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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溪:非典型性女演员

2017-11-01燕玉涵

南都周刊 2017年16期
关键词:孟京辉娄烨犀牛

燕玉涵

在戏中素颜或扮丑,在她看来算不上什么牺牲。敢于拿心底里面最脆弱的那个地方给观众看,才是最难的。

她穿着最简单的牛仔裤白球鞋,戴着圆圆的黑框眼镜,没有化妆,拿着一杯饮料,歪歪地咬住吸管,就这样坐在机场的行李推车上,身后堆满了大件小件的行李。

这是台北桃园机场的一个电梯旁,齐溪淡淡地看向镜头,她的先生宋宁用手机记录下了这一刻。

电梯口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不太起眼的女孩。

不久前,她刚刚在台湾金马奖的颁奖典礼上凭借《浮城谜事》中的桑琪一角斩获了最佳新人奖。当天晚上,她并没有“趁热打铁”地感慨些什么,连获奖感言都是最普通的一个又一个的致谢,微博也还停留在得奖三天前更新的一个表情。

在台北玩了两天,快登上返程航班时,她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发了条微博,“还是那个我,谢谢大家的关爱,我也喜欢你们”,配图便是她坐在行李推车上咬着吸管的那张照片。

当媒体一拥而上想联系齐溪约访时,他们才发现,她又飞到马尔代夫度假去了。

咬牙切齿

第一次看到《浮城谜事》的剧本时,齐溪很痛恨桑琪这个角色,甚至对她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觉得这个女的太厉害、太讨厌了,恨不得把她给宰了。”

在那个对事物认知非黑即白的年纪,她本能地更喜欢在故事中是弱者形象的陆洁。所以当得知要演的正是她“恨不得宰了”的桑琪时,齐溪心里莫名地难受。

汽车飞驰在北京的四环路上,透过车窗向外望去,建筑物、行人、车辆一个个往后退去。齐溪思绪很乱。从娄烨工作室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却怎么也想不通,“我本来是一个三观还挺正的人,怎么要去演‘小三了呢,还是自己的第一部电影。”

在自己内心不认可这个角色的情况下,该怎么去演好她,齐溪开始焦虑,“当时已经焦虑到了很变态的程度,几乎丧失了正常的生活”。她每天都没法正常吃饭休息,经常一个人在武汉的大街上,像个游魂一样溜达。

“人性在很多时候是处在灰色地带的,沒有一个非黑即白的临界点。”齐溪慢慢想通了,“所以我慢慢通过桑琪这个人物认识到,在演一个角色的时候先不要判断她是好人或者坏人,她做的事情是否正确,而要看她是不是真实的。”

齐溪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娄烨会让她演桑琪,但她很信任娄烨,更相信他的判断,“其实只要能演娄烨导演的电影,在那一刻对我来说演什么都不重要,就是让我演只有一句台词的角色也可以。演一个坏人、演一个死尸,对于演员来说,能参与到好的电影里,就是演一棵树都是值得的。”

其实,早在2008年拍《春风沉醉的夜晚》,和2010年拍《花》的时候,齐溪就参与过娄烨的试镜,可惜并没有得到太重要的角色。

2011年,宋宁飞去法国,找正参与话剧《恋爱的犀牛》演出的齐溪,“如果现在有一个特别好的戏找你,你会不会高兴?”

“我当然高兴了,我为什么不高兴?”齐溪说。

“是娄烨导演的戏!”

齐溪兴奋得有点不敢相信,“就是那种突然有一块特别大的馅饼砸你头上的感觉”。

那时,齐溪已经跟孟京辉签了合同,她本应演出《恋爱的犀牛》到次年四月。但电影十月就要开拍。

结果,孟京辉重新调整了所有的角色和安排,就是为了让齐溪能够参演娄烨的电影,“齐溪,这是娄烨找你,我一定会让你去,如果是别的导演找你,我不见得会放。”

从话剧舞台的热情如火到电影银幕的细腻如丝,对于这个巨大的转变,齐溪的感觉是“挺懵的”,当时她甚至暗暗对自己说,演得别像在话剧舞台上那么卖力和狰狞就算成功了。

初次和娄烨的合作使齐溪很忐忑。她没想到的是,娄烨从不讲戏,但当齐溪演出来之后,娄烨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夸奖,“你这样演我挺喜欢的,我不用你不像你自己,你像自己就行了。”齐溪觉得娄烨的这种方式很像父母教育孩子,“他所谓的教我怎么演桑琪就是给予我自信”。

