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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马

2017-10-28楚荷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7年10期
关键词:马国祖宗黑马

楚荷

大灾难来临,生活窘迫的夫妻俩迫于压力,还要随大流捐款。“扶危济贫”的善语有时候会成为对弱者的逼捐。

易民妻抱回了一只小土狗。

小土狗刚满月,油光水亮,黑得通透,浑身找不到一根杂毛。易民妻说,小土狗是从她最好的朋友家抱回来的。人家本来不要钱,她杜撰了一个说法,不要钱的狗养不活,人家才收了她十块钱。易民妻说,不是吹牛皮,她从不贪人家便宜。又说,老话说,一黑二黄三白,正经小黑狗,比一般的小土狗要贵些,买,只怕得要三十块钱。

易民妻说:“我给它想好了名字,叫黑豹。黑豹,鬼也能吓出尿来。”

易民望着儿子,说:“‘祖宗,你说呢?”

儿子很小时,哪样淘气玩哪样。易民和易民妻劳足了神,因此,管儿子叫“活祖宗”。后来,嫌“活”字累赘,省了,管儿子叫“祖宗”。叫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早习惯了,没法儿改了,儿子就成了易民夫妻这辈子的“祖宗”。

“祖宗”鼻子里“哼”了声,说:“好个屁,吃羊,怕獅子,欺软怕硬。叫黑马!”

“祖宗”眼见着要考大学,想讨个好彩头,盘算着小土狗若是叫了“黑马”,高考时,他兴许能成为“黑马”。老话说,知子莫若父。易民心像镜子一样,将“祖宗”心思照得清清楚楚,当然随了“祖宗”。

易民说:“好,黑马好,就叫黑马!”

易民妻更喜欢黑豹那名字。马呀马的,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有什么好?见易民发话了,只得由着他们父子,让小土狗叫了黑马。

不久,高考了。“祖宗”果真黑马了一回。往日里,老师和同学都说“祖宗”那成绩顶多能考上二本,要考上一本,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不知道是哪个神灵助他,还是“祖宗”自己争气,反正“祖宗”硬生生地考上了一本,去了上海读书。

一晃眼,两年过去了。

这天中午,易民妻先拌好狗食,再将饭菜端上桌。狗食是大碗米饭拌少许油汤,有两块带肉骨头。黑马摇着尾巴,到了厅屋墙角的狗食盆前。饭桌上的菜是一碗青椒多、猪肉少的青椒炒肉,以及一碗白菜。易民和易民妻在饭桌边坐好了。于是,人吃人的,狗吃狗的。三个都吧嗒着嘴。

易民妻说:“‘祖宗打了电话来,没钱了。”

易民望着墙上的日历,有些光火,骂道:“还差三天就要钱,以为老子是李嘉诚!”旋即转了念,心说:“‘祖宗算节约了。”

这个学期,“祖宗”去学校前说,物价噌噌几声响,一响一个涨,涨得飞快,八百块钱,就是掰碎了用也没法用到头,生活费一定得增加两百。易民坚决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只有一个,他们夫妇能保证每个月八百块已是千难万难,实在没法儿再挤出两百块钱。

易民没了脾气,倒有了怪自己无能的悲哀。

吃罢中饭,易民妻数了八张百元大钞给易民,叫易民将钱存到“祖宗”生活费专用存折上,发短信息给“祖宗”,让“祖宗”在那边凭卡取钱。易民妻说,发短信息时一定要嘱咐“祖宗”,万万不可以大手大脚,万万要用功读书!爹娘左省右省,拼着命挤出钱来供他,他若是吊儿郎当,没学到真本事,爹娘只有跳湘江了。

易民下了楼,黑马跟着易民下了楼,将易民送到小区大门边,摇着尾巴围着易民转圈。

易民拍着黑马的背,说:“回去,四处乱窜,老子揭了你的皮!”

小区内那棵老粗樟树下,不知道谁家的狗婆在撒尿。狗婆半黄半黑,一只前腿有些瘸。黑马不管好歹,跑过去献殷勤。狗婆远没黑马好看,却矜持得很,瞅也不瞅黑马一眼,跑了。黑马望着狗婆的背影,直到看不到影儿,这才想:怎么说我也比你长得好,你却不理我,唉,这世道!落寞地回到家门口,抖擞起精神,直立起来,前爪抓得防盗铁门一个劲地响。易民妻开了门,黑马进了屋。

易民上了马路,在人行道上走了百十步,到了斑马线。银行在马路那边,几溜儿看不到头的汽车嗖嗖嗖开得飞快。没哪辆车守着交通规则,过人行斑马线时慢下来。易民等了一会儿。几溜儿汽车依旧看不到头,依旧开得飞快。易民不耐烦了,先是心里骂,继而嘴里骂:“妈的,这些司机个个讨不得好死,赶着去投胎!”

一辆宝马车停在易民身边。车窗开了,伸出了马国的头。

马国和易民是高中同学。马国先是做布生意发了财,后来开了工厂,做了大老板,再后来,又开了超市,早已是大富翁了。易民和易民妻在同一家公司倒三班。这家公司原来是国营公司。那年,上面一声改制,叫了股份公司。几家股东全是国有投资公司。传说中,这些投资公司的老总都是喊天天应、叫地地灵的角色。改制后,原公司人马基本没动。经理仍旧是经理,科长仍旧是科长,像易民这样做工的,当然还是做工。不同的是,叫国营公司时,员工年年涨工资,易民和易民妻的工资绝不比这座城市的公务员低;股份公司后,六年了,那工资“我自岿然不动”,易民和易民妻的工资已低于这座城市的平均工资了。

易民说:“你?马总!”

马国问:“易总,休息?”

这些年,许多称呼全民化了。譬如说,无论是谁,即使穷得滴血,即使是捡破烂的,都可以被称作“总”。又譬如说,哪怕长得像鬼,只要是男性就是帅哥,只要是女性就是美女。这些称呼,满有“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味儿。

易民说:“休息。”

马国说:“上车,开洋荤去。”

马国说的开洋荤,是要带易民去五星级宾馆玩。豪华得没边的五星级宾馆已在易民脑子里晃来晃去。易民又觉得真上车去开洋荤,对不起“祖宗”,犹豫中轻轻地摇摇头,指着马路那边的银行营业所,无奈地说:“‘祖宗没生活费了,要去存钱。”

马国说:“明天去存,保准不会饿死你‘祖宗。”

易民也觉得明天去存钱,不会将“祖宗”饿死,半是犹豫、半是欢喜地上了车。

前不久,易民高中同班同学聚会,去了邻近城市一家度假村玩了两天。聚会发起人是当年的班主任和马国。负责落实的是班长。班长在召集电话里说,班主任和马国想念同学们,希望大家聚一次,畅谈各自人生,重温过去情谊。

班长说得明白,聚会的所有开销由马国包揽。

五十个同学,到了三十一个。除了在医院住院的那个女同学,在这座城市生活的全到了。班主任要求,无论贫富,无论官民,都坐旅游大巴,都睡两人间。班主任说,如今贫富悬殊一天大似一天,只怕离共产主义已渐行渐远,说他是老顽固,依旧信奉共产主义,依旧相信英特纳雄奈尔一定能实现。只是他已是七十多岁的人,前段日子又查出了胃癌,没法儿看到世界大同,只得烦请马国同学出资,弄一次班上小同,让他在看着共产主义的影儿中聊以自慰。说是包括马国同学,谁也不许搞特殊化。班主任说,他最厌恶搞小圈子,只要搞小圈子,共产主义就会泡汤,因此,住宿随机安排。

去度假村的大巴上,班长左手握十四个纸团,右手握十八个纸团,说,女士抓左手上的,男士抓右手上的;数字相同的是室友。

马国抓了“3”,易民也抓了“3”。

晚上十二点,散了K歌晚会,易民和马国回了房间。两人洗了澡,睡不着,各自斜躺在床上看电视。易民没话找话,问马国,往常有闲空时有什么爱好?马国说,他最喜欢打哈,只是有闲空的日子不多,一个星期也就能打上一次两次。易民问,一般在哪家麻将馆打?马国笑了,说,我从不在麻将馆玩,麻将馆那空气,污浊得没法待。易民问,不在麻将馆,难道你在家里玩?如今还有谁在家里玩?马国说,我在宾馆玩。易民问,在哪个宾馆?马国说,广成宾馆。易民说,啧啧,打哈都去五星级,怪不得大家都说,只要有钱,撒哈拉成了曼哈顿;若是没钱,曼哈顿也是撒哈拉。

