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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白的云朵会撒谎

2017-10-28句芒云路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7年10期
关键词:祭司师傅

句芒云路

女孩努努在一场古老的巫术活动中“丢”了魂魄,妈妈和老祭司为了给她招魂,不惜殒命。许多人活着,其实魂魄已经离散,唯有爱能够让人身心安泰,魂魄归位。

太阳落坡,乌鸦归窝,天色晚啦,你该回家啦。

——苗族赎魂咒译文

1

把尘封在床底下数十年的破木箱子拖出时,暮色正从四方翻滚而来。拉奎重重地喘了口粗气,攥着钥匙和铁锁的双手止不住地哆嗦。箱子里封存的半部法书,是他万劫不复前唯一的指望了。

白日里,身为萆罢村最后一个祭司的拉奎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在他主持的“车七姊妹”法事中,一个叫努努的女孩,魂魄逗留在天国,怎么都不肯回转人世间了。

人没魂魄,不死也得癫。快五十岁的人了,拉奎见过的生死多得像天上星子,但此刻衰老麻木的肉身仍无法自控地惶恐起来。拉奎手忙脚乱地拨弄着,箱子里久睡多年的法书被弄醒,睡眼惺松,发出不耐烦的哗哗声,喷吐给拉奎一脸的霉尘。

“抬头望青天,师傅在身边……”每句巫辞的开头都是这样的,要真能这样,该多好啊……拉奎在心头默念着,双手忙不迭地把法书翻到了最后一页——完了,拉奎心头猛地一震,已经烙了四条鱼尾纹的额头渗出汗珠,脑袋一片空白,人整个急速地往黑暗里坠沉。莫慌,莫急,再好生找哈,一张一张慢慢翻,一定有的!拉奎揉揉眼睛,决定把搜索目标从页细化到行。

第一部分,“颇果”。既娱神也娱人的祭祀法事,哪会记载救治失落魂的法子?拉奎掩藏在参差白发里的额头,凹凸不平的眉沟被一把看不见的锄头不断地锄深。宣纸上师傅草草记录下的文字,弯弯扭扭像堆不按情理生长的杂草,此刻蜿蜒在拉奎发红的瞳孔中,像草诡婆侍弄在坛坛罐罐的红蝎子、青蟾蜍。

第二部分,“祀雷”。过程、禁忌比“颇果”更多,同样没有半句相关的口诀。拉奎当年还没得亲眼目睹这场祭祀大典,师傅就已把它一起带进棺材,说起来也是怪“车七姊妹”,跟师傅和他都有仇似的。拉奎抬手摸摸额头,才发觉自己青白参半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汗水蒸得半熟。拉奎紧咬嘴唇,越过一沓小拇指节厚的宣纸,找到最后部分——“车七姊妹”。老天爷保佑,菩萨保佑,祖师爷保佑,万万不能……拉奎下意识地按住胸脯,试图稳住狂乱的心跳,强制自己集中精力又趴在乱草一般的文字丛中摸索起来。

还是一无所获。草丛里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珠贝,也没有生长着起死回生的还魂草。让拉奎祭司恨得牙根痒痒的是,法书前不残,后不缺,偏偏就在记载有车七姊妹的后半部分毁坏了,像王母娘娘当年的一梭子,硬生生把人家恩恩爱爱的牛郎织女撕扯开来。想起多年前师傅攥着它久久不肯闭眼的样子,深埋在祭司心底的痛再次翻搅起来。

砰!拉奎一拳重重捶向木桌,骇得尘土们受惊逃窜。

莫想了,继续翻吧。拉奎收拢心思,把散乱的眼神聚集在法书最后一页,褐黄色的牛皮纸封底,一行似乎是被泪水洇过的模糊字迹如刀入心口,瞬间冻住了拉奎的目光:啊,师傅的笔迹!

洁白的云朵会撒谎。

当年,法书被毁坏后,大病不起的师傅已无力再将它补全,貌似在封底留下绝笔的师傅竟是告诫他:洁白的云朵会撒谎。

随着法书噗一声掉落在地,拉奎老人也犹如醍醐灌顶,软软地垮在了尘土里。

人真是不得不服老,一点惊吓都扛不住。怎么就没看出呢?那个白云一般美好的努努,一直在用过多的微笑掩饰着内心,这些天来,他从没想过她有张会說谎的脸,她抹着白里透红的霜粉,云朵一样洁白的脸,桃花瓣一样的颊,这张脸太像二十多年前那张让他神魂颠倒的脸了,即便二十多年后,仍能让他长时间恍惚,忘记了去探究她表情之内还埋藏着的表情。

可是,她为什么要向他撒谎?

拉奎将法书重新端回手上,无意识地合上、打开,打开、再合上,双眼在绝望地合闭之后,脑中的画面却更加清晰,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窗外那些没有屋檐高的连绵群山,还有笼在其间的雾霭,像一大块被迫降落人间却不肯着陆的云朵。在河那边,云朵的深处,一直有对犹如看死牛烂马似的眼睛,那双生前握起杀猪刀眼不眨心不跳的手,要是能从他那个世界里伸出来,恐怕早一把掐住他的喉咙了,比捏死一只嫩鸡仔还容易。

洁白的云朵会撒谎,洁白的云朵会撒谎!拉奎睁开双眼,脑门前再度跳出这行字时,竟意外得到了神灵的启示:数十年前去世的师傅怎么可能对他的遭遇未卜先知?会不会是告诉他,当他把姑娘们的灵魂“车”到天国后,她们看到听到的一切全是谎言利用云朵构筑出来的幻象,就像所有人同时进入了一个梦境?如果师傅的意思确实是这样的话,那当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赶紧找到一样东西,吸引努努的魂魄重新回到躯壳。

可是,那会是什么呢?

有风在动,那边山的云雾缓缓度过绿度河,蚂蚁搬家似的。在绿度河两岸的人们看来,绿度河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河,平常没涨水时只要把裤管挽到膝盖骨就能轻松蹚过去,但这些人中不包括拉奎祭司。不了解的,只听说拉奎命中犯水,过河会折寿;知道根底的,都肚里含灯草似的透明,河那边的女人,才是拉奎不敢去蹚的河流。这么多年,拉奎祭司确实做到了,河那边不管谁家婚丧嫁娶,他一概不参与,请得殷切了,就让他邻寨的师兄弟代替。两三年前一个不平静的早上,拉奎祭司看到河对岸田埂上插秧子似的站满了人,听那边过来的人讲才知道,花远家的男人昨夜里卖完猪肉后又酗酒,栽进烂泥田溺死了。他听着她在人群中哭得撕心裂肺、惊天动地,还是没有勇气蹚过河去。

老天爷解救你,以后好好过下半辈子吧。那晚,拉奎一个人呆呆地在水边站了很久,朝着河那边荡过来的风自言自语了那么一句。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拉奎一个人的影子歪歪扭扭地倒在水中。

才得两三年清静,他们的孩子努努就在他手上出事了,还是生死的大事,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村子里的人们又会怎么想?是主动去找她?还是等她来找自己呢?endprint

还是问卦吧,每次遇到疑难大事,可不都是师傅传的那对卦木帮作决定的?拉奎拿出卦木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檀木的幽微芳香从手上缓缓流散到鼻间,在屋子里孤单游走,想到两瓣卦木时刻寸步不离,百倍地好过自己形影相吊的暮年,不由得凑近卦木,深吸了一大口气。此刻它们相挨着睡在手掌上,像两条因相濡以沫而双双枯瘦而死的鲫鱼。

手一分,枯鱼卦木啪啪两声掉落在地,一瓣翻,一瓣覆。

顺卦。

拉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自己终于从烂泥田挣扎着爬上了田坎。

2

事情都是由正月玩年引起的。

萆罢寨原先和武陵山一带的很多寨子一样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正月,都要请祭司选个黄道吉日主持“车七姊妹”法事,将村里年轻人的魂魄“车”往天国游玩一番。这规矩底下流传着一个故事,说的是七仙女与董永配成夫妻后,她的姐妹们便约定每年正月的初一至十五相继下凡来看望他们。所以,参加车七姊妹的人可多可少,男女不论,但一次顶多只有七个人能幸运达成天国之旅。

虽然几率少得跟如今城里人买彩票中大奖一样可怜,但人们还是爱凑这个热闹。最鼎盛的时候,云贵高原一带在初六前后天天都有寨子组织“车七姊妹”活动,让忙碌了一年的人们与神灵共娱。