《浮城谜事》中有一场“小三”桑琪和正室陆洁摊牌的戏。这场戏在剧本中的设定是两个互为情敌的女人怨恨对方,哭着对峙,最后几乎吵到要动手的边缘。

起初,齐溪和饰演陆洁的郝蕾按照剧本演了一遍。但演完之后,郝蕾找到了娄烨,提出了新的想法。之后她把齐溪叫到一边说,“咱俩不能这么演,这样太正常了。我觉得两人不见得真的吵架,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两个女人吵起来多难看,何必呢。”

在郝蕾的启发下,齐溪开始思考这场戏怎么才能演得足够精彩,既在生活里面,又理所应当。这样一来,她们的角色状态也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从最初对桑琪这个角色的厌恶和抗拒,到真正进入角色后的理解和心疼,此刻,齐溪已经成为了桑琪。

那场戏从下午一直拍到了晚上,齐溪跟郝蕾坐在那个小小的昏暗的房间里交谈着。聊着聊着,她们已经完全进入到了人物角色中,很多情绪也随之自然地流淌出来。

抛开剧本中原本的设定,她们进行了一段很长的对话。谈话间,饰演乔永照的秦昊突然推门走了进来,齐溪和郝蕾都愣了—他本不该出现这场戏里。

那时,秦昊刚从一家小饭馆打包了一碗热干面,准备回去当晚饭。娄烨突然打电话让他回片场。秦昊回头又多打包了一份,拎着就推开了片场的门。当时,两个女人的对话戛然而止,桑琪定定地看着他,陆洁拿起包起身喊道,“安安走了,跟妈妈回家。”

孩子们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爸爸、两个母亲和他们的孩子第一次同时站在客厅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陆洁轻轻抚摸着女儿安安的头发说,“看,爸爸来接你了。”桑琪则对儿子说,“宇航,爸爸回家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却死死盯着不远处跟陆洁和安安讲话的乔永照。

这场拍了将近八个小时的戏,最后在电影里呈现的镜头不过三分钟。“在那一刻,我觉得达到了自己和角色的一个高度结合。娄烨导演就是几乎不太反复,每一条他都会让你顺着感觉演,然后让摄影师来抓拍,他总能捕捉到最好的镜头。也是通过娄烨导演的这种方法,一点一点让我们所有的演员对自己演绎的人物是吃透了的,是认可了的。”齐溪说。

半年后,在戛纳电影节的一个放映厅里,齐溪第一次完整地看完了《浮城谜事》。放映结束,全场起立鼓掌,掌声持久而热烈。

舞台生涯

齐溪曾当了十年兵。在她小学毕业那年,爸爸无意中看到了解放军艺术学院的招生简章,跟妈妈商量后,决定让学过舞蹈的齐溪报考军艺。

“我们小的时候只要是会笑啊、跳啊,然后聪明,会一些动作就行了,”但在军艺的考试中,除了考验弹跳力、软度等舞蹈的基本功外,还测量了腿长、臂长等身体指标,“我才知道有这么多细节要研究的。”

没想到考下来,老师都说齐溪是个学舞蹈的好苗子。那一年,军艺舞蹈系在全国只招收了14个学生,而齐溪成为了其中之一。但在她看来,身边同学哪一个不是天赋极佳呢?考上军艺后,齐溪继续懒洋洋地当着一个“中不溜”的学生。

直到有一次,金星来到军艺教《红与黑》。看了排练后,她把齐溪从一众舞者中拎了出来对她说,“你来跳领舞。”当时,齐溪还是军艺里低年级的学生,她没想到一向平凡的自己居然会被金星挑中,并且还要和另外一个跳得很好的前辈一起跳男女主角。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慢慢觉得,可能我不见得是最好的,但我一定有优点,我也许不擅长跳这种舞蹈,但跳另一种就会挺有味道的。”她感觉自己好像忽然开了窍。

那时候跳集体舞,站在第一排最中心的一定是跳得最好的那个。齐溪通常会站在第二排的最边上,或是最后一排的中间。但是她总会有一种强烈的感受,“我觉得无论站在哪儿,我真的是有能力让观众都看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算在最后一排最边上,也觉得观众都在看我,谁知道呢。(笑)”

军艺毕业后,齐溪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晃悠到大四,对未来毫无规划的齐溪一天在闲逛时,接到了同学的电话:孟京辉工作室在招人。她曾听说孟京辉是一个很宠演员的导演,这个宠演员体现在“你懒就懒吧,只要能演戏就行”。齐溪决定去试试。

“其实我那时连《恋爱的犀牛》都没看过,他们都看过。我骨子里不是一个文艺青年,是那种特别接地气的人。”

