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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子同行

2017-10-31长安

书城 2017年10期
关键词:阳阳丹丹

长安

这里的“子”说的是孩子。一年多来,“执子之手”,与子同行,看过不少风景。且容我折几枝带露之花,聊待日后追忆。

一、同室

旅行赐人放任的时光,远离家长里短,无须买菜做饭。烹烹煮煮,偶一为之,新奇愉悦;日日躬亲,难免降为琐屑的折磨。去日苦多,怎好老在油盐酱醋、左邻右舍中消磨?

旅行也是日常的变奏,可以亲子同室。同室,分享随身的空气,犹如进入彼此的衣饰,当是对人严峻的考验。想想从前的大学宿舍,地北天南的个性都得接受漫长的磨合。婴孩夜哺数次,同室天经地义。那些疲惫的日子里老是梦中被啼醒,不知今夕何夕。迷蒙中扭开小灯,蒙眬中看着精致的小脸,读他由饥入饱的微妙表情。隔扇上映着母子剪影,仿佛地久天长。天长地久也不过那么几年。孩子们有了自己的房间后,夜晚我会去关关窗、盖盖被,听听天籁般的呼吸。

丹丹平时经常是下了课就去学吉他打网球或与朋友泡快餐店,周末则常去学开滑翔机,早出晚归,是以日日朝夕相处而鲜有对话。三人旅行,仿佛回到了从前的亲密时光。陌生的土地、初醒的眼神、好奇的心,所见所闻皆成话题。睡前常会为他们按摩,足三里、三阴交、太冲、涌泉……看着他们香甜入梦。

在威尼斯,旅馆是一条船。水面的日影透过舷窗映在内壁,潋滟明媚又恍惚迷离,躺在小窄床上,三人都看得入迷。当初一辆旧车一顶帐篷两个睡袋伴著一对穷学生探寻世界,如今故地重游,二十多年已如白驹过隙。丁克时代品茗品酒练瑜伽功练合气道,附庸风雅;自从赤子来临,天地变化。日语里“育儿”与“育自”发音相同,育儿也是育自。

非日常的时空有着非常的浓度与密度,亲子融融。

二、乐高

有些外文词汇音译成中文后绘声绘色且韵味隽永,像嘉年华、翡冷翠,像宜家、乐高。日本的家里有两大箱乐高,装了拆拆了装,孩子们不知度过多少快乐时光。

一个周末,丹丹去学开滑翔机,我和阳阳坐火车去查理温泉。孩子们喜欢飞机,我则喜欢火车,尤爱未装空调、席位宽大的旧式火车。日本的温泉用来泡,捷克的温泉却用来喝。温泉之乡多的是前来疗养的白发老者,满街迟暮之感,更显得中国游客虎虎有生气。“这煎饼一盒儿才一百克朗,我买了十盒儿!”“真便宜,我也要!”这些对话阳阳都听得懂,笑眯眯在旁观看。一行五六人中于是就有三四人提上巨大的购物袋,士气高昂。

又一个周末,丹丹又去学开滑翔机,我要看书,阳阳偏要跟我玩儿。平时白天不准看电视,现在特准他看,他不看;让他看书、练琴,做梦呐;让他自己玩儿,他说没玩具,没得玩儿。“就给我半个小时吧,然后我带你去玩具店买乐高。”言毕我又陷进沙发。一会儿阳阳过来拉我,直拉到电脑前,喜形于色道:“找到了,布拉格最大的玩具店!”我原只打算出去散散步,顺便到附近小店看两眼,他倒拿针当棒槌。而且,他怎么就会查电脑了?

哈姆利玩具店实在是儿童梦境、儿童乐土。阳阳坐在挖掘机里挖彩球,又按键操纵汽车模型玩赛车,还乘坐蛇形大滑梯从二楼溜到一楼,如鱼返水、如虎归山,乐土乐土,爰得其所。其实他比店里多数儿童都要高个半头,如此这般更似旧梦重温,他倒不见感伤。离开哈姆利时,当然,手执乐高。

