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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不是妈妈

2017-11-13施祥生

绿洲 2017年5期
关键词:奶瓶上山小姨

施祥生

手机不是妈妈

施祥生

姥爷说,我生下不到一个月,妈妈就把我交给姥爷,去大山学校给学生上课去了。妈妈临走时,在我胸前挂一个手机,自己胸前也挂一个同样的手机。那时候我还小,懵懂无知,只知道闭眼睡觉,睁眼吃奶,不知道手机是什么,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在我胸前挂这么一个手机,还要在自己胸前挂一个同样的手机,不知道手机还能讲话,能听到妈妈在山上的声音。

姥爷说,妈妈去山上了,妈妈上山给那里的学生上课去了,妈妈想末末的时候,就用手机跟末末说话,末末想妈妈的时候,也用手机跟妈妈说话。

我不明白姥爷的话。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用手机跟我说话,为什么别的妈妈给自己孩子说话不用手机我的妈妈要用手机跟我说话?

我必须学会使用手机。要不,就不能跟妈妈说话,不能听到妈妈的声音。姥爷教我学会了使用手机。老师出身的姥爷教我这样的孩子使用手机不是难事。手机第一次响的时候,姥爷眉开眼笑,每条皱纹都飞起来了。我也兴奋得大喊大叫眼泪直流。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我以为妈妈上了山我就听不到妈妈的声音了。没想到我在家里能听到妈妈在山上说话声。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躲在那个小盒里不出来。妈妈为什么要躲着我。我虽然听到妈妈的声音了,但我还是很伤心很难过。我要看到妈妈。我要妈妈抱我。我要妈妈把我抱在怀里。我要像先前那样,闭着眼睛躺在妈妈手上,快乐地吃奶。可我却看不到妈妈,只能听到她躲在那个小盒子里跟我说话,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躲在那个小盒子里不出来,为什么不出来抱末末,为什么不喂末末吃奶,想着想着,眼泪就流出来了,我就呜呜呜哭,越哭越伤心,脸上都是眼泪。

那时候,我只会哭。

姥爷那天一直抱着我在屋里转圈。一边转一边给我讲故事:讲妈妈的故事,讲爸爸的故事,讲姥爷、姥姥的故事,讲山上孩子们的故事,还讲我的故事……姥爷还给我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唱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那时候,我就不知道伸手替姥爷擦脸上的泪水,只知道咿咿呀呀胡叫乱喊。我的喊叫声让姥爷很兴奋,他使劲把我晃过来晃过去,我像一只小船在姥爷的手弯里颠上颠下。我咯咯地笑了。眼泪还在脸上流。妈妈把我摇睡了、姥爷把我摇醒了。在妈妈怀里,我闭着眼睡着笑,在姥爷怀里,我睁着眼流眼泪。

我睡着的时候,姥爷就把我放在摇篮里。我闭上眼睛,就见到妈妈。我伸手摸妈妈的脸,可摸不到,我只能睁大眼睛找妈妈。我要记住妈妈的样子,我怕有一天我连妈妈都不认识了。可看着找着,我的眼睛闭上了。妈妈的脸看不清了。我睡着了。我在梦里见到了妈妈。我梦见妈妈抱着我。我闭着眼,靠在妈妈胸前,闻到一股浓浓的香香的甜甜的乳汁的芬芳。我的头一个劲往妈妈胸口拱。妈妈抱着我坐在屋门口,阳光照在我身上,暖暖的,软软的,滑滑的,我想睁开眼睛,但睁不开,太阳光太亮了,把我的眼皮封住了。妈妈就伸过头来,挡住阳光,不让阳光照在我眼睑上眼睛上,这样我就能舒服地靠在妈妈手弯里,一口一口吃妈妈的奶。这时,妈妈轻轻将我捧起,低下头,一口一口亲我,用舌头舐我的脸,舐我的眼睛,舐我的头发,舐得我脸湿湿的,眼睛湿湿的,头发湿湿的。我闭着眼睛,轻轻衔着妈妈的奶头,迫不及待贪婪吸吮着,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妈妈将被太阳洒暖了的衣襟轻轻罩在我头上,隔着软软的衣服,又低头亲我的脸亲我的鼻子亲我毛茸茸的头发。还用嘴唇“咬”我的头发,咬一口,轻轻拉一拉,咬一口,再轻轻拉一拉,我的头发上沾满妈妈甜甜的口水湿乎乎的泪水,头皮上痒兮兮麻酥酥的,特别特别舒服。我幸福地闭上眼睛,小嘴努力地吸吮着,一只小手还按在妈妈另一只乳房上。

