看到身边的小女孩伏在茶台上正睡得香,联想梦中的女孩,发现她们有些相像。对面的座位上那个女的不见了,又换了一个男的,矮个,大胡子,一双眼睛里闪烁着幽暗的寒光,像一个杀手。

这时,天黑了下来,外面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远处的灯火,以及公路上的汽车灯光,仿佛茫茫大海上迷途的小船,在拼力地挣扎着。再有一个小时,车就到兰州了。

明天就可以见到这个姨奶奶了,我想象不出这个姨奶奶的样子,我们家谁也没见过,连一张照片都没有。想想就算比爷爷年龄小,也是八十多岁九十岁的人了。希望爷爷能挺到明天,明天一要到口唤我立即打电话给父亲,可能的话让这位姨奶奶跟爷爷通个电话,我相信她一定会给爷爷一个好口唤的。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心情稍稍轻松了点。

正想着,车上突然开始查票,三个乘警和一个列车员,我注意到他们查票的情形,有些是象征性地看一下,有的竟让把行李也打开了,我明白查票是假,而真正的目的是在追查什么逃犯或走私物品,看来他们已经掌握了线索,或者抓捕了同伙。

对面的那个高个男人见状有些紧张,他的腿明显的有些发抖,不安地在座位上轻微地扭动着,矮个男人见状站了起来,用手按了按高个男人的肩,示意他不要紧张,而身边的这个女学生仍然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

我递上了自己的警官证,年纪大的那个老警察对我笑了一下,接着又查了身边的这个女孩的,以及对面那两个男人的车票:

“身份证!”

高个男人的摸了一会,将身份证递了上去。

“马有布?兴旺镇人?”

“是的,是的。”

“马宏伟?二六镇?”

“是的。”

我一听到是二六镇,心里头倒吸了一口凉气,直觉告诉我,对面的两个人有可能是毒贩,而这个高个子男人估计是第一次干这事,不然不会这样紧张。

办案的过程中,我曾看过一些资料,资料上说二六镇曾是中国最大的毒品走私案品集散地之一,甘肃与新疆、宁夏、内蒙三个自治区及陕西、四川、青海三省接界,并与蒙古国接壤。从阿拉伯“金新月”毒品产地往中国东部地区的毒品贸易路线,从印度经过西藏的部分毒品,从云南及“金三角”经欧亚大陆桥的毒品都经过甘肃。

“哪个是你们的行李?”年纪较大的警察问。

矮个男子指了指行李架上的两个布包,一个蛇皮袋子。

两个警察相互看了一眼,其中年轻的警察取下了他们的包,翻了起来。我仔细看了看,布包里不过是几件旧衣服,蛇皮袋子里有十几双新皮鞋,看样子是贩卖皮鞋的。没有查出什么,两位警察就过去了。叫马有布的男人放松了下来。不一会儿,那女的回来了,叫马宏伟的矮个男人同她换了座位就走了。

“检查啥呢?”女人问。

“看了下身份证和车票,没啥!”叫马有布的男人回答道。

多年的刑侦工作,使我潜意识地认为,这三个人神情上确实有些异样。因为我要去兴旺镇,于是我便向他打听:

“你们知道兴旺镇马家村吗?”

马有布刚想接话,没想那女的抢先回答:“不知道!”

我见状,就笑了笑。

很快,火车就要进兰州站了,车窗外高楼大厦林立,五彩斑斓的霓虹灯,辉煌而迷人。好多人已急急地起身准备下车,对面座位上的那个女人半小时前就出去了,只剩下这个叫马有布的男人,他红着脸,不敢正眼看我,大约是没有如实如答我的问话而有些不好意思。身边的这个小姑娘让我帮她从行李架上取下了皮箱,她对我说了句谢谢,淡淡地给了我一个笑。虽说长得不算漂亮,那笑起来还是很单纯很迷人的,她提着行李硬是挤到另外一个车厢去了。

我没多想,心里头一直牵挂着爷爷的事,见剩下这个叫马有布的高个老实男人,又一次问他:

“我去兴旺镇马家村找人,不知路好不好走?”

