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阳

往事

◎刘向阳

爹在朝鲜战场牺牲的消息让娘一病不起，最后扔下福根孤身一人。依靠政府的救济和乡亲的拉扯，使他得以生存长大，现在已成了十八九岁的小伙子。

前年，福根初中毕业，正满怀信心地准备迎接中考，“文革”开始了。带着遗憾的福根离开了学习生活三年的县城中学，回到了土生土长的家乡，位于洮儿河边的有百十户人家的贺家窝铺。

福根回乡后的头一年，下地干农活。第二年，县里为农村生产大队培训“赤脚医生”。福根是全大队文化最高的，理所当然地被选中，到县里参加了两个月的培训班。回来后，就成了大队的赤脚医生。

从此，福根不再干农活，而是由大队出钱，购置了一些简单的医疗器械和常用药，在福根家的大门上挂了块 《贺家窝铺大队诊所》的牌子，在家里为乡亲们看病。说是看病，实际就是谁头痛脑热就给几片镇痛片吃。谁的皮肤碰破了，就涂点儿红药水，包扎一下。再大的病就治不了了。

今天没人找福根看病，就躺在炕上看他学过的并且早已翻烂的初中课本，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狗把福根从梦中吵醒后，隔着窗向外望去，见屯里的大人小孩正兴高采烈地向屯东跑。他赶紧出门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贺四愣家的母狗在屯东打谷场和一个外屯来的野公狗起秧子。

这个远离城市，交通闭塞，既没通电又没通广播的乡村，前些年隔段时间还能有县里的电影放映队和剧团给庄稼人带来点儿欢乐，如今，已经被当成资产阶级黄色垃圾被取消了。在人们极端无聊的时候，狗起秧子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轰动效应，引起了庄稼人的极大兴趣。除掉年龄太大走不动的老人和欲嫁出阁的大姑娘，几乎全屯出动，只一袋烟的工夫，就集中了上百人。福根也随波逐流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此时，正值东北农村收获小麦的季节。在麦垛旁，一条高大的黄毛狗正趴在显得很瘦小的黑毛狗的背上，旁若无人地起劲实施雄性所具有的本能。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形成了一个圆型的人墙。同时，也为两只狗留出了一块足够它们“表演”的空场。

人们都在饶有兴趣地观看着，随着“剧情”的跌宕起伏，不时发出哄笑和喝彩声。狗起秧子虽不是什么艺术表演，可是它带给人们的感官刺激要远远超过看一场电影或戏剧。在场的凡是多少懂得一些男女之事的人，虽然表面不动声色，身体内部却在发生着某种反应。年轻人的体内已经掀起了青春的骚动，年长者也都在暗暗压抑着欲喷的颤栗。那位伟大的科学家的条件反射理论在这里得到了普遍的验证。

充分享受后的释放，终于让公狗既轻松又疲惫地从母狗的背上下来了。可是，伸入到母狗深处的东西却被牢牢地吸住而无法拔出，急得公狗在人圈内跑了起来，瘦小的母狗被倒拖在地上嗷嗷地叫着。公狗不顾母狗的死活越跑越快，母狗身上的毛被拖掉了不少，皮肤渗出了血。

正在田里割麦子的贺四愣听说自家的狗和外屯野狗起秧子，赶紧跑了回来，刚好看到自家狗被拖的情景，不由得怒气冲天，几步跑到狗的跟前，扬起手中的镰刀劈了下去。公狗一声惨叫，紧接着下腹鲜血喷溅，剧烈疼痛的公狗夹着尾巴，一下窜到旁边已经卸了一半的装麦子的马车下边。车上套着一匹瞎马，瞎马感到腿被碰了一下，就抬了一下脚，不想正碰在了公狗被阉割的地方。无比的疼痛使公狗暴怒，张开大口狠狠地咬向了马的大腿。突然降临的疼痛使瞎马受到惊吓，鬃毛倒竖，四腿腾空，拉着半车麦子狂奔起来。正在车上卸麦子的车老板当即被掀落地下。

马惊了！人们纷纷躲闪。正欲躲避的福根发现在马的前方有十多个小孩被突如其来的情景吓呆了，站在那里只顾哭叫，不知躲闪。

一股不知从哪来的急劲让福根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在马蹄就要踏到孩子的时候抓到了马的缰绳，使出全部力气，拼命把马跑的方向拉偏。孩子们脱险了，福根却被惊马拖出了十多米远。

在福根从地上爬起来时，围上来的乡亲们发现他的衣服已经撕烂，从头到脚到处是伤。福根冲大伙笑了笑，身体摇晃了几下，就在他想抬脚迈步时，突然眼前一黑，倒下了。

在闻讯赶来的大队书记的安排下，乡亲们用马车把昏迷中的福根送到了离屯十多里的公社卫生院。说是卫生院，其实只有一名医生。原来的老医生一个月前去世了。新来没几天的医生是个女的，才二十多岁，听说是省城来的。

女医生让来护送的几个乡亲把福根放到病床上，为福根进行检查。之后，女医生告诉乡亲们，福根虽然皮肤多处破损，骨头并没有受伤。上点药，包扎一下就可以了。昏迷可能是轻度脑震荡引起的，过一会儿就会清醒，但需要在医院观察。