妈妈去山上了,把我交给了姥爷。姥爷不仅要当姥爷,姥爷还要当妈妈。可姥爷毕竟是姥爷,姥爷不是妈妈。很多妈妈能做的事,姥爷不能做。

姥爷一天喂我三次奶。姥爷给我喂奶很认真很细心很周到。先将奶粉冲好,再小心翼翼装进奶瓶,还要奶瓶贴在自个脸上试温度,温度要不够,还要再放在热水里温,再用手背试温度,再小心翼翼地把奶瓶倒过来,点几滴奶汁在手背上,用舌头舔,嘴里咂出很响的声音,觉得合适了,再把奶瓶上的奶头塞到我嘴里。这时候,姥爷会小声哼歌谣。姥爷是哼给我听的。妈妈喂我奶的时候,也唱歌谣。我会在妈妈的歌谣声中,贪婪忘情地吸着妈妈的乳汁。但不管姥爷怎么唱,我就是不想喝装在奶瓶里的奶水。姥爷刚把奶瓶上的奶嘴送到我嘴边,我的头往旁边一歪,伸手将奶瓶推开。塑料奶瓶掉落在地上,在地上叮叮咚咚跳了几下,洒下一条条白奶粉水,不跳了。姥爷只好捡起塑料奶瓶,擦干净,重新添加奶粉,重新烫过,重新塞到我嘴里。我还是不喝。不管姥爷怎么样哄我,我就是不喝。姥爷急了。姥爷没打电话告诉妈妈。姥爷怕妈妈担心。姥爷找小姨商量办法。小姨说,现在许多孩子都不愿喝奶粉冲的奶水。现在奶粉的质量不好,不要让末末喝奶粉冲的奶水了。姥爷说,这奶粉是你姐买的,是最好的奶粉,不会有问题的。小姨说,电视上说喝母奶好,你就让姐回来吧,她在山上待了那么多年了,该回来了吧?姥爷说,这是工作,工作需要,你不懂?小姨说,我懂,我知道是工作。可工作也不能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呀。姥爷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小姨。小姨抱着我轻轻摇着,不管不顾地说,人家的孩子是孩子,需要人照顾,自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生下不到一个月就丢在家里不管了。这叫什么事呀?姥爷冲着小姨吼,说什么呢?越说越不像话了。小姨说,咋就不像话了?我就不明白了,一个孩子生下不到一个月,就在她脖子上套一个手机,跑到山上上课去了,这算什么事?手机不是妈妈,末末要的是妈妈,不是手机。手机是电子产品,再先进再有能耐,它还是手机,没有情没有爱不知情不懂爱。你以为用手机说几句话,就是情了?情不是这样的,情有血有肉有情有爱有心肺有灵魂,手机是有血有肉还是有情感有灵魂了?在孩子脖子上挂这么一个东西,分明就是自欺欺人。明天我去找吴副乡长,问问他,这到底是咋回事。这盘前乡,除了我姐,就没人能上山了?姥爷说,你不用去找吴副乡长,你直接找我就行了。小姨说,我不找你,找你没用。姥爷说,你不找我也不能去找吴副乡长。我说了,这是工作,工作需要。山上需要你姐,山上一百多个孩子需要她,你连这都不懂?小姨说,我懂我懂,我还懂,尊老爱幼,健康成长,一个都不能少。末末,你说小姨说得对不对呀。小姨的脑袋顶在我胸口,逗得我咯咯笑。小姨高兴地说,末末笑了,末末不想吃奶粉,明天小姨上牧场给你去买牛奶,末末喝牛奶,不喝那水冲的奶水。

牧场在山脚下,离家二十多里路。小姨每天早早骑车赶过去,买了牛奶往家赶,放下牛奶抓个馍连吃带跑急慌慌去上班。

我还是不喝,牛奶也不喝。我讨厌那个塑料奶瓶。姥爷将装了牛奶的奶瓶送到我嘴边,我照样一伸手打掉。奶瓶掉在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在水泥地上跳了几下,不跳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默默往外流着白晃晃的牛奶。姥爷捡起奶瓶,说,坏了,奶瓶摔坏了。姥爷给小姨打电话,让她赶紧买一个奶瓶回来。小姨说,奶瓶好好的,咋就坏了?姥爷说,奶瓶给末末摔坏了。