孟京辉工作室的面试让齐溪印象深刻,除了“考”做游戏、讲笑话,还放音乐让他们一起“群魔乱舞”。

本来三轮的考试,齐溪却只考了一轮。

第二次考试,她因为有别的事情没法过去,就找孟京辉说了一下。没想孟京辉把她叫到一边说,“你不用来了,等我们通知你,你就直接过来训练吧。”看她似乎没反应过来,孟京辉又肯定地对她说了一遍,“对,你就不用再过来了。”

在孟京辉工作室的那段时间,齐溪感觉“我们就像一帮智商有问题的人,每天都唱着‘早知道黄河的水干了,修他妈的铁桥是做啥呢这类奇怪的歌,还一起干了好多特二的事情,特别逗。”

当时齐溪只是觉得这种排练很有趣,现在再回头看,却明白了很多。“表演这个东西,要么你完全不通,要么你很通很透,卡在中间那个位置的时候是很痛苦的。可能孟京辉导演就想把我们之前的那些东西全部都打散,再重新获得一些不一样的情感和感受。”

那一个月的训练被齐溪定义为“神神叨叨和无限胡来”,而“胡来”是她认为自己最擅长的事。齐溪在这一个月的训练中如鱼得水,“我觉得我跟老孟我们两个是非常非常有缘分的。很多东西就不用说,我一看他,他一看我,就觉得这事儿都对,不知道为什么。”

没过多久,孟京辉把新来的演员聚集到一起,宣布要重排《恋爱的犀牛》。所有人听了都非常惊喜,只有齐溪一个人呆坐在那里。那时《恋爱的犀牛》是所有文艺青年心中的话剧圣经,“谁知道齐溪同学不知道,”齐溪自嘲道,“没想到导演还让我演明明。可能是傻人有傻福吧。”

这一演就演了四年700场。齐溪早已记不清演完第一场时是什么感受,被同一部话剧占据了生命中四年的时间,《恋爱的犀牛》早已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她说自己演《恋爱的犀牛》演到吐。这里的吐并不是一个虚词,在演到三四百场的时候,齐溪真的跑去洗手间吐了。“真是生理上的抗拒和厌烦了。那种不知道再拿出什么新的东西可以给予,那种对于观众时而喜爱、时而亲切、时而厌恶、时而决裂的跌宕起伏的心境让我觉得很折磨。”

当情绪不饱满时,剩下的就是乏味和枯燥的表演,这让齐溪无法容忍。她不允许自己在台上是枯萎的,这是让她产生痛苦的一个很大因素。

这种备受折磨的感覺一直持续到廖一梅来看戏。当《恋爱的犀牛》原作者对演员们说出“你们演得好像有点不对”的时候,所有人感觉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仅齐溪,每一个人都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表演。

“比如你在走一个直路,当前面没有东西时,你总觉得路是直的,其实也许你已经走偏了。演了几百场话剧就像那个时候”,齐溪打比方,“每一寸小小的差别都会导致你走偏,所以到后来,当你要反复去干一件事的时候,真的是干一会儿就要停下来审视一下,再往回拨一点。”

在去《浮城谜事》剧组前,齐溪在澳大利亚演了最后一场《恋爱的犀牛》, “就算是我未来也不会再演犀牛了,我也不认为这是最后一场,最后生命结束的时候可能才是。”对于齐溪来说,这部戏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就在前几天,她还梦到自己在演这部戏时忘词了。“它已经在我的生命中驻扎了太久,就算它不在我的现实生活中出现也会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镜头之下

小学一年级放学后的一天,家长们来学校门口接孩子。齐溪就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有一个老爷爷走了过来,笑眯眯地看着她。出于本能的防卫,齐溪有点警惕地盯着这个“怪老头”。这个“怪老头”就是贵州电视剧制作中心的资深导演张灵山。

张灵山问齐溪,“小朋友,你想不想拍戏?”

齐溪答道,“想!”

“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去电视剧制作中心见一下导演?”

