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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鸽子一样的爱情

2017-11-13邱力

绿洲 2017年5期
关键词:鸽子母亲

邱力

像鸽子一样的爱情

邱力

汽车驶入乌的市,是1983年8月5日的正午。汽车很疲累,一匹再怎么高大强壮的马儿,连续奔跑近八个小时的路程,也会累得浑身散架,只剩下喘粗气的力气了。我和父亲也很疲累,在驾驶室里睡意昏沉,我根本没心思去细看这座即将成为我新的居住地的城市风景。烈日炙烤下的乌的市正在午睡,街道两旁的房屋萎缩,躲藏在法国梧桐树荫下。日头毒辣,这场午睡虚弱不堪。热风打着呼哨乱窜,到处都响着无病呻吟的声音。父亲打起精神,点燃两支香烟,一支递给正在手握方向盘,努力辨别方向的蒋师傅,一支叼在自己嘴边。他骂完狗日的天气后,担忧起闷在后面车厢的那三只母鸡来:“咋个没听到声音了呢?不会死了吧?”蒋师傅是父亲单位的职工,这趟长途搬家,单位无偿提供公车和司机,也是单位对父亲这位老职工发放的最后福利了。蒋师傅是我们家常客。一路上,父亲和蒋师傅轮换着开车。弯弯曲曲的盘山路,一会儿云里,一会儿雾里,还有说有笑的。父亲和蒋师傅把这辆老掉牙的解放牌汽车开得朝气蓬勃。

“罗工,单位之前答应你的住房全部分配完了,只好委屈你们暂时住在第一招待所。所里的全部开销由单位承担。第二批职工住房已经修到四层,很快就完工。至于小孩的转学问题嘛,办公室的同志也正在联系几家教学质量好的学校,请谅解啊,困难是暂时的,罗工。”

前来迎接的乌的市运输公司办公室吴副主任满脸堆笑,从我们的车刚在招待所门前停稳,吴副主任就满头大汗地跑步上前,握手、寒暄、敬烟、赔礼一气呵成,让倍感失望的父亲无法发作。不久前说好已经办妥的住房啊小孩转学啊,看来都是扯淡。人家称呼你罗工,那是客气话,你不过是个玩方向盘玩得好,修车有两把刷子的师傅。父亲是个明白人。既来之则安之吧,只好先住下来再说了。我听完这个笑咪咪胖乎乎的吴伯伯的话,马上就高兴起来了。我压根就不想去上学,能住在招待所里又有何不好?

招待所共三层,灰墙青瓦。也许叫爬山虎,也许叫喇叭花的灰不溜秋的藤蔓植物爬附在右侧的墙面上。裸露着的墙面是斑驳的,如同皮肤病患者身体上的癣。楼顶凸起的灰色脊上肃立着五六只鸽子,呈横向排列,不叫不嚷,不知它们站了多久,看样子好像在观察我们这伙新来的客人。招待所是木质结构的老楼,梯子和扶手上的红漆早已掉光,踩上去就乱响一气。我打量着眼前的招待所,拿些份量轻巧的东西,跑上跑下。

一想到我将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就对招待所油然感到亲切。可那三只母鸡比起我来就差远了,它们倒是都活着,蔫头耷脑的。其中一只比较严重,不知是晕车还是中暑,对我倒进食槽里的包谷和凉水不屑一顾。父亲当即对这只不争气的母鸡判决了死刑:“一会儿把东西搬完,把它宰了黄焖,我来弄,老蒋辛苦,晚上我们兄弟边吹边吃哈。”讲这话时,父亲并未看吴副主任一眼,只是梗着脖子,和大家一道朝招待所三楼来回搬东西。

