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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 息

2017-11-13中篇小说梁志玲

广西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黄玉姑妈

中篇小说·梁志玲/著

这是个中年女人,她在倒退走,顺着白色的球场边线一遍遍走着,手也伴随着做伸展。因为手臂齐肩扩张,莫小蔺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肚腩的弧度,还有蝙蝠臂下坠的赘肉。这蝙蝠臂说得好听点是美容院里打出的广告叫蝴蝶臂,精准减肥十天可减蝴蝶臂,说的就是这样的手臂。莫小蔺可以猜测这是一个退休的女人,因为这时候是上班时间,另外这个女人可能还有腰椎间盘突出之类的病症,倒退走正好是治疗这个的。莫小蔺之所以知道倒退走可以治疗腰椎间盘突出是因为她的姑妈患有这样的病。

莫小蔺靠在窗口往外默默打量蝙蝠臂女人,她和这个女人一样是闲的。但是莫小蔺不敢光明正大地闲着。她已经辞职三个月了。之前莫小蔺在一个日渐没落的社区文化站工作,陪一帮反季节蔬菜似的、大红大绿的七十多岁的老头老太婆玩过家家。比如一场土司婚礼的仪式,反季节蔬菜们都能乐此不疲地一天演上八次。满脸皱纹的老头老太涂着惨白的粉,虽然是以红色为基调,但是腐朽的气息是遮挡不住的,倒令人想起阴婚。她负责写点小戏小品,也就是写完了以后谁都可以根据角色、舞台布置的需要在她的文字上做二度三度甚至四度五度创作,最后把莫小蔺的初稿给创作没了。几度春秋下来,她倒无所谓,她得给二度三度甚至四度五度创作腾出空间不能写得太满,既然是蓝图,谁爱在上面涂什么颜色都行。一会儿是宣传计生,一会儿是宣传禁毒,一会儿是宣传城乡清洁工程,有了套路倒是写得熟门熟路。只是有点乏味,和工厂的流水线差不多。莫小蔺心里辞职的事偶尔也冒了出来,因为她只是一个没入编的工作人员,清贫。她只是需要一个助力,一个契机。

契机来了。那天莫小蔺被男人扇了一巴掌,半边脸都肿了,半月不好去上班,等去上班时,发现被扣了一千元。莫小蔺在男人那里受的气还没有缓过来,看着被扣的钱,冷冷地说:拿吧拿吧,拿够了没有?不够今晚十二点我再烧给你们。我——不——干——了。

于是莫小蔺现在暂时的名头叫作自由撰稿人。因为地方报纸还给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专栏,写些地方小吃之类的东西,比如屈头鸭的吃法、山黄皮焖鱼、假蒌包菜、酸粥、越式卷筒粉等的来龙去脉,牵强附会一些传说以示文化底蕴之类。她用投稿软件弄个一稿多投,天女散花一样飞到全国各地副刊的邮箱,拣点小钱,积少成多,对付着日常开支。所以这个时候的莫小蔺看起来可以以采风的名义四处溜达,但是就是不能在那个小球场溜达,这样会有热心肠的居委会大妈以关心的名义刺探她的隐情。莫小蔺的隐情无非就是婚姻和工作,还能有啥?

想到姑妈,莫小蔺觉得她应该去看看姑妈了。和姑妈最近一次联系是半年前了,姑妈在电话里说,腰又胀疼了,就是半夜也得起来走走,在门前走,倒退走,忍着疼走,不走更加不行,腿都萎缩了。

莫小蔺敷衍地说:那就走呗,反正你也睡不着。

姑妈说:你忙吗?

莫小蔺巴不得她问这么一句,赶紧说:忙啊,我挂了。

半年前的莫小蔺在忙着纠结是不是离婚的事情,她知道姑妈这样试探问忙不忙,是充满期待地希望她不忙,不忙了就去看看她。

莫小蔺终于不忙了。可以悠闲地把胡萝卜慢慢削皮切丝,捻起丝一根根丢进锅里下油炒,倒出,再慢慢熬粥。她挑着最耗时间的做法熬着粥,她守在粥锅前,等着水里冒出第一个虾眼水泡,然后慢慢抹去扑哧淌下的第一滴米浆水,再慢慢把胡萝卜丝一根根丢进锅里熬粥。时间多得无法挥霍掉。甚至晚上的时候,莫小蔺还点燃了那种叫华力的蚊香片,捏着冒烟的蚊香片,在明亮的客厅挥着熏着,听着蚊子掉落的声音然后她跪在地板上掐死一只只还在动弹的蚊子。地板上一点一点地印着污秽的血迹,她可以听见蚊子饱吸血的肚子在她的指腹按压下发出轻微的破裂声,像她身上的细胞在破裂,然后她的泪水就下来了。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属于她的那个细胞破裂了。现在的她是一个辞职离婚的女人。

在捡行李的时候,莫小蔺突然觉得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比如卧室的大灯坏了好久了,只能靠床头灯照明;洗手台下面的水管接口老是漏水,只能缠了块毛巾引到水盆接着;客厅的中式吊灯有一角倾斜了需要重新固定;阳台放拖把的地方因为没有涂过防水层透水到隔墙的客厅一角,正在大片大片地掉墙皮——是的,这些她都需要做,她想做,但是做不了。请人?活太小,没人肯做。她得承认男女有别。这些她都当华衣上的虱子了。实在没办法了,为了处理不掉的虱子,她丢掉华衣。

把门关上时,她觉得她暂时丢掉了华衣。回家。回姑妈那里。是的,她把姑妈那里当成家的。

从壶城回太平镇的绿皮火车还运营着。很多年前莫小蔺是坐着绿皮火车来到姑妈家的。莫小蔺想起自己第一次坐绿皮火车。那时候是六岁吧。今天的绿皮火车和自己第一次坐的时候没多大区别。在哐啷哐啷声中,莫小蔺犯起了困,迷糊中,她好像看见自己的母亲就坐在对面,满面愁苦,她很罕见地递给了莫小蔺一个大大的白糖饼。莫小蔺像只小老鼠贪婪地啃啮着,白糖粒簌簌落在肮脏的火车茶几上。末了,莫小蔺还用手指蘸了口水一粒一粒地把白糖粘起来送到嘴里吮。每吮一粒,她就下意识地看一下母亲。母亲怜爱,眼里泛着光。像是鼓励,莫小蔺得到了鼓励,干脆伸出舌头舔起茶几上的白糖粒。

小蔺,别——

莫小蔺抬起头,看见母亲一脸的泪水。她把莫小蔺抱过来,说:别吃,脏。

莫小蔺要挣脱母亲,因为茶几上还有几颗白糖粒。她一年都没得吃过这样的饼了,只有上一次姑妈来的时候,她才得吃过一次,这好像是大城市的珍贵食物。不过那时候家里气氛很怪异,来家里的人的手臂上都绑了白带子,父亲躺在地上睡懒觉,谁都不去叫他起床。父亲睡得很整齐,像人立正后平放在床上,好久都不换个姿势。平时父亲都是蜷着睡的,有时候还把莫小蔺蜷在怀里。莫小蔺在兴高采烈地跑来跑去。就是这个时候,姑妈塞给她一个饼,她抱着和自己脸盘一样大的饼被哄去了另一间房,她在那间房里专心致志享受这个世界最美味的饼——白糖饼。

母亲把她抱得更紧了,她自言自语说:小蔺,我们去姑妈家,姑妈家有好多白糖饼,蔺蔺喜欢姑妈家吗?

莫小蔺说:喜欢。

母亲说:喜欢就好。以后你会一直有白糖饼吃的。

莫小蔺的姑妈在太平镇开着杂货铺,一直吃白糖饼也不是没有理由的。莫小蔺穿过青石板街来到了铺里,抬头从下往上看,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摆在柜子上,油、酱油、食醋、酒的大肚罐挤挤挨挨排了一溜。等莫小蔺的目光从这些瓶瓶罐罐挪开时,母亲和姑妈已经说完话了,脸色不是很好。

母亲转过身,说:小蔺,来,妈妈抱一下。

母亲抱了很久,久得莫小蔺都死命撑开她了,她不习惯。母亲把口水涂在她脸上,像舔舐糖一样,也像春节时贴春联涂糨糊。母亲似乎想在她脸上永久贴下什么。母亲很少抱她的,今天就抱了两次,太多了,还把脸弄得黏黏腻腻,真的不习惯。她用手背用力擦拭掉口水。

母亲走了。这是莫小蔺母女之间的最后一抱。

姑妈照例塞给莫小蔺一个白糖饼。姑妈坐在高脚凳上,看着这个小人儿吃,然后她说:白糖饼也不是天天都能吃的哦,就像卖菜的都是吃菜脚的。

然后姑妈问了一个问题:喜欢白糖饼还是喜欢你妈妈?