拉奎祭司十七岁那年的正月初七,在师傅的授受下,想去天上一游的姑娘小伙子们早早收拾停当,一个挨一个在绿度河坝边坐好,不想就在拉奎和师傅持咒念诀准备正式开始之时,一帮穿绿戴红的大人小孩不由分说闯了进来,呵斥他们乱搞迷信活动,他们几脚踢翻地上的酒碗,还没来得及燃烧完的香火被噗噗噗踩灭,烟尘四起,整个河坝一片狼藉。

谁都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但师傅老糊涂了,一时气急败坏血气上涌,竟指着那帮人的眼睛鼻子教训了一通,还没得两分钟的痛快,就已惨遭围攻:那些人歪眉斜眼地打量他一阵后,不知道是谁先一棒把师傅的冠札帽打掉在地,引发一阵哄笑,还不解气,又有人去把帽子挑起来,故意拿到大家眼面前左摇右晃,嬉笑着扯散、撕烂,冠札帽上绘的道君、老君、玉帝、灵官、元帅。年轻的祭司吓傻了,眼睁睁看着师傅痛苦地蜷缩在地,嘴里涌出来的鲜血染污了法袍和绺巾。没过几天,那些人又来倒腾师傅的家,再一次把师傅气得半死不活才一哄而去。势单力薄的拉奎哪里是人家对手,咬牙切齿上前才帮师傅抢得半部法书。个把月不到,师傅就蔫蔫缠缠地去了,临死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嘱咐拉奎,从今往后除了死者家属请去主持安埋送葬,再不许行其他任何法事。

抱着师傅渐渐冷却僵硬的身子,拉奎捂着嘴不敢哭出声音,在空荡荡的深夜像只无家可归的野猫。闹灾荒那年,老爸老妈吃观音土哽死的时候,拉奎也没这么伤心。没车成七姊妹,为师傅送葬成为拉奎祭祖人生的第一场法事,低眉垂眼唱诵着巫辞,瘦弱的身子在空荡荡的法衣中难以抑制地颤抖,发誓这辈子再不车七姊妹。

师傅走后,萆罢寨后来仍时兴正月玩年,但从此再没车过七姊妹。近年来,大家在正月里打牌、玩手机、搓麻将、看电视,娱乐的东西越来越丰富,越来越闹腾,早就把以前的老规矩忘到了九霄云外。如此很多年过去,又仿佛只是抽杆土烟的工夫,时间一哆嗦就到了猴年马月,拉奎祭司眨眼间也成糟老头子了。

五十来个年头,萆罢寨的万事万物,包括那些桃花色的女子们都像天上云朵不断长大、变幻、挪游、消逝,拉奎祭司却像寨边孤独守护乡亲平安喜乐的土地神,节庆时有檀香有冥纸,热闹热闹,平日里都是不声不响,黑灯瞎火的。人家打光棍的着急上火,他却自虐似的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如他所愿,从没有一个媒婆踩过他的门槛,也从没有一个女人来打扰他的生活。拉奎不觉得寂寞,闭上眼,一大帮神兵鬼将,想看谁看谁,想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一睁眼,满脑子全是一个叫花远的女人。这个女人不知何年何月已经在脑壳里长成一路的巴地草,扯不完,踩不死,烧不尽,到现在已长成草精,恐怕除非他魂飞魄散或者被挫骨扬灰才能跟着一起消失了。

叫花远的女人住河对岸的山那边,他从她蹚水嫁过去后就没有再见过她,也没想过要去见她。有些分别,距离就像生与死,像阳间与冥界,隔条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河,不该相见,也难相见了。反正他记忆惊人,成千上万句的巫辞口诀可以滚瓜烂熟,何况一个心上女人的模样?所以,见和不见都一样,他甚至觉得她就是他的影子,从来没离开过,只要有星星有月亮有灯光照在头上,立马从他身体里钻出来。

所以,怎么能不饶恕拉奎这些天来犯的糊涂呢?努努的身子骨,简直就是她妈妈花远脱的壳壳。这副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如花容颜,云朵似的飘到他烂木门前那天,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

二十多天前,是即将過年的腊月二十四。萆罢寨家家都在准备办年货,推豆腐,打糍粑,杀年猪……外出打工的基本上在这一两天赶回来,平日冷清清鬼村一般的寨子终于因为有了烟火气而多了几丝人气……过不过年对于拉奎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一个人的年,实在没什么好过的,烧点香纸,拜下土地,祭祭师傅、祖师爷,鞭炮都懒得放,那是崽崽们爱玩的把戏,随便炒点回锅肉,打点酸菜米汤,就算应付过去了。

奎伯伯,你还认得我吗?

那天,自称努努的女孩拎着大包小包走到拉奎家门槛边,笑得人畜无害。

奎伯伯,我是努努,河那边的,刚从深圳打工回来,快过年了,给你带了点东西。

来人丝毫不在意拉奎因极度惊讶而僵住的表情,嘴里说着时,曳地碎紫花冬裙已拂过门槛飘进屋里,大包小包全摊放在一派狼藉的饭桌上,见主人站在门槛边发愣,反像主人似的把他拖进屋子里。

奎伯伯啊,有件事我想求求你,你一定、务必、千万、必须要答应我,好不好?

奎伯伯,我听说你会车七姊妹,是我妈妈讲的。努努的叙说里,双眼里笑意都是满溢的。

奎伯伯,求求你带我车七姊妹。一次,只要一次就可以!努努的恳求里,溢出的笑容可以掬得起来并喝下去。

奎伯伯,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赖在你家里不走啦。努努甜美美地威胁着,让他感觉到刚才不小心喝下去的笑容,迅速在胃肠里翻江倒海。endprint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啦哈!一通软硬兼施的话语下来,努努的两个小拳头已经配合着捶上拉奎的肩背。

好吧,你去问问寨里的其他人,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想车七姊妹,那就算了。

腊月二十九,过年前的一天,拉奎终于招架不住努努一波又一波糖衣炮弹的轰炸,点头答应了下来。依他的判断,再不顺遂这鬼丫头的愿想,就不消想过个好年了。缴械投降的拉奎祭司内心明白,车这场七姊妹,不光为努努,也为自己。这场法事本来应该是他出师后做的第一场法事啊,可惜被搅了局,从此就钉在心里没办法扯出来。

答应了努努之后,拉奎祭司莫名地紧张、兴奋,竟感觉有种同伙作案的嫌疑,一颗心,返老还童回到刚刚习成祭司的十七岁。

3

拉奎祭司将在正月十四这天车七姊妹。

消息不胫而走,在不到千人的萆罢寨荡起不大不小的波澜。一个坚持多年、后又被遗弃多年的法事重新回到萆罢寨,竟俨然男人女人的久别胜新婚。让拉奎祭司感到意外的是,有些年轻人原本年前就订好返城车票,打算过了初六就回城打工的,为了看稀奇居然把车票改签了。

“真是谢谢你!大家伙儿都在,正月才像玩年呢。”在村子的古井边,碰到几个女人洗菜,迎向祭司的脸和话语全是满满的笑意和感激,“以前听老辈子们讲过车七姊妹,说特别神秘好玩,这么多年终于得见了。”

“可不是,有老有小才像是人住的寨子,以后最好年年都来车七姊妹,让孩子们在村里多留些时日,不然年都还没送,寨子就冷清清的了。”另外一个女人说。

拉奎表情淡然地应着,心里却着实高兴。悲哀的法事和喜悦的法事,原来竟有天与地、冰与火的差别。这么多年,他帮人家做的一直都是安魂送葬,人们也只有到亲人逝世时才会想起他的存在。突然想起惨死的师傅,要是能知道现在再没人辱骂、批斗他们祭司,甚至还开始喜欢和需要法事带来的快乐和美好,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一切准备工作都很顺利,老天爷也赏脸似的天天给个笑脸,一些性急的蒿菜、地地菜紧跟着绿了头发青了胳膊腿。每增加一个想来车七姊妹的人,努努都要来和他商量,并带上从城里买回来的各色零食和他一起分享。