“到兴旺镇好走的很,到了镇上雇个电蹦子或摩托车,一阵阵就到马家村了。”

“谢谢你啊!”

“不用谢。”他有些腼腆。

“收拾下车吧。”我说。

车一停稳,大家陆续下车,我与这个叫马有布的高个男人排在了后面,他扛着那袋皮鞋。我们一前一后往出走。刚一下车,前面查票的那个年轻警察抓住了马有布的胳膊:“你留一下!”

这个叫马有布的高个男人见状,突然面露惊恐之色,拼力挣脱了年轻警察的手,撒腿就跑,连肩上的皮鞋袋子也不要了。年轻警察一边在后面捡拾装皮鞋的袋子,一边大喊:抓住他!我见状不由分说,三步五步就追上了,一伸腿将他绊倒,接着扑上去用膝盖抵住了他的后背,顺势将他的胳膊拧了过来。很快,又有两名警察赶到了,迅速地将他铐了起来:

“你们为啥抓我,我犯啥法了!”

“走,到所里再说。”

“另外几个呢?”年轻的警察问。

“都抓住了,一起还有个女学生!”

年纪大的警察向我说:“谢谢!谢谢你的配合啊!”

“不客气,都同行嘛,是毒贩吗?”我问。

“是的,一伙五个,毒品全在这些新皮鞋的鞋底里头!”年纪大的警察对我说。

“放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叫马有布的男人喊叫着。

人群先是一阵慌乱,一下子围上来好多人。年纪大的警察说:“散了,散了吧,快都走!”

这个叫马有布的男人歪斜着白帽子,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下,然后佝着腰被押走了。

5

我在汽车南站附近的快捷酒店住下,给手机充上了电。吃过饭,弟弟打来了电话,说爷爷醒来后闹腾了一会儿,看样疼痛之极。后来像是出现了幻觉,伸手一直往半空中抓,眼睛睁得大大的,而且胡言乱语:不要,不要啊,我不能,我不能啊!……大家都不明白怎么回事。父亲一个劲地念经,爷爷听着经声,情绪渐渐地平复了下来,感觉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我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阴沉得厉害,一阵一阵的秋风,让城市的大街小巷显得乱纷纷的,到处是树叶。我坐上了去XX县的车,到XX县后又坐了到兴旺镇的车,十一点时赶到了兴旺镇,后又打了一个摩托车往马家村赶。

一路上,农田,村舍,远山,近树,到处一片萧瑟。到达马家村时,远远地感到村庄一派冷清,村头不远东南方向,有一座丢弃的砖瓦窑,周围散落着一些砖坯子和烂砖块。村子西头有一大片坟园,一堆一堆的坟头让整个庄子显得死寂而肃穆。村口有一排白杨树,矮矮的,树干上到处是干枯的眼睛,有些树已经僵死,落光了叶子,但枝丫还刺在半空中。在村口,碰上了一个拉着架子车的男人,架子车上拉着包谷秆,后面跟着一个女人,将脸用头巾包得严严实实的,两个人满身的土。我问马文贵家怎么走,那女人抬手向右指了一下。我从右边的巷子穿了进去,巷子里静悄悄的,连一声狗叫都没有,一排排的房子,有些倒了院墙,有几家还塌了房子,大多人家都紧锁着门,墙上长了老高的草,让人心惊。

找到马文贵的家门时,有一个老人正蹲在大门口晒太阳,看样子年龄在七十岁左右,高个头,长胡须,黑脸膛,白帽子已经很旧了,但洗得倒很干净。到了门口,我下了摩托车,他表情疑惑惑地站了起来。

“安赛俩目尔来坤,我找马文贵。”

“尔来坤赛俩目,我,就是我啊!”