莫小蔺抬起头,饼已经啃食了大半了,姑妈问的不是时候。莫小蔺说:妈妈。

姑妈叹了一口气:喜欢也没用啊,天知道你妈妈喜欢不喜欢你了。莫小蔺就这样在太平镇住了下来。妈妈也真的不再来了。

莫小蔺到达太平镇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也不知道中国有多少个地名是用“太平”来命名的,俗气而又稳妥的名字。太平镇的石板街坑坑洼洼。墙头长满仙人掌的土墙摇摇欲坠。老街作为曾经的古镇,属于文物,在进入保护程序之前,在获得专项资金维护之前,老街就像重症监护室里的患者得保持它的奄奄一息,否则怎么对得起文化遗产中的“遗产”两个字呢?现在那些房子既不能拆了重建也不能马上被维护,苟延残喘。偶尔从墙头探出来的一枝鸡蛋花,鹅黄,多多少少维持了小镇的一点生气。莫小蔺的拖杆行李箱碾过石板街,发出咕噜咕噜刺耳的声音。那些声音穿过土墙碰上仙人掌的刺,又窜到了远方。所谓远方是包围住太平镇的那些楼房。远处的楼房写着诸如“圣展大厦”、“华联超市”之类的字样。老街更像是那些大厦身后拖的影子。

莫小蔺在姑妈的平房前站住,门口的石敢当还在痴痴望向对岸。马扎旁的石板凳搁着大大小小的鞋垫婴儿肚兜。姑妈已经不开杂货店了,就挑个针头线脑度日。姑妈抬起头,惊喜地哎了一声,望向莫小蔺的身后。莫小蔺连忙说:别看了,就我一个人。姑妈哎了一声,低头掩饰失望。

晚饭后,莫小蔺陪着姑妈在石板街上走了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姑妈矮了莫小蔺一个头。看起来姑妈气色不好,走几步就很疲惫,还捂着心窝。但是她还是兴致很好,说:走,我们难得一起走。

在码头,姑妈说:喏,那时候,你一生气就爱来这里坐。

莫小蔺说:我没有生气,我在想我妈妈。

姑妈说:有你在,她不好再嫁人,你别恨她。你爸死得早,治病又花光了钱。

莫小蔺想问母亲现在在哪里,不知道为什么舌头转了几转还是没问,因为在此之前她哭闹问过无数次。姑妈也就无数次恶狠狠地说:翅膀硬了想飞了,我真是养个白眼狼。

回来时她们走过了长长的老街,看着老榕树的根把城墙网一样裹住。风从背后的码头吹来,把姑妈花白的头发从后脑吹向脸部,于是那张沧桑的老脸也和古城墙一样落入时间之网里。她们最终都是被时间捕猎。

那天晚上,姑妈出了一身汗,感冒了,然后发烧,咳嗽起来。莫小蔺带她去了医院。结果是肺癌晚期。莫小蔺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不就是一个感冒吗?我一回来就是这样,难道我是催命的啊?

姑妈坚持回到她古镇的平房。现在能够陪姑妈的就是莫小蔺一个人了。姑妈是孤身无儿无女,是她当初收养了莫小蔺。

莫小蔺被迫面对死亡。除了死,其他都是闲事了。姑妈整夜咳嗽呕吐呼呼喘气。她可怜巴巴地望着莫小蔺,她说:陪我,别走。莫小蔺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她知道自己曾经也拥有这样的目光,在男人离开她,坐上新欢的小车时,她曾经使用这样的目光,可是他根本不和她对视,她曾经浪费这样的挽留的目光。此刻她迎上去,接住姑妈的目光,她说:我不走,就在这。

姑妈说:你不白陪我的。我有钱。

莫小蔺说:什么白不白啊?我是你养的啊。

姑妈说:你不记恨我说过你是养不熟的狗吗?

莫小蔺愣了一下:没有啊,你没说过。

姑妈说:你到墙角那个酱油缸里,那里有一个盒子, 你拿出来。

莫小蔺依言从黑乎乎的酱油缸掏出了一个盒子。姑妈用干瘦的手打开,撩开白扣布,是一张发黄的纸,隐约透着方方正正的红色印油。

姑妈说:你不会白陪我的,那是这老房子的房契,等这里拆迁了,都是你的。看在钱的分上你得送我一程。脸瘦成核桃的姑妈看着莫小蔺。

姑妈只相信钱。莫小蔺按住她冰冷的手,含泪点点头。

姑妈说:人还是得靠钱。她无形中认为莫小蔺已经看在钱的分上了。

莫小蔺心里面是很害怕待在这间老旧的房子的,但是她已经点了头。灯得整夜开着,墙角的蛐蛐轻捷弹跳着,浓重的中药味熏得蚊子都无影无踪了。门得开着,这条老街没啥小偷,狗倒是很多,莫小蔺不但希望人来串门也希望狗来串门。莫小蔺第二次如此真实地面对死亡。第一次是父亲的去世,但是她因为年幼并没有入脑。

街头的草药铺还开,破破烂烂,也只有这条老街的人知道那里是草药铺。开药铺的老头目光浑浊。老头从一大堆抽屉中抬起头递过药包,说:喝下去就不痛了。

莫小蔺拎着轻飘飘的几包药。她知道那些药确实喝下去就不痛了,无非就是罂粟壳罢了。所有的人对姑妈的要求也只是不痛就行了。

等死的日子是难熬的。莫小蔺在知道姑妈去日不多时开始是震惊怜悯的,等变成常态时,她的心绪是飘忽的,她不知道她要在这间老屋耗多久。姑妈尿急时还能挣扎起来,哆哆嗦嗦猫在床头的尿桶上窸窸窣窣小便,只是需要莫小蔺帮拉下裤头,末了还要帮她拉上去。中药味和尿臊味互相杂糅。莫小蔺想吐。再大的怜悯都抵不住对死亡的恐惧和厌恶。

白天,她有时候盯着姑妈的胸前,迷糊中感觉那里不再起伏,可又不敢把手放在她鼻子前,直到她喉咙咕噜了一下,莫小蔺的心才落下了。可是她又何尝不希望有个彻底呢?她怕的是夜晚,夜里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声音,好像死神在和姑妈商量上路的日子,窃窃私语。老鼠从瓦楞窜过,好像去通风报信拉来阴兵阴将。莫小蔺害怕自己也阴差阳错被拉走。

她不得不考虑后事,但是她不知道问谁。隔壁的阿婶隔着墙头的仙人掌也问过一两句诸如好点了没有,但是没问怎么处理。

再次去草药铺时,草药老头说了:看来没几天了。人都得一辈子了。莫小蔺说:是吗?草药老头说:到时候你过来告诉一声,这条街有专门处理事情的土婆,钱备好。

莫小蔺感激地点头。临走莫小蔺又顿住脚,吞吞吐吐地说:能不能让土婆陪我姑妈一程?我——我有点怕——晚上——

草药老头面无表情:应该可以吧,备好钱。

莫小蔺见到了土婆,很壮实的一个人,面色黧黑。土婆说:一个月两千吧。莫小蔺心里算了算,医生说姑妈最多能挨三个月,那就是六千,不小的一笔数,好在莫小蔺在离职前给自己备了三万元,先垫着吧。莫小蔺刚要点头,土婆又加了一句:就是人不到一个月就走,也得按一个月结账。