易民没有进过五星级宾馆,忽然想知道五星级宾馆到底是个什么味儿。是不是吸烟时有人替他点火,拉了屎有人替他揩屁股。易民想起一个同事说的,没到天安门,不算去过北京;没到外滩,不算去过上海;没去过五星级宾馆,不算来过人世。心想,得想办法让马国带自己去五星级宾馆玩一次,也算这辈子没白活。

易民问马国,还记不记得那次,他马国和人打架?马国说,记得,当然记得,那次他马国被人打破了头,幸亏易民摸了半块火砖将那人的頭打破了,他马国才没有吃亏。易民说,记得就好,看在那半块火砖的份上,是不是也该带着我这个穷同学去五星级宾馆开开洋荤?马国爽快地答应了。

马国说,易总,你是不是也喜欢打哈?若是喜欢,哪天切磋切磋。易民早想到了,在五星级宾馆打哈的人,绝不会像他,打个“一二三”,一块、两块、三块的。那赌注,肯定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易民想得清楚,他不能说会打哈。他若说会,马国叫他打怎么办?他难道说没钱,打不起?多丢人的事!易民说,打哈属于高科技,像他这种智商,哪敢?易民说,闲时,他都是骑着单车,背根钓竿去乡下钓鱼;钓鱼那活儿,适合于他这种低智商的人。

易民从没有钓过鱼。

两个人到了广成宾馆,上了电梯,不一会儿到了二十层。易民跟在马国后面,左顾右盼地走了两步,意识到他这样子不像有身份的人,赶紧学着马国,昂首挺胸,旁若无人,睬也不睬服务生和服务小姐彬彬有礼的“欢迎光临”,走进了2018号房间。

马国手上提着鼓鼓囊囊的锁口真皮袋。

房间正中,古香古色的四方桌上摆着两盒崭新的扑克牌,四张雕花木沙发摆在四方桌四周。其中三张木沙发上坐着三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正说着国家高层的事。那些事,无一例外都是道听途说。三个口气却都是亲眼见到,说得有时间、有地点、有真相。三个都在桌边摆着两沓没拆封的百元人民币。房间这边有一张真皮长沙发,那边有两张真皮单人沙发。地上铺老厚的绒地毯,墙上挂了四个条幅,分别画着梅、兰、竹、菊。房间内有卫生间,有液晶电视、平板电脑,以及一个站得笔挺的服务小姐。

来的路上,马国说了,房间原是普通客房,一年前他包了这个房间,叫宾馆改造了一把,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易民说,马总你真会享受,打哈在五星级宾馆包客房;换成他易民,再有钱也不会这样奢侈,不就是打哈吗?别说在麻将馆可以打,便是蹲在地上、躺在草里,也可以打。马国笑了,说,又不是原始人,哪能那样?人生短短几个秋,无论做什么事,都得讲究,不然对不起自己。

那三个男人站了起来,喊着“马总”,先后和马国、易民握了手。服务小姐走过来,问易民要什么茶。易民不知道该要什么茶才像个有身份的,语塞了,望着马国。

马国说:“易总和我一样,喜欢龙井。”

马国并不知道易民喜欢喝什么茶。易民家的茶叶都是易明妻在菜市场买的。有次,易民妻不知情买了柳树叶回去,易明和易明妻舍不得扔,泡柳叶茶喝完了。

马国人到了桌边,从锁口真皮袋里拿出两沓没拆封的百元人民币,摆在桌子边,坐下了,转过头望着易民,说:“易总,你来还是我来?”马国压根儿没准备让位。

易民两手摇了摇,说:“高科技,不会。我只会玩钓鱼那种不要技术的活。”

马国和那三个哈友开始打哈。

易民坐在真皮沙发上,先是四处望,继而七想八想,最后蠢想:若是哪天能死在这么高档的房间内,这辈子也算没白来。生时穷得滴血,死时富得像模像样。生死里有一半做了富人,这辈子也合算了。又觉得自己年纪还轻,不该想到死,便轻轻一声叹气,不再想死的事,而是退而求其次,想着在五星级宾馆睡一觉,哪怕扎实地睡五分钟,或者再少一点,睡四分钟,也可以在同事面前吹牛皮,他易民在五星级宾馆睡过觉。易民说干就干,立马合上眼,默数着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易民数到了三十只羊,依旧没睡着。易民知道他没有在五星级宾馆睡觉的命了,只得不再睡,索性睁开眼,继续七想八想。

易民问自己,这里的茶水钱不知道该如何算,只怕要几十块钱一杯。又想,不知道他们四个是各出各的茶水钱,还是谁赢了谁出茶水钱?易明觉得该是各出各的茶水钱。易民往常打哈,都在社区内麻将馆玩,茶水钱是每场两块,各出各的。又想,茶水钱不知道是马国收,还是宾馆收?马国包了房间,该是马国收才对。可是,马国这么大一个老板,好意思收茶水钱?易民想不清楚了,只得不想。

易民不打哈时,不看别人打。看别人打,不指点别人两张牌,易民忍不住。指点了,叫人厌。指点对了,叫那三个厌;指点错了,叫被指点的厌。易民索性不看。

四人打哈打了八局了,都是有输有赢。

马国忽然觉得冷落了易民,总是不该,叫易民来给他当参谋。服务小姐在房间外面搬了张漆得如镜的靠椅过来。易民已将房间看了个遍,该想的和不该想的都想完了,睡又睡不着,正坐得无聊,手脚也不知道该如何摆才合适。见马国叫他,忙说:“我又不懂,哪能当参谋?”人已坐在了马国身边,看他们打哈。他们也是打“一二三”:一千、两千、三千。

百元大钞如草纸一样,在桌上轻飘飘地飞来飞去。易民注意了四人的脸色,都好像钱不是他们的,赢了,没见谁眉飞色舞,输了,谁也没有半丝沮丧。四人牌技都是差得要命的那种,这个出错牌,那个也出错牌,大家你错我错错成一锅粥,胆子却都大得吓人,再差的牌,也敢打,甚至敢进档。

易民看着马国打了几局牌,实在忍不住,“唉”地一声叹气,发话了,说:“马总,就是钱多得拿去揩屁股,也不要这样打。你这是想输。想输也不能这样打!”

马国望着易民,说:“看样子,高人不露相。你早不说!你来。”

易民赶紧闭嘴,头直摇。他口袋里仅八百二十五块钱。八百块是“祖宗”一个月的生活费,二十五块是他的打哈本钱,有资格在这场合说三道四?

马国嘴角有几丝戏谑,说:“打吧,怕什么?将钱看得那么重?怪不得人家说你抠。”

易民说漏了嘴,再说什么都是错,只得依旧将头连摇了摇。

马国左劝右劝七劝八劝,说:“钱又不是你印的,带少了钱?我有,要多少借你多少,我做你的坚强后盾。”他的嘴角,戏谑多了些。那三个哈友嘴角也有了戏谑的笑。

易民目光扫过那三个哈友,白马国一眼,挺直了身子,声音比刚才硬气,说:“笑话,我易民什么时候借过钱?真是。还没穷到借钱过日子的程度。不是我吹牛皮,虽然不富裕,小康绝对算得上!我只是不想打。老话说,只有强奸,没有逼赌。我不想打,就保准不上桌,谁奈何得了我?借钱打哈,我又不是猪。”

马国望着易民,嘴角的戏谑没了,眼里有了幾分敬意。他满是认真,说:“易总,你打三局牌,让我看看你的水平。这三局,输了,我出;赢了,二一添作五。你若是打得好,就由你操作。还是那句话,输了,我出;赢了,二一添作五。”

易民说:“这可是你说的?”

马国说:“是我说的。你打。”

易民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马国说:“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四虎难追都行。”

易民有了稳赢不输的保障,调门儿高了,说:“打就打,谁怕谁!”