城里的东西味道稀奇古怪,拉奎吃不惯,总是象征性尝两口就退给努努,然后卷根草烟吐起烟圈,在烟圈里半眯着细眼看努努时时刻刻都在微笑的脸,陌生而又熟悉。到下个月就满二十一岁了,拉奎知道努努的生日,确切说,作为祭司的他有灵力记住身边所有人的生日,也能感应到他们的去日。看着努努嘴唇边带个灰痣的脸,鲜得像山岭里打着苞的油桐花,盈盈的身子犹如绿度河里的水藻,拉奎有时竟会没来由地担心:怎么能把她妈妈的好相貌都给捡全了呢?一朵花生得太好看,哪只蝴蝶蜂子见了都想凑上前叮一把,遇到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直接掐断据为己有,分分秒秒就败了。她的花远妈妈要不是生得过于招惹人爱,就不会发生那件事,而她可能就是他的女儿了。女儿,爸爸,他从没想过这些个称呼会和他扯上半点关系。因为努努的经常光顾,拉奎喜欢上了烤火扯家常的夜晚。

有一夜,不管拉奎怎么撵,努努硬赖在火坑边不肯挪窝,非要他摆个龙门阵不可。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但凡拉奎说出一条拒绝的理由,努努都可以立马接上十条让拉奎听了觉得拒绝就是罪过的根据。摆龙门阵对于拉奎来说不是难事,因为记忆好,数十年前师傅讲给他的故事他一个都没忘。刚一开头,努努就听迷了。

是个天上人间的故事,说有位女子到了婚嫁年龄,因为提出要把年幼的弟弟带上一起出嫁,一直找不到婆家。那时有“婚姻一动,不嫁阳就嫁阴”的忌讳,不久姐姐便被鬼娶去了天国。姐姐“死”后,弟弟太过思念姐姐,想办法到处找姐姐,最后在半天云找到了,正当两人又惊又喜拉家常时,鬼姐夫突然回来了,姐姐害怕男人对弟弟不利,赶紧叫弟弟躲起来,不想鬼姐夫还是闻到了人体的腥味。在鬼的嗅觉里,所闻到的人的气息,就像人类闻到尸体腐烂变质时的味道一样厌惧。姐姐几次搪塞,最终还是瞒不住,只得向男人哭诉了实情,不想鬼姐夫竟非常宽宏大量,让她赶紧叫弟弟出来相见。在姐姐、姐夫的盛情款待下,弟弟在天国住了几天几夜,回到人世,已是数年过去。弟弟在人间娶妻、生子,不再像以前那样依赖姐姐,等他带着妻儿想再去找姐姐时,才发现通往天国的路不知何时已经封闭,再也找不到亲爱的姐姐。

“我觉得这个事情应该是真的。”努努说。眼里含着泪水,嘴角却还保持着芙蓉花一样的笑容,“奎伯伯你带我们车七姊妹去游的天国,是不是就是故事里说的半天云,到了那里是不是就能找到死去的人?”

拉奎点头说是,并告诉努努说,之所以能带她们去半天云,是因为天门会在正月里洞开,师傅传授下来的口诀能引带她们抵达那里,只是,能带去的只有魂魄,人的肉身已不能再像故事里的弟弟那样跟着去,一路上必须紧跟着他,千万不能走失,更不能逗留在那里。

“走失了會怎样呢?”

拉奎肃起脸,郑重其事地警告一脸懵懂的努努:人的灵魂千万不能离开肉身太久,真是失落了,肉身就会像没有汁液的落叶很快腐坏。

“奎伯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妈外,就是你对我最好啦。”努努说完,拖过板凳和拉奎挨着坐在了一起,轻轻靠在他肩膀上烤火有好一会儿,后来又跑到拉奎身后将他的头和肩膀环抱住,竟似把他当作生身父亲般来依恋和敬爱。

那个温软的亲近方式将拉奎拽入浓稠的幸福之中,全然忘了车七姊妹的危险。

4

泛着粼粼月光的水底,满是生着苔藓滑溜溜的河石,曾经咬牙切齿发誓永不涉足的绿度河,拉奎走得东摇西晃、胆战心惊。

还好,有惊无险过了河,只是心里的不安有增无减。走在去往寨子弯弯扭扭的水田埂上,拉奎继续努力集中心神,生怕一脚走歪摔到水田里去。徐徐向上的田野在月光下荡漾着清冷冷的光,回头再看河对岸自家屋子,已缩小得像个鸟窝。弯弯拐拐的田埂把拉奎的心也绕得千回百转,一辈子走过的路连起来都没有这个时候的田埂长。

正月十四的夜风冷得渗骨,空气中裹挟着春节里尚未消融尽的鞭炮硝烟味。见面了说什么?碰到村里人怎么解释?这么多年,他们从青梅竹马到鳏夫寡妇,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从来没真正断绝过。拉奎把过河时挽起的裤角放下来,然后站直身,迎着风,把额前头发抚了又抚,感觉这样可以让乱麻似的心绪和头发一样平顺。endprint

“是……是你吗?”田埂尽头,人家屋檐下一处黑影突然发出声音,把拉奎给吓了一大跳,不过很快辨识出声音的主人。

“咳!咳!”拉奎清了清嗓子,顺带用它代替了回答。他还没准备好,这样的见面方式太突兀了。

“真是你?”疲惫沙哑的声音颤颤的、低低的,在夜风中稍不注意根本捉不到。

没错,是她,努努的妈妈。即使是在黑暗之中,他仍能清晰辨见那副寒塘似的眼神,恨恨的、戚戚的。

“嗯,我来了。”

说完,拉奎故作轻松地打量着面前的房屋,不敢马上与对面的人对视,哪怕全世界只剩下天上月亮和他们两个。这么多年了,他在河那边无数次偷偷眺望的屋子,冷漠地嘲讽着他的懦弱孤单,也藏纳着她的悲喜忧欢。而今,却给了他们不无好意的安排:眼前这屋子,和周围其他人家隔着几丘田,非常清静,便于隐蔽接下来几天里他的行动——虽然救人要紧,但该避的嫌还是必须得避,他不想一寨子的人在他们背后唾沫纷飞,更不想给人制造毁损花远名声的机会。

没有风,梦花的香气在四周蹑手蹑脚地走动。很快,拉奎在月光中找到了那些叫梦花的植物。原来她嫁为人妇后,心性不但没有改变,反而变本加厉地在院坝边种满了它。这花也真是怪,再寒冷的天气,没有绿叶的陪衬也能开得如梦如幻的,一点都不寒碜。捕捉并抓牢了这点,拉奎突然觉着,他和花远之间隔着的所有东西都不存在了。

“这花还是那么香……那个,那个努努现在怎么样啦?”拉奎凑到梦花前闻了闻香,好让自己不必看向花远,同时把话引入正题。

“睡了。今天白天前前后后来了好多人,帮着出主意,想办法,说了一天的话,嗓子都快冒烟了,把她也折腾老火了。”

“唉……我……都怪我……”

“不怪你,是这孩子自找的。她心里苦,我知道。”声音很低沉,但话音冷静得真切,像狂风中的韧草,有着异样的坚强。“哦,到树这边的凳子坐吧,拿边上布垫子垫一下,夜晚石板凉。”

“花远……对不起……过年前她来找我,我就看出是你女儿,可我、我……”

“真不怪你。我的女儿我晓得,你别看她一天笑得没心没肺,心里恐怕苦得要命,你带她去天上,还不像现在喜欢在外面打工找钱的,一个个去了就不想回来了,我今天想了一整天,琢磨着肯定是这个理。”

“这些天来,她看着很开心啊,能有什么苦呢?”

“嗨,笑得好看又怎样。”

看真切了花遠漾着月光的眼,拉奎的心隐隐作痛,抬了抬手,又黯然缩退了。脑里闪现过二十多年前的画面,大红绣衣的她坐上迎亲的花船,笑得像古书里说的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却从此和他不相往来。他能体会,当心里越苦,越想表现自己有多开心,高兴的时候,却特别想哭。大半辈子来他孤身一人享受到的好处,可不就是不需要看谁的表情做事,也不需要为谁制造虚假的表情。

“别担心,我保证,一定把她失落的魂魄赎回来!”

“也只能靠你了……能赎得回来的吧?”