阳阳三岁时曾带他去冲绳,他爱极了锣鼓喧天的冲绳舞蹈,一遍一遍看。“阳阳喜欢热闹的生活。”我说。“阳阳喜欢跟妈妈在一起的生活。”阳阳纠正。

三、七岁八岁

阳阳爱唱反调。学汉语,丹丹已闹了不少笑话儿,如把“脸上长了个包儿”说成“脸上长了个包子”,把“笑一笑十年少”的“少”读成第三声;阳阳更是后来居上,正话反说,把“白斩鸡”说成“白鸡战”,把“二百五”说成“五百二”,把《春晓》背成“春眠不觉晓,花落知多少。夜来风雨声,处处闻啼鸟。”丹丹在学校刚学了美术史,旅行中逢美术馆必入,眼看书本上的知识鲜活起来,兴奋莫名;阳阳则处处作对,七岁八岁狗也嫌,三人总是挣扎一路。八岁生日,吹熄蜡烛后阳阳问众人:“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众皆答错,阳阳正色道:“下次旅行就是玩儿,不去教堂、不去博物馆、不去美术馆!”然而新的旅行中哥哥和妈妈还是舍不得不去,阳阳寡不敌众,义愤难平。

水上城市斯德哥尔摩不似威尼斯般旖旎柔媚,却自有北国的豁朗大气。逛完老城后乘船前往尤尔格丹岛,打算参观岛上的斯堪森露天博物馆。从船上望去,对岸旋转飞腾、光怪陆离的乐园景象煞是诱人。斯堪森博物馆近在咫尺,却被瑞典最古老的游乐园绿岛游乐园挡住了去路,过山车、跳楼机、梦魇屋仿佛都在自信地宣告: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我对游乐园之类素来漠然,这些年东京近郊的高尾山去过二十多次,东京迪士尼乐园却从未领孩子去过。然而阳阳执意游园,且振振有词:“一直都是听你们的,你们也得听我一次!”于是哥哥陪着进去,妈妈在外枯等,直到暮色四合,阳阳手执一团足球大的棉絮糖凯旋。

“当孩子真不容易。”七八岁时丹丹曾如是说。

四、复活节

漫长的冬日,银灰的雪地铅灰的天空仿佛亘古不变。摸黑起早做饭送阳阳上学后就龟缩在家,下午去接阳阳才与世界又有了接点。然而漫长或许只是想象,长靴踏雪的涩涩感触尚在,不觉中已是四月,积雪渐融,春风乍起,不容低回。

复活节也像圣诞节,街上早早张灯结彩。复活节前晴暖的星期天下午,阳阳要去广场看热闹,丹丹不情愿,快五点了三人才磨蹭出门。瓦茨拉夫广场更像一条宽阔的大道,然而却是再著名不过的广场。外子说当年他就在其中,见证了历史。而我也曾在人群当中,前后左右层层叠叠都是人。人多的地方总让我郁闷。外子与我年岁相仿,他的轻松平和亦让我郁闷。若活得自然些,丹丹阳阳大概还会有几个小兄小弟,大家过热闹生活。从瓦茨拉夫广场又来到老城广场,一般的花团锦簇,熙熙攘攘,丹丹却始终木着个脸不言语。endprint

于是跟着丹丹走,陌生的地方我都喜欢。三人坐十四路有轨电车到终点再转八路坐到某站下车。沿路走下去,但见植物建筑皆别致耐看,与城里的苍然古色又自不同,遂问丹丹来这里是否误打误撞。丹丹答曰,去学吉他老路过这一带,一直想探个究竟。未几左侧现出专供步行的幽幽隧道,丹丹眼睛一亮道,前面一定有路。隧道深深,中段昏昏暗暗,只好壮起胆子,大声说话。终于见到光亮,舒一口气。出来便是缓缓的山道,阳阳却喜欢爬陡坡,想尽快到达山顶,大家随他。山上豁然开朗,花木扶疏,夕阳西下,布拉格城尽收眼底。兄弟俩欢欣鼓舞,蹦跳着下山,还在山脚下发现了一家饶有滋味的印度餐馆。

复活节连休五天,三人去了柏林。习惯了布拉格的原汁原味、古色古香,再看柏林总不免心情复杂。从旅馆走几步就到凯撒·威廉纪念教堂。刻意保留的教堂残骸外部触目惊心,内部惊心触目,毁掉的真的就毁掉了。教堂前蜡烛山积,到夜晚点点烛光仿佛在为去年圣诞市场的死难者招魂。