土婆又说:在这条街上,我们行规都是这样的,毕竟死人的事情都是犯忌的,其实也就是一个利市而已。

莫小蔺无话可说了。

白天的时候,莫小蔺就过来瞄一眼。姑妈很多时候是昏睡的,不再能言语了。土婆早上见到莫小蔺时第一句话就是:还有气。

还有气。这句话怎么听都不舒服,但是她又不知道不舒服在哪里,难道她们不是等着她咽气吗?那个气,一路经过这个老妇人的腹腔内腐朽的器官,呼了出来,证明——我还在。

莫小蔺没接过土婆的话,自顾自答了一句:哦,人还好。壮实的土婆有五十多岁了,骨骼粗大,剪了个男人头,如果不是看见她屁股过于浑圆,胸部还起伏,还真像个蒋门神。莫小蔺不是很喜欢这个土婆,估计死神也厌恶这样的人,厌恶了就不被理会,不被理会了,土婆自然有理由不怕一切和死亡有关的东西吧。莫小蔺是这样理解的。

那个早上,莫小蔺从另外一间厢房出来,在门口她头还不小心碰落了一朵鸡蛋花,她捡了起来,迎面看见土婆。

土婆说:没气了。

姑妈已经被布蒙上了头。莫小蔺在她身边站了站,像面对一匹布,抖开了收拢回来时缠得不紧的布。莫小蔺把鸡蛋花搁在布匹的一头。

土婆说:没到一个月还得按一个月算。

莫小蔺抬起头,土婆来了六天。土婆说:她走得很安静的,你看看吗?莫小蔺摇头。

虽然姑妈所在的老镇朽得像一块棺材板,但是这一块地方是属于市区内的,按照程序是火化。剩下的工作换洗收拾,都由土婆去操作了。偶尔莫小蔺也想到要落几滴泪,有时候在人前就忘了,而在人后似乎落泪也白落了。

过去的日子,莫小蔺不断在询问:我妈妈在哪里?我要回去。和姑妈拉锯战的询问似乎耗掉了她对姑妈的感情,姑妈打量莫小蔺的目光好像是看一个随时抽身而走的客人,不,不是客人,是养不熟的狗。她们互相有保留地相处,互相提防。莫小蔺一直觉得是姑妈怕自己走了,浪费了养狗的钱才不告诉她母亲在哪里。

车来了,土婆说:你不哭两声?

莫小蔺很厌恶这个老太婆好像提醒她还不化妆一样,像婚礼上的伴娘。这个土婆的大饼脸板着,说:那就低下头揉一下眼吧。

莫小蔺心里暴怒这个什么都懂的土婆。剩下的程序是被动地跟进了。直至土婆要和莫小蔺结账时,她才惊觉,她前前后后花了两万多元。

土婆点着她的钱像例行公事一样说,以后还有这样的活,你告诉我一声。她留了一个号码。等土婆走了,莫小蔺马上扔了号码,晦气,什么以后?死亡的事情一辈子不想碰见第二次。

等莫小蔺静下心收拾房子时,那张房契又被拿出来了。很老旧的纸张,莫小蔺打算过塑一下。只是对于她,房子的意义是什么?这就像给了她一坨金子,要求你负责看着,只能保持原状,不能变现不能享受。至少这一片古城墙的居民,年轻人都不住了,就这样岌岌可危地等着,像插着呼吸管道的植物人一样维持体征。莫小蔺要做的不过是离开这间房子,把房契过塑一下封存起来。

在房契盒子里,莫小蔺发现有纸张垫在盒底,她展开看了一下。有街道有门牌,有姓——黄。黄什么,没写全。记得母亲是姓黄的。是母亲吗?会是吗?是母亲吧。应该是吧。

壶城狮岭路二十八号君临天下小区九栋三〇一房。莫小蔺捏着纸条发呆了好久,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情。就像自己五岁时耍赖滚地希望得到的玩具,突然在自己成年以后伸手可及地摆在了面前。

她打算去看一下这个女人,是的,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隔了几十年岁月的女人。她知道这个女人叫作黄玉珍。

壶城的君临天下小区不大,莫小蔺很快就站到了九栋的面前。站在楼下往上看三楼的阳台,有中年女人式样宽大暗沉的衣服,有紧身牛仔裤和吊带小背心,有男人的衬衣。一枝三角梅从防盗网穿出来,长长地垂吊下来。她估摸不准黄玉珍是不是还住在这里。不知道姑妈留下的地址是不是最新的地址。

按照这些衣服对照的年龄序列,应该是一家三口的格局,一个妙龄女儿,一对中年夫妻。

楼下正好有一个石板凳,莫小蔺坐在那里,手足有点无措,手揣到口袋,里面正好有一包洽洽瓜子。莫小蔺坐在楼下的石板凳上嗑起瓜子。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到了这个年龄,她要见这个女人的动力是什么。抱头痛哭,诉说思念之情?想想都矫情。她渴望进入母亲的生活?不,隔了几十年的岁月,她已经活成了遇事蜷成一团的穿山甲。她内心最柔软的一个地方需要铠甲。

这期间有一个短发的中年女人来阳台收了一下衣服,矮,微胖,莫小蔺看不清五官。此后好久阳台不再有人露面了。

莫小蔺住的地方离君临天下小区要换两趟公共汽车。蜗居在自己的小屋涂涂抹抹写点小文字后,伸懒腰之余,莫小蔺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去处,她不想倚在窗口看中年女人倒退走散步了。与其看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还不如去看一个可能和自己相关的女人。

第一个双休日到了,莫小蔺就揣了一大包瓜子来到君临天下小区,嗑瓜子,郑重其事地嗑着。

不嗑瓜子的时候莫小蔺也在看书的,那一刻她抬起了头,那个女人正好经过她身边,她说:太阳那么刺眼,你也看得下书啊。

莫小蔺看着那个女人,书从手上掉了下去。女人弯下腰替她捡了起来。莫小蔺看见她头上蒙上了薄薄的白霜,是白发。她还看见了这个女人的脚指,第二个脚指头比第一个脚指头略长,大脚指头圆嘟嘟往上翘的,上了年纪这样的圆嘟嘟脚指头有点像本地土芋头。就这一点,莫小蔺确信这个女人就是黄玉珍,这样长法的脚指头简直和莫小蔺的一模一样,小时候不知道顶烂了她多少双白球鞋。

莫小蔺身不由己撒了个谎:在家里不给看。我帮别人做保姆,待在别人家看书不好。主人不喜欢。

黄玉珍哦了一声,说:爱看书的人不会坏到哪里去的,估计是怕你看书误了工作。

莫小蔺笑说:有机会我去你家做保姆,你会宽宏大量给我看了哦。

黄玉珍笑笑:那是。

黄玉珍打量她说:你不像做保姆的。

莫小蔺心慌了一下,强笑:哪里不像了?

黄玉珍说:保姆不穿高跟鞋的,爱看书又年轻的姑娘不喜欢做保姆的。宁可去帮别人卖品牌服装。

莫小蔺说:高跟鞋我是偶尔出门才穿的。可能我是例外的,保姆我也做的,碰上啥活就做一下,当经历。

黄玉珍笑笑:是啊,也不错。

她们像路人一样聊着。莫小蔺目送她走进楼梯,然后出现在三楼的阳台。那天她看的是霍桑的《威克菲尔德》,看到了结尾:一个人只要离开自己的位置一步,哪怕一刹那,都会面临永远失去自己位置的危险,就像这位威克菲尔德,他可能被,事实上也的确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此刻,莫小蔺觉得黄玉珍离开了自己母亲的位置,离开了好几步,而她自己也离开了女儿的位置好几步,她们互相离开。此刻的莫小蔺,只是想以陌生人的目光打量一个陌生的女人,就当黄玉珍是自己采风的对象吧。她想重新虚构一个母亲,或者重新完善塑造一个母亲,把她从自己的心里面养出来,就像养一个自己小说里面的人物,把母亲这个名词移植进黄玉珍这个名词里。

石桌上的瓜子壳落叶一样铺了起来,她耳朵听到另一石桌的一个女人在向闺密诉苦。这个女人三十出头,搂着一个娃还在哺乳期间。

哺乳期女人说:哪一家不重男轻女?就像我母亲,生了我和我弟两个,她早早就准备了一条项链一对耳环,东西分得很清楚,项链是给儿媳妇的,耳环是给我这个女儿的。就算眼睛瞎了,都知道项链要比耳环贵重多了。又不差那个钱,摆明了,就分个高低贵贱。儿媳再好也是外姓,也比自己的亲生女儿有用。现在病了,挂项链的儿媳都不来看一眼,搞得我挂耳环这个喂奶的女儿还得去侍候她,还说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肉也分肥瘦的——