虽然输了不用出钱,毕竟是打一千、两千、三千的,易民的心跳得老高,抓牌的手筛糠一样抖。那四个人都将眼睛睁得老大,望着易民的手。

易民说:“望什么?望什么?不是吹牛皮,有次和人家打‘二四六,两千、四千、六千的,我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有什么好望的?我是这几天患了间歇性手抖症。”

马国想笑,没笑,赶紧望着窗外,说,窗外那棵樟树上有个麻雀窝,里面肯定有麻雀蛋,好久没吃麻雀蛋了。那三个哈友也想笑,也没笑,都边抓牌边说这座城市的公安局长被双规了。说是那局长有个干儿子,是黑社会头子,真真正正的无恶不作。局长大人则是吸毒、开赌场、玩女人、贪污、索贿五项全能。渐渐地,易民心跳平稳了,手也不抖了。

一眨眼,打完了两局。这两局易民都没叫分。虽然说是赢一局,输一局,没输没赢,易民的水平却是实实在在展现了出来。马国和那三个哈友都说易民的牌打得好,算牌算到骨头缝了,若不是易民打,赢的那局,只怕赢不了,输的那局,肯定会小光。马国说,以后他只要打哈,都叫易民来,都由易民操作,还是那句话,输了归他出,赢了二一添作五。那三个哈友马上说,以后,马总若是叫易总打,没人陪他玩,今天就输几个钱给马总算了。

开始打第三局。易民的牌一张比一张好。抓完牌,易民的心一下比一下跳得高,“间歇性手抖症”也发了作:天哪,凭这牌,就是打五分,也成牌。易民心算着收入:进三档,大光,双进单出,每人一万八,得赢五万四,他可以分两万七,乖乖!他心里已作出英明决定,打完这局牌,不打了,拿着两万七立马走人。他妻子看到这么多钱,还不笑上三个月?

开始叫分。那三个哈友牌差得一塌糊涂,依旧毫不犹豫地叫分,一个叫六十分,一个叫五十分,一个叫四十五分。易民还没开口,马国在易民身边出了声:“五分。”

那三个问易民:“真五分?”

易民转过头望着马国,说:“三十分吧?也是进三档。”

马国说:“不行,不行!他们谁如果叫五分,你这牌不可惜了?五分!”

易民犹豫着。

马国声音高了些,说:“输了归我出,你怕什么?”

易民心跳平稳了些,麻着胆子,咬紧牙关,说:“就五分。”

易民将八张底牌拖了上来。理清了牌后,易民说:“不用打,大光。”

易民将牌摊到桌上。那三个哈友瞪大了眼睛,望着易民的牌。

三个哈友还没有看清易民的牌,四方桌没来由地动起来,那些扑克往一边飘去,飘得满地都是。易民怀疑谁在搞鬼,弄得他两万七打了水漂,心说若是找到了搞鬼的人,定和他拼命!他目光如刀子,朝那三个哈友的脸望去。

那三个哈友望着蹊跷的四方桌,眼里满是恐惧。“哗”的一声,四方桌又平移了足有三寸远。“哐啷”一声响,墙上装着条幅《梅》的玻璃框砸在了地上。“嘭”的一声,挂衣架倒了。易民左望望,右看看,知道了没谁搞鬼,而是这房间本来有鬼——说不准真还有个与他易民差不多的人,有了他刚才那种想法,想干就干地吊死在了五星级宾馆,做了“穷得滴血人,五星富豪鬼”。易民脑子里已满是吊死鬼形象:吐出老长舌头,翻着眼睛。恐惧中,易民担心性命被吊死鬼索了去,汗毛倒竖了。

易民望着马国,哆嗦着,说:“鬼?五星鬼?”

马国醒過神来,大声说:“快跑,地震!”

一时,所有房间里的人都往外窜。走廊里拥挤起来,有了女人的尖叫声,有了跑掉的鞋子、扔下的皮包。到了电梯门口,易民要往电梯内钻。马国拖住他,说:“你想死呀?”两人飞快地到了楼梯间,和许多人一道,不要命地往楼下跑,跑得一身臭汗,没丝毫力气时,下了楼,跑出了宾馆,到了马路上。两人这才停下来喘气。

易民居住的小区,是易民所在公司宿舍区。小区内有五栋五层楼的房子,每户面积从40平米到70平米不等。房子均是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建的。当时,这几栋楼在这座城市该算一等一的住房。时间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小区已实实在在沦落为贫民窟了,不但房子破旧,而且住户也是的的确确的贫民,都是公司底层员工。公司中层以上人物,都嫌小区内房子太过逼仄,在外面买了百多平米的商品房,搬出去了。

小区有一个小门与公司相连。从易民家到易民工作的值班室,顶多五分钟就能走到。

易民和易民妻上班从不迟到,也绝不会到得太早。他们总是提前一两分钟。易民和易民妻在不同车间倒三班。

这天,易民上白班。

如往常一样,易民到值班室门外时,班上几个同事早已接了班。

值班室内,A同事说,这么大的灾,捐点钱也该,就是恨他们扣扣扣;若不扣,他愿意捐两百,扣,就捐那一百块了事。班长说,肯定是上面下了任务,逼着公司能完成要完成,不能完成也要完成,公司没法儿,只得逼着大家捐,这个叫一级逼一级,一直逼到劳动力。劳动力好像是天生该挨宰挨割的命,哪里说理去?B同事说,他娘在住院,医院又催款了,他急着去哪儿找钱救娘;钱没找到,要钱的上了门,不知道这日子该如何过。

易民推开值班室的门,向全世界宣布一样,声音老高,说:“扣扣扣,捐捐捐。我不捐!”

班长指着墙壁上的文件夹,说:“你以为你是谁?你说不捐就不捐?你真不捐,我服了你!”

文件夹上有张纸,纸上写着通知,通知上盖着公司公章。通知说,汶川大地震,灾区人民生命和财产遭受了重大损失,公司号召全体员工向灾区人民捐款。通知上写得明白,公司高管每人捐五百块,中层干部捐三百块,普通员工捐一百块。

易民参加工作二十多年了,没法记清捐了多少次款。每次捐款都一如继往,愿意捐得捐,不愿意捐也得捐,反正在工资里扣。扣别人钱的领导认为,只要从他自己扣起,只要扣自己的比扣别人的多,便想扣谁就扣谁,要扣多少就扣多少,这是铁打的规矩,是他在行使上面给予的扣钱权。被扣的员工知道,自己是人家剁板上的肉,人家挥着刀子要剁去一块,只能让人家剁去一块。因此,这么多年过去了,扣的和被扣的,配合得满是默契。

每次捐完款扣完钱,易民都憋屈得要炸肺。但是易民除了忍,再没有别的法子。易民知道,自己和妻子都在这家公司工作,真去和上面吵,弄不好上面今天给小鞋穿,明天给紧箍咒戴。加上那时节易民夫妇工资不低,扣了那点钱去,也没什么大不了,易民也就能一声叹气后装聋作哑,由着领导扣。易民和领导之间,也就能维持起码的和谐。这几年,易民夫妻工资不涨物价涨,加上“祖宗”念大学,易民家开销猛地增加了许多,易民每捐一次款,都能清清晰晰地感觉到家里财富少了扎实的一块。

这次,易民忍无可忍,不打算再忍了。他感觉再忍下去,会有无数只手伸向他口袋掏钱,将他掏得一分钱不剩。他将那张通知扯下来,搓成团,往地上砸去,一脚两脚使劲踩那纸团,嚷道:“我一分钱要掰作两分钱用,哪有余钱剩米?捐捐捐,谁捐钱给我?”

易民踩第一脚,脑子里是“祖宗”在学校食堂望着红烧肉吞口水,却不敢买。放假时,“祖宗”说得可怜,同学说红烧肉好吃,他买不起,只得说不喜欢吃。易民踩第二脚,脑子里是上个月易民的姨爹六十大寿,他装着不知道,免了人情钱,却被他姨爹和表兄弟说成是六亲不认的畜生。易民踩第三脚,脑子里是打哈时,只要打稍大点的注,他便不敢打,被人说成了葛朗台,将钱塞在骨头缝里。易民将通知踩了十多脚,脑子里有了他十多个难,便一脚比一脚踩得重,早将那张通知踩得稀烂。

易民骂了声“娘的”,冲出了值班室,近乎小跑,到了公司办公楼。

经理办公室内,经理和一个副经理以及办公室主任正在商量一件要紧事儿,说是局长要来公司检查,接待万万马虎不得。副经理说,局长喜欢喝茅台、吃王八,常说“世上只有王八好,唯有王八忘不了”,中午就去离公司不远的这家王八店,酒就用茅台酒,有三瓶该差不多了。经理说,这家王八店除了王八像个事,别的菜都像鬼吃过第一遍,不如去湘江那边的那家王八店,远是远点,味道却是正宗,反正有车,也就半个小时车程。办公室主任说,好的,就去湘江那边的王八店。经理说,局长喜欢打哈,吃了饭,在王八店边上的茶楼弄个清静包厢,陪着局长打哈。又笑着拍着办公室主任的肩,说,局长打哈的水平,幼儿园那个档次的,我们几个陪打哈的人得注意,略略地让局长赢点儿。办公室主任说,知道知道,他若是输了,会左脸是官痞、右脸是牌痞,会像谁杀了他爹。经理说,还是老规矩,我们几个输了钱,开饭菜发票报销,最多一千块,最少六百块,没有为了公司输钱叫自己贴钱的理。副经理说,输的额度,自己合理控制,不输六百块,太小气,超过一千块,水平的确太差,该他自己背时,这个叫有理有利有节。

