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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上的恶托邦:《猫城记》与老舍的故事

2017-10-31宋明炜

书城 2017年10期
关键词:老舍科幻小说

宋明炜

《猫城记》这本书

《猫城记》是老舍的第六部长篇小说,或也可以说是第五部长篇小说,因为此前写作的《大明湖》在日军“一·二八”大轰炸时,毁于战火。老舍登上文坛,成为新文学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是因为远在伦敦教书的时候,在商务印书馆的《小说月报》上连载《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等作品。“一·二八”战火中,商务印书馆被炸成废墟,《小说月报》停办。当时在山东教书的老舍,没有再重写《大明湖》。一九三二年五月,上海出现了一本新的文学杂志,即现代书局策划发行的《现代》月刊,主编施蛰存。老舍开始为《现代》写作一部新的长篇小说,前一年发生在东北和上海的战争,是这小说的重要背景,而《现代》杂志集合了当时一批重要作家,风格上强调文学的现代流派,老舍的新长篇一反他过去的风格,不特意描摹现实,而是采取了象征、怪诞、讽刺的方式。

老舍毕生的用心之作,写出的人与人生,就像他的短篇小说《老字号》中的三合祥和掌柜辛德治,体面、正直、规矩。狄更斯小说里的绅士理想,与老舍教养中的旗人老传统融合起来,塑造出中国现代文学中罕见的不走革命路线、不造反的正派角色。老舍没参加五四运动,他早期小说中也不特别美化青年学生,相反,《赵子曰》里的学生还是反派角色。他也知道,三合祥不改变,早晚会没了出路,但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里,老舍不愿意走到那条激变的路上去。一九三七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前,他第一部“抛开幽默而正正经经”去写的小说,也是他一生最著名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1936),写的是如果失去了体面、正直、规矩,一个人会堕落到哪样的程度。比《骆驼祥子》早三年问世的《猫城记》,写的是如果一个国家失去体面、正直、规矩,会堕落到哪样的程度。

《现代》月刊连载《猫城记》,始于一九三二年八月,结束在一九三三年四月。一九三三年八月,现代书局发行单行本。据当时的评论来看,《猫城记》虽然饱受批判,但也收获了不少好评。天津《益世报》书评称它“借了想象中的猫国把我们中国现代社会挖苦得痛快淋漓”,这个观点将《猫城记》作为一种寓言,如同鲁迅的《阿Q正传》;这样的评说也符合三十多年后夏志清提出的中国现代文学“感时忧国”精神。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1962)中对《猫城记》只是简单提到,但在一九六七年写作的Obsession with China一文中,有两三页的篇幅讨论《猫城记》。夏志清认为:“老舍无疑是以他的同胞做模型,来塑造这些猫,他们要吃一种麻醉性的迷药,以维持生命,好像中国人要吸食鸦片一样。他们懒惰懦弱、狡猾贪婪、好色败德、惧怕外族,却又要模仿外国人的恶习。身材矮小的侵略者代表日本人,因为远在三十年代的初期,日人已作吞灭中国的狂想。借着《猫城记》,老舍警告同胞,灾祸已迫近眉睫,所以,此书成为中国作家对本国社会最无情的批评。”

一九四七年,《猫城记》作为晨光文学丛书之一种,转由晨光出版发行。老舍逝世后,在美国教书的William Lyell将《猫城记》翻译成英文,而在英译本出版之前,夏志清对这部作品的评论,基本上奠定了此后论者对《猫城记》的观点。此书再次与中国大陆读者见面,要迟至一九八四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行《老舍文集》。而大陆学者对此书作出正面评价,要等到一九八七年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撰写《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近年来,对《猫城记》的评论,大多数都在夏志清立论的基础上,《猫城记》被视作国族寓言,或是文化批判与启蒙精神的发扬。

另一方面,从文类和文体的角度,《猫城记》作为失落的科幻小说,也获得崭新的评价。王德威在《茅盾,老舍,沈从文:写实主义与现代中国小说》(英文版1992)和《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英文版1997)中,都对《猫城记》有所论述。前一本著作提出《猫城记》继承英国小说从《格列佛游记》到《月球上的第一个人》的传统,有着“生疏化”(defamiliarization)的企图,也“着重怪诞诡奇的姿态与滑稽突梯的谐拟(mimicry)”。这一看法接近南斯拉夫学者苏文恩对科幻文类作出的cognitive estrangement的定义。在后一本著作中,王德威将《猫城记》看作自晚清科幻奇谭创始以来,科幻文类在民国时期罕见的文本。

老舍自己提到《猫城记》是受了英国作家H. G. Wells(威尔斯)的The First Man in the Moon(《月亮上的第一个人》,老舍自己的译法)的影响,尽管他没有将《猫城记》贴上“科学小说”的标签。(老舍《老牛破车》,《老舍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科学小说自从梁启超创办《新小说》提倡以来,曾在晚清最后十年流行,鲁迅也热衷翻译科学小说,但新文化运动兴起之后,“为人生的文学”奠定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写实主义主潮,天马行空、超越现实的科学小说逐渐从文坛淡出。据学者任冬梅考证,民国之后的科学小说多为“异类”,但并非一片空白(任冬梅《幻想文化与现代中国的文学形象》,羊城晚报出版社2016)。目前仍有数据工作需要进行,但除了顾均正、周楞伽、市隐等几位擅写科学小说之外,新文学诞生之后最著名的科学小说,无疑就是老舍的《猫城记》。

自二十一世纪初中国科幻新浪潮兴起之后,特别是《三体》变成全球畅销书之后,对于科幻的研究开始吸引更多学者的注意力。在晚清与新世纪科幻的两次黄金时代之间,《猫城记》如同大海里的孤岛一般,是众多研究民国科幻的学者唯一的对象。仅以美国学界为例,近年来对《猫城记》,有Lisa Raphals、Nathaniel Isaacson等多位的精彩著述,而企鵝现代经典重印《猫城记》英文译本,冠以Ian Johnson的导读。这些讨论都将《猫城记》置于科幻小说(“科学小说”在中文里,到二十世纪中后期,逐渐被“科幻小说”或“科学幻想小说”替代)的发展线索中。例如,“从科幻研究的角度,怎样将《猫城记》安置在科幻文学的历史、表现火星的历史、与外星人接触的历史中?”(Lisa Raphals, “Alterity and Alien Contact in Lao Shes Martian Dystopian, Cat Country”, Science Fiction Studies, 40.1, 2013.中文翻译出自作者)或者,从殖民现代性的角度,“叙述者对于猫国人采取殖民主义立场,将他们的整个社会看作是原始和野蛮的”(Nathaniel Isaacson, Celestial Empire: The Emergence of Chinese Science Fiction,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 2017.中文翻译出自作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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