莫小蔺听着,想黄玉珍在的话,会给自己留啥。估计啥都不留,早早把我送出去了,这个喂奶的女人还能有机会发这样的牢骚,真是甜蜜的牢骚了。

第二个双休日莫小蔺看见了黄玉珍的丈夫。他个头矮小,和黄玉珍站在一起齐平。两个人一前一后从楼道里面出来。乍一看以为是互不相干的人,只是当黄玉珍在后头扯了一下老头子半掖进后脖子的衣领时,莫小蔺就明白了,那个人是黄玉珍的男人。他们两个人饭后散步去了。莫小蔺把石凳上的瓜子壳拢在一起,扒拉进塑料袋扔进垃圾桶,打算收摊了。她不想尾随他们了。嗑瓜子没嗑得饱,她得回去做菜吃饭。虽然她是一个无业游民,但是她的肚子没因为她的无业而体谅她。

第三个双休日,莫小蔺看见了黄玉珍的女儿。这个女儿估计比莫小蔺小五岁,背着个双肩包,一身休闲运动服,马尾扎得高高,长得没啥特色。起先莫小蔺是没注意她的,直到这个女儿站在她的石凳旁,抬头喊:妈,妈——。黄玉珍就从阳台闪了出来。女儿再喊:钥匙。黄玉珍唠叨了两句,喊道:方媛,接住。

然后就是报纸包着钥匙呼地从阳台扔了下来,直接就掉在了莫小蔺的脚下。女儿捡起钥匙冲莫小蔺笑了笑,把手勾住钥匙圈,蹦蹦跳跳走了,非常阳光。莫小蔺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一脸的晦暗。

哦,叫方媛。

再看到这个方媛的时候,莫小蔺内心生起了怨恨。那原先就是我的角色啊。莫小蔺想走进这个家看看。不仅要看,还要穿方媛的衣服、鞋子,用她的护肤品、卫生巾以及沐浴露、洗面奶、牙刷、眉毛刷、口红、指甲油,等等。

走进这个家庭是莫小蔺临时生出来的愿望,这个愿望在夜晚来临的时候越来越清晰了。她从石凳上起来时,已经是万家灯火了。窗户是楼的眼睛,眨巴眨巴亮了起来,投下微弱的目光打量莫小蔺这个无所事事的女人。那些眼睛不知道这个女人心里面有了一块生根石。

她勾着那一袋装有瓜子壳的塑料袋,尽可能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临时下楼丢垃圾的居家女人,但是暗黑的夜里,她在小区大门和一个人撞在了一块。

郑钧。她的前夫。

莫小蔺都忍不住冷笑,这世界怎么这么小!

郑钧迟疑了一下,问:小蔺你来这干什么?

莫小蔺挑衅地说:你还有资格管我啊?条条大路通罗马,就不许我走一走?

郑钧说:凡事想开点,我们结束了,你找来这里没用的。你天天守着我出门啊。

莫小蔺愣了一下,冷笑:你自我感觉真好。

郑钧说:你没事吧,想开点。

莫小蔺说:我没事,你以为我有啥事?上吊自杀?

郑钧说:那就好,那就好。

男人慌慌张张走进了小区。莫小蔺回过神,原来这个男人新窝是在这里的。他还以为我来叙旧继续缠上他了。

莫小蔺和这个男人从认识到结婚都很温吞。莫小蔺看着周围的姐妹都结婚了,自己出来工作租着房子,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很是让她恓恓惶惶。正好来跳舞的广场舞大妈热心帮她牵线,就见了面。郑钧也很平常,礼数周到。说不出不好在哪里,也说不出好在哪里,可能这就是优点吧。那种礼数周到可能是不走心,也可能是涵养,她辨别不出来。按照恋爱套路牵手亲吻,雨夜约会。雨夜是留客天更是留宿天,有了那一宿,莫小蔺也抱定,就这个人吧,反正都睡了。

婚后男人照例玩游戏,三天两头不归家,说是友仔满天下,多个朋友多条路。家务活归莫小蔺做完。理由是,女人不是都这样的吗?

那时候莫小蔺辨别出了礼数周到是什么意思了,那是心不在焉时习惯性用上的礼貌。

两年后就离了,感觉彼此都没有倾心付出过,也就没有太撕心裂肺。温温吞吞结婚又温温吞吞离婚。一个习惯好久的家具突然就搬离的感觉。失落中还是掺杂了痛。她挽留的目光曾经缠住这个男人。

不知道第几个双休日了,莫小蔺也有好久没见到黄玉珍了,但是莫小蔺还是习惯来这里坐坐。小区的环境不错,石凳旁就是一棵苹婆树,也叫作九层皮树,阔大的叶子遮着石凳,稍远是密密匝匝的三角梅没心没肺地开着。绿的叶子够绿,红的花朵够红,不失为一个安静休闲区。那一天方媛喊住了莫小蔺。她说:我妈妈病了,需要一个陪护,你愿意吗?一日陪护费两百元,需要住病房。

莫小蔺有一种心想事成的小欣喜。

莫小蔺走进医院的电梯,直升的电梯贴着纸条,“尊重病人,请勿在电梯间谈论他人病情”。于是电梯是静的。

走廊上躺满了病人,医生有着足够的理性。大声呻吟的病人唤来了医生,医生说:痛啊,我开止痛针吧。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走廊上新住院的病人的家属还在絮絮叨叨徒劳地说:妈,你要放宽心,多想点开心的事情就不疼了,只要不去想就不疼了,想想你可爱的孙子就不疼了。只有医生简洁明了,不灌心灵鸡汤。痛,就上止痛针。

为抢救突然大出血的病人,医生身上溅了斑斑驳驳的血,一路小跑,走廊的人脸色凝重把自己贴在墙上,腾挪出给医生奔跑的空间。

空气中不安,焦躁,肃穆。

她到了病房,明白了为什么那么久没见到黄玉珍了,她躺在这里。

方媛说:是胃癌。但是我们只和她说是胃溃疡,溃疡的面积比较大,需要手术。能瞒就瞒吧。

莫小蔺倒吸了一口冷气。为什么自己出现在一个久不谋面的和自己有瓜葛的人面前时总是劈头盖脸迎接死亡?

醒过来的黄玉珍看见莫小蔺牵了一下嘴角,做了一个笑的姿态。她说:我记得你,爱看书的女孩。

莫小蔺心里想:不是女孩了,女人了,而且还离了一次婚。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做出专业陪护的姿势问:阿姨,你需要喝水吗?

黄玉珍说:不喝了,喝多尿多,上厕所不方便。你打开电视机让我看看吧。

电视打开了,是中央电视台记录频道。是美食。舌尖上的中国。食物在油锅里吱吱作响。黄玉珍看着美食说:我胃口这么好,就想不到是胃有问题,真是胃口好不等于胃好啊。

莫小蔺默不作声地听着。听着自己目前喊做阿姨的母亲。她的唠叨和莫小蔺隔了山山水水,她不知道这个母亲胃口是好的,只有家境好的女人才有资格说胃口好吧,只能一日三餐玉米粥的人又有什么机会知道自己胃口是好的呢?莫小蔺知道黄玉珍离开她后日子应该是不错的,她应该遭遇过无数的美食,从而印证自己胃口是好的,从而感叹:胃口好不等于胃好啊。

关于吃,在那个古镇太平镇,在满足了吃白糖饼的欲望后,莫小蔺更多的是以玉米粥度过自己的整个童年。

戴着口罩的护士过来交代,明天手术。术前要洗澡洗头,换上病号服、禁食、洗胃、备皮。莫小蔺要做的是全程陪护着完成这些工作。方媛和父亲办完各种手续,留了电话号码给莫小蔺,然后走了,说,忙。