我哭了两天,闹了两天,肚子饿的咕咕叫,最后还是喝了小姨买回来的牛奶。是小姨喂我喝的。小姨像妈妈那样把我抱在怀里,边唱歌边摇着我。我躺在小姨怀里,慢慢闭上眼睛。小姨将一个奶头慢慢塞到我嘴里。我一下咬住奶头,吧吱吧吱吮着,吮得很有力,发出很响的声音,吮着吮着,就睡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可以单独打手机了。用不着姥爷指导了。姥爷一个劲地夸我,说末末聪明。我不想听姥爷夸我。我想妈妈,我要妈妈回到我身边。我能单独使用手机后,我就时不时给妈妈打手机。有时能听到妈妈的声音,许多时间却听到一个不是妈妈的阿姨说什么已经关机了的话。有时候那个说关机的阿姨不跟我说话,,妈妈也不出来跟我说话。我问姥爷这是为什么呀,是不是妈妈不要我了。姥爷说,妈妈不会不要末末的,妈妈怎么会不要末末呀。我说,那妈妈为什么不出来跟我说话?姥爷说,山上信号不好,还有就是你妈在上课,上课是不能打手机的。

听到姥爷这样说,我哭了,哭得很响很伤心。妈妈应该听到我的哭声了。我多么想妈妈听到我的哭声,妈妈听到我的哭声,就会出来跟我说话,就会回家抱我,喂我吃奶,可妈妈没有出来跟我说话,没有回家来,妈妈没有回家抱我喂我吃奶。我边哭边等着妈妈,等着等着,睡着了。等我醒来睁开眼睛,姥爷说,妈妈来过电话了,我睡着了。我后悔自己为什么就睡着了。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在我睡着的时候打手机过来,为什么不在我等她的时候打手机跟我说话。想着想着,眼泪又流出来了。

从那以后,我睡觉的时候抱着手机睁大眼睛等妈妈电话。姥爷让我闭上眼睛睡觉,我没听姥爷的话,我不敢闭上眼睛,我要睁大眼睛等妈妈电话。姥爷让我闭上眼睛睡,姥爷替我等妈妈电话,姥爷说,妈妈电话一来,姥爷就立马叫醒我。可我还是不敢闭眼睛,我要等妈妈电话。我睁大眼睛等,等呀等呀,我又睡着了。醒来看到姥爷眼睛红红的,我睡觉的时候,姥爷一直睁着眼睛等妈妈的电话,可妈妈的电话没有来。姥爷还是说,山上信号不好,妈妈信号发不过来。我不知道什么是信号,我恨信号,这个信号是个坏东西,等我见到它的时候,我一定要问问它,为什么不让妈妈给我打手机?

那时候,我真的是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其实不光是我一个人想妈妈,姥爷跟我一样想妈妈。姥爷是在心里想妈妈,姥爷是不想让我知道他想妈妈。有一次,我醒来睁开眼睛,看见姥爷在在悄悄地跟妈妈说话,姥爷眼睛湿湿的红红的。姥爷边小声说话边流着眼泪,姥爷悄悄流眼泪,姥爷不想让我知道他想妈妈,姥爷只能在我睡着的时候悄悄地边说边流眼泪。长大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可怜天下父母心。姥爷不仅想妈妈,姥爷还担心妈妈。姥爷想妈妈的时候就想说话,姥爷怕末末听到姥爷说话,就把声音压得小小的,姥爷想妈妈想得眼睛要流眼泪的时候,就把头偏到一边,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眼泪不听话,还是流出来了,没一点声音的往外流。姥爷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眼睛里的眼泪,姥爷要在我面前装得很坚强的样子,姥爷不想让我知道他想妈妈,更不想让我看到他流眼泪,可我还是看到了,我装着没看见。我想伸手替姥爷擦去脸上的眼泪,但我忍住了,没伸手擦。