局长一年来这家公司检查工作,顶多四次。每次陪局长打哈的三个高管,都会每人报一千块钱饭菜发票。局长说,他和这家公司的高管打哈,赢得最多的一次赢了一千二百块。

主任打了电话给湘江那边的王八店,订好了餐;打了电话给王八店边的茶楼,要了包厢。

事儿安排了,经理、副经理和主任说起了王八店的历史。说是十来年前,这座城市有家乌龟店。叫乌龟店时,生意淡得如水。后来改了名儿,叫王八店,生意火样红了。不久,这座城市新开了五家王八店,家家都是生意兴隆。市民原来觉得“王八”二字,除了骂人时可以脱口而出,别的时候,很难说出口。谁知道,有了六家王八店后,都在王八店潜移默化中改了口,都管乌龟叫王八了。都好似再管乌龟叫乌龟,自己土得掉渣,只有叫王八,才随了潮流。

易民推开了经理室的门,没管经理和副经理、办公室主任在商量正经工作,声音如打雷,说:“你们扣别人的钱我不管,我和我老婆的,不许扣!”

经理望望副经理,再望望办公室主任,这才望着易民,说:“扣什么?”

易民说:“捐款。我不捐!我家‘祖宗在念大学。这年头,工资不见涨,物价天天涨,我家三口都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哪有余钱?我还想去大街上讨钱呢!”

办公室主任拉下脸来,说:“汶川大地震,死了那么多人,倒了那么多屋,易民你不可能不知道吧?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怎么就这样没有同情心?这种话亏你也说得出口!”

易民脑子转了几百转,转出道理来。他想明白了,领导强逼捐款,实质是用权力作武器,在善的旗帜下进行抢劫,是世界上最不要脸的事。转念一想,抢了钱给灾区人民,那是梁山好汉干的勾当。他将几个领导横看竖看,都觉得他们远远不如梁山好汉,当然不愿意说他们是在抢劫了。可是,不说他们抢劫,易民再也想不出别的道理,只得索性不讲道理,脖颈一硬,说:“我也不和你们说多话,你们扣我和我老婆的钱,害得我要借钱过日子,我让你们不得安宁!”

经理点点头,说:“好,易民,人家有没有灾,与你没关系!你心里只有你‘祖宗,哪里有祖国?哪里有汶川那些受灾的同胞?好,公司也不要你们夫妻捐钱了。两百块,全中国人民也不会看在眼里。自私到你这种程度,也算登峰造极了!”

易民豁出来了,已什么都不顾,哪还管什么经理不经理?他冷笑一声,说:“站着说话不腰痛。我若是像你,拿几十万的年薪,也会捐五百。不,我会捐一千!谁不知道,你们那是扯根汗毛!知道不,一百块,我是在割肉!”

副经理指着经理,望着易民,说:“你知道不?朱经理捐了多少?两千块。”经理姓朱。经理说,高管捐五百,他当经理的,得捐两千,只是不要写到通知里去。

话已经说开了,事儿已经捅破了,易民当然不能示弱了。易民头一抬,掷地有声,说:“这么多年薪,两千块算个屁,好意思说出口?换我有这么多年薪,捐两万。不是吹牛皮,地震晚震五分钟,我捐三千都不眨眼。谁叫它不能忍这五分钟?它忍不住,我一分钱也不捐。不捐就是不捐!”

易民本来想说“晚震一分钟”,一想,一分钟,又是看牌,又是数钱,肯定做不到,他才说地震“晚震五分钟”。

易民回到了值班室。

同事们围了过来,问易民,是不是去经理那儿了?真不捐?易民说,他自己穷得滴血,谁又看见了他的难?他还希望人家能捐钱给他呢,凭什么他还要捐钱给别人?

班长拍拍易民的肩,说,说实在话,我也恨这扣。说,这事儿,我七想八想,想了好多年,总算想明白了,不管是什么目的,随意扣人家的钱,是将员工当成他们家家奴,和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是一个意思。只是捐还是要捐,人家受了那么大的灾,可怜呢,哪能袖手旁观?易民你没看电视?那个老乞丐,捐了一大把零钞,你总不至于比那个老乞丐还穷吧?又说,做工的,尤其是在这家公司做工的,谁都不富裕,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可是挤出一两百块,绝对不会去喝西北风。

A同事说,一百块,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易民不至于拿不出这一百块钱,虽然说,我也恨着在工资里扣,仔细想,人都是有良心的,公司不扣,我也会去捐,我还会捐两百,扣了,免得走冤枉路,还少捐一百,客观上说,也是好事。易民你是不是别怄气了,让公司扣一百块算了,这是积德的事。人呀,遇着这类事,做铁公鸡,只怕会折寿。

B同事说,我娘治病还不知道要多少钱,我已被钱逼得团团转,也恨着公司不管三七二十一,胡子眉毛一把抓,没困难,要扣,有困难,照样要扣。说实在话,像我这种急着找钱的员工,该是不但不要捐款,公司还要号召别的员工捐款给我才是正理。我有几个娘?只有一个。要救娘都没钱,还要捐款,上哪儿说理去?只是毕竟在这个公司工作,犯得着为了一百块钱闹得不愉快?易民呀,往常你不蠢,这件事只怕是做了蠢事。又说,想想也是,这么大的灾,千难万难,也不会比灾区人民难,不捐点钱,只怕说不过去,为了心安,由着他们扣一百块算了。

易民由着他们说,说得他烦了时,答一句:“不捐,就是不捐!看能将我杀了?”

同事们见易民说不进油盐,知道他本来就抠,这次又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说也白说,齐刷刷鄙视一眼易民,不再说捐款的事。同事们说,一台什么设备早过了使用期限,车间打了报告上去,经理们睬也不睬,公司是国营公司时,过期设备早换了。变成股份公司后,公司利润增加了好多倍,技改却看不到影子了,便是正常维护也远没有以前认真。仔细想,公司性质并没有变,原来是国营公司,如今,其实还是国营公司,因为那几家股东也是国营公司,可是,原来的那个国营公司时,普通员工年年涨工资,现在这种国营公司后,只见高管年薪涨,普通员工工资却是原地踏步踏。

易民解手去了。

大家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一齐骂起娘来。这个说,既然工人不涨工资,涨的是高管的年薪,捐款该是高管的事,工人不该也要捐。那个说,国爱只爱高管,不爱工人,爱国却要工人愛,这道理怎么说也不要脸。这个说,我若是来了脾气,也会像易民那样,不捐就不捐。便立马有同事接过话头说,如今将工人七踩八踩,踩到泥里了,我还真不想捐。

易民解手回来,大家不说捐不捐款了,早已是话题一转,骂起经理来。说是国营公司时留下了一块地,原是准备给职工建房子的。国营股份公司后,经理将那块地卖了,卖了好几百万,成了公司利润,董事会一商量,这么高的利润,高管了不得,年薪涨了。大家说,从这家公司产生的那一天起,最没良心的经理就是这任经理。

不知道是谁又将话题转了回来,说,千说万说,公司是公司,捐款是捐款,一百块,不算多,也只是表表心意而已。于是,大家都说,捐是捐,扣也是捐,反正是捐,仔细想,根本没区别。又说,无论是谁,面对这么大的灾,一百块绝对该捐。

下了班,易民回到家,告诉易民妻,自己找了经理,说打死也不捐款。易民妻说,家里月月都紧张,幸亏我精打细算,不然,只怕月月用不到头,一人捐一百,口一张,热气一喷,这样轻巧?不捐就是不捐。口吻里满是佩服易民有胆识,一身都有了没嫁错人的骄傲。

第三天下午四点差点儿,易民去接班,易民妻出白班。两人在公司和小区相连的小门门框内相遇了。易民妻的脸上有一溜儿细碎血痕,头发有些乱。

易民手抚着易民妻脸上,说:“谁抓的?老子打他不死!”