“有点难……不行的话,你就把我给宰了吧。”

“要你的命干吗,我自己的命都不想要了……”女人懒懒的弱弱的声调,在拉奎听来似针锥,来之前预备了一肚子的话,全被封锁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好好的,怎么会出事呢?”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本来,本来……我……努努……”拉奎抬起头,不提防正撞上花远的目光,心头一慌,大脑指挥不了舌头了。

拉奎想说,花远,这几天来有你家努努陪着,我特别开心,车七姊妹那天更是开心。但现在,怎么可能再说“开心”这个词?那天,阳光把每个人的脸照得像五六月间刚开的向日葵,努努和她的女伴们个个穿起新衣新鞋,银八宝银披肩银耳环叮叮咚咚地招摇过寨,人到哪儿响声滚落到哪儿。那天的绿度河坝到处站满萆罢寨的大人小孩,热热闹闹等着看新奇……一切都很顺利,他唱口诀,引领着如花如玉的姑娘们过了阴阳桥,到了半天云,然而奇怪的是,天国之旅结束,一起车七姊妹的人们在揭开蒙于脸上的黑帕后,一个个犹如美梦初醒,唯独努努还在迷醉。一开始他还以为努努故意逗大家,等他死劲掐她的人中、虎口,所有法子都使了出来,努努还是一具目光呆滞的木头人时,他才知道努努真的失落魂了。

“我知道,那天我也在。”还好,花远的回答,解了他的围。

“你别担心,一定有办法解的!”再次口气说得十二分坚决,其实依然没几两底气,“只是,你也知道,我们只有四五天的时间,过了这两天,魂魄怕就找不到回身体的路了。”

“天国是不是真的好漂亮,所以努努不愿回来了?”花远幽幽地问。

“确实漂亮。”拉奎皱着眉头答。

“有多漂亮?”

天国有多漂亮呢?这不是笨嘴笨舌的他能描绘的。再说,能用语言描绘的,也就不是天国的漂亮了。天国再漂亮,只要你在地上,我也不想去,去了仍想着要回来。拉奎在心底这样暗想,但嘴上说不出,只能回一个苦笑。

“你明天白天把努努喜欢的在意的东西找好,晚饭后,我就过河来。我们一个法子一个法子地试……”拉奎又向花远交代了几个事情,在冷凉起来的雾气中,才小心翼翼踩着被月光铺白的田埂走上回程。一路上,拉奎不敢回望,只是想:月亮请等我一下,让我过了河你再回家。

5

熬到天色将晚,各家次第亮起昏黄的枣红的光,拉奎再次渡过曾誓死不过的绿度河。

花远刚喂努努吃好饭,正用手巾细细揩去努努嘴角边的油渍。见拉奎来了,便让他帮忙照看努努,自己则去屋后找几个干树篼烤火。努努家的院坝铺满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因少人走动边上已生起一层薄薄的青苔,努努在那里走得像个有脚无手的稻草人。

“努努,还认识奎伯伯吗?”

“嘿嘿,嘿嘿。”努努笑,笑里没有任何内容,脸上的涟漪像微风划过的死水。

“努努,石子滑,会摔倒的。”他走近前抓紧努努的左手,没提防抓得一手的冷,惊心动魄,皮肉的柔软似乎全换了尸骨的僵硬。endprint

“天黑了,我们的努努也回家了好不?你想要什么,奎伯伯都去给你找拢来。”

努努没理睬他,空着的右手上下晃动,好像是站在河流之中把水掬抛上天,嘿嘿嘿地笑个不停。

没过一会儿,花远背着干树篼回来了。拉奎连忙上前几步,帮着把竹背篼卸下來,再把背篼里的干树篼抱到火坑里。做这些的时候,两人是默契的,也默契地一起沉默着,等到月亮在窗棂上亮起,树篼被引燃,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屋里仍然安静得可以听清楚老鼠在楼板上来回乱窜的脚步,啃苞谷粒时嘎嘎吱吱的声音也纤毫毕现。摇晃的光亮里,两人埋着头烤火,任熊熊大火灼着眼睛,却都不敢抬眼看一下对方。

当花远往火坑里添到第四个老树篼,倚在躺椅上的努努终于呵欠连天,一会儿便在暖得可以融化人骨肉的火坑边睡去。拉奎转过身埋低头细细审查着熟睡中努努的脸,试图在这张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忘要微笑的脸上看出一小丝破绽。没有,笑容依旧很完美,被火光烘成了一朵燃烧的云。计划终于可以开始了,花远起身去拿东西时,拉奎仍一直盯着努努看。人只有在睡着时才会卸掉所有防备和伪装,向外裸露自己的本来心性。不知道为什么,拉奎突然羡慕起努努看似婴儿般无忧无邪的脸来,就这样笑着睡去吧,强过像他这种一辈子想哭却硬要装笑的清醒人。可是,怎么能再继续这样笑下去呢?得赶快把她的魂魄追回来,让她重新恋上活着的乐趣。但凡美丽、青春、财富、自由、爱情……只要能吸引努努的魂魄归位,用他的生命作交换都可以。

黑暗中传来老鼠四下逃窜的细碎脚步声,怎么会有这么多老鼠,莫非是他家以前杀猪太多招惹来的?她一个人怕不怕?拉奎皱起眉头,肠胃位置没来由的一阵绞痛。正想着,花远已按昨晚他的吩咐,把所有想到的努努最喜欢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可能是上下楼梯急了,胸脯起伏得厉害。拉奎心神一荡,赶紧又埋头看火。

“这是我的嫁妆货,努努最喜欢的耳环,一直舍不得戴。”花远把手中的绣花手袋解开,最先拿出一对灼着银光的耳环,手中的耳环由细细的银丝粘连缠绕组成一只凤的样子,羽翼处层层叠叠、一摇摆便灵动生姿。

“确实招人喜欢,好看!”端详着手掌心的凤形耳环,拉奎心脏又是一阵绞痛。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年的那天,他躲在绿度河边的一艘破船上,透过篷子的破洞,还有蒙在眼眶的泪水,他看到花远就是戴着这对凤形耳环出嫁的,在怒放的爆竹声中走得花枝招展。后来,婚船御水缓缓滑向对岸,花远嫣红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下越去越远,再看不见,他紧紧攥着斧头的右手还在抽搐似的颤抖——他拉奎终究还是只豁不出去的缩头乌龟。她被奸污的那天,他没敢兴师问罪;她含泪决绝嫁了,他也没胆量实施劫亲,在脑中演习了千万遍的私奔场景最终分崩离析。

现在,不知努努还有没有福气戴上这副精致的银耳环,坐上迎接她的大红花轿呢?

“这花花书包,这蝴蝶鞋垫,这,这,都是努努最喜欢的东西,这是努努爱读的书……”

拉奎接到手中借着火光一看,不禁讶然。《孙子兵法》《三十六计》,真看不出来,一个清秀天真的女孩竟会喜欢看这些工于心计的书。

花远看出了拉奎的疑问,说道:“努努的性格一直像个男娃娃,说长大了要保护我,不准任何人欺负我,特别是……”

花远没再说下去,拉奎也已洞如观火。

“对不起,花……”

“我们不讲这个了,你说接下来我们怎么做吧。”

“好,不讲啦,你和你女儿多讲讲。”

“和她讲?”

“她的魂魄现正在四处游荡,可能听不到,也可能听得到,所以一定得讲真心话,能震动到她魂魄的话。”

“嗯。”

“你琢磨琢磨努努的性子心思,看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最好是她最近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才好想法子喊她回来。”

“好……努努,乖,过来,让妈妈好好看看你……努努你莫贪玩,赶紧回来,回来,好不……”在努努嘿嘿嘿的笑声里,母亲把女儿的手攥得铁死紧,“你不是喜欢这副耳环吗?还记得不,有次你把它偷偷拿出来戴,被我狠狠打了一顿。不是妈妈舍不得,妈妈是想给你收好起,以后做你的嫁妆。现在,妈妈改变主意了,这就送给你。来,你拿着,戴上!”

努努的眼睛突然徐徐睁开了,看得拉奎心头狂喜,满以为努努醒了过来,但细一看,大大的眼珠子暗淡无光,像半死不活的鲤鱼眼。

“看来没用,要不再试试这个。”花远埋头揉了揉眼睛,再抬起头时,竟在拉奎瞳孔里看到仿佛刚从草木灰堆里爬出的自己。“努努,你看看这个,这个是你的高考录取通知书哩,妈妈知道你一直想忘了它,但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对不对?”