“对不起,我是从新疆来的,我爷爷叫马青山。”

“胡大呀,知道哩么,马太爷。快快,进屋里说话。”他将我让进了屋,我让开摩托车的人等我一会,就随马文贵老人进屋了。好大的院子,只有六间瓦房,上房的地留了出来开辟成了一块菜地,里面种了些辣子西红柿,枝叶都已经枯了,上面还吊着几个半红不红的辣子和西红柿。菜地边上有一个麦草垛,垛下有几只鸡在刨食吃。老人将我让进了东房。马文贵老人让我坐了下来,又去隔壁的厨房里去提热水壶,要给我泡茶。

“不要忙了,我说几句话我就得走。”

“不急,不急。那么远的路上来了,等会我给咱做饭。”

“家里就你一个人?”

“娃娃们都外出打工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那我姨奶奶呢?”

“唉,半个月前无常了。”他指了指桌上的遗像,“受了一辈子的罪啊!”我吃了一惊,回头看到靠山墙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相框,相框里的老人搭着白色的盖头,眉头右侧靠鼻根处有一颗长长的瘊子,一袭灰衣,并着手脚坐在凳子上。

“这可怎么办!”我有些着急。

“到底什么事情?”老人见我有些着急。

“我爷爷要无常了,叫我来取姨奶奶一个口唤。”

“马老太爷是好人,这些年若不是他接济,我们的日子不知咋过呢?前前后后给我们汇了不少的钱,我们谢还来不及呢!”

“到底是怎么个亲戚关系啊?”我只好开门见山地问了。

“其实,我妈不认识马太爷,但马太爷说认识我妈。三十多年前,镇上的一个领导陪着马太爷,找到了我妈。当时我们都以为他也是镇上的领导来慰问,他们带了些糕点之类的营养品,临走时还给我妈五十块钱。”他给我泡好了茶,继续说。“后来,镇上的那位领导又来过一次,他私下给我说,姓马的那个人原来是马步芳的兵……”

“我听我父亲说过,我爷爷给马步芳当过兵。”我回了一句。

“我妈是女红军,这事还是镇上的领导给我说的,起先谁都不敢承认,后来落实了政策。当初西路军被马步芳打惨了,民政上的领导说,我妈被俘后,分给了土匪……”

他示意让我喝茶。

“马太爷不让我告诉我妈他寄钱的事,有几回我问我妈,认不认识一人叫马青山的人,我妈说不认识。我爸也是马步芳的兵,给马步芳喂马的,年纪要比我妈大三十岁,我是他俩收养的,我爸过世时我才五岁……”

“家里其他的人呢?”

“老伴五年前就无常了,两个女儿早出嫁了,孙子都有了。儿子有布最小,今年三十九了,好不容易娶了媳妇,没想前些年跟人跑了,到现了还没找见呢。”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儿子他一直在外打零工,最近她表妹带他做生意去了,也不知是啥生意,我老了也管不住了。”

……

我一时心乱如麻,也无心再听他絮叨,想到爷爷的口唤,不知该怎么办,对于一个已经无常了的人,如何能讨得口唤呢?

“要不,我们去给老人上个坟吧!”我心想就算是她无常了,也得去她坟上走一遭,做一个好都哇(祈祷),请求老人原谅爷爷。

老人说:“我妈虽是贵州人,但这么多年一直按回族的习俗生活着。到晚年心态平静得很,也常给后辈讲红军的故事,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有啥不能原谅的呢。”

我感到心情无比的沉重,一边说一边起身往出走。

刚一出门,远远地看到一辆警车慢慢地向大门口驶来,车体上写着两个字“缉毒”。

这时,我突然想起老人的儿子,便问:“你儿子叫马有布?”

老人一脸迷茫,停下脚步,定定地望着警车,忘记了回答我。

责任编辑 王晖

猜你喜欢

爷爷
不甜不要钱
冬爷爷
站着吃
爷爷说
这里有爷爷
爷爷的家长会
锻炼的神奇结果
冬爷爷的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