309室的门大开着,这将是我和父亲在乌的市的临时寓所。

我想说说父亲弄的这顿晚餐,这顿在乌的市吃的第一顿晚餐让我至今难忘。黄焖鸡、凉拌莴笋木耳、油炸花生米、农家炒洋芋、三鲜汤。你知道的,按照传统做法,母鸡是拿来炖的,公鸡才拿来黄焖。但父亲硬是把母鸡黄焖得满楼飘香,连隔壁楼房的一条宠物狗都被勾引了过来。围在桌边的吴副主任、蒋师傅、招待所杨所长对父亲的厨艺赞不绝口,尤其认为在锅底放黄豆是值得推广的烹调创意。我和大家一样吃得眉飞色舞,看来母亲时常嘲讽父亲是个只会吃干饭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三杯下肚,吴副主任抹着唇边的残酒,一再为单位的失信而道歉,说明天一定要为我们接风洗尘。杨所长也很爽快地同意我们在房间里喂养剩下的那两只下蛋母鸡,还说以前也有旅客在房间里养过鸽子,没事的,有人提意见的话,他负责摆平。父亲很高兴,不停地朝嘴巴里扔焦黄干香的黄豆,往喉咙里倒后劲十足的包谷酒,一扫旅途的疲劳和对接收单位的不满。

吃着喝着,父亲一拍脑门,说怎么就忘了给母亲打个报平安的电话呢?说完起身去值班室,我紧随其后。

在这次搬家的头一天,母亲交代了我一项重要任务:监视父亲的行动,并及时向她汇报。这让我左右为难,我不敢背叛父亲,又不想得罪母亲。我早就想好,对于父亲在乌的市的一举一动,我将选择无关紧要的向母亲汇报。因为现在我跟父亲过日子,而妹妹天丽跟母亲过日子。母亲远在六百公里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凡事还得依靠父亲。

这一点我很清楚。

“下午刚到的……怕你不方便……哦,药我带来了,是偏方,说是很管用的……明天一早就让人给你带去……你放心……既然来了……”。

父亲的声音若隐若现,如同一条瘦弱的河流穿行在浓雾弥漫的山谷中。值班室的门半掩半闭。这个热浪袭人的夜晚,让我差点产生错觉,值班室里正在打电话的男人难道真是我的父亲罗家宽?他在和谁说话呢?

难道母亲的猜测真的没错:父亲的这次搬家是一次蓄谋已久的出轨?

如果你是我的邻居,你肯定知道我母亲给我父亲取的外号:“老流氓”和“骚骨头”。

当然这两个外号只是在他们吵架时使用,平时的话,母亲称呼父亲为老罗和家宽。我八岁妹妹六岁时,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父亲和母亲离了婚。起因是父亲和来厂里学习的一个女学徒非法同居。这是父亲为自己的第一次出轨付出的代价。姑妈为此事特意前来征求我和妹妹的意见,实际上是想充分发挥我们作为子女的影响力,挽救一桩行将就木的婚姻。我说:“我没意见,那是你们大人的事情。”我这么一说完,就发现姑妈和母亲脸上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而父亲则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在子女抚养问题上,母亲坚持我和妹妹跟她住。母亲恨得牙痒痒:“让老流氓一个人去外面骚。你们跟他是得不到一顿饱饭吃的。”姑妈调解失败,看着我们摇头叹息。

父亲的单位是县运输公司汽修厂。最初,人家叫他小罗或罗家宽,后来资历老了,技术过硬了,人家都叫他老罗或罗工。父亲既会开车也会修车。跑长途客运的时候,我和妹妹经常可以享受到来自其他地方的美味食品,花生牛轧奶糖、干板鸭、波波糖、糯米黄糕粑。不管再怎么疲累,父亲的车只要不着急归队,就会直接开到楼前的操场,故意按响喇叭,那是有节奏的三长一短三长,一听这种特殊的声响,不光是我和妹妹从屋里冲出来,还有家属楼的其他小伙伴也是闻风而动。我们坐上父亲的车,我当总指挥,妹妹当售票员,小伙伴们乖乖坐着。我们在操场上兜风,风声呼啸,从我们童年的耳畔掠过。父亲的车上,除了食品就是图书杂志。厂里其他师傅的车上,不是成打的二锅头就是干硬的馒头和榨菜,有的人甚至将避孕套放在靠垫里,方便随时取用。在我八岁前的日子里,父亲对蒋师傅们抽烟打牌喝酒玩女人,一直都是嗤之以鼻,他只管专心把车开好修好,然后回家看电视喝茶逗我和妹妹玩。