花远的声音已经哽咽,但努努还是呆如木鸡,拉奎再度成为努努往事唯一的听众。

“妈妈真后悔,生你到这个世上来。”花远把女儿的手抓起按到脸上,眼泪继续流得不声不响。“还记得那天早上吗?你爸他不拿钱给你报名,我拿借得的钱给你,也被他缴走了,说你是赔钱货,我只差没给他磕头跪下了,我知道你比我更恨他,他一天就只晓得杀猪卖肉……你还记得吗?你本来已经拿着钱出门,但你又回了来,你看到你爸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拽到地上暴打,逼我把给你的钱要回来,不然就要了我的命。我不答应,他掐着我喉咙,我挣扎着叫你快跑……”

拉奎的心揪着,不能说话,也不敢说话,这么多年关于这个女人以及她所有的事情,他总是过耳不忘。既然这么多年一直沉默,现在也只好继续装哑巴,付不出行动,再美好的语言都是寡白的。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你跑进屋来,一把抓起桌上的杀猪刀,哐当一声砍到饭桌上。你第一次用那么大的声音冲你爸喊,像是你积存了十多年突然一下子爆发的声音。你取下肉板上的杀猪刀,指着你爸脑门说,别打了!我不稀罕你们的烂钱!爸,我现在还叫你一声爸,你要再敢这样欺负我妈,小心我找人收拾你!这都是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当时我和你爸都被镇住了,第一次看到你对你爸抡眉鼓眼,就像凶神附身一样。你把你身上所有的钱狠狠地砸向我们,头也不回地走了。你知道吗?那一刻妈妈多么为你自豪,妈妈当年如果有你一半勇敢,就不会一错再错了……妈妈向你保证,只要你醒来,妈妈砸锅卖铁都送你上大学,好不好?你回答我啊,好不好?”endprint

看着对面自始至终麻木的微笑,拉奎皱起痛苦的眉毛,终于忍不住拉了拉几近歇斯底里的人的衣角,说:“能不能和她说说现在?你说的这些事,都过去那么久了,恐怕孩子自己都忘了……”

“她现在在意哪样,我真……”花远双手捂住嘴鼻,一会儿,眼泪从指缝间滚落了下来。

“莫急,你再好好想想……对了,努努那么恨她爸爸,会不会是她不想醒转来的原因?”拉奎问。

“应该不是,她爸爸后来已经被她彻底镇住了。前两年,她带了个男朋友回家来,她爸从此脾气就收敛了很多。她告诉她爸说,她男朋友在公安局工作,专抓那些作奸犯科的。”

“那……那件事过去这么多年了,努努她怎么会晓得?”

“几乎都是公开的秘密,瞒得住吗?”花远脸上荡起的笑,看得拉奎像被刺梨蓬扎了个千疮百孔。“这个崽崽心思重,睡眠不好,有次我做噩梦说梦话被她听到,醒来才发现她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挨在我身边,泪水浸湿了枕头。她问我为什么不报案,我说报了案你还有家还有爸爸吗?她再不吭声了。很多年以后努努才说,妈妈,如果这是你想要维持的生活,我就不破坏它了。”

拉奎埋低头,闭上眼睛,任身边漫阔的黑暗向自己围攻而来,步步紧逼。

是的,二十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想的,并这样做着。心里再多痛恨悔恨怨恨,他悉数收受,从未想过要去打扰,以爱的名义去伤害。法术再高明的祭司,都是捉得鬼却又还得放了鬼,不敢违背世代相传的规矩半步,有什么法子呢?

“后来呢?”

“后来努努就跟着大海走了,直到这次过年才回来。”

“那个大海真是她男朋友?”

“男朋友还有假?”

“我总觉得有点奇怪,努努是个打工妹,人家在大城市有正式工作,还专门管那块工作的……”

“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我们家努努配谁都不差!”花远面上有些愤然,“我看见了,我们都看见了,他们的手牵得那么紧,每天脚跟踩着脚跟,影子挨着影子!努努的性子我知道,她会为了我,专门挑个这样的男朋友来收拾她爸!”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呃……经你这么一说,回想一下确实是有点奇怪,从那年到现在,努努就只带他回来过一次,之后不是说在执勤,就说是在加班,再没有来过。”

“是不是两人在闹别扭,所以努努才不想回来了?你没见天天电视上演的,现在的年轻人啊,谈个恋爱,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

“要不我们想想办法找到大海?”

“总之得先弄清努努为什么要来找我车七姊妹……努努学你,表情做得太好,没有人能看穿你们的内心。”

“努努和我不一样,我们的年代不一样,性格也不一样。再说,我怎么会看走眼呢?眼睛、表情,作不了假……可惜他们没住几天就走了,说是临时接到什么紧急任务。”

在花远寂寥的叙说里,寻找努努魂魄的第一夜不得不宣告徒劳了。

6

第二天上午一无所获。拉奎和花远摸索着操作努努的手机,在电话簿里逐个地翻找,始终没有发现一个可能是吴大海的号码,也没有发现一张努努与任何一个男人的合影照片。叫吴大海的人像院坝旁的梦花,绿叶一出就消失,一枚果子都不肯留下。拉奎拿着手机变着法子地逼问努努,努努总是一副天不管地不管的笑模样。到最后,花远不得不接受和承认他的猜测,她生养了个既聪慧又心疼妈的女儿,故意带这样身份的人来震慑爸爸,千方百计保得她安好。

天又黑了,拉奎迟迟没有现身,说好月光照到屋檐角的时候就来,可直到花远硬用眼睛一点一点把月亮推上屋脊,才把他已有佝偻之意的黑影和浓烈的烟草味道盼来。

“怎么回事啊,现在才来?”紧张的情绪刚一松弛下来,花远心头的恼怒却莫名暴涨,怎么能这么拖拉呢,努努已没多少时间了!

“对、对不起,我来晚了……”拉奎气喘吁吁的,“我下午去、去了一趟县里,回来时不巧,搭的面包车坏在了半路上,耽搁了,对不起,对不起……”

花远按捺着心头蒸腾的百味,话再从嘴里说出来时,语气和声调上已悄然缓和了几分:“快坐下喝口水……这又快过去一天了,真是焦人……”

“你不是让我拿努努的手机上县公安局问问嘛,我找到我朋友的儿子小杨后……唉,怎么给你说哩……”

“怎么还磨叽起来了,你倒是快说呀!”

“那、那我就说了啊,小杨把努努手机的相册进行什么数据恢复后,竟发现有张照片是曾经被全国通缉的嫌疑犯吴海达!再一查,努努在他们那里居然也有案底,他们说,他们说……努努以前在一家足浴店上班,其实就是做那种皮肉生意的,严打的时候被抓过现行……小杨警官说,努努很可能是那个通缉犯吴海达的……”

“你乱说!怎么可能!”花远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把抓住拉奎的手臂,“他们肯定弄错了,那绝对不是我们家努努!”花远尖硬的指甲盖钻得拉奎手臂生疼,拉奎咬紧牙关扛着,硬是一声都没吭。

“人家小杨和努努没仇,干吗污蔑她呢?”过了好一会儿,拉奎才抽出手臂,轻得不能再轻地拍了拍花远的肩膀,“是又怎么样呢,哪怕努努是通缉犯,也还是我们的努努啊……我们现在还是先想办法赶紧让她醒转来吧……对了,你快认认努努手机里恢复好的照片,有没有努努带回家的那个人!”

花远颤抖着双手,好不容易才找到努努手机存放照片的地方。在努努的手机里出现次数最多的那个男人,衣服、表情、动作和她那年见到的警察女婿完全不同,但五官相貌却是熟悉的,特别是那颗生在左边眉毛里的黑痣,更是错不了。

“大海……哦,不对,是吴海达,是犯了什么事……被通缉?”愣了好半天,花远才把手机放下。

“没那么严重,说是他冒充交警,在全国各地到处乱罚人家款,被人举报后,正准备将他捉拿归案,他却突然失踪了。虽然牵涉的数额不算大,但社会影响比较恶劣,所以在公安系統网站上进行了通缉。小杨讲,明天他们想过来看看努努,希望努努早点好起来,帮助他们找到吴海达。”endprint

“都要死不活的人了,他们来干什么?成心想让全村人都知道吗……”

花远痛苦地把脸捂了起来,双肩抽动,再不和拉奎说话。拉奎也被钉在凳子上,半天动弹不得。不知过了多久,努努拿木筷子敲着土碗到处走,叮叮当当的声音划破死寂,两人才突然如梦惊醒——

忙活了一天,夜饭都还没得吃。

7

中午时分,拉奎看到绿度河边远远走来的人只是朋友的儿子一个,而且没有穿警服的时候,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晚上都没睡好觉,离开坐了一上午的屋檐,竟觉得像走下生死煎熬的手术台。

小杨警官一身橙色运动休闲装打扮,一边走一边到处拿手机拍照,根本不像办案,更像是来观光旅游的。在去花远家的路上,看到拉奎愁苦着脸,走路速度慢得像在踩蚂蚁,反倒安慰起他来:“奎伯你不用担心,我一定帮你们做好保密工作。吴海达是吴海达,龙努努是龙努努,一码归一码,你先和花远姨一起想办法,抓紧把努努治好起。”

接下来的讯问调查中,小杨警官果真就像走亲访友一样,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花远聊家常。在感觉来人确实没有恶意,也没有要带走努努的打算后,两位老人绷紧的神经才松弛下来,把他们所知道的一切全部叙说给了小杨警官。

“努努从不带男人回家,就只是那一次,所以烧成灰我也认得。你注意看照片,他左边眉毛中间有颗黑痣。当时我还暗暗替努努高兴呢,因为我家努努嘴角边也带个痣,两人天生一对似的。”

“具体哪年还记得吗?”