易民妻鼻子一酸,落下泪来,说:“还不是那个吸毒鬼抓的?”

易民妻说,别人说全公司都捐款,独有他们夫妻不捐,冷嘲热讽的,她忍了。那个吸毒鬼,走出戒毒所没有两个月,是个什么好货?她有什么资格说我们夫妇?这不,她就和那个吸毒女对打了起来。好在她劲儿比吸毒女大,没有吃亏。吸毒女抓得她脸上有一溜儿血痕,她将吸毒女的脸抓得稀烂;吸毒女扯了她一把头发,她扯下了吸毒女三把头发。

易民妻抹着泪,说:“哼,吸毒鬼,也人模狗样!我会怕她?我打她不死!”

这天中饭时,易民夫妻均是满脸阴霾,一声不吭,低着头吃饭。咀嚼饭菜的声音清清晰晰。咀嚼声粗而快的,是易民的嘴发出来的;咀嚼声细而慢的,是易民妻嘴里发出来的。黑马最是聪明乖巧,知道男女主人心情都不舒畅,也做出心情沉重的样子,不声不吭不摇尾巴,在厅屋那边墙角处,安安静静地吃狗食。

这段日子,在这家公司,无论在何处,只要有人聚在一起,首先的话题都是汶川大地震,是死了多少人,多少人去救灾,谁又活埋了多少天重见天日了,是哪个国家捐了多少钱、多少物,哪个演员或者企业主捐了多少钱、多少物。对捐得多的国家,或者演员,或者企业主,大家大拇指一竖,说,有良心。捐得少的,大家愤愤地骂,王八。渐渐地,又会有人将话题说到易民夫妻拒绝捐款的事上。

无论是心甘情愿捐款的,还是本不想捐却没有胆子拒绝扣钱的,因为被扣了钱,也就是捐了款,都在道德层面高易民夫妻一等,也就都能对易民夫妻冷嘲热讽,甚至嗤之以鼻。易民夫妻在强大的道德压力下,心情一时比一时沉重,脸色一时比一时凝重。到这天的中饭时,两个的心都是沉重如铅,两人的脸色早已如百丈冰了。

无论在哪儿,无论什么时候,有人说他们夫妻俩不捐款,夫妻俩都会说:“不捐,我就是不捐!”或者说:“我捐不捐款,关你屁事?我不捐,你将我杀了?”只是夫妻俩说这些话时,底气已愈来愈不足,声音已愈来愈小。

易民抬起头,望着易民妻,恰恰易民妻也抬起头,望着易民。四目都满是无奈,都好像在说:“我们犯了什么罪?是人都可以看我们不起。怎么办呢?”

易民一声长叹,轻轻一声,说:“捐吧,还是捐吧。”

易民妻一声长叹,轻轻一声,说:“捐吧。你一百,我一百。”

易民夫妻的脸上,像春风忽然大至,迅速吹融了坚冰,吹开了百花,都笑得灿灿烂烂。黑马见男女主人脸上有了笑,立马摇起了尾巴,吃食的声音比刚才响了些,欢快了些。

吃罢饭,易民妻拿了两百块钱给易民。

易民说:“两百二吧。”

易民妻说:“干吗要多捐二十块?我们家又没有开银行。”

易民说:“我们每人一百一,钱只多十块,却比许多人捐得多。想想,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我们多捐了十块,那些只被扣一百块的同事好意思?哼,别看只多十块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思想比他们好,境界比他们高。知道不?这叫花钱不多影响大。”

易民妻又拿了二十块钱给易民,食指戳着易民额头,说:“你就是鬼,这么好的鬼主意也想得出。”又嘱咐道,“你去捐,捐给红十字会。得写上我们两个的名字,得写上这么一句:‘灾区人民,我们的确没钱,能比别人多捐十块钱,了不起了。这话一定得写。别让人以为我们钱有多少。”又说,“记得要收条!”

易民接过易民妻的话,说:“嗯,收条,开两张,你拿一张,我拿一张,每张一百一。我们拿着收条,对那些王八说,你们看,你们看,我捐了一百一呢。记住了,今天起,我们对任何人说话都要这么说,我们并不反对捐款,我们恨的是扣扣扣。我们的钱,凭什么随意扣?扣是抢钱,该坐大牢,该枪毙!万万不要说,我们困难,不能捐!”

易民妻头鸡啄米一样点,眼里有若隐若现的泪,说:“知道,知道,我们恨扣扣扣。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扣扣扣是抢钱,是强奸,是不要脸,是日本鬼子,还是什么?对,是王八蛋!我们不困难,我们有钱,我们只是一分钱得掰作两分钱用,我们乐意捐,这不,我们比别人多捐十块呢,大不了以后我们一分钱掰作四分钱用。”

吃罢中饭,易民下了楼,黑马跟着下了楼。黑马知道,易民肯定要走出小区大门,聪明地一阵儿小跑,到了大门边,望着走过来的易民,摇着尾巴。

易民没有走过来,他走到那家麻将馆前,被同事老张叫住了。

黑马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易民过来,只得不再等,夹着尾巴回去了。

老张问易民:“易总,去哪儿?”

易民说:“出去走走。”

易民不愿意说去红十字会捐钱。人家被扣了錢,也就是捐了,你这时去捐,好意思说?易民得捐了钱,拿着收条向大家宣布,他易民不但捐了款,而且比一般人多捐了十块。

老张说:“走什么走?来来来,打哈,打‘一二三。三缺一。”

易民说:“你们的‘一二三,一十、二十、三十。我的‘一二三,一块、两块、三块。”

老张说:“易总,不是我说你,你水平绝对一流!打大打小,还不是一样的打?”

易民打哈的水平的确不坏。他每个月的烟钱,哈中要出大半。

易民摇摇头,正要说不打,那边一个瞎子,拄着一根竹棍走了过来。瞎子手上握一沓老厚纸签。这个瞎子在这块儿家喻户晓,没人不说他的签准,没人不说他算命能算到人家的骨头缝里。易民心念动了:问问瞎子,若是手气好,打一十、二十、三十的,赢两百二该是不难的事,那捐款就用不着动家里的老底了;若是手气不好,坚决不打。

易民走了过去,问瞎子:“都说你签准,当真?”

瞎子面带微笑,头不停地点,说:“当然当真。不准不要钱!”

易民半闭着眼睛,说:“男左女右。”伸出左手抽了签。签是上上签。签上有一句极好听的话,“财源滚滚来”。易民付了一块钱给瞎子。瞎子拄着竹棍走了。易民对老张说:“打就打,谁怕谁来着!”易民想,“滚滚来”倒是不奢望,能赢两百二十块钱便不打了。

老张和易民走进了麻将馆。麻将馆内,无论是电动麻将桌还是手洗麻将桌,都满了人。只有那边角上一张四方桌上,摆两盒不新不旧的扑克,两个哈友在那儿等。无论打麻将的还是打哈的,都是易民的同事。老张和易民坐下了。

易民对面那个哈友摇摇头,笑着打开扑克盒,说:“易总,有钱打哈,没钱捐款,有本事!我就佩服有本事的人!”

易民左手边的哈友和易民是同一年进厂的,两人的关系特好。那哈友说:“易总,有些事,不是我说你!唉,叫公司在下个月扣你一百块,捐了吧,免得人家说闲话。何苦呢?我知道你家难,可是,就是咬着牙,就是将被子、铺盖、锅子、碗筷全送去当铺,也要捐这一百块。你家不至于这样呢。如今,我们这样的人家,咬着牙也能余个三五千吧?知道不,人家将你当反革命弄。若是‘文化大革命,早捉着你游街了。”

易民脖颈一梗,望着那边麻将桌上的办公室主任,说:“谁说我不捐?我易民是那种没良心的人?我只是恨着扣扣扣、扣扣扣,抢劫一样!杀人不眨眼的梁山好汉都是劫富济贫,都只抢有钱人。扣扣扣,有钱没钱一把抢,像人不?”这几天,易民想清楚了梁山好汉和公司领导的区别。梁山好汉抢有钱人,公司领导见员工就抢,甚至包括公司领导自己一把抢。易民说:“我待会儿就去红十字会捐款。哼,我放个屁在这儿,我们夫妻保准比你们大多数人捐得多!”易民说这话时,没望办公室主任,望着他对面的哈友。

每天中午,办公室主任和不少行政人员只要不外出,都在麻将馆打麻将或者打哈。

易民对面的哈友说:“扣钱你不许,跑老远去红十字会,这不是脱了裤子打屁——多此一举吗?”