莫小蔺打量这个病房,两个床位。另外一个是老太婆,拉了帘子隔开,是一个年轻女子陪护着,低头玩着手机,刘海长长垂下来遮住了面孔,手机的一头充着电。心电图监控开着,估计是一个刚手术下来需要二十四小时监控、一级护理的病人。在影影绰绰的旁人的议论中,莫小蔺知道临床那一位也好不到哪里,也就三个月的生存期吧。

莫小蔺扶着黄玉珍去洗头洗澡,衣服袖子慢慢从留置有针头的手臂穿过卸下来。莫小蔺看见这个日渐衰老的女人的躯体,下垂的乳房,微凸的小腹,没有光泽的下体的体毛,绿豆大的老人斑分布在躯体上。这些地方,或许是莫小蔺幼时留恋的地方,或许有她腻在那里的口水、尿液,或许这就叫作水乳交融吧。但是几十年岁月过去,时间不留痕迹洗涤得干干净净。黄玉珍高举着留有针头的手,让莫小蔺用喷洒淋过她的躯体,淋过了她的乳房,莫小蔺曾经叼过的奶头,淋过下身,莫小蔺曾经从这里向光而生。她甚至想到母鸡,民间会把产蛋的那段肠叫作花肠。——噢,花花肠子。但是此刻,她啥都不说。就像曾经通过一个幽深的隧道,又有谁会对这个隧道产生感情呢?

黄玉珍颇带惬意地享受请来的护理的照顾,一日两百元。莫小蔺也在履行她的工作,一日两百元的酬劳。这是她们此刻在卫生间淋浴的关系。

接下来是备皮灌肠洗胃。一道道程序下来,她一次次听着黄玉珍低声而柔弱地说:扶我,扶我。体毛落在卫生纸上,像干瘪的蛆虫。灌肠排泄的东西弥漫着抗生素的气息,令人作呕。洗胃的泵里、管道里,有一丝长长的菜叶,被胃酸作用过的,污秽的。

那个夜晚,莫小蔺留宿在医院。走廊里护士穿插不停给病人换输液。有人走动的医院比古镇那个老屋有人气多了,莫小蔺不至于那么害怕了。黄玉珍的床位对着卫生间,卫生间的门是开的,镜子就对着床头。她烦躁地说:把卫生间关了。一会儿又烦躁地说:把帘子拉上,我不想看见镜子。

莫小蔺默不作声替这个女人重复做这些事情。她把自己想象成为哪吒,剔骨还母,两不相欠。

接过尿,喂过水,女人的呼吸平稳起来。莫小蔺正面强攻地扫视这张面孔,想在那里寻找基因神秘的密码。好像很像,鼻子肉墩墩的,颧骨是高的。有点像。又好像哪个地方都不像,或许莫小蔺更多的是长得像父亲吧。

女人闭上了眼睛。洗胃的胃管里,那条菜叶还在缓慢地挪,像一条饿瘦的蛔虫。一切暂时是平静的。

莫小蔺离开病房来到了走廊的护士站透口气。那里有一个柜式的鱼缸。鱼缸里的鱼是自在的。三条是黄色的,一条是白色的。鱼尾摆动的弧线是优美的。她一度怀疑鱼缸里的水草是假的。等她看过几次以后,知道是真的,水草上有啃啮的痕迹,少量的草屑飘着。更主要的是莫小蔺发现了两条黑鱼,无时无刻地沿着草面舔舐,沿着鱼缸壁,用推土机的架势吞噬青苔。它们在竭尽全力夸张地忙碌。

它们是清道夫鱼。相对于悠闲的锦鱼,它们忙碌得充满了生命力。没有一刻是闲的。

莫小蔺知道这一层楼全部是癌症患者,这些充满生命的鱼被时日无多的人妒忌艳羡。

夜里在病床脚下放下那张窄小的花十元钱租来的陪人床,莫小蔺谨小慎微僵直地侧躺着。那侧躺的姿势,无缘无故让她想起侧卧的佛。莫小蔺无缘无故觉得自己的仁厚,啊,照顾一个早年就把自己抛弃的母亲,多么厚德载物啊——如果忽略那两百元。

次日早上方媛和黄玉珍老公都来了,医护人员把女人推出病房推过走廊,经过那缸快活的鱼。莫小蔺驻足在那里。人手是够了。她现在想看看鱼,不想尾随他们上十二楼的手术室。她避让开,车过了,门外的人次第进来了,天下熙熙,都忙着生老病死。

这时莫小蔺吃了一惊。她看见了土婆。还看见土婆后面尾随的郑钧。莫小蔺马上埋头,把脸贴近鱼缸看鱼,清道夫鱼的鱼尾掠过她贴着玻璃的鼻子。

她不想看见郑钧,第二次看见了,她不是死缠人的怨妇,但是碰见的概率怎么这么高?她回头看见郑钧走在了前头,变成了土婆尾随在后。他们进了五号病房。就是黄玉珍所在的病房。躲都躲不开。莫小蔺想,可能他们来看望一下别人就走的。莫小蔺临时决定上十二楼手术室等候手术的完成,避开郑钧。

穿青蓝色手术服的医生叫了方媛和黄玉珍男人进去。过了一会儿,他们脸色凝重地出来了。方媛还把手放在胸口,像是刚刚压制住呕吐,估计医生叫他们看了割下的标志物。

他们回来坐在莫小蔺前排的凳子上,低头聊了几句。莫小蔺听见了几个字眼。扩散,肾有白点了。只能姑息。方媛叹息似的重复,啊,姑息,姑息治疗。

姑息。纵容坏人的姑息?

莫小蔺不由自主打开手机连接网络,百度什么是姑息治疗。很快网页跳了出来。——所谓姑息性治疗,是指对所患疾病已经治疗无效的患者积极的、细心的、全面的医疗照顾。

莫小蔺想起不久前的姑妈,明白了这个用词文雅的医学术语,默默地在心里把姑息等同于等死。消极被动。

四个钟头后黄玉珍被推了出来。很多线布在躯体上。回到了五号病房。另一个床位低头玩手机的年轻女人不在了,只有土婆在。

莫小蔺和土婆对视了一下,莫小蔺说:是你啊。

土婆说:陪护。我的工作。

莫小蔺说:呵,我也是陪护。

土婆说:嗯,你经了一事,胆气大多了,可以干这一行了。

莫小蔺脑袋里还想着土婆怎么和郑钧进来的,但是一下子不好多问。土婆陪护的老太婆还在昏睡中。

现在的黄玉珍禁食,尿有导尿管,输着营养液。莫小蔺要做的无非是看着输液要吊完了就摁铃。隔着拉过的帘子,莫小蔺听见土婆窸窸窣窣翻着口袋的东西,那声音像老鼠啃食东西。

于是莫小蔺又转到走廊看鱼,看清道夫鱼,它们一股蛮劲啃着附着的垃圾,永不停息。真可怜这两条灰不溜秋的丑鱼。估计两个钟头黄玉珍的那一袋营养液都不会输完。莫小蔺借口去找午餐,好奇地转到同一层楼的另一侧,那是乳腺癌的一个病区。短发的姑娘在和一个穿手术服的女人聊天。她笑容开朗明丽,莫小蔺以为她是家属,等她撩开短发告诉别人说我的头发早就掉完了,然后又摁过自己的两个乳房,几乎是带着自豪的口气说,两个都是假的,看不出吧。啧啧,我还自己一个人来化疗呢。莫小蔺在一旁惊叹。等假乳姑娘转头欲和莫小蔺交流时,莫小蔺急忙说:我不是的,我是来陪护的。说到这,莫小蔺发觉自己出来半个钟头了。她急忙跑回去,在走入走廊的那一霎,她轻声说:丑鱼,我来了。