“2012年秋天。对,就是交秋前后那几天,那孩子人灵活,又能说会道,还帮着我们打了几天的谷子。努努她爸要杀猪,不得空。”

“是吴海达自己说他是警察,还是你女儿说的?”

“他自己说的,他说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爸爸就害肺癌死了,他妈妈也因为车间机器出故障,两只手都被绞断,就靠厂里每个月发的一点困难救济金生活,幸好有个警察一直在资助他家,他才没有辍学,可是就在他高考的前几天,那个警察车祸死了。后来到处参加考试,才圆了他想当警察的梦想。

“听他说到法,我家努努兴奋起来,接连问了他很多关于法的问题,他都回答得头头是道,就像那些法律全是经过他的手制定出来似的。”虽然已经过去好几年,花远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饭桌上摆放的每一道菜,吃饭时每一个人的表情。花远自然看得出,努努问的每一个法律问题,都是故意问给她那屠户老爸听的。女儿问,丈夫对妻子实施家庭暴力,法律规定应该怎么处理?又问,如果女孩子被那个了,应该怎么办?这些问题像一把把剃头刀,剃得她男人的老脸青一阵白一阵,吃饭夹菜的动作都僵了起来。

“你女儿有没有说过,他现在在哪里?”

“没有。努努长年在外面,从来不和我讲她的事情。今年过年的前几天,我问努努为什么不和大海一起回家过年。努努没理我,逼问得紧了,却抹起眼泪来。她说,那家伙欺负我,我再也不要他了,努努这辈子谁也不嫁,就和妈妈在一起。唉,我一直以为他们在吵架,还劝努努过完年找他好生谈谈。”

“这段时间,努努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没有。她这次回家过年,无意中听我说起拉奎会车七姊妹的事,就一天到晚待在他那边了。”

拉奎接过话说:“努努是腊月二十四那天到我家来的,我也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劲。她拿了好多吃的用的东西给我,我不要,她硬要塞给我。她喜欢笑,总是很开心的样子。”

“对了拉奎叔,正想问您呢,你们那个车七姊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是我们很多当祭司的都会的一个小法术,具体操作起来就是唱诵一些口诀,牵引大家的灵魂脱离身体,一起到天上去游玩一下。我们说的车,就像你们平常坐的汽车火车或者轮船一样,我就是那个开车或者说摆渡的人。”

“听起来有点天方夜谭,奎伯你悄悄给我们交个底,是不是你给他们吃了什么东西,或者悄悄放了什么迷药,然后让他们大脑里面产生了一些幻想?”

“唉,真是这样的话努努也不会失落魂了……这种法术是我们的师傅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所有参加过的人都可以作证。”

“那你现在开车把我送到天上去试试?好让我也看看天堂是什么样子。”年轻的警察忍不住笑了。

“可以的,只是得到明年才能去了。车七姊妹只能在每年的正月初一到十五这段时间内进行。另外,也得看人来,并不是所有的人想去就能去的。”

“这又是什么讲究呢?”

“具体我也不知道。我师傅死得早,他没告诉我这些。可能就像大家常说的,心诚则灵吧,杂念太多的人,一般都是去不了的。”

“行,我明年一定来亲自感受一下。你们现在打算怎么救努努呢?确定不送医院吗?”

“医院那边去也没用,医院治得了阳病,治不了阴病。”

突然想起一件事,花远小心翼翼地问:“杨警官,如果我女儿清醒了,你们公安局会来抓她吗?”

小杨警察说:“肯定会喊去正式做一个笔录,至于抓不抓,看她有没有跟着那个吴海达一起犯过事。”

“哦……也是……那我家努努在外面的事,麻烦你别和人家说好不?特别是我们寨子上的,不然……”

“没问题。这个是肯定的。我们的案子,也还得麻烦阿姨和叔你们多协助呢。”

“等……以后结案了,小杨警官你能给我说下情况不?不为难你,就说你们规定能说的就行。”

“好。”

“嘿嘿——嘿嘿——”

一直呆坐在凳子上的努努,突然毫无内容毫无表情地笑出了声,把大家都吓了一大跳。

8

用完晚餐,将小杨警察送走后,萆罢寨已经陷入深重的雾霭之中。在寨子水井边的古树旁,拉奎把买好的斋粑豆腐、刀头酒礼拿出摆好,花远则在一边帮着烧香化纸,听拉奎喃喃叩请师傅:

抬頭望青天

师傅在身边

今日弟子奉请起教祖师endprint

恭请天上过往神灵……

山高树多的萆罢寨原本清静少人气,半夜三更里更加荒凉寂寥。拉奎祭司低哑起伏的念诀声在夜色中摇晃,更生出了几分诡秘。一篇长长的赎魂咒念下来,只见井边古树上已有只指甲大小的蜘蛛在烟火的影响下,顺着长线掉了下来,拉奎赶紧用一小片纸将蜘蛛包住,继续念咒、寻找第二只蜘蛛:

得头魂要退头魂

得腰魂要退腰魂

得脚魂要退脚魂

不准隐瞒

不准……

乌蒙蒙的夜色中,轻诵咒语的拉奎祭司面色肃穆而冷峻,癯瘦的大脸在冥纸香雾中时隐时现。花远站在一边静静地守着,一会儿仰头看星空,一会儿侧头看向拉奎祭司的浓黑背影,任由心事磅礴。仅仅靠这些简单的赎小孩子的赎魂咒,就能把努努迷失天国的魂魄赎回来吗?花远一点信心都没有,她知道拉奎也是。想起拉奎年輕时穿起艳色绣袍戴上冠札的样子,阴柔的面部轮廓增了几分冷峻,一把绺巾,一柄牛角,在冥纸香雾中舞得仙风道骨。一辈子真快,还没好生享得几天欢快呢,人就不由分说地老下来了。

“叩请井神,奉请五洞,以卦相问,何处得努努的魂魄……”等花远回过神来,听到拉奎祭司还在喃喃地唱:

“得了头魂,还要腰魂,得了腰魂,还要脚魂……”

仿佛等了一辈子,地上的香都全部燃尽了,拉奎还是没能把三只附有努努头魄腰魂脚魂的蜘蛛给她抓来。

“另外想办法,今晚就算了吧,不是还有两三天吗?”死马当作活马医,瞎猫去碰死老鼠,他的用意她起先就心知肚明。看着拉奎和月光一样惨白的脸,花远也已不忍心再怪罪,面前这个被岁月这把杀猪刀剔刮得只剩下骨架的男人,她依旧能一眼就读出他的心。

“现在还不算太晚,要不我们这就回家去,再做场杠香法事试试。”拉奎边收拾东西边说。

“杠香不是去鬼国找死人的吗?努努又还没……”

“这个……我是担心她在那边走错道……你说不去,那就不去吧。”

“那、那……还是去吧,你带我一起?”

“你怕吗?”