易民说:“我愿意脱了裤子打屁,关你屁事?”

老张忙说:“打哈就打哈,说那些屁事干什么?别伤了和气。”

四个人开始打哈。

第一局抓完了牌,易民感觉能打,叫了五十五分。易民的牌感极好,感觉能打,一般都能成牌。那三人都没叫分。易民脑子里是那上上签,满怀信心摸上了底牌。谁知道底牌不助易民,没法成牌。易民只得说:“发工资了。”出三十块钱给那三个买牌了事。

第二局抓完牌,易民感觉又能打,叫了六十分。那三个人没叫分。易民又是庄,又没法成牌。易民只得又出三十块钱买牌了事。眨眼工夫,易民连买了三局牌,输了九十块。身上的二百四十三块钱,只余下一百五十三块了。

易民心里骂着算命瞎子不是东西,这种手气明明差得要死,即使是打哈圣手也會输,却给了他一张上上签,让他往笼子里钻。易民有些急,急中生出智来,有了主意转手气。

易民心里念:“天灵灵,地灵灵,释迦牟尼你最灵。佛祖,帮帮我,都说你最善,都说你救苦救难,都说你法力无边。你想想,我若是输了,没钱捐给灾区人民了,你于心何忍?佛爷,你救不救苦,救不救难,有没有真本事,就看你的了!”

易民心里祈求完释迦牟尼,满怀信心地打下一局。谁知道,输了!

易民想到了释迦牟尼不帮自己的原因,那佛教从印度传来,在这关键时候,印度人民的释迦牟尼如何会帮中国人?何况印度和中国有边界之争,说不准他还会暗中害中国人。

易民心说:“是的,只有正宗的中国神灵,才会帮中国人。”

易民心里开始七念八念:“炎帝老祖宗,黄帝老祖宗,你们两位老祖宗可得保佑我赢钱,我可不是为了自己,我是在为灾区人民赢钱。两位老祖宗想想,那些灾区人民和我一样,都是你们的嫡传后代。你不帮他们、不帮我,只怕天老爷都会说你们没良心。”

易民继续打,还是输。

易民想到了炎黄二帝不帮自己的原因:和他打哈的哈友,都是炎黄子孙。他求炎黄二帝帮着,是叫两位老祖宗为难。手心手背都是肉,帮谁?帮谁都不好,只得索性谁也不帮,让他们凭着手气去打。他手气差得要死,这不,仍是输。

易民开始祈求汶川、北川那些遇难同胞:“同胞们,因为你们死得惨,死得冤,我才准备伸出援手捐款。你们可得帮我,我是为了你们那里活着的人赢钱。那些活着的人,是你们的家人、亲戚、朋友、老乡,他们正千难万难,正等着我的捐款。帮了他们,就是帮了你们。你们千万别让我输了。我输了,会没钱捐款了。为了重建你们活着时的家园,让我赢钱吧!”

易民祈求完,抓牌。可是,还是输了。

易民恍然大悟:那三个哈友都被公司扣了钱,也就是捐了款,只有他不肯扣,也就是他没捐。汶川那些亡灵不保佑捐了的,难道保佑没捐的?易民恨自己,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说不准汶川那些亡灵本来谁也不会帮,易民这么一祈求,他们反而帮着那三个了。

无论易民怎么祈求,无论他祈求何方神灵,手气依旧差得一塌糊涂。不到一个小时,易民输得只余下三块钱了。易民不能再打,再打,没钱了。易民从不打溜账,易民觉得打溜账丑。易民叹口气,说:“手气太差,太差了。不打了!”

易民起了身,付了两块钱茶水钱给麻将馆老板后,身上只有一块钱了。

易民刚离开麻将馆,办公室主任发话了,说:“这个易民,怎么能这样?输一两百不眨眼,要他捐钱,却……唉,天下竟有这种人,没半丝同情心,他的心只怕是铁打的!”

易民想回家,却不能回去。易民妻如果问,捐了?他难道说,没捐,都输了,再拿两百二,让他易民去捐?易民妻肯定会眼泪横流,边哭边诉,你以为家里开金矿,还是以为家里开银行?难道说,捐了?易民妻准会问他要红十字会的收条,她得拿着收条去告诉同事们,她捐了钱,比一般人还多捐了十块,没同情心、没思想境界,会多捐这十块?易民知道,他妻子和他一样,这段日子受到的有形和无形的压力太大,她太需要这张收条了。可是,他哪里去弄那两张收条?再说,没捐说捐了,这类假话易民说不出口。

认识易民的人都知道,易民虽然抠门,却一是一、二是二,不会说假话。

易民一声长叹,出了小区大门,落寞中,到了大街上,踏着更加落寞的步子,在人行道上散漫地走。除了家,易民不知道要去哪里。可是,他没有脸回去。他得像游神,一步接着一步,直走到四点,等妻子上班去了再回去。易民想好了,零点时,他早点接班,便碰不到易民妻,于是,明天早晨八点前,他都看不到妻子。说不准在这十多个小时里,他找到了钱,或者找到了生钱的法子,也未为可知。

一辆宝马车停在了易民旁。

马国从车窗里伸出头,说:“易总,捐了吗?”

易民沉浸在自己这也不是、那也不对,反正他易民就是猪的怨怼里,陡然被别人一问,便不假思索,飞快地说:“捐,肯定捐,捐得不会比你少。你呢?捐了多少?”

易民说完,抬起头,看清了是马国。易民知道,又说错话了。马国拔根汗毛比他腰都粗,他能比马国捐得多?易民脸红一阵、白一阵。

马国说:“不捐,天底下人人会指我背皮。这不,捐了一万。一块两块、一千两千的,不像个事儿,太多,我没那么蠢。一不是我亲戚,二不是我同学,三不是我乡党,用得着捐那么多?我又不是猪。我的钱不是屁眼兑来的。”他大拇指朝易民竖了起来,说,“易总,有急事,我得先走一步。哪天有时间,再请你去开洋荤。还是那话,输了我出,赢了二一添作五。你打哈的水平,真的是一等一!”

宝马车启动了,融入了车流,飞快地没了影子。

易民望着车流,恨恨地骂了一句,妈的,有钱,一万,了不起呀!继而冷静了,心说,这个马国,说屁话,那两个哈友明明说了,易民再上桌,不陪。分明哄着他易民高兴,才说这些鬼话。你马国果真要他易民去打哈,干吗不这时邀他去?若是这时去,赢个三五千,他哪还用得着为捐款犯愁?继而恨大地震不晚震几分钟,若是晚震几分钟,他就是多捐几百,或者索性捐上几千也成。易民已经知道,他唯一发横财的机会被地震震没了。接下来,易民恨自己蠢,被算命瞎子带进了笼子,变了猪。瞎子若果真能算准,那些读书的男女学生都会去请他算。命里能考上大学,将来定能当大官的,使劲读;命里不能考上的,趁早别读了,赶紧去打工赚钱,免得冤枉交了学费。

易民在恨这恨那中,这边望、那边望。这才注意到,街上许多人打招呼,都不是问“吃了吗”“去哪儿”,而是问那句,“捐了吗”?易民觉得那些话都是在问他易民。易民的脸火辣辣地烧:他妈的,他易民这次蠢到家了,先是拒绝扣钱,后是将要捐的钱输了,闹得满世界的人都可以看他不起。

易民惭愧得无地自容,一声长叹,抬起头直摇——就这摇头的工夫,看清了那边那个广场排起了长队。长队的尽头,有一辆采血车。采血车旁边有黑布底子貼着七个白布剪成的字:为灾区人民献血。

易民眼前一亮,心说:“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呀!”