终于等来了妈妈的电话。一听到妈妈的声音,一听到妈妈在叫我的名字,眼泪忍不住哗哗往外流。我想叫妈妈,我想告诉她我好想好想妈妈,可眼泪把我的嘴堵住了,说不出话。我只知道妈妈妈妈的叫,别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姥爷抱着我教我说话。姥爷说,末末,告诉妈妈,你已经会走路了,让妈妈早点回来,看末末走路。我按姥爷教的,告诉妈妈我已经会走路了,让妈妈早点回来看末末走路。姥爷还让我告诉妈妈,爸爸回来看过末末了,爸爸抱了末末一天,爸爸走的时候让末末听姥爷的话,听小姨的话,爸爸说他抓到坏人后回来再抱末末。妈妈不说话了,好一会不说话,姥爷从我手上拿过手机,姥爷对着手机大声说,小芩,建军好着呢,建军立功了。他让你在山上多保重,不要累着了,他说等这次任务完成后,开车带我们一起上山看你。我听到妈妈在手机里叫了一声爸,接下来,再没声音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妈妈抱着我,喂我吃奶。我一边吮着妈妈的乳汁,一边摸妈妈的脸,还拉妈妈的头发,妈妈亲我的脸亲我的手亲我的头发,我一直笑,一直笑,后来就笑醒了。

第二天早上,姥爷抱着我给小姨打电话,说昨天妈妈来电话了,还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串梦,光笑,笑醒了还笑。小姨问我做什么梦,我说,我见到妈妈了。我就在电话里冲着小姨笑,小姨跟我一起笑。姥爷也跟着笑。

从那开始,我睡觉的时候就把手机搁在枕头上,离耳朵近近的,只要一响,我就睁开眼睛,打开手机,冲着手机叫妈妈。渐渐地,渐渐地,我记不清妈妈的模样了,只记得妈妈在手机里说话的声音了,我习惯了妈妈在手机里跟我说话,习惯了听妈妈手机里妈妈的声音,却记不得妈妈的模样了。

有一天,小姨突然来了,说要给我过生日。小姨说,她已经给妈妈爸爸打电话了,让他们回来一起过生日。小姨烧了一桌菜,准备了酒,买了蛋糕,插上蜡烛,只等爸爸妈妈回来一起热闹。一直等到天黑,妈妈没来,说一个学生病了,她得陪着;爸爸没来,说在蹲守,离不开。小姨说他们不来,咱仨热闹。

第二天,我病了。咳嗽打喷嚏发高烧。医生说是肺炎。姥爷很紧张,打电话告诉妈妈,让妈妈回来。妈妈说学生发着高烧,离不开呀。姥爷说,末末也发着高烧。小芩,回来吧,孩子生病最想妈妈。

那天半夜,我听到有人喊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伸手抓起手机,刚要喊妈妈,突然看到一个人站在病床边,脸上淌着汗水,眼睛闪着泪花,伸手要抱我,我的身子一个劲往姥爷身边缩。我不知道那是谁,不知道她是妈妈,我已经记不清妈妈的模样了,我只认手机里的那个说话的妈妈,只知道那个在手机里说话的声音才是妈妈。我冲着手机喊妈妈,大声喊,一声接一声喊。

姥爷抱着我,说,末末,妈妈来了,她是末末的妈妈,她是末末的妈妈。我朝站在病床边的妈妈看看,身子还是一个劲往姥爷怀里缩。妈妈伸着手,说,末末,我是妈妈,我从山上回来了,回来看末末来了。妈妈眼睛里闪着泪光,伸手要抱我。我不让她抱我,打掉了她伸过来的手,抱着手机大声喊妈妈。

眼泪在妈妈脸上扑簌簌地流着。妈妈看着姥爷,看着我,妈妈的两只手一直伸着,妈妈要抱我,我还是不让她抱。她不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不是这样的,我的妈妈在手机里。

我只是对着手机大声喊妈妈。

姥爷终于明白了。姥爷示意妈妈到病房外拨打我胸前的手机。妈妈含着眼泪走出病房。我奇怪地看着妈妈含泪走出病房的背影,一声不吭。

我胸前的手机突然响了。我连忙打开手机,冲着手机大声喊,妈妈,妈妈……手机里传来妈妈的声音。妈妈说,末末,想妈妈没有?我说,想,妈妈,你快来呀,末末病了,末末想妈妈。