“不怕。”

一路上,拉奎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快活。拉奎从来没有想到过,老了老了仍可以和花远这样在一起。烧香化纸时,拉奎一动不动盯着飞扬的火焰,看到花远的眼睛里也有两团扑朔迷离的火焰。预备仪式完毕,拉奎帮花远把黛青色的头帕松开,垂下一段把双眼蒙住,叫她微微踮起脚跟,把双手垂放在膝盖上轻轻拍打,双脚不停地抖动,与他一道打马启程去向可能找到努努的鬼国。

“大地绚丽多彩,宇空明亮圣洁。找到对岸的生死桥上,寻到东方鬼域笕下;抬头看见天国花园,举目看到鬼域果圃;看见百花盛开满山遍野,百果累枝满坡满坪……”听着拉奎低柔唱诵的巫辞,花远一点一点迷醉了,拉奎的呼吸带着檀香烟火气,拉奎在歌里描述的太虚幻境是她前所未见的风景。

“太阳落坡,乌鸦归窝,努努努努,天色晚啦,你该回家啦……”

一路上,拉奎一直在念诵巫辞,像在和花远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此刻,我们已进入冥界;此时,我们已抵达鬼国。遇到的都是游荡的野鬼;碰上的全是漂流的魂灵。但凡面目友善的,你都可以向他们打听;但凡面目可怖的,你都要小心避让莫去招惹。

花远一一谨记和照办,一路也不知跨过了多少歪门邪道的关卡,看到了多少面目森冷的魑魅魍魉。他们见人就问,不,应该是见到鬼魂就上前打听。但是,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没有关于努努的一点点蛛丝马迹。

花远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伤悲,在阴惨惨的鬼国,走着走着就陷入无边无际的雾霾中,没有山川,没有河流,没有桥梁,没有城郭,没有村落,没有鲜花,也没有鸟鸣,找不到可能还是个好消息。

东方没有,转去南方,南方不见,又走西方。拉奎和花远一起坐在飞奔的天马上,在哒哒哒的马蹄声中,走过了漫无边际的荒漠,走过了漫山遍野的骷髅。花远想看又不敢看,就怕遇着一具披挂着熟悉衣裳的尸体,把她震下马来。

突然一声鸡叫,拉奎和花远的身体双双打起寒战。

鸡叫了,杠香法事结束了,那个无比灰暗迷蒙的世界被一束耀眼的白光照进,瞬间空白了,消失了。

9

第四夜,第五夜,拉奎不知道被什么事情牵绊了,从早到晚没来露个面,害得花远坐不是,站也不是,每一步都踩在忐忑的恐惧里。不管是他人间蒸发,还是努努魂飞魄散,都可以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努努仍旧在固执着一种表情,笑得花远一筹莫展肝肠百结。这原本是张多么灵动的脸啊,会皱眉,会撇嘴,有时哈哈大笑,有时两眼泪汪汪。现在呢,眉眼鼻嘴全都安然无恙,只是没了呼吸没了波光没了生气。多会说谎的一张脸啊,把所有的苦难都压制在皮肤底下,却假意说着自己有多鲜亮……可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怎么也忘不掉逆反命运的那个恐怖夜晚,白晃晃的杀猪刀横在她身侧发着冷光,肆意剥去她衣物的男人打着酒嗝说,她若不依从他就去要了拉奎的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会比杀头猪麻烦多少。有什么办法呢,就这样成为人家砧板上的肉,还得笑着嫁了,不能让拉奎知道后跟着痛苦。日子煮粥似的慢慢熬,前两年老天爷总算把他收了去,让她终于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了,可仍然不能想爱就爱想恨就恨。这些年,她不止一次地想过一走了之,却一再被河那边那抹黑影拽住,然而因着各种牵绊却让她不能一头撞到他怀里去。她知道他一直没娶,但谁知道是为什么呢?作为一个祭司,选择孤独终老无可非议,再正常不过,她这副已皱无数褶子的皮囊凭什么去他面前晃荡,扰乱他的清静?这世间啊,活着就是受苦还债来的,如果躯体失去灵魂也可以不腐烂,她真宁愿努努干脆永远疯癫下去,只要她笑得好看,真的开心。

珍贵的第四夜,该死的第五夜,就这样被无所作为地胡思乱想着,极度奢侈也极度无奈地虚度了。花远不敢去找拉奎,也不敢出门去向任何一个人打听拉奎去了哪里。

还好,第六个深夜,拉奎总算出现了,说是被个远房亲戚请去镇鬼驱邪,也是人命要紧,怎么也推不脱,在他家折腾了两天才连夜赶回来。endprint

“想想看还有没有什么法子,快七天了。”说这话时,花远已把厢房的床铺整理出来,最后为枕头套上她从未启用过的鸳鸯绣花枕套,“寨子里没人知道你已经回来,今晚就在这里将就睡一下吧,我们多点时间和努努在一起。”

“对不起,我想不到法子了。”接连着熬夜,拉奎黑瘦的脸越发黑瘦,眼皮滞重,已载不动数日来叠加的疲惫。随着溢着樟脑香气的床出现,刚赶完二十多里山路,拉奎感觉身上骨头全被抽空,再没有站立的力气。

“真没什么法子了?”

“真没了。”

“啊……”花远咬紧嘴唇,左手捂住鼻脸,几天来一直压制在心中的泪水,一下子全爆了出来。

“花远……”拉奎储蓄了二十多年的勇气也爆发了出来,张开双臂,一下子把眼前的女人揽入怀里。花远挣脱了几下挣不脱,便放弃了,放縱自己痛痛快快地哭在拉奎的怀里。

“一路上我就在想,没有时间,也没办法了,我们留点时间给自己吧。”拉奎说。

花远身子剧烈地颤抖,喉咙哽咽,说不出话。

“花远……我、我实在对不起你……一辈子都对不起你……现在我们都老了,只能先欠着,等下辈子再还你了……”

花远仰起泪眼,看着紧挨着自己的脸,不禁抬起手挨了挨上面同样被上牙齿紧咬着的下嘴唇,轻轻说了声“拉奎,我不恨你”,就又哽咽了起来,“真、真不恨你……”

“我恨我自己,活得连只阴沟里的老鼠都不如……我这辈子欠你的太多,看你过得那么苦,苦了这辈子,我也不能帮到你……”

“我是有怪过你,可后来我就不怪了,你真找他拼命,怎么会是他的对手,人只要能不死,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你这一辈子也苦,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

“不苦,真不苦。”拉奎把花远抱得更紧,想把她焊进自己的身体里面去,与她这样心无芥蒂地抱在一起,是他曾遐想过千万次的场景,“我一个人不孤单,你从来从来就没离开过我。”

“感谢老天爷又让我们在一起了。”

“嗯,感谢老天爷又让我们在一起了。”

“花远,如果是你到了半天云,不想回来,哪样是你忘不了、放不下的呢?”

“努努,还有就是放不下我的人。”

拉奎嘴角荡开一丝微笑,说:“是的,我也是。”

时隔二十多年,他终于不再只是把她的幻影抱在怀里;时隔二十多年,她终于再度触摸到了他的心跳和温度。

10

天白了,天又黑了。

花远一整夜辗转反侧,一整天坐立不安,家里虽然只是增加了一种频率不同的呼吸,却彻底搅乱了她多年静如死水的心境。一天下来,她除了带努努去寨前寨后的几个土地庙烧香磕头,什么正事也没做。中午时候想打个鸡蛋白菜汤,鸡蛋壳磕碎了,却忘打进锅里,蛋清蛋黄散流得一手才突然警醒。

做晚饭的时候,村主任突然喊她去村委会接电话,说是县里打来的。

小杨警官果然说话算话。他在电话里带给花远的消息是:找到吴海达了。人在火葬场的骨灰盒里。据火葬场提供线索的工作人员回忆,那个叫吴大海的尸体,是一个女人和肇事车主过年前用私家车拉来的,说是死于车祸。死在通缉令贴出的前两天。经过这段时间来的调查总结,发现吴海达虽然假装交警诈骗,勒索车主的高额罚款,但诈骗对象确实都是违反交规的人。杨警官打电话来的前半个小时,案件已经结案,通缉令也已经撤销。

小杨警官说,是那颗隐藏在眉梢的痣,让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在看通缉公告时,想到了这么一个人。

一切似乎都清楚了。可怜那位还没真正成为她女婿的通缉犯,被严重超速的酒驾司机撞死在了他预备实施诈骗行为的现场,改名叫大海的人死在了车海人海中,她的女儿想通过车七姊妹,去天国找她的通缉犯男朋友。花远挂了杨杰警官的电话,慢慢往回走。走着走着就哭了起来。

提到喉咙眼的担心没有出现,一天下来没有一个人来她家,发现拉奎留宿的事情。缠绕在空气中的鞭炮硝烟味已经消失殆尽,正月玩年彻底结束,忙碌起来的人们各归各位,该走的走,该留的留,偌大的一个寨子像件空荡荡的灰布袍子,被薄情寡义的主人遗弃在晾衣竿上。