易民心里有了主意,于是,易民振作了精神。易民想,他去献600CC血。请医生开两张献血证给他。一张写他易民的名字,一张写易民妻的名字。易民断定600CC血绝不止值两百二十块。易民甚至想到了,他将献血证拿给易民妻,易民妻首先会嘀咕几句,血是最宝贵的,哪能随便献?会怪他不知道轻重缓急,在这紧要时刻,居然打哈打那么大,居然将钱输了!然后,易民妻会拿着献血证,满公司地唱高调:捐一百块钱算什么?献血才是真格的:钱,银行里有的是;血,银行里有吗?只有人身上有。他们夫妻之所以不同意扣钱,就缘于早作好了献血准备。

十一

献血的人太多,那队弯弯曲曲排了老远,易民站在了长队最后。

电视台的男女两个青年记者在窜来窜去,采访献血的人。有人回答记者:“我没钱,只得献血给灾区。”有人说:“血浓于水,都是同胞。”有人说:“钱我也捐了,感觉还少了点什么,就来献血了。只是为了一个心安。”易民想,说不准记者会来采访他。

恍惚中,那记者来采访他易民了。那记者问易民,为什么要来献血?易民想说,学雷锋呀,雷锋不是常常没事找事帮别人吗?易民从不学雷锋,这话他说不出口。易民琢磨了半天,说,其实他也知道,他身上的血不多,最多几十斤,可是,想到那些在地震中受伤的人流了那么多血,他们身体里的血肯定比他易民的血还要少,他易民是中国人,当然得匀点血给他们,因为他们也是中国人。

易民的手机响了。易民从恍惚中走了出来。电话是易民妻打来的。

易民妻说:“要这么久?打哈去了吧?赢了吗?”

易民说:“没打,没打呢,今天不打哈,今天怎么能打哈?知道不,捐款的人好多,排老长的队。真想不到,天底下有良心的人有这么多。老长的队,都有良心。”

易民不敢说钱被他输了,更不敢说他在排队等着献血。易民若说了,易民妻一是会埋怨他,二是会不许他献血了。谁不知道,血是宝贵的,哪能随便献?易民想好了,献完了血,生米煮成了熟饭,易民妻只会在心痛他身上的血少了后,埋怨他几句。

易民妻说:“我上班去了。冰箱里还有点排骨,你晚上蒸着吃了吧。”

易民没献过血,不知道排这么长的队,什么时候才能轮到自己,问排在他前面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美女,要多久,才能轮到我们这儿?”

女孩说:“看样子,怕会要到晚上十一二点。”

易民心想,要等这么久?这可不行,还得吃晚饭。我饿了不打紧,别饿了黑马。

黑马是“祖宗”的宝贝。每次“祖宗”放了假回来,每天都要带着黑马出去玩老久,那情形,好似黑马是“祖宗”的亲兄弟。便是荤菜,“祖宗”自己舍不得吃,却一块两块地夹着喂黑马;还说黑马可怜,他“祖宗”没在家,肯定没人舍得让它吃荤。“祖宗”说,黑马给他带来了好运,使他高考时成了“黑马”,考上了一本,他对黑马好,天经地义。

易民对排在他后面的男青年说:“帅哥,我解手去了,麻烦你作个证,我排在你前面。”

男青年同意了。

易民不解手,但他说是去解手,只得自欺欺人地上了厕所。

走出厕所,易民径直到了采血车前,旁若无人地往采血车上冲。排在最前面的一男一女两个青年眼疾手快,将易民拉了回来。

男青年说:“干什么呀?插队呀?”

易民说:“帅哥,美女,拜托,让我先献了吧。我要上班去了。迟到了,要扣钱。”

男青年说:“谁没事?要献血,后面排队去。要不,你明天来献!”

女青年白易民一眼,说:“大叔,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守秩序,知道不?”

易民“唉”地一声叹气,说:“帅哥,你这么帅,美女,你这么美,不是我说你们,怎么就不想想,我抢在前面献了,说不准你们就不要献了。你排了队,心意到了,又不要献,多好的事!知道不,献了血,脸色寡白,就不帅不美了。像我,脸色黑,献了血,脸色白一些,还好看些,就要多献点。”

男女两个青年都将眼睛睁大了,望着易民,哭笑不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易民,两人异口同声说:“去排队,去排队。”

易民对这个好说歹说,对那个近乎哀求,人家就是不答应他插队。

易民叹口气,只得去央求那个穿白大褂的女人。

易民说:“抽我的吧,上次一个医生说了,我的血是优质血,又红,又酽,一两可以当人家三两。还有一个教授说,我的血,见菌杀菌,见毒杀毒。琢磨着灾区那儿,最需要的就是我这样的血。”

女人忍不住“呵呵”地笑出了声,说:“去排队吧,去排队。”

易民只得仍去排队。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嘴对着手上拿着的喇叭,说:“血库饱和了,请大家留下联系方式,到需要时再预约献血。”

献血的人纷纷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

易民跑到采血车旁,对拿着喇叭穿白大褂的女人嚷道:“我不管,我今天反正要献血。不然,我跟你们没完!哪有血也不许人家献的理?我又不要钱。”

穿白大褂的女人说:“你的心情我们理解,大家都是关心灾区人民才来的。可是,血库饱和了,再献血,会造成浪费。血是宝贵的,哪能浪费?”

易民将眼睛鼓得老大,说:“你去浪费别人的,将我的血运到灾区去,匀给伤员。”

女人说:“拜托你冷静点儿好不?”

易民像泄了气的皮球,半晌后,才有声没气地问:“那要到什么时候?”

女人摇着头,说:“这就说不清了。”

十二

易民妻打了电话给易民,要易民晚上蒸排骨吃,挂了电话,去接班了。

黑马要送易民妻。易民妻拍拍黑马背,说,黑马乖,不要出去。黑马听话,没吵着闹着要出门,安安静静地躺在了它的窝里,等着易民回来。

两年前,易民妻抱回黑马时,黑马的窝在阳台上。窝是一个不大不小、已烂了半边的硬纸盒。硬纸盒里垫一条破旧毛巾。不久,“祖宗”考大学成了“黑马”,考上了一本,黑马待遇为之大变。“祖宗”不顾他爹娘反对,将黑马的窝迁到了“祖宗”房里,紧挨着“祖宗”的床。窝也由不大不小的硬纸盒换成了一米见方的木柜。窝里垫上了一条半旧的绒毯。

黑马继承了祖先的美德,并且发扬光大,很爱卫生,来易民家第一天起,撒尿拉屎都在卫生间,都在便盆上。易民妻比黑马更爱干净,热天,每天为黑马洗一次澡;冷天,三天为黑马洗一次澡。于是,无论春夏秋冬,黑马一身总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窗外已是红色一片。黑马知道,是夕阳西下了。黑马想,易民该回家了。可是,易民没有回来。渐渐的,窗外红色暗淡了许多,成了墨紫色。黑马想,易民肯定会回来的,因为每天的这个时候,易民或者易民妻都拌好了狗食。易民没有回来。黑马饿了。

天光渐渐地少了,只有蒙蒙亮了,易民回了家。

易民到楼下了,黑马早已听到了易民的脚步声。黑马站了起来,小跑到了厅屋大门边。易民打开了防盗铁门,继而打开了木门。黑马直立起来,摇着尾巴,前脚趴在易民胸脯上,半是撒娇、半是诉苦地吱吱叫:你在外面潇洒,天黑了才回,可曾记得家里有只叫黑马的狗?黑马它饿得半死了呢,赶紧弄东西吃吧。

易民或者“祖宗”回家,黑马都会直立着趴向易民和“祖宗”。易民妻回来,黑马则是绕着易民妻转圈。黑马知道,易民和“祖宗”喜欢它的拥抱。尤其是“祖宗”放假回来的时候,还会和它脸贴着脸,叫着它“兄弟”,说,爱着它,想着它。问着它这些日子好不好,是不是除了骨头就吃不到荤?黑马记忆中,“祖宗”又有很久没回来了。黑马也知道,易民妻不喜欢拥抱这种太热烈的方式。

易民拍了拍黑马的背,说:“乖,黑马,饿了吧?肯定饿了。”

黑马摇着尾巴,伸出舌头,舔着易民的手。

易民說:“我也饿了。我们再忍忍。我保证让你吃一顿好的。”

易民边蒸饭和排骨,边择空心菜。

饭和排骨熟了,空心菜也炒熟了。易民将空心菜和一碗米饭端上了桌,将那碗清蒸排骨端出了厨房。黑马早闻到排骨的香味,也知道清蒸排骨好吃。“祖宗”在家时,黑马吃过,并且吃了好多块。黑马记得清清楚楚,一块比一块好吃。

黑马没做出半丝馋相。黑马知道,那不是它的食物。它的食物是米饭泡点儿排骨汤,以及易民吃了肉的排骨。黑马从不作非分之想,不是给它的,它正眼儿也不望。

易民没将清蒸排骨端到桌上,而是端到了墙角的狗食盆边,蹲了下去。黑马一愣,在怀疑中想,难道这碗清蒸排骨是给它吃的?天下真有这样好的事?它快活地摇着尾巴,跑到狗食盆边。黑马没有猴急地将舌头伸向饭碗。它没有那么鲁莽。它只是半信半疑,易民能有这样好,或者这么蠢,自己不吃给它吃?