这让父亲显得另类,蒋师傅们时常拿父亲来嘲弄,说是总有一天会让父亲去嫖一次赌一次,破了父亲的金身。

1979年11月21日。那天雨大,路上湿滑,乱风吹得天昏地暗。父亲正行驶在湖南新晃返回瓮中的路上,视野模糊中,父亲发觉有黑影在车前晃动,下意识地踩刹车,打转方向。但还是将一个正赶路的老乡挂倒在车轮下。父亲的车也一头撞到路边的一棵大树上。那个老乡经过抢救活了过来,父亲像个龟孙子似的在医院侍候伤者。一车乘客受了惊吓,在厂里闹腾了好一阵子。钱赔了一大笔,人的精神气好像也赔进去了。父亲受到他职业生涯里第一次处分。这起事故处理完毕后,巨大的阴影长久地遗留在了父亲心中。他常常念叨,真没想到自己这样一辈子小心谨慎的人,也会把人撞到。人的命真他妈的不值钱啊,就差那么一公分,唉。

在受到停职处罚的那段时间里,我们感到父亲身上正在发生变化。他开始喝酒抽烟骂流氓话和蒋师傅们打成一片。母亲在例行检查父亲是否藏私房钱时,发现他的裤兜里放着12只装的一盒避孕套。父亲敢作敢当,承认是去宾馆嫖娼了,而且不只一次。“那又怎么样呢?队上的人不是个个都去搞吗?”父亲的辩解理直气壮,好像男人们去嫖娼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母亲将他拒之门外,认为如此就能让父亲迷途知返,却不料其实是将父亲进一步推向了门外。父亲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回家,母亲沉不住气了,四下一打听,才得知父亲已和一个女学徒住在了一起,过起了自己的二人世界。母亲一时想不明白,存折在自己手里,父亲又是从哪儿得到的非法活动经费?和蒋师傅的媳妇一分析,就明白父亲除了将工资如数上交外,还偷偷摸摸地接一些修车的私活,这部分收入自然就成为他的活钱。

到现在我都认为,父亲的第一次出轨,是为了缓解那次车祸的后遗症,也是为了和厂里的其他男人接轨,和所处的环境一个鼻孔出气。他和那个女学徒谈不上什么感情。也许上了几回床后,想撤退,却发现回家的路被断了,这才索性将出轨进行到底。

父亲和母亲的离婚改变了我们全家的生活轨道。最重要的是母亲戒了赌和酒。这真是离婚带来的意外收获。原先母亲是我们这个街区著名的赌鬼和酒鬼,之所以著名,大抵是因为她的赌品和酒品都为人称道吧。母亲赌博从来都是牌桌上清,即使是将口袋里的钱全部输光了,一时半会付不清其他人的钱,她也不会下桌,而是叼上根香烟,喷出口烟圈,冲开麻将馆的男人说:“刘鼓眼,麻烦喊我们家天亮和天丽来。”刘鼓眼就把眼睛鼓成了两枚铜钱:“喊两个娃娃来搞啥子名堂?搬救兵喊你家老罗,搬钱的话喊我就行了嘛。不用还,一百块钱和我睡一盘,划得着不?”

母亲呸一声,将香烟屁股扔在刘鼓眼脸上:“瞧你那烂样,赚两臭钱就开始学会放屁了?!”

我和妹妹的主要任务是负责将家里的备用金取出一部分,火速赶到麻将馆交给母亲去付清牌桌上的赌债,如果不够,就得跑到父亲那儿去要钱了。母亲喝酒的理由层出不穷,赌博输了要喝赢了也要喝,喝过后全身通红,发着亮光,像一只被开水煮得熟透的龙虾。但她从来不在外面过夜,哪怕醉得不省人事,她也晓得要爬回家。现在我和妹妹跟母亲单独过日子后,母亲拒绝了众多麻友的召唤,离酒瓶子也越来越远了。她把日子过得精打细算,锱铢必较。她每天守候到下午6点之后去菜市场,专门收罗商贩们剩下的处理的菜啊肉啊,回家后她向我们展示提袋里的物品,总是对自己沾了便宜而沾沾自喜。母亲作为一个贤妻良母赢得同事邻居朋友们的一致赞扬。