从早到晚,拉奎一直在西厢房里睡得悄没声息。

昨晚,花远费老大劲才把自己的身子从拉奎臂弯中抽离,她把拉奎推到床上,然后给他合围上厚厚的黑布蚊帐。一日一夜没得合眼的他急需要休息,她想,努努,我的乖女儿,你就听天由命吧。

她在绝望中残存着一点点希望,等望着他养精蓄锐,在最后一夜给她一个奇迹。世上的奇迹那么多,只要给她一个就可以。如果老天爷硬是不肯给,她也已作好与女儿一起魂飞魄散的准备,有什么呢,眼睛一闭就去了。

西厢房的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坐在堂屋边一直守着的她看到月光随着门声一阵颤抖。没有奇迹,拉奎的脸上没有显现醍醐灌顶的惊喜,下一秒钟,花远只觉手脚冰凉。

“东西都在桌子上,快去吃点吧,你睡了一天一夜了。”

“嗯。”夜色沉重异常,拉奎不敢抬头看花远,神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沮丧。

“家里有酒吗?”饭菜吃了一半后,拉奎突然说,“我一辈子没好生喝过酒,今晚想喝点,以后怕再没有机会了”。

花远心里陡地一酸,咬咬牙,硬把涌上来的情绪按压了下去:“还存有点米酒,你稍等。”

几碗米酒下肚,当拉奎察觉不能再喝,试图站起身时,却脚步踉跄,歪东倒西。花远一直在桌边看着,赶紧起身上前,想支住拉奎即将瘫软在地的身体,却被他一把推开:“我没醉,没醉!我是想喝醉,但偏它就是喝不醉……”

“花远,我知道今晚是最后一个晚上。我救不了你女儿了。”拉奎醉眼迷离,“花远,花远,我、我昨晚梦到师傅了,我师傅说确实有口诀可以救努努,念完魂魄就可以归位。我说,师傅你告诉我吧。师傅说我不听他的话,他非常生我的气……我说是我想和大家伙一起高兴高兴,不能怪努努。可师傅他不听,头也不回地走了,扔下话说,失落魂有什么不好……”endprint

花远不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罐子,一仰头,把仅剩的一点米酒咕噜咕噜全灌了下去。

“花远,你、你放心,等我醉死、死去鬼国了也会去帮你找努努的魂,努努一定会回家的,一、一定会……”

“好,我们一起去,告诉你,我早活够了,活够了!”没来由的,花远对面前这个懦弱的男人窜出一股无名火,“都这个时候了,你却是喝酒!你就只晓得喝酒!喝酒!喝酒能解决问题吗?来吧,我也喝,醉死最好……”米酒喝完,花远把家中以前努努她爸存的高粱酒也倒腾了出来。“来,我们俩一起喝!”

碗和碗一次又一次地碰在一起,酒流在嘴角边,溅在衣服上,两个人一会儿相望着流泪,一会儿相望着痴笑。

“拉奎,你不是个男人,也不是个像样的祭司。”

“是,我不是男人,我连我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下辈子你来做男人吧,我做你的女人,哈,哈哈……”

“不,拉奎,你下辈子还得做男人,你这辈子都还没好生做过一个男人……”

“好!我要和你一生一世在一起,你要为我生个孩子,不,无数个……”

“哪会有下辈子,就算真有,下辈子谁也不会记得谁了。奎,你抱抱我,我脑门烫,身上好冷……”

“不许掉眼泪了,我们今天应该高兴,你看,我们又在一起了。”

“好,那我就笑,我笑的时候好看吗?”

“好看”。

“那就继续多笑笑。”

“好……”

花远笑着笑着就醉倒在拉奎怀里了。拉奎手脚发软,心魂飘飞。这么多年了,他们一直清醒地痛苦着老去,从不知道醉了糊涂了,反而能让他们笑得像个孩子。不一会儿,这个坚强的女人,终于卸掉所有微笑的伪装,满脸迷醉地在他怀里睡着了,剩努努一个人还在一边像尊泥菩萨,自始至终微笑着看他们。

拉奎呆坐地上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气不打一处来,不禁起身恶狠狠揪住努努的衣领:“你笑?你还笑?”

“嘿,嘿嘿……”努努无动于衷,这么多天来,微笑是她唯一的表情。

“有那么好笑吗?你个没心没肺的,你没看见你妈妈的样子?”

“嘿嘿,嘿嘿……”

“你不可以这样笑,你得给我哭,哭啊!”

“嘿,嘿……”

“没有魂魄,你明天就要死了。你死了,你妈妈还有我也得跟着死,你很得意是不是?”

“嘿……”

“啪——”

拉奎一巴掌甩在努努脸上,制住了努努不停的笑声。

“你再敢笑,我就敢再打你,早把你打死了,我早得解脱!”拉奎揪起努努衣领,把她按坐在木窗边的椅子上。

“努努,今天我告诉你,你别再装了!你装给谁看呢?谁吃饱饭没事干了关心你有魂没魂?你有什么想不开的我不知道,但你以为世界上就你一个人痛不欲生吗?你以为你最苦恼,天下最苦难的事都摊你一个人身上了?你以为躲到天上去,烦恼就追不到你了?我告诉你,人世间所有的人生下来都是受苦受难的,比你苦的多了去了!努努你太没心没肺了,你只晓得伤害关心你的人!”

拉奎抓住努努双肩,狠劲地摇晃,努努的黑发绺巾般狂飞乱舞。

“努努,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洁白的云朵是会撒谎的,你现在看到的所有景象可能都是巫辞编造出来的。你看我,你看你妈妈,我们都会说谎,我们欺骗了对方,我们欺骗了所有人,也包括你。我们就跟天上的那些云一样,看着很光亮很好看是吧,其实里面装的全部是尘土,哪一天落到地上了,就是脏兮兮的雨水。你明白了吗?你明不明白!”

“你不笑啦?不笑了好!劝你回到地上,不是地上有多么好,是父母既然把你生养下来,你就得好好做人。你知道你身上流的是谁的血吗?你知道你的祖先经受过什么样的苦难吗?你知道我们人为什么会有车七姊妹这种法术吗?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只相信耳朵听见、眼睛看见的东西!今天,我要、我要把你身上的血放出来,看它们是红色的还是黑色的!”

“努努……”

“努努……”

拉奎不知道自己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只记得自己头痛欲裂,泪水像漫过堤坝的洪水一样在他脸上泛滥,这泪水越漫越多,像座堰塞湖把他身体淹没。他越挣扎越往下坠落,直至重重地跌进泪水之底,透过折射到泪里的光,他看到漫天层叠的蓝色云朵,看到一米多高的魂魄如何像影子一样潜回了努努的躯体。同时也清晰地看到几乎是同一秒钟,努努好看的微笑像绽放在黑夜里的一束烟火。魂魄归位后的努努走向她烂醉如泥的妈妈,把她从他怀里抱出,奋力拖向床上,然后又费劲地把他一点点拉拽到床上,让他的头和她的头挨在一起,他的手指和她的手指扣在了一起。他拉奎和他一輩子深爱着的女人第一次睡在了一张床上,呼吸着彼此的呼吸,他们的手边脚边,层层叠叠开满了梦花,荡漾着清晨太阳才会有的奶黄色的光泽,他的睫毛触到了它们绢丝样的茸毛。

拉奎想挣扎起身,或掐一下自己的手臂证实是不是梦境,可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只清晰地看到,鲜活起来的努努看着他们微笑,恍惚中她竟是为人父母,他们才是她的孩子。她抚着他们的额头,调皮地说,拉奎伯伯,你要是就这样死了,以后别个祭司给你穿冥衣、盖棺材的时候,一定会说,你们看这个窝囊的老祭司,冤枉来这个世上一趟,就只爱过一个别人家的女人。拉奎伯伯,醒来后你就这样勇敢地和我妈妈在一起吧,你们瞒不了别人,更瞒不了自己,也莫管其他人怎么说,反正你们又没妨碍着哪个。你看,你们叫我努努,要我努力地醒过来,努力地开心快乐,你们却不努力生活在一起。

拉奎深深地迷惑了:“努努你没有失落魂?你为什么要骗我和你妈妈?”

努努在迷雾深处笑得很可爱很调皮,回答他:“你师傅不是说了么,洁白的云朵会撒谎。”

标题书法 肖文志

原载《山西文学》2017年第9期

原刊责编 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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