在柏林最高建筑物—柏林电视塔上,丹丹指着塔下风景问我看出什么门道儿没有,读腐了书的教书匠无言以对。“你看,”他说,“柏林墙原来在那儿,墙这边儿跟墙那边儿建筑多不一样。”望望原西柏林那边暗红屋顶居多、错落有致的街区,再看看原东柏林这边林立的高壮平庸大白楼,纳闷儿自己怎么就会视而不见。下了塔又来到柏林墙旧址和查理检查站,参观了柏林墙博物馆,丹丹还买了一小块儿柏林墙的碎片。第二天与定居柏林、多年未见的老同学聊到丹丹的发现,她颔首微笑。

五、封锁

黄昏时分从奥兰多飞往迈阿密,机舱里疏疏落落地只坐了二十来个人。平时乘机,若订不到两个邻窗位子,兄弟俩总是协商好,起飞你靠窗降落我靠窗。我亦喜看风景,哪轮得上。这次阳阳原是靠左临窗,丹丹移到了阳阳前面,临窗,我亦离开阳阳一直向右移,临窗。也许是见多了宗教画,彼时的天色云影看来亦颇有宗教感,灰白灰黄的云朵由夕阳镶上深橘的光边,舒卷变换、似有神启。未几云层膨胀,澎湃成深灰浅灰的棉絮,细而亮的闪电穿梭其间。

云里雾里雨里,飞机行驶着,很快已开始下降。地面的住宅、泳池越来越清晰,机场看上去就像丹丹小时候用积木搭出来的。积木越来越大,又越来越小,模糊难辨。初以为云层作怪,很快觉出这飞机真的又飞高了。事故?劫机?这可是在美国!我想坐到丹丹旁边,向准飞行员问个究竟,却见原坐我前面的长发女生早已坐到了丹丹旁边,两人正谈得不亦乐乎。坐在后面的阳阳似乎也很兴奋。两人说呀说,直到飞机再次下降并踏踏实实地着陆、舱内掌声四起为止。四十多分钟的航程飞了快两个小时,机内广播解释说头一次降落时因有不明飞机停在跑道只得再升、再飞。乘客开始移动,女生与兄弟俩道别,又向我这边点下头,飘然而去。她身着另一家航空公司的黑制服,身材停匀,模样颇似拉斐尔笔下那位“草地上的圣母”。

去海滩的路上,丹丹说她叫S,佛罗里达人,也喜欢飞机,大学毕业后已当了一年多空姐,这次顺搭我们的航班返回迈阿密。亚洲空姐大都像《非诚勿扰》里的梁笑笑们,要多标致有多标致,美国空姐多空嫂,S真是例外中的例外。丹丹接着说S从未遇到过今天这样的阵势,她说这种时候最好一起说说话。多出来的时间里,聊家庭、聊兴趣、聊经历、聊美食,屏蔽掉了舷窗外逡巡的不协和音。丹丹还差十五天十五岁,大概从未有过这样的大女生与他作这样对等的长谈。莫不是进入了张爱玲《封锁》的世界,整个机舱打了个盹儿,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六、金兰契

一个学年快结束了,六月最后一周的周三,阳阳班上亲子一同到高堡野游。孩子们撒了欢儿地玩儿呀玩儿,妈妈们在草地上聊天、等候。安妮的妈妈是村上春树迷,译成捷克语的九种村上作品她都看过。我觉得村上总是像在自我繁殖,写到少年心事或男女情事是工笔画,写到下一代每每就像打草稿,于是说:“村上好像从未长大过,老抱着十几岁男孩子的自恋心态。”安妮妈妈大声说:“所以才喜欢他!干吗要长大呀!”满世界的村上热,也可以这样解释?永远不长大,永远做彼得潘。

孔子学院遍地开花,年轻的汉语教师活泼优雅,孩子们每周三下午乖乖去学,毫无怨言。这天我本想让阳阳先玩一会儿,四点再带他去学汉语,妄想。彼得与温蒂们早已玩儿得六亲不认。六点了,该走了,只走了几对亲子;八点了,还剩下七八个死党;九点多了,最后五六个疯孩子才随奄奄一息的大人离开。

快回日本了,丹丹要去见他无话不谈的重金属朋友,一起弹吉他唱歌。阳阳想同去未获准,哭成泪人儿。我就对丹丹说:“以后还不知见得到见不到呢,你倒蛮认真。”丹丹就说麦卡尼初识列侬也不过十五岁,出门前还丢给我一句话:“我可不想像你跟你的上海同屋那样。”亏他记得。毕业后曾有一次大白天在上海幽暗的咖啡馆一聊十个钟头,金兰契互剖金兰语,说到头疼嘴儿疼。告别的年代有太多的理由道再见,谁知真的就没有再见。后来阅人不少,谈得来的有那么几个,这样心有灵犀、言皆及意的似乎没有。