黄玉珍还在平稳呼吸,心电图跳得很正常。对面的土婆撩开隔床的布帘。

莫小蔺看见了郑钧坐在那。郑钧也看见了她,明显地大吃一惊。他站起来,走到莫小蔺那一头。

他说:这位是——

莫小蔺平静地说:我的雇主,我是陪护。

他说:你很需要钱啊。

莫小蔺说:你少管我,和钱无关。

他手足无措了一下,自言自语:那位是我的岳母,喏,现在女人的母亲。土婆是我们的陪护。你们互相照应一下吧。我有事,先走了。他慌慌张张地走了。

岳母,呵,还不错,岳母病了,还来看看。这半个儿子当得还称心。

病房的电视重重复复,不是狗血抗日剧就是雷人的穿越剧或者哭哭喊喊的感情剧。莫小蔺没兴致看。病人也都睡着了,土婆也不爱看,她像岩石一样,半闭着眼,可能是发呆吧。

有时候土婆也和莫小蔺聊两句。

土婆说:人都是要死的,把全身器官轮着来痛一遍才走,还不如早死。

莫小蔺说:有一点希望也要努力的吧。

土婆说:啥努力?耗财,还得把子女的钱耗完,死了估计都被恨。

莫小蔺说:也未必。

土婆说:哼哼,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我懂的。

莫小蔺打了一个哈哈,说:吃盐比吃米多的人容易得肾病。

土婆说:我要得了那种治不好的肾病,我早早寻包老鼠药吃了,反正现在老鼠药容易买,这样谁都不拖累。死的过程拖那么久干什么?早死早投胎。像你姑妈,她早懂得自己得的是肺癌,不想治罢了,拖到最后让你送一程而已。在你没来的时候,她多少次求我帮帮她。但是我不敢,因为她是有念想的人,不敢帮。她早早告诉你是早期,那又怎么样?没完没了的治病把你拖到身边,守出怨恨吗?还不如挨到最后一程,你来了一下,守一下,人走,皆大欢喜。

莫小蔺心里想:是皆大欢喜吗?这其中有欢喜吗?

手术后的第二天,黄玉珍醒了。趁着醒,陆陆续续有人来看望她了。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宽慰话,重点是在她眼皮底下把钱送到病人手上。方媛说着重重复复的话,涉及病情的话拉到病房外私聊。

黄玉珍不能言语也很疲倦,像一个摆放在那里的道具,提供给各方人士说一些泛泛的话。方媛得待在那里,回答着。土婆看护的人也有人来看望,都是一些土里吧唧的乡人,远亲近邻。莫小蔺甚至看见郑钧混在那帮探视病人的人中间进来了。莫小蔺于是走了出来避到护士站那里的小空间,不一会儿,土婆也避了出来。

她们一起坐在一条长椅上。手术车断断续续从她们眼前推过。她们默默看着。莫小蔺和土婆,不久前,她们是雇主和陪护的关系,现在她们是一样的,都是陪护。

土婆冒出一句:人忙一辈子就忙着生和死。

莫小蔺说:你干这一行多久了?

土婆说:三十年了,你猜我第一个陪护对象是谁?

莫小蔺说:父母亲呗。

土婆说:我没有父母亲,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和从石头里蹦出来差不多。我没想过我自己是有父母亲的。我第一个陪护对象是我男人。他是在车站做苦力的,肩扛货物卸货的。那一次他扛了一包水泥滚下来,瘫了。从脖子以下瘫的。我的陪护工作就从伺候他开始。我在床板上挖了一个洞,他要大便就直接从那个洞掉到下面的便盆。我只给他下身围了一块布,冷天直接是光身盖一床被子,省去反复洗裤子。即使这样,翻身喂食、洗澡这些活都累死了我。但是他比我还痛苦。他一次次说,求求你,让我死吧。我不敢让他死。他是工伤,照顾他我还有收入。后来他就骂我,说我贪图他的钱,靠寄生在他身上拿伙食费,说我是尸虫,在他这个行尸走肉上拿陪护的钱。我在擦洗他身子时,他把口水吐到我头发上。我把他的头靠在我肩上替他擦身子时,他居然就一口咬了我耳朵,你看看这里还有疤。我气急了,把他摞在床上,就去掐他喉咙。他大喊,用力用力。他很享受地等待他要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中计了,松开了手。他急了:你把我送过去啊,你能的,就差一点点。我笑了,说,不行,这样你脖子上留有我的指纹掐印,你死了,我也得陪葬。我不干。

莫小蔺说:你也真难。

土婆说:也不难,他是爱我的,不想拖累我,只是想得不周全。难的是他,一个人连死都没有办法完成是很可怜的。这个世界应该有人帮着别人活,也应该有人帮着别人死。这样的人才是全能的,有善心的。

莫小蔺说:你说的是安乐死吧。可是我们很难辨别这个人死的欲望有多强,活的痛苦有多艰难。可能他只是一刹那想死,就像我们女人痛经时生孩子时痛极会喊,让我死吧。会被人利用那一霎的意愿做出置人死地的举动。

土婆说:千真万确是有很多人是生不如死的,能帮他死,是比菩萨还菩萨的。我男人生前最后一句话是:我恨你,你让我活着。那天晚上他这样呼天抢地骂我时,我已经麻木了。第二天他实现了他的理想,赴死。他让经过我家门口的邻居的傻幺弟进来陪他说话。然后说口渴,让傻幺弟倒水给他喝,说,就喝门角那瓶水。说那是饮料,说我藏着好东西不给他喝。他一边喝一边笑,傻幺弟也笑。两个对笑着,傻幺弟把农药给他喂完了。我老公说:好爽,我还要喝。傻幺弟就跑到外面菜地告诉我:叔,还要还要,喝,好喝。我跑回去,看见男人一脸笑意躺在那里。我冲上去,摇着他的肩膀,哭喊:你怎么那么傻啊?你走了,我怎么办?他用最后一口气唾了我一脸口水说:你不帮我有人帮我。我最恨你让我活着。你心太狠了,看着我活受罪不帮我,幸好菩萨派了幺弟来帮我。

莫小蔺说:傻幺弟干啥都不会犯法,你男人考虑到了。

土婆说:估计他没考虑,他大老粗一个,只是能抓到一个走进来的人帮他,他就试一试。其实就是换上其他人做了这件事情,他不说,死人也不说,也是成全了。我是经历过这件事情才明白,活着对一些人来说是真的很痛苦,需要有人去做这件事情。这样的人不能说是杀人凶手,他是帮人渡河的,帮人早日投胎的。

莫小蔺迷迷蒙蒙中看到一间凌乱的土坯房,散发着农药味,傻幺弟目光澄明举着农药瓶手舞足蹈像祭拜神灵的舞蹈,土婆肃穆地垂手站在一个上衣敞开、下身没穿衣服的男人旁,男人干瘦得仿佛辟谷多日,身体清凉如枯木。男人含笑,瞪着空茫的屋顶。这样的画面莫小蔺无缘无故觉得有一种宗教般的庄重。她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说什么。

她们一起无语地注视护士站的鱼缸,看着锦鱼看着清道夫鱼。手术车再一次从鱼缸前通过。恍惚间不知道是迎生还是送死,眼前就是白茫茫,白的床单、白的病号服、白的护士服、白的瓷砖、白的墙壁,一了百了的白。

莫小蔺看见郑钧出来了。他示意了土婆一下,他们转到了电梯旁那个角落去聊天了。

莫小蔺重新回到了黄玉珍的病床边。她端详着这张和她有神秘基因的脸。在这之前她也端详过无数的脸,近距离的,老的小的,他们都无比信任地把脸送给她端详。那是因为莫小蔺所在的社区文化站经常有演出,需要给演员化妆。她也滥竽充数给那些脸涂脂抹粉。她知道“三庭五眼”是人的脸长与脸宽的一般标准比例,不符合此比例,就会与理想的脸型产生距离。黄玉珍明显不符合“三庭五眼”的标准,额头太宽,下巴内缩,两眼分得开。脸颊的晒斑很明显,太阳穴有黄褐斑,这些都需要涂抹很多粉底液扑粉才能遮盖。莫小蔺几乎要产生职业习惯想去摸摸这些斑,以决定涂抹粉底液的厚度,但是又缩回了手。是啊,黄玉珍她这样的人化妆干吗?要演哪出戏给谁看呢?都不知道临终的时候她要走什么样的流程,难道是化妆好后给人上香?