与此同时,父亲在出轨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继女学徒后,父亲走马灯似的轮换着不同类型的女人:长途客运车女售票员、某乡镇路边店的女服务员、本县街区烟酒小卖部老板娘等等。屁大点个瓮中县城到处流传着父亲混乱不堪的风流韵事。一会儿人们在说父亲跟女售票员在宾馆床上厮混,被女学徒等人捉奸在床,一会儿人们又在说父亲带着女服务员去湖南张家界游山玩水,被一路跟踪而来的女售票员逮个正着,一会儿人们又开始说父亲和老板娘在小卖部里饮酒作乐,被女服务员领着几个兄弟姐妹破门而入一顿暴打。

父亲的出轨行为带有浓烈的表演性质,让旁观者们既冷嘲热讽又羡慕忌妒。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有人说汽修厂的罗家宽又搬家了,那么也就意味着罗家宽又出轨了,反之亦然。父亲不再是那个叫做罗家宽的已婚中年男人,而是那个外号叫做“老流氓”和“骚骨头”的陌生男人。

住进乌的市第一招待所的第一夜,我除了听到父亲熟悉的鼾声,还听到了成群的鸽子低沉的叫声。

“就在我们的头顶上,一晚上它们都在不停地叫。咕咕咕咕的,好像成群结队的在开会。”我告诉第二天早上从宿醉中醒来的父亲。父亲脸没洗牙没刷就到阳台上去察看。那两只母鸡经过一夜休整,脸上已泛出红光,吃得腮帮子鼓鼓的,估计不久就会边唱歌边下蛋了。在三楼的隔热层空间,正不断有鸽子昂头挺胸地踱出来,和我们打个照面后,扑棱棱地陆续起飞,在空中逐渐形成鸽群,稍作盘旋,便开始一天的首场飞行表演。毫无疑问,三楼的隔热层就是鸽子们的老窝。父亲踩在凳子上仔细观察了一会儿隔热层,用一根晾衣杆慢慢掏出来四枚晶莹如玉的鸽子蛋。他眨着眼睛笑嘻嘻地对我说:“看我给你变个小魔术,老母鸡下小鸽子。”然后找来两枚鸡蛋和这四枚鸽子蛋一起放在一条旧毛巾上,再揭开鸡笼,轻轻地放进去。我不相信母鸡会去孵鸽子蛋,但父亲相信,父亲认为自己是个生活作风方面出轨的人,跟他一起生活多年的两只母鸡至少在工作作风方面也是可以出轨的。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就在我们逐渐安顿下来后,母鸡很争气地孵出了三只小鸽子和一只小鸡,而第四枚鸽子蛋成为哑蛋,被母鸡一脚踢出鸡笼。

就这样,在乌的市,我和父亲将要重新开始生活的地方,我们不仅拥有了两只会下蛋的母鸡,还开始培育三只呱呱坠地的幼鸽。

我在乌的市的新生活没什么好说的。不好意思,我不是个好学生。错过了新学期,加上学习基础差,我只好勉强通过关系插班进入乌的市三中初二年级。我很想念远在瓮中县的母亲和妹妹还有县城的街头巷尾从小一块长大的伙伴们。这次随父搬家,或许只是父亲的一厢情愿?我所有的时间几乎都花在那三只正在成长的鸽子身上了,书包里装着的除了几本很少翻阅的课本外,就是那本我从地摊上买来的《养鸽指南》。我对自己即将成为一名养鸽专家深信不疑。

父亲行踪诡秘。

他早出晚归,焦躁不安。好像是被什么人或事纠缠住了,深陷其中又无力挣扎。出了那次车祸后,他不再开车,但他修车的技艺越发高超。这次能顺利调到乌的市运输公司,单位上也是看重他修车的技艺。他经常很晚回到招待所,提着一包东西,是些什么拔了刺的仙人掌、老姜的皮、红豆杉树皮、捣成肉泥的蚯蚓、老井边上的青苔等等。他说这些东西都是救命的药。至于救什么人的命他不讲,从他每次在值班室里跟人打电话的语调和内容上,我猜测父亲要救的这个人肯定是个女人,是个跟父亲关系很不一般的女人。直觉告诉我,早晚我会和这个女人见面的。

父亲的这些异常行为,我摘要向母亲作了报告。电话那头长久不做声,未了,听见母亲像个京剧演员似的拖着花腔叹道:“人……啊……人!”这好像不是母亲的风格,我不知道母亲和妹妹什么时候能过来跟我们团圆,或许是母亲暂时不想和我们见面?