去里昂最大的收获倒不在于走访了旧城街巷或参观了首席教堂,而是得以亲近路易·让莫(Louis Janmot,1814-1892)的画。让莫的《野花》让我眼亮,让莫的《魂之诗》则让我心动。里昂美术馆专辟一室展出的十八幅组画《魂之诗》中,最著名的应该是第十三幅《阳光》,少男少女翩翩起舞,忧郁雍容。但第四幅《春》和第七幅《歧途》更令我驻足良久。《春》里两名孩童与周遭景色皆安逸祥和又生机盎然,《歧途》则描绘了成长过程中两人的一段荆棘密布的旅途。组画蕴含宗教启示,世俗如我亦不妨读作一则成长故事。

去年初冬多瑙河游船上,我在露天顶层贪看布达佩斯夜景,亦俯身贪看舱内正食甜点的兄弟二人。透过透明弧形舱壁,看得见桌上摇曳的烛光和两人愉快的神情。舱里没我,也不少什么。稠密的人际网络里亲戚朋友兄弟姊妹牵来制去予取予求两厢疲惫终成陌路的故事所在多有,手足之情若能佐以君子之交当是福分。冀望多年后,披荆斩棘、跌跌撞撞之后,二人仍能这样共餐,仍旧面容祥和,心境舒泰。

七、上坡路下坡路

大学时一位校园诗人有一句名言:上坡路与下坡路是同一条路。

外子亦在大学教书,这些年不但频繁撰写论文、出席学会,还主编杂志、领导科研项目,戎马倥偬,颇为上进。夏天外子赴纽约开会,妇孺亦去凑趣,还参加了一位教授的家庭派对。教授家在新泽西,典型的中产街区。教授是波兰裔、夫人是印度裔。客人中最年长的是来自日本的教授及夫人,最年幼的是意大利裔副教授的一對两三岁的儿女,孩子们的父亲也来了,是巴西裔。

小兄妹的妈妈坐那儿聊天,爸爸跟着孩子们跑东跑西。两个小人儿一会儿哭了,一会儿又笑了,一会儿打成一团,一会儿又和好如初,一会儿摔倒又爬起,皮皮实实接着玩儿,一会儿摔倒了就不爬起来,受了伤,哭得肝肠寸断。

读博士的中国留学生J已来五年,时时感到普通生活的诱惑,犹豫着要不要在这条研究路上走下去。黄昏后院子里萤火虫一闪一闪,她就与阳阳到山坡逮虫,逮住了就欢喜雀跃,然后放掉,再逮,再放掉。烤吃棉花糖,她比阳阳还投入。日本来的博士后看上去年轻,聊起来才知道原来已经当上了父亲,J们叹息不已。

说累了就去参观三层楼加地下室的百年老屋,又去视察庭院里的番茄扁豆,回来接着说,英语汉语日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捷克语……又说累了。阳阳在帮日本教授煎汉堡包,我和丹丹就起身去附近走走。刚转过街角就被阳阳叫住,他旁边是日本教授的夫人。四人一起走了几步,阳阳就打了退堂鼓,他还惦记着汉堡包。四下寂寥,三人边走边聊。夫人说得多,问丹丹日语讲得这么有分寸念的是哪所小学,又讲她自己,丈夫今春刚从东京赶赴奈良任职,她辞了工作同去,朋友、同事、熟悉的环境立时消失,而孩子们也是成家的成家、独立的独立。散步归来,汉堡包都已煎好,夫人帮忙张罗,不提日本的事儿了。

入夜,大家陆续告辞,主人送我们到车站。正是独立纪念日,很多人在站台附近席地而坐看焰火,不由想起去年法国的国庆焰火。恣肆的焰火中可有惘惘的威胁?

生命的春夏秋冬里,大家各自努力过活。又像爬山,孩子们兴致勃勃向上攀,会当凌绝顶;我已在山巅踟蹰有时,惶惑于走下去将会出现的加速度,踌躇着不敢下坡。

上坡路与下坡路是同一条路?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当放手时即放手,得同行处且同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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