妈妈真的来了。妈妈就站在病床前。妈妈手上拿着手机正在跟我说话,妈妈的脖子上挂着一根跟我脖子上一样的红带。我看着妈妈对着手机叫我,我一下认出来了,她是妈妈,她是那个在手机里跟我说话的妈妈,妈妈从手机里出来了,妈妈回到我的身边了,可我没有叫她妈妈,我只是愣愣地看着她,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姥爷抱起我,将我送到妈妈身边,我闻到了一股甜甜的浓浓的奶香,鼻子一酸,一下扑过去,抱住妈妈,“哇”一声,放声大哭。

那天晚上,我闭着眼睛依偎在妈妈怀里,小脑袋拱在妈妈胸前,幸福地吸吮着妈妈的乳汁,一只手紧紧抓住妈妈的衣服,不让妈妈离开我。

妈妈还是离开了。天亮时我睁开眼睛,妈妈不见了。妈妈走了,妈妈又上山去给学生上课去了。我后悔莫及。后悔自己为什么就睡着了,睡着了为什么就松开了手,要是我没睡着,要是没松开那只抓妈妈衣服的手,妈妈就不会离开不会走。可我偏偏就睡着了,偏偏就松开了抓妈妈的手,我这是怎么啦?

姥爷说,妈妈是半夜离开的。妈妈必须在天亮前赶到山上,那里的孩子等着妈妈上课。妈妈是副乡长叔叔开车送上山的。副乡长是妈妈的同学,姥爷的学生,副乡长叔叔跟妈妈一样曾经都是山上的学生。

那一天,我一直抱着手机坐在病床上,不哭不笑,不说不叫。药也不吃,牛奶也不喝。姥爷急了,把烫好的塑料奶瓶送到我嘴边,我把头偏到一边,不吃。姥爷一个劲哄我,让我喝牛奶。姥爷把奶瓶塞到我嘴里,我伸手一推,牛奶瓶滚落到地上,在地板上跳了几下,一直跳到墙角边,奶嘴里洒出一条弯弯扭扭的白线。姥爷从水泥地上捡起奶瓶,用手将奶瓶擦干净,把奶嘴摘下,放在茶杯里洗了一遍又一遍,加了牛奶,重新烫好让我喝,我还是把头偏到一边,看到姥爷焦黑的脸上两只红红的湿漉漉的眼睛,我抱住姥爷,呜呜哭了。

我哭得很伤心。可没有眼泪。眼泪让妈妈带走了。我两只手紧紧抓住手机,用了很大的力气,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突然,我将手机在床板上一下一下砸,越砸越用力,我要把手机砸痛,跟我一样痛,比我还要痛,我要手机大声喊痛,喊得让妈妈听到,喊得让小姨听到,喊得让所有的人都听到,可它就是不喊,它不喊,我就砸,一下比一下用力,它还就不喊。我生气了,一下将它摔在地板上,“咣”一声,手机破了,碎了,裂开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姥爷捡起手机碎片,说,末末,以后咋跟妈妈说话呀,手机是妈妈……姥爷的话还没说完,我突然冲着姥爷喊,手机不是妈妈,手机不是妈妈,我不要手机,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天黑的时候,副乡长叔叔来了。副乡长叔叔走到病床边看我,我闭上眼睛,装睡。