我在各门功课上的表现实在是一塌糊涂,对于能否高中毕业我都不抱任何信心,上课如同梦游。但在培育鸽子方面,我所表现出来的才华与天赋让父亲和周围的所有人都刮目相看。按照《养鸽指南》上面传授的方法,我从鸽子出生那天就开始训练。说起来其实也简单,就是条件反射训练。在鸽子进食和起飞以及鸽子归巢几个重要环节上,我反复吹几种不同的口哨。久而久之,这三只小鸽子被我训练得掌控自如。我嘬起嘴唇吹出不同哨音,这三只鸽子不管是正在和房檐上邂逅的其他异性鸽子谈情说爱,或者是准备跟随其他鸽群一同去远方旅游,只要一听到我的哨音,它们就会抛弃一切诱惑,立马向我飞来。它们停栖在我的肩上、臂上和头上,发出亲切的叫唤。我回报它们的是逐一热吻和黄豆、包谷。父亲每每看到我和鸽子们亲热的场景,他就会感叹:“真像啊,怎么会这样呢?看见天亮这样子,他们应该会很高兴了吧?”我听不懂父亲在说些什么,我只知道父亲对于饲养动物是没有任何天赋可言的。父亲有一天突然对我说:“你现在训练鸽子到这种地步,不简单啊。但也只是把它们变成了宠物,比起马弟的飞鸽传书来那真是小儿科了。”

这话让我更加不明所以,谁是马弟?飞鸽传书又是怎么回事?

1983年11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父亲让我提了两瓶酒和一盒糕点,并吩咐我将一只最强壮的瓦灰色鸽子用手帕轻轻捆扎好。他呢,则换了身崭新的套装,头发胡子修剪得齐整,拎着个塑料袋,我打开看了,是许多条在水里蠕动的软体虫,父亲告诉我是蚂蟥,他说:“今天我们去猫洞监狱看个病人,顺便给你介绍认识一位养鸽子的高手。”我不知道这个星期六是个什么日子,反正和往常不一般。看父亲这个出门的阵势,好像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发生。

那天下午,我们坐上前往郊区的客车后,父亲显得激动不安,反复叮嘱我要把那只鸽子拿好。

11月的阳光很是柔和,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喜气洋洋的,大家好像都是去走亲访友一样。

走过一段长长的乡间道路,客车停在了一道山坡上。朝坡下俯瞰,只见一片形同锅底的山地上,七八栋红砖房整齐划一地排列成正方形。装载着煤块的卡车从坡下不断驶来。往下面走去,就见到一座岗楼,有军人荷枪站岗。一些穿着蓝底白条纹囚服的人散在四处,另一些身着武警制服和警察制服的人在一旁走动。这就是猫洞监狱,羁押着四百多名犯人,这些犯人劳动改造的主要内容是挖煤。猫洞这片山地属喀斯特地貌,有许多溶洞,早年间政府打算开发旅游业,引进了几家企业,都声势浩大地开业,不了了之地夭折。猫洞盛产煤炭,且煤质很好。大多运往邻近的广西、湖南和四川等地。

在几栋平房间七拐八弯,我和父亲找到了其中的一栋家属楼。一单元一楼右侧的门开后,出来一位披着警服的男人,中等身材,花白头发,眯缝着一对水泡眼,全身散发着浓重的烟草味,要不是披着件皱巴巴的警服,一准会让人误以为是个在麻将馆里熬夜赌博的人。“叫马弟叔叔。”父亲按着我的右肩说。这个叫马弟的男人很勉强地接过父亲递过去的酒瓶和糕点,脸上露出厌烦的表情让我们进了屋。但是当看到我手上拿着的那只鸽子时,马弟的两眼就放出了光。他握着鸽子左右端详,对鸽子眼睛吹口气,嘴里模仿鸽子发出咕咕咕的声音,说:“鹰眼鸽,好,好。”父亲往前推了我一把:“是天亮养的,还会很多名堂呢,等会儿表演哈。”马弟又看着我说:“天亮,好,好。”父亲将装有蚂蟥的塑料袋扬了扬,样子有点讨好地对马弟说:“有个苗医开的方子,说是蚂蟥管用,我在乡下找了好久,你看。”马弟乜斜着水泡眼,满脸鄙夷:“前几回你拿来的红豆杉皮和仙人掌都还没用完,也没啥子效果嘛。要讲,你自己去跟她讲。对,里屋左边。一直走。”堂屋剩下我和马弟。父亲独自走向里屋,脚步有点迫不及待,仿佛是去赴一个期待已久的约会。