黄玉珍似乎感觉到了她,努了一下嘴含糊地说:渴。莫小蔺拿了棉签蘸了水杯的水涂抹了她的嘴唇,女人拼命噘着嘴,想一下子叼住棉签,莫小蔺狠心地挪开了棉签。女人咂咂嘴,意犹未尽。眼前这个女人柔弱得像一个婴儿竭力去够一口奶一样。她还在禁食阶段,只能润嘴唇,不能吃东西。护士换输吊瓶,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其实胃切了也没什么,胃就是一个搅拌器,就像起楼房时的搅拌机搅拌水泥,吸收营养是靠小肠,小肠好就行,以后吃流食就行。

方媛在一旁附和,是啊,以后少食多餐,流食就行,没事的。

这当儿郑钧搂着一个女人后面尾随着土婆进来了。莫小蔺得以看清楚她婚姻的掘墓人,郑钧现在的妻子,娇小,看起来对郑钧言听计从。莫小蔺知道,结婚之前郑钧就和这个女人相恋过了,只是中间掰了,这个女人是郑钧的初恋。不属于自己的人拐一个弯还是要走的。这个时候,他们只能假装不认识,在医院,所有的深仇大恨都得让步给生命。

两个床之间的布帘再一次拉得严严实实。夜里睡在陪床上,照例响起土婆窸窸窣窣拾掇东西的声音,耗子一样。再长一点时间,响起了土婆的呼噜声,响亮的呼噜声把病人微弱的吐气声压制住了。

早上六点,方媛过来,说她今天有空给半天假让莫小蔺回去吃早餐顺便换洗衣服。

下午一点钟过来时,莫小蔺吃惊地发现邻床空了,土婆、郑钧一干人都不见了。

莫小蔺说:出院了?好得真快。

方媛说:走了。走得还安静。

莫小蔺:啊——

黄玉珍自言自语:真好,走得平静,我也能这样就好了。

方媛说:妈,你别乱想,你日子长着呢。

她们像避讳一样不再说下去。

下午,方媛说她还要去办母亲的医保手续先回去了,莫小蔺独自面对黄玉珍。她替这个女人抹掉了隔夜的眼屎,用毛巾包着指头帮她擦了一下牙齿。女人的短发很乱,莫小蔺想了想,从自己的挎包里取出牛角梳替她梳头。梳子最后留置着黄玉珍一根白色的头发,缠在三个梳齿之间。莫小蔺没有取下,只是小心地又搁回自己的包包。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理,留点痕迹吧。黄玉珍哼哼着,很享受这样的照料。

莫小蔺把两床之间的布帘撩开。空的病床。收拾得干干净净了,好像从来就没有人来住过。转到卫生间,卫生间似乎没有认真拖过,有一两滴淡红的印记。不像是血,很粉的,樱花一样,在角落里。也许是某个品牌的指甲油或者化妆品吧,估计是郑钧的女人,呵,来病房还化妆。莫小蔺拿花洒冲了冲,冲走这个女人的气息,冲走死亡的气息。垃圾桶还堆着快餐盒,估计是隔壁床留下来的。在狼藉的快餐盒旁,莫小蔺看见一管粉色的东西,估计是那个女人遗弃的化妆品的瓶瓶罐罐。莫小蔺有点好奇,想知道那个女人用的是什么品牌。她想知道这个女人的品位档次。她捻起了管子。是软塌塌的塑料瓶子,有几个字。不大清楚,好像是一个“溴”字一个“隆”字。莫小蔺在那一瞬间想可能是什么去狐臭涂抹的东西吧。莫小蔺扔了。呵呵,郑钧的女人有狐臭。

一个星期之后,黄玉珍要出院了,方媛和黄玉珍的男人问莫小蔺愿不愿意继续陪护。莫小蔺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黄玉珍攀着莫小蔺的肩,一个星期下来,这个女人已经很依恋莫小蔺了。主治医生好多次查房时,也把莫小蔺当成家属了,凡事都和她交代。主治医生说:虽然手术了,但是黄玉珍只有半年的生存期,半年,三百六十五天砍掉一半。

不用坐在楼下的石板凳了,莫小蔺走进了这个家。三房两厅的房子。莫小蔺走到阳台往下看石凳,再也没有一个嗑瓜子的女子了。现在她们以路人的关系来处着这个世界最名正言顺的关系——母女。陌路的母女。莫小蔺用全知的视觉处着这样的关系。

病榻上的黄玉珍一会儿说腰痛,一会儿说头痛,更多的是抚着肚子说肚子胀,说像里面有一个小孩一样,胀死她了。

莫小蔺和她聊天,说腰痛是躺久了,头痛是营养一下子还跟不上,肚子胀都是有一个过程的,没有胃了,多少胀一点了。

黄玉珍说:是真的很胀的,我怀第一个时都没有那么胀的。

莫小蔺说:第一个?你怀过几个啊?

黄玉珍:啊——啊——怀过两个,第一个死了,唉唉——

莫小蔺逼视着她说:死了?

黄玉珍闭着眼睛说:是啊,没缘分啊。

莫小蔺以为逼近了真相,却被挡了回来。

方媛和黄玉珍的男人都还要上班,但是不否认,家人对黄玉珍还是很尽力的。方媛不甘心只能姑息疗养。她要帮母亲对抗一下,她去寻了一种靶向治疗的药,一个月一个疗程就是三万元。莫小蔺拈着这颗价值几百元的药递给黄玉珍,心里理解了黄玉珍当初对自己的抛弃,她后半生要依恋的人都对她好着呢。她莫小蔺能做什么?没有钱,只能怀揣着近乎路人的心态靠近她。

清醒的时候,黄玉珍也叹息:我真的是还有事情放不下啊。

莫小蔺试探地说:是女儿吧。

黄玉珍:是啊

莫小蔺心里想:那当然,当初那个女儿说丢就丢,要死了才念起来。

等到方媛来到母亲身边,黄玉珍又是重复叹息:我真的是还有事情放不下啊。

方媛说:妈,啥事,说吧。

黄玉珍说:我是放心不下你啊,我怕等不到你结婚生孩子了。我还想帮你带孩子啊。

方媛说:你日子长着呢,像巴马长寿老人一样,少想那么多。她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莫小蔺那一刻觉得自己自作多情,这个女人心里从来都没有过去的那个女儿。

有阳光的日子,她们一起把黄玉珍扶到楼下,女人躺在椅子上,晒着微微的阳光。黄玉珍说:没事,我晒一下阳光,安静一下,你找本书看看吧。

于是莫小蔺寻了本书坐在石凳上,眼睛的余光看着黄玉珍。有时候莫小蔺会轻声念起手中的书:

关于普罗米修斯有四种传说:

“第一,他为了人类背叛众神,被牢牢地锁在高加索山上。众神派老鹰去啄食他不断再生的肝脏。

第二,在鹰的不断啄食下,紧靠着岩壁的普罗米修斯痛不可忍,以致身体日益陷入岩石之中,直至完全没入其间。

第三,他的叛逆行为随着时光的流逝被淡忘了,数千年后,众神遗忘了,鹰鹫遗忘了,连他自己也遗忘了。

第四,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家都产生了疲惫,众神疲惫了,鹰鹫也疲惫了,连普罗米修斯的伤口也因不断地愈合而感到疲惫。”

黄玉珍微笑地听着,说:你真不像做保姆的,不知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告诉我好吗?

莫小蔺说:我以前是在单位打杂,被解聘了。

黄玉珍说:你以前家庭教育应该不错,爱看书的人,家世不会差到哪里的。

莫小蔺信口说:我父母都是乡村老师,凡是有字的东西都喜欢保留,像个厨师收集食材一样。老师都是字奴吧。

黄玉珍说:你父母真好。做父母的都爱自己女儿的。

莫小蔺盯着她说:是吗?