副乡长叔叔说,末末睡着了。姥爷没说话。副乡长说,小芩电话打到我那了,说末末手机一直拨不通,让我过来看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姥爷指指病床边柜子上的手机碎片,说,让末末给砸了。副乡长叔叔看着病床上的我,过了好一会,说,老乡长,让小芩下山吧。姥爷看着他,没说话。副乡长说,这个家不能没有她,末末需要她,你也……姥爷摆摆手,说,不说了。副乡长说,她是该下山了。姥爷问,山上学校不办了?副乡长说,办。这个学校不能撤,山上人有近百名孩子,父母大多在外面打工,孩子们一直住在学校,小芩是又当老师又当妈。姥爷说,小芩下山了,这些孩子咋办?副乡长说,再派人上山。姥爷摇摇头,说,这些年你没少派人,可派上去的人都下山了,你想过没有,他们为什么都下山了。副乡长说,山上条件艰苦,派上去的人……姥爷说,不是你说的那样的,那些上山的老师没一个怕过艰苦,千万不要认为这些老师觉悟低,怕艰苦,作为主管教育的副乡长,你要这样看待他们,那会伤人心的,这些老师不管是上山前还是上山后,哪个都是好样的,他们之所以下山,是让各种具体问题给逼的,就说前些年下山的赵老师吧,上有老下有小,当领导动员她上山时,二话没说上山了,后来爱人工伤,瘫在床上,她只能下山。这样的老师,是值得尊重的。副乡长说,老乡长,我明白你的意思。小芩现在的情况跟过去不一样了,现在她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建军又一直不在家,小芩到了该下山的时候了。姥爷说,是不是珊子在你面前说什么了?你可千万不能听她说呀,她这个人嘴上没把门的。副乡长说,我觉得珊子说得还是蛮有道理的,不能让一个正在喂奶的母亲丢下孩子到山上去上课。姥爷好一会没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我,姥爷突然从床上把我抱起,问,那你是怎么想的?副乡长说,我想让小芩下山,我上山去。我是山上长大的,适应那里的生活,我会像小芩那样认真在山上工作的。姥爷摇摇头,说,不行,你不能上山。你这个副乡长是大家选出来的,不是你想当就当,不想当就不当,人家选你当这个副乡长,是希望你把全乡的教育搞上去,是要让全乡的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你的心思应该多用在这上面,而不是……姥爷突然咳起来了,咳得脸都红了。我突然哭了,副乡长连忙走上前,将我抱在手上,一只手轻轻拍姥爷的背,说,老师,我送你去医院。姥爷又咳了几下,咳得腰也弯下了,一会,姥爷直起腰,用手抹了抹脸,说,没事,强子啊,我觉得,我们可以换一个思维。副乡长说,老师,你说。姥爷说,与其你上山,还不如我带着末末上山,离开好多年了,我也想回去看看了。副乡长说,不行,这不行,你……不行,怎么能让你上山呢。姥爷说,为啥不行?副乡长说,你年纪大了,身体又是这个样,你绝不能上山。姥爷说,别人这样说,想不到你也这样说,在这个问题上,你还得换一个思维方式,学会算账。你想想,我是山上下来的,那里山清水秀,空气好,是养生的好去处,我带着末末去山上,这样,末末每天能见到妈妈了,每天有妈妈抱了,我也在女儿身边了,小芩也不用心挂两头了,你说,这是一举几得?你咋就算不过来呢。姥爷用力地将我摇了几下,我咯咯笑了,姥爷说,你看,末末都笑了,末末都算过来了,你这个当叔叔的还算不过来。副乡长说,我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第三天,副乡长叔叔又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新手机,说,这是智能手机,给末末了。说着要挂在我脖子上。我推开副乡长叔叔的手,说,我不要手机,我只要妈妈。副乡长叔叔说,你得要,你要了这个手机,你就见到妈妈了。他把手机挂在我脖子。我从脖子上摘下手机,大声说,我不要手机,不要手机,手机不是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副乡长叔叔说,你要了这个手机,你就见到妈妈了,就能跟妈妈在一起了,不过,你得完成我交给你的一个任务,你得把姥爷在山上的生活情况拍下来,发给我,你要能完成这个任务,等你病好了,我就送你上山去见妈妈。我一听,笑了,说,这个手机我要下了,你交给我的任务我一定完成。副乡长叔叔高兴地说,末末真聪明。

副乡长叔叔把这个手机重新挂在我脖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竹蜻蜓,问,喜欢吗?我茫然地摇摇头。姥爷说,这是竹蜻蜓,可以飞到天上,你妈和副乡长叔叔小时候就玩这个,比赛谁的竹蜻蜓飞得高。副乡长叔叔说,那时候你妈的竹蜻蜓做得最漂亮,飞得最高,那年乡里运动会比竹蜻蜓,你妈得了第一名。

我一听是妈妈小时候玩的竹蜻蜓,说,我喜欢。副乡长叔叔笑笑,说,那我一起让竹蜻蜓飞上天。副乡长叔叔抓住我的手,把竹蜻蜓夹在我手掌中间,朝开着的窗户轻轻一搓,竹蜻蜓就长了翅膀,呼一下飞到窗外,转呀转,转上了天。我急了,大声喊着要竹蜻蜓回来,副乡长叔叔抱着我,说,蜻蜓飞上天了,竹蜻蜓飞上天了。

窗外,天蓝蓝的,飘着白云,竹蜻蜓在阳光下特别清亮特别耀眼,在天空中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小小的,亮亮的,虎虎生威……

责任编辑 王 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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