“那你问问我爸吧。”

齐溪的爸爸在前面推着自行车,回头看时发现齐溪已经跟一个不认识的老人聊了起来。

后来,6岁的齐溪就这样见了组,通过了面试,前前后后一共演了五部短片,完成了第一次跟镜头的亲密接触。但是,她却一直没把演员之路列入人生规划中,直到2003年从军艺毕业后,无意中看了一部叫《黑暗中的舞者》的电影。

“看完后我特别生气,同时也发现电影可以让人的情绪变化如此之大,我甚至会想象如果自己演出来会是什么样子。”

齐溪萌生了当演员的想法,但是她却不好意思告诉别人,“那时候就觉得要演戏必须是美女。我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我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要去当演员,有点自卑。”

她偷偷去考了上海戏剧学院,一路过关斩将到了三试。三试的时候,齐溪在表演的過程中笑场了。考场的老师严厉地对她说,“齐溪,如果你再笑场的话,我就让你出去了。”那一年,齐溪没有考上。

这次失败让齐溪很受打击,但同时,她也意识到,“演员的首要任务就是要相信和重视你自己的每一次表演,无论这个事情看上去再傻、再愚蠢,也一定要相信。”

第二年,齐溪重新来过,她同时报考了上海戏剧学院的表演系和中央戏剧学院的导演系,并都得到了录取。最终,齐溪选择了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以后我真不见得是靠外形去吃饭的,我想多学点东西,以备不时之需。”

尽管从小对于表演并不陌生,但真正把她从舞蹈演员领向话剧舞台的人,齐溪觉得还是她在中戏的老师姜涛。

有一次,齐溪和同学一起进行小品汇报演出,她在剧中扮演一个离开妈妈的女孩,有一段很长的独白。在说独白的时候,齐溪的“老毛病”又犯了,笑场。

当时,“啪”的一声巨响,让走神的齐溪吓得愣住。只见姜涛很生气地拍了下桌子,站起来说道,“齐溪,我跟你说,无论在任何时候你都不能走神。当站在这个舞台上,你就是你演的这个角色,永远不会是你自己,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

“后来很多老师都跟我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姜涛老师这么生气。”齐溪一直记得那个场景。“姜涛老师还说过,当你演一个人物的时候,就像是你伸出一只手,到观众的心里,把他们的心揪了一下。如果你演一个人物你可以演到这样的程度就证明你成功了。”

前不久,齐溪穿着五十多斤重的钢制机甲,在新疆刮着七八级大风的荒漠里拍完了科幻电影《拓星者》。很难想象瘦弱的她不仅能穿起这么重的机甲,还能穿着机甲拍打戏、吊威亚。

“这些肌肉都是穿这个机甲穿出来的”,齐溪弯起胳膊指了指自己大臂上的肌肉,“最开始真的是走路都难,后来我能穿着机甲做出很多特别难的动作。”

新疆“早穿棉袄午穿纱”瞬息万变的恶劣天气一直在挑战剧组所有人吃苦的极限。“我们真的是拼了,每天都想今天是最苦的,但是到了明天才知道今天不是最苦的。”

《拓星者》的背景设定在无人踏足的外星,但摄制组有两百多号人,为了保证沙漠的平坦,只能齐溪一个人进入。冷风刺骨,大家都穿着厚厚的军大衣取暖,而此刻齐溪却只能穿着一件单薄的吊带背心。独自在沙漠中央,大风把她的头发刮得凌乱,沙子从她的眼睛和耳朵里飞入。

即便如此,齐溪却难忘这段“每天喝沙子”的经历,这种辛苦和折磨让她痛并快乐着。

“我不是一个很爱照镜子的女孩。”齐溪说。

看过电影《万物生长》的观众想必都会对其中那个嚼烂一嘴虾的白露一见难忘。当提到白露的形象引起了一些负面评论时,齐溪很快接过话茬,“对对,大家都说我丑。”紧接着就是“哈哈哈”的大笑。

李玉提出让齐溪素颜出镜时,齐溪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就是真实的,而且我觉得这是对的,难道生活里每个人都是美女吗?不是吧。” 那时候还恰巧赶上她的脸有些过敏,起了一些小红疹。

面对那些说她丑的评论,齐溪不仅看完自己乐,还会专门挑出一些有趣的给宋宁读。连宋宁都说她,“齐溪你太变态了。”齐溪却说,“我真的觉得网友好有才华,他们可以把一个很简单的事情说得特别特别生动,我自己就不会有这么有意思的表达,还有很多真的是语出惊人,我就觉得他们说得太好了。(笑)”

当一个女演员为了拍戏敢于素颜或扮丑,大家普遍认为这对于她们来说算是做出了很大的牺牲。

所以当问到齐溪“这是你为塑造角色做出的比较大的牺牲吗”时,齐溪明显愣了一下,似乎在想这牺牲所指的是什么。在她的认知里,好像并未把这件事看做是她的牺牲。

“这都不叫牺牲。我觉得最大的牺牲是你掏不掏心窝子在演戏。”在齐溪心里,演员一直是一个很难的职业,“你是不是能够拿心底里面最脆弱的那个地方给观众看,这个是最赤诚的,也是最大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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