排骨里放了盐、味精、麻油和切碎了的姜。易民不喜欢吃辣椒,便放了姜。易民将排骨拌了几拌,悉数倒在墙角处黑马的食盆里。黑马太高兴了,心想着或是易民受了什么刺激,变蠢了,或者今天是狗类什么重要日子,易民才将这么好的清蒸排骨给了它。

黑马吃着排骨,间或歪着头,龇出牙齿,将排骨咬得“咔咔”直响,或者吧唧吧唧着嘴。黑马没有忘记,一定要感谢易民,自己不吃让它吃,不停地将尾巴使劲地摇。

易民抚摸着黑马的背,叹口长气,说:“你在我们家,没吃顿像样的。怪不得有人说,做儿子要做有钱人家的儿子,做狗要做有钱人家的狗。今天让你吃顿好的,像有钱人家的狗一样,吃好的。知道不,黑马,天下的人,该个个有钱;天下的狗,该都吃好的。可是呢,人家有钱,我没有钱,打哈也只能打‘一二三,一块、两块、三块的。有钱人打一千、两千、三千的呢。那场面,吓死人!知道不?钱像草纸一样不是钱。那次,我开了眼界呢,那么多钱。我也想打大的,打大的,潇洒呢。我没钱,不能打。”又说,“知道不?我家‘祖宗,对,就是你兄弟,读大学要过紧紧巴巴的日子。没钱的我,人家逼着捐款。我不捐,不行。我得捐。我不捐就做不了人,怎么办呢?捐吧,捐。我肯定会捐。黑马,有钱人家的狗吃好的,你也该吃好的。记住了,下辈子你如果再做狗,一定得去有钱人家,千万别来我这种没钱人家!”

黑马吃完了排骨,易民开始吃饭。

易民吃得极快,三扒两扒,饭和空心菜都没了。

十三

易民说:“黑马,散步去!今天带你走远点。”

易民拿出狗链,套在黑马脖子上,牵着黑马下了楼。狗链只在黑马小时候用过。那时候,黑马十分顽皮。不用狗链,只要出了家门,保准大半天不会回来。黑马大了后,不再顽皮了,主人叫它什么时候回去,它就什么时候回去,狗链也就再没有用过。

易民牵着黑马走出了小区,上了马路,在人行道上走。船形路灯亮了,商家的灯亮了,广告牌亮了,天上溜圆的月和不多的星星也亮了。各色光芒交织在一起,照得马路像梦一样好看。机动车道上,几溜儿或长或短的汽车堵得挤挤密密,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等着黑马检阅。人行道上数不清的各色男女,穿着漂亮衣服在黑马身边晃来晃去。绿化带内的玫瑰花香和女人们身上的各色香水味儿搅在一起,搅得黑马在神魂颠倒中兴奋起来。

黑马从来没有晚上出来过。它明白了,易民是带着它出来开洋荤,见世面。感激中,黑马伸出舌头不停地舔易民的手,尾巴使劲地摇,脚步轻快得如飞起来的鸟,狗链也被黑马弄得脆脆地响。

易民牵着黑马走进了一条小巷。小巷里没有汽车,人也稀少,灯光暗淡。黑马没了兴奋,无精打采中问自己,易民怎么了?他没有这么蠢吧?那么热闹的大路不走,偏偏走进小巷。但黑马知道,易民是它的主人。主人要带着它去哪儿,它就得跟着主人去哪儿。不管热闹与寂寥,不管繁华与荒凉,它都得跟着主人走。黑马甚至知道,自从它的祖宗由狼变成了狗,和人类产生了几近互生的关系,这个规矩就产生了。黑马知道,既然是规矩,就不能破坏,就得守着。黑马当然屁也不放一个地跟着易民走。

黑马跟着易民或快或慢地走,不知道拐了几个弯,不知道走了多久,又到了一条大马路上。这条大路远没有刚才那条大路热闹,却比小巷要繁华许多。马路中央有来来往往的汽车,行人道上隔这么远,便可以看见或男或女的行人。黑马因为又可以看到汽车和行人了,精神起来,至少步子有了弹性。

易民和黑马到了名唤“乡里狗肉”的狗肉店前。

店里店外的灯光,将店前照得如白昼。店前,有十来个铁笼,铁笼里关着各色土狗。店内,虽然依旧灯火通明,但食客已所剩无几。空气中,只是飘着淡淡的狗肉香。黑马感觉到了某种危险。但黑马相信,易民爱着它,有易民保护,再大的危险也不会有事。

易民牵着黑马在狗肉店前这边走向那边,那边走向这边,犹豫着进不进狗肉店。

五十来岁的店老板从店内走了出来,径直走到易民跟前,指着黑马,说:“卖狗?”

易民轻轻地摇着头,再点点头,脖颈一硬,说:“要不?”

老板说:“当然要。多少钱?”

易民说:“你说多少钱?”

老板说:“两百一。”

易民说:“两百六。”

老板说:“两百二。”

易民说:“两百四十三。”

老板还要还价,易民说,少半分钱也不卖了。易民想好了,反正要将黑马卖了,能多卖一分钱是一分钱。易民想,最好能卖两百四十三块,捐了两百二十块,他还能留下二十三块钱打哈;实在不行,两百二十块也卖了算了,大不了这个月不再打哈。

老板想了想,说:“贵是贵了点,好在是黑狗。好吧,我吃点亏。”

老板数了钱给易民,将黑马关进了狗笼。黑马已经明白,易民出卖它了。黑马在狗笼里转圈,先是“汪汪”叫,再是“吱吱”叫。黑马的样子,先是失望,后是绝望。

易民蹲下来,望着笼子里欲哭无泪的黑马,想了好一会儿,想出一番大道理来,说:“黑马,你想想,想想,那四川汶川,好多人家都养了狗。想想,想想,地震,不但好多人震死了,也有好多狗震死了。还有些狗,从此没了主人、没了家,成了流浪狗。你想想,想想。得先救人,是不是?有了人,才会养狗,狗才会有家,是不是?你这么聪明,肯定懂没人狗就没家的理。你就想,牺牲你一个,幸福好多狗。想想,值不值?”

黑马听不懂易民的话。黑马觉得易民的意思是过两天来接它。黑马安静了。

易民说着这些话,愈说声音愈飘,说得他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易民心说,这哪是他易民说的话?这是神仙才会说的话。他易民说这些话是在欺骗黑马。他应该诚实。

易民叹口气,说:“黑马,你再想想,你是我家的狗,我若是抬不起头做人,你也会不舒服。你就想,你为我牺牲,也是应该的。我们一家子对你多好!没短过你的吃,没打过你,骂也骂得少。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

笼子里的黑马,看到了易民眼里决绝的光,知道易民不会救它了。彻底绝望中,黑马抬起头,恨恨地望着天。天上有溜圆的月亮,有不多的星星。黑马没有恨易民。它知道,易民一家子养了它两年,它不能恨易民。黑马恨它的祖宗。恨它的祖宗为什么那么蠢,要由狼变成狗。做狼多好,虽然觅食艰难点儿,但是自由自在,至少不会像它现在这样,在囚笼里等着人来宰割。

十四

第二天早晨八点,易民下了班,去红十字会捐了两个一百一十块钱:一个一百一十块,收条上写的是易民的名字;另一个一百一十块,写的是易民妻的名字。

十点时分,易民回家了。

易民妻没看见黑马,通晚没睡着。她在等易民。

易民将写着易民妻名字的收条给了易民妻。

易民妻说:“今天上午才去捐?”

易民说:“昨天排队的人太多了,直到红十字会下班了,我前面仍有几十个人。”

易民妻“哦”了声,问:“黑马呢,怎么不见黑马?它去了哪儿?”

易民说:“别提黑马了,气死人了!那畜生,是只色狗,大色狗,色胆包天的色狗!昨天吃完晚饭,我带着它下了楼,出了小区,到了大街上,它老远看见一只狗婆,不要命地跑过去。我叫它,哪里叫得住?母狗和它没感情,再说是大街上,哪能随便答应黑马?又不是妓女狗。再说,就是妓女狗,黑马也得叼根骨头去给它是不是?那狗婆當然就跑,黑马就追;狗婆拼命地跑,黑马拼命地追……这不,追着追着,就没影儿了。”

标题书法 柏 光

原载《飞天》2017年第8期

原刊责编 赵剑云

本刊责编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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