马弟上下打量着我,详细询问我是如何训练鸽子的。

我问他:“我爸爸说你会飞鸽传书,你能不能教我?”他笑起来,露出一口烟熏黄牙:“看来老罗是有备而来啊。又想看老相好,又想拜师学艺。想得真他妈美。”他让我跟他出门,随手从门边的电饭锅里抓了坨剩饭,扔进嘴里嚼。站在门口,马弟将我那只鸽子身上捆缚的手帕解开,轻轻抚弄鸽羽,嘴对嘴地给鸽子喂食口里嚼烂的剩饭。鸽子开始极不情愿,不知马弟叽哩咕噜地说了些啥。鸽子便乖顺地闭着眼睛享受他口中的饭食。吃完,马弟从身后抄起一把剪刀,瞅准鸽子展开的羽毛,几下子就剪去了一圈。然后他把鸽子扔在面前的空地,鸽子以为自己自由了,想飞,却原地打转扑腾,暂时失去了飞翔的功能。马弟举起双手罩在嘴上,朝头顶发出几声奇怪的呼叫。就看见数十来只灰的蓝的鸽子从天而降,好像天空中一大片厚重的乌云突然坠落人间。乌云落地后,看见我那只被剪短羽毛的瓦灰鸽子,一惊一愣,变成稀薄一片,少顷,便恢复秩序,将剪毛鸽厚重地包围,用鸽语聊天交流。马弟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包谷,撒在地上给鸽子吃。对傻站在一旁的我说:“你这只鸽子是鹰眼,基因好,和我从前喂的那只很像。放我这混个把月,就可以飞鸽传书了。”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他看着正在争食的鸽子对我说:“你马弟叔叔以前还喂得有猫啊狗啊斗鸡啊,七七八八的好些动物,要不是为了照顾春馨阿姨,这儿都快成动物园了。”马弟对父亲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怎么样?看见春馨变成这样子你满意了吧?”

我万万没有想到,会在乌的市猫洞监狱看见传说中父亲的老相好、小老婆、狐狸精——何春馨——父亲让我称呼为春馨阿姨的女人。

现在,这个和父亲曾经有过一段婚姻生活的县城西施,这个让母亲发誓不共戴天的风骚女人,这个我从未见面又突然离开父亲的神秘女人,像一具化着简陋的舞台妆的木乃伊,躺倒在床上,眼窝沉陷,形销骨立,头上戴着顶白色布帽,估计是为了遮掩自己的光头。有股屎尿混杂在一起的臭味把里屋闷得满满的,让人忍不住想呕。春馨阿姨得的是肝癌,晚期。所有治疗手段都几乎用尽,包括眼下正在使用的父亲带来的民间治癌偏方。医生预计还有不到一个半月的时间,只好回家等死。

父亲拉我站在床边,挓挲着双手,对何春馨说:“这是天亮,一晃眼都12岁了。书读不好,养鸽子在行。嘿,这一点和老马像。有共同语言。”马弟笑了笑,脸色不那么僵硬生疏了,似乎接受了父亲和我的存在。我听见春馨阿姨微弱的声音:“你们来了我就不害怕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舍不得离开你们。”说完这些,她仿佛耗尽了全身的精气神,连黄色的眼珠都没有力气再转动了。

这天的晚饭,我和父亲还有马弟叔叔在堂屋吃。一斤包谷烧下肚后,先前的尴尬气氛慢慢稀释化解。其间,父亲和马弟叔叔分别进入里屋,呆了十分钟左右,出来后脸上均有泪痕。

母亲对于我和父亲的这次猫洞监狱之行,似乎了如指掌。我向她报告见到了春馨阿姨和马弟叔叔后也若无其事。母亲只是莫名其妙地说了句:“看来你爸只有这样做了才心安啊。”母亲过于平淡的反应让我感到作为一名情报员的碌碌无为。

责任编辑 刘永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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