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梅发

苏东坡遭遇乌台诗案之后不久又被朝廷起用，官至翰林学士，知制诰。但没过几年，厄运再次降临。公元1094年，政敌劾奏他讥斥先朝，将他远贬惠州、儋州。这首《过惶恐滩》就作于被贬途中。远贬惠州“七千里外”，在当时，其惩罚之重仅次于死刑了，况且诗人两鬓苍苍（二毛人），孑然一身，好似一片落叶飘零到“十八滩头”。“二毛人”对“一叶身”，仕途之艰厄，身世之落泊，境遇之凄凉，已是溢于言表。这首诗属于律诗中的起对格，即首联也是对偶句。

途经十八滩，其中有一滩名“黄公滩”，当地方言读成“惶恐滩”。诗人灵光一闪，这误读的地名误得正好，与自己家乡的一处名“错喜欢铺”的山可以配对，遂脱口吟出“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且“喜欢”和“惶恐”语意双关，并蒂同枝，妙合无垠。天下难得这么巧合的两处地名，既已工对，不能无诗。所以猜想苏东坡是先有了这一联再吟成全诗。鲁迅先生的一首著名七律《无题》，就是因与郁达夫在酒席间先得一联“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之后，觉得特别切合自己彼时之心态，不忍舍弃，才吟成七律一首。据说自东坡诗后，“黄公滩”遂更名“惶恐滩”沿用至今。后来文天祥的“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明显从东坡这里化出。

再说苏东坡远贬惠州，南行千里，多是水路，诗人乘坐的當然是官船，风大时船上的帆被吹得鼓鼓的（添帆腹），船行越发疾速；南方多雨季节水面高涨，枯水时露出水面的礁石多被淹没（减石鳞），在这一联中，“帆腹”与“石鳞”，船帆鼓满如饱腹，礁石微露水面似鱼鳞，比喻新奇，形象生动，真是妙笔生花，令人叹为观止。

诗人独立船头，回首平生，不胜唏嘘。正如诗人在另一诗中写的：“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宦海沉浮，到处漂泊，不知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现在如果让自己在官船上当一名水手长，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便合与官充水手），岂止是知道哪儿有渡口，给过往行人指点迷津（此生何止略知津），那也太小看我苏东坡了吧！

欣赏这首诗在表现手法上的特点，除了上文已经提到的工巧奇妙的对偶（四联中三联是对偶句）、形象生动的比喻（一叶身、添帆腹、减石鳞）之外，更重要的是欣赏其双关修辞手法的妙用。前面已提到“喜欢”、“惶恐”，语意双关，它不仅仅是提及两处地名，更在于这两个词抒写出诗人真实情感：远贬千里之外固然让人心伤，但毕竟还有家乡的“远梦”给我带来喜欢，虽是淡淡的，却多少也能抵销几分孤臣的惶恐。尤其最后一联，更是把双关修辞手法用到极致。其中“水手”表面说的是船上驾驭风浪的水手长，实则指自己有治国理政的政治才干，本是辅佐圣上治理天下的一把好手，哪里只是会写点诗词供圣上消遣的文人墨客呢！诗人并没有因遭遇远贬而愁眉苦脸，而是充满幽默感，说自己能为官家当“水手”，官船要走的路早巳娴熟在心，还要向谁去问津。蔑视与嘲笑到此融为一炉，真是嬉怒笑骂皆成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