乡亲们一听问题不大，都松了一口气，赶紧回去向等着听信儿的大队书记汇报去了。

来人都走了，整个医院就剩下了女医生和福根两个人。

为了清理、包扎散落在福根身体各处的伤口，女医生把早已破损得不成样子的衣服从福根身上脱了下来。由于需要处理臀部的伤口，福根的裤衩也被女医生毫不犹豫地脱掉后，一丝不挂的福根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女医生的眼前。

面对这泛着油光的古铜色皮肤、肌肉结实的男子汉身躯，女医生惊呆了。作为一个在医科大学学习了五年、专攻外科的大学生，因学习的需要，曾见过无数个有生命和没有生命的人体，或许因为绝大多数是病人和死人，她从没见过如此健美的男人。

看着各部位比例匀称的体型和凸起的胸、臂、腿和小腹的肌腱，女医生惊叹如此完美的身体造型之余，不由得产生了联想。她首先想到了在省美术馆看到的大卫、亚当和掷铁饼者的雕塑作品。在心中比较后，又很快做出了否定。认为那些看似完美的雕塑已无法与眼前的身体相提并论。因为，眼前是一个有着生命活力的身躯，更何况那身体上的斑斑血迹和块块伤痕更给人一种壮烈的美。她突然想起了古意大利角斗士斯巴达克。

正在女医生忘情地欣赏眼前尤物的时候，福根额头伤口新渗出的鲜血使她猛然清醒。医生的职责让她想起了当前最要紧的是赶紧处理好病人的伤口。高度的责任感让她立即排除了一切杂念，开始了专心致志的工作。

就在女医生全神贯注地为福根清洗、包扎伤口的时候，福根恢复了意识，清醒了。当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位十分年轻的女医生面对自己裸露的身体细心工作的情景，吓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马上闭紧了眼睛，一动不敢动地任由女医生的继续摆弄。

女医生根本没有发现福根已经清醒。在处理完较重的伤口后，又恢复了轻松的神态，开始以审美的目光对眼前的人体艺术进行鉴赏。边观察，边处理余下的较轻的受伤部位，还不时地对她认为最能体现美感的肌腱用手轻轻地抚摸几下，以体验手感带来的享受。

女医生的动作，对于正处在青春期的福根，受刺激程度要胜过看狗起秧子的十倍、二十倍。母亲死后，他再没有碰过女人的手，何况是这样细腻柔软，且带有温热的青年女性的手在自己的皮肤上反复地滑来滑去呢！

福根忘记了伤痛，他的头不但没有了丝毫晕旋感，反而比平时更为清醒。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仿佛已经跳到嗓子眼儿了！他的血在沸腾，仿佛就要燃烧！他的身体颤抖了，无法抑制的后果可怕地出现了！

当女医生包扎完最后一处伤口，看到福根在抖动，以为病人冷了。随手拿起身边的床单准备为福根盖上时，突然看到了那个直挺挺的膨胀物。

女医生惊呆了，手中的床单落到了地上。四目相对的愕然，手足无措的凝视，令人难捱的尴尬。

就在女医生突然清醒，羞得捂脸转身的时候，福根飞速起身，抱起堆在身边的破烂衣裳夺路而逃。

十多里的乡路，一口气跑回了家。也许是拦惊马时耗尽了精力，也许是逃离公社医院跑得过急，筋疲力尽的福根一下倒在炕上，大睡了起来。朦胧中，听到门外人声嘈杂，锣鼓喧天。不仅门比每天敲得厉害，而且发现有人翻墙进院。

福根揉着惺忪的眼睛，打开房门。只见大队书记陪着几位不曾见过的人，还有屯里的上百名乡亲，冲自己扬着笑脸，使劲鼓掌。还一遍又一遍地高喊着“向贺福根同志学习！向贺福根同志致敬！”、“贺福根同志是贫下中农的好榜样！”

原来是县里和公社的领导来看望他。他万没想到拦惊马、救孩子的事迹已从大队传到公社，又传到县里，现在全县的人都知道了贺家窝铺出了个欧阳海式的英雄。

在乡亲们的欢呼声中，县领导向福根宣读了 《关于表彰舍己救人的毛主席好民兵贺福根同志的决定》后，又将烫金大红的奖状递到了福根的手上。

突如其来的好事几乎把福根砸晕了。他不知所措、无所适从，只知道咧着嘴愣愣地站在那里傻笑着。慢慢地回过神来后，他用手偷偷地掐了自己一下大腿的肉，疼痛使他终于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是在做梦。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六十来年了。老福根一直十分珍视那张早已变得发黄的奖状。尽管字迹已有些褪色了，还是高高地挂在房厅的正中央。老伴儿，也就是过去公社医院的那位女医生，每天无论多忙都不忘仔仔细细地擦拭奖状的像框。过几天，在省城大学教学的儿子就要带媳妇、孙子回来了，是来接老两口子去省城定居的。这几天，老福根心里没着没落的，总是闷声不响地叼着烟袋发愣。老伴儿一边擦着本就一尘不染的像框，一边劝老福根：“我说他爸呀，咱们都是扔下六十奔七十的人了，说不到念不到，这病啊灾啊就往身上找，咱要是能和孩子在一块，不就有个照应了吗！”老福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滴混浊的泪“吧嗒”一下落到了满是茶垢的杯里。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