黄玉珍说:是的,无条件的。

莫小蔺说:但是有的女人为了自己过得更好,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送人。

黄玉珍:不得已的原因吧。——哎,真累,你把那个传说再念给我听听,我只听见你后面反复说:疲惫了疲惫了。

虽然黄玉珍错开了话题,但是莫小蔺还是把那一段又念了一次。

黄玉珍最后认认真真地说:我就是那个什么修斯。疲惫了疲惫了疲惫了。我们回去吧,大家都累了。我把大家都拖得累了。小蔺,你看的书太深奥了,你还是看些轻松点的书吧。

莫小蔺说:很多人都是这样说我,你怎么还看书啊?太装了,不如玩手机看电子书。

黄玉珍笑笑:自己觉得这样做舒服就行了。就像死亡,就是死得舒服,我也愿意的。

黄玉珍一天到晚都是抚着肚子说胀。莫小蔺说:吃止痛药吧。黄玉珍说:吃多了,没效果。我要挨到临睡才吃。大家就能睡个安稳觉了。莫小蔺说:没事,我年轻扛得住。

早上,莫小蔺扶起黄玉珍,打算喂她毋米粥。黄玉珍睁开眼睛,说:我好累啊,扶一下我脖子,怎么这个房间的东西都是黑白的?没有颜色的?窗帘怎么是黑的了?原先那个窗帘不是蓝色的吗?怎么昨晚换了?你那碗粥黑蒙蒙的,是不是芝麻糊啊?我吃不了芝麻糊的,芝麻都是炒过了才碾成粉做糊的,香是香但热气的。外面的天还黑呢,叫我起床那么早啊。还是日全食啊。

莫小蔺心里咯噔了一下,转到另外两间房叫来了方媛父女。黄玉珍对男人轻声说:你黑了好多,连嘴唇都黑了。

男人揉了一下红嘴唇,上前抱住了她。他半转头对方媛说:你下去叫车,送去医院。

在医院三天后,黄玉珍人事不省,医生下了病危通知。莫小蔺不知道一个人的临终会这么痛苦,呼吸成为附加在黄玉珍身上沉重的枷锁,她好像在用终身的力量摆脱这副枷锁。如果她能够说话,莫小蔺想她一定说把我的呼吸拿掉,好重。凌晨时光,沉重机械的呼吸在医院的走廊显得格外清楚,邻近的病房被这样的呼吸惊得纷纷拉亮了灯,但是大家都屏住呼吸让位于这样临终的呼吸。男人悄悄拉过医生,说:事到如今,这样走也太残忍了,能不能让她走得平静一点?

医生进去了,呼吸弱了下来。邻近病房的灯又次第熄灭。

莫小蔺走了进去看见心电图成了直线。

方媛喊了一声:妈——

莫小蔺忍不住喊了一声:妈——

忙乱的病房谁都没有听见那一声呼唤。只当作方媛呼唤的回声。没有人知道莫小蔺隐秘的呼唤。

在葬礼上,莫小蔺盯着黑白相片的那个女人,温良的女人。莫小蔺看到了她相片下的三个字:黄艺贞。莫小蔺再认真看,真的是黄艺贞,不是黄玉珍吗?环遗体告别的时候,莫小蔺看见她的脸是素白的,一张没有化妆的脸,她也许不喜欢任何重量施加在她脸上,不能承受之轻。莫小蔺默默上了香,想着这个女人改嫁总是要换名字的。

有上香的远亲近邻悄声议论:我看见她眼角滑下泪,人是不是走得不放心?

有人说:没有的,昨晚没守夜,从冰库出来,是水珠。

方媛的爸爸方叔苍老了不少。莫小蔺来到他身边站着,看着一些人不断上香。方叔这时候说了一句:我和艺贞是青梅竹马来的,她十八岁就跟了我。没想到她比我先走啊,我们从来都没有这样离开过。就有一次分别得比较久,我去北京培训了半年,就那一次分别是最久的,那时候我就发誓以后有培训也不去了,想不到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

莫小蔺脑袋轰隆隆响,她吃惊地说:你们青梅竹马?

方叔说:是啊,青梅竹马的结发夫妻啊。她一辈子就死心塌地有我这个男人,我啥都没能给她。她还能给我一个孩子。唉唉,我们恋得早,还在读书时,她就为我怀了一个,结果流了。

莫小蔺说:阿姨原来就叫作黄艺贞?我以为是黄玉珍呢。

方叔:她家是排艺字辈,小学就是这个名字了。

莫小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方叔,我的陪护工作就到这里了,上完香我得走了。

方叔:辛苦你了,你的工钱我也备好了。他递过了一沓钱。

莫小蔺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是袅袅的香烛、纸钱的烟气。没有人知道莫小蔺心里的波涛汹涌。她走下那个长坡时,头重脚轻,几乎有栽下去的念头。

她突然笑了。她被一张无厘头的纸张,纸张上的地址牵引来完成一段故事。她就是剔骨还母,想用莲花造身,也不知道把骨头还给谁,就是剔下了,也还错了对象。她做不成尘世的哪吒。她还得拖着沉重的肉身走下这个长长的坡。坡下是一个活色生香的菜市场。

莫小蔺挤到菜市场,她有意地碰撞那些买菜的大妈,那些肉肉的下垂的臃肿的肉身。她在享受被肥肉弹回来的感觉,那是被拒绝的感觉。那些肮脏污秽而又无比热气腾腾的肉身,是多年以后的莫小蔺。拥有热气腾腾肉身的她们拒绝轻飘飘的莫小蔺。此时此刻,莫小蔺知道那个黄艺贞已经通过烟囱飞上了天。或许正在天上注视着自己,注视自己的失态。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自己白白付出了那么多的感情,恨也好,怜悯也好,即使是垃圾情绪她也不想送给一个无关的人。

她在一个小摊前停住脚。那是一个卖杀虫剂灭蟑螂蚂蚁药的摊点,花花绿绿。莫小蔺觉得有一种东西很熟悉地混在那里,但是一下子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蹲下来,吃力地想着看着摆弄着。

终于她举起了一管粉色的东西,眯上眼睛。卖药的老头一把抢过来。他吹胡子瞪眼地说:这个不卖给你。莫小蔺吃惊地说:开摊做生意,你不卖东西啊?

老头说:姑娘,别想不开。

莫小蔺说:我没有想不开。我好着呢,就想看看你的东西。

老头说:看你气色也不好,不要碰上什么麻烦事。

莫小蔺说:那也不关你的事的。

老头说:反正我是不卖老鼠药给姑娘的,万一碰上一个感情受挫的,吃了,我都间接成为凶手了。

莫小蔺吃惊地说:你说那个管子,粉粉红红的水是老鼠药?

老头说:是啊,溴敌隆。

莫小蔺倒吸了一口气,觉得眼前花花绿绿的药一下子变成黑白色了。有些事细想恐怖,不想好像一切很正常。那个医院卫生间旁的垃圾桶,那个“溴”字,她以为和狐臭有关的——有些事情缺少一个环节把它串起来,莫小蔺不敢用逻辑的针线串缝起来。她走到了丢失井盖的下水道的洞口,看了好久好久,还是小心翼翼地绕开走了。

老头自豪地转过身子对卖菜种的人说:卖老鼠药得察言观色。哪有大姑娘来买老鼠药的?一看都还没有当家,看起来十指不沾水,哪关心家里老鼠多不多的啊?我都是看着人来卖的,卖给老太婆,老太婆活了一辈子了,什么都想得开,才不会弄包老鼠药寻死呢。

老头又转过身对莫小蔺喊:别想不开,多大的坎,咬牙一下子就过了。姑娘看开点——别想不开啊,姑娘——好死不如赖活啊。

老头饶舌地喊着,一菜市场的人纷纷回头看着莫小蔺——

莫小蔺被路人甲路人乙们看得心里发毛。令人发指的目光饱含着怜悯和好奇,她是别人目光里疯长的话题。

莫小蔺逃出了市场。

后来,莫小蔺想起她梳子缠着的那一根白发。是的,她还在不甘心,她走到了丢失井盖的下水道。她决定下去看看,不是失足掉下去,是小心地攀下去看看。莫小蔺揣着那撮头发去做了D N A。看到结果她眩晕了,是的,千真万确,这个叫黄艺贞的女人和她毫无血缘关系。她花那么多心思去恨去琢磨去纠结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女人。

那一刻她觉得黄艺贞生命的最后一刻一直都没有进行姑息性疗养,而是用她的温吞的漫长的告别对莫小蔺进行审视。不知道谁对谁姑息啊。

她跌跌撞撞地走回壶城的太平镇,走到那苟延残喘的古镇,整个古镇像一个巨大的医院。她想大笑。

不远处,土婆在石板街的尽头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夕阳下的背光的莫小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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