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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凉的时光刀

2017-10-28宋潇凌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7年10期
关键词:田原康平仙人

宋潇凌

人人追求长寿,可是若活得太久,又成为一种“拖累”,甚至“罪恶”。 有的老人选择“利他式”的自杀,看似是对子女的成全与爱,其实更是对集体谋杀的控诉。

引 子

奶奶活了一百零一岁,问起长寿的秘诀,她说:脸皮要厚。还有,把眼泪当糖吃。

北京,金融街的早上,要杀过这条人流汹涌的欲望之街,是一场残酷的战争。

今天,他又赢了!

八点三十分,田原准时出现在公司走廊上,正要进办公室,他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如一把旋转的电钻逼近胸口……果然,父亲说:你奶奶走了。

语气轻描淡写,比说起家里那只老狗死去还平静。

他被钉在原地,一股气流扼住了咽喉。父亲说:这样也好。气流鼓荡着耳膜,如穿堂风呼啸。父亲再说:真的挺好,这个年纪了,就像瓜熟了,总是要落的。

他从父亲的语气里听出一丝按捺不住的如释重负,又因为按捺不住,而有些烦躁。他感觉到了这些,于是眼睛开始起雾,父亲歉意地说:你那么忙,不应该告诉你,你别回来,千万别啊……

他抢过话头,压低声音赌气地说:我当然不回去,人活着,我都没孝顺,死了,我哭给谁看!父亲终感欣慰地说:那我就放心了,你安心上班,把自己的事弄好就行。他微微昂起头,逼眼睛的雾气退去,冷笑着说:我会的。

挂了电话,田原快步奔向老板章鱼的办公室请假。途中,不时与碰面的同事客气地微笑、点头、问候,没人能看出来,他刚刚死了亲人。

章鱼老板不在,从卫生间里传来疼痛的声音。

早就应该去医院看看了,可章鱼觉得还能再等等,等公司搞上市再说吧。他在卫生间里也不问是谁,气势汹汹喝道:说,啥事?

田原刚开口说了半截就被打断,章鱼理直气壮地说:我爷爷去世我没赶上,我妈妈去世我没赶上,我……当然我自己去世,我是一定能赶上的……

章鱼一手提着裤子,另一边肘弯里夹着文件、报纸和三个手机挪出来,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真有八只脚,每只脚都要紧紧地抓住这个世界。

田原看着这个为事业已基本不睡、基本不回家、基本没人味的小个子男人,觉得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章鱼把东西堆在办公桌上,继续训导他:人不是已经不在了嘛,你应该超越生死啊!除了生死,其他的才都是大事,因为那个生死根本就不归我们自己说了算。

他真想把桌上那个巨型招财进宝的石貔貅砸在章鱼脸上,砸得章鱼满脸桃花开,可是……他只是那个小山村苦挣苦扎爬出来的穷孩子,熬到今天,已穷尽洪荒之力,稍一不慎就会被打回原形,所以他告诫自己忍无可忍时,仍需一忍再忍。这么多年,他不就是靠着这招必杀技百忍成钢的嘛。

他赔着笑,一笑,再笑,直至三笑。

章鱼狠狠扔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就不再搭理他。

田原愤然冲出章鱼办公室,他在走廊上呼嘯而过,转个弯,愣了,眼前几扇紧闭的大门上贴着黑色出租字样,令他恍惚跌入虚幻之境,明明昨天还在灯火通明地加班,今天就曲终人散了?

也就在脚步顿挫的一瞬,他恢复正常,不一直都是这样嘛。这大楼里永远都在变换着形形色色的公司,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派朝生夕死的繁华昌盛。

站在金融街上,整条大街都回荡着纸钞唰唰作响的声音,如秋风卷起满地的落叶。

一辆出租车无声地停在身边,他疲惫地爬上车,闭上眼睛说:去金融街。

司机说:这里就是金融街。

他缓缓睁开眼睛,一时间有点儿分不清自己在哪里,要到哪里去。长时间以来,他每天加班到午夜两三点钟,恍惚如游魂般爬上出租车说:去金融街。司机就会说:这里就是金融街。当他回到家睡上三四个小时,再恍惚地爬上出租车说:去望京。司机就会说:这里就是望京……

前座的司机不耐烦地问:你到底去哪里?

他呆呆地坐着,是的,他要去哪里?他到底该去哪里呢?

嗯……去老家!让章鱼见鬼去吧,他要去看奶奶!

在奶奶漫长的百年生涯中,经历了两次丧夫、一次丧女、三次丧子,以及两次丧孙。

她自己却一直赖着不肯死,她活得太长了,把全家人的脸都丢光了。

乡下,最小的孙子康平二十三岁那年就准备娶媳妇了,可是康平妈说:世道真是变了,这些老家伙是越来越不懂事,他们非要在你高兴的时候,给你点儿颜色看看。比如大鹏他奶奶,真不是个东西,早不死晚不死,偏要在孙子娶媳妇那天死。红白喜事一起办,害得全家晦气了好几年。再等等吧,那老东西熬不过今年冬天,高半仙给我打了保票的。

鉴于高半仙的威名,大家都放下心来等着。现存的四个儿子四个媳妇、一个女儿一个女婿,加若干七七八八的孙子孙女们,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等着,天寒地冻也不去给奶奶生炉子,糟蹋了柴火,不值当啊!

那天,大雪纷飞,康平爸妈围着炉子烤火,吃着炉子上烘熟的花生米,两人吃得满嘴喷香,你给我剥几颗,我给你剥几颗,夫妻感情香喷喷甜丝丝的。

康平爸说:你几天没去给她送饭了?下个月就轮到二哥管了。康平妈手里的花生米立刻变成呼啸的子弹射到他脸上,训斥道:她还能熬到下个月?我大前天去,她喘得像只破风箱。去(踢他—脚)!你看看去。

康平爸耷拉着脸站起来:你去吧,老母猪要下崽了,我得盯着点儿。

于是三媳妇康平妈风风火火地就去了,途中,看见雪地里躺着几只冻死的麻雀,心里一喜,觉得是个好兆头。

等她扒开土炕上层层叠叠的破棉絮,看见老东西嶙峋得像一只小猫,眼睛贼亮地说:我饿,两天没吃了。

康平妈一甩手,带着一肚子气回了家,看见丈夫扬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骂道:你妈到底想干啥?她祸害人啥时候是个头啊!

在这事上,康平爸自觉理亏,他脸上火辣辣的,却也不便吭声。自己的妈活了那么久,真是不像话,你看人家丈母娘多懂事儿,刚刚七十就走了,一点儿不给儿女添麻烦。

三儿子一肚子委屈,端了碗隔天的剩面条来到老娘家。他把糊成一坨的冷饭倒向一只豁边的空碗,因为怕两个碗碰到一起,他的手举得高高的,那团冷饭就掉到了炕上。他恼火地把饭坨抓进空碗,塞给老娘。

老太太吃得狼吞虎咽,粘得满脸都是。儿子看着心烦,训斥道:还贪吃,你都不想想,就你这么一个人,惊动多少人不得安宁!

老太太真的不懂事,吃着人家的还顶嘴:我能养活八个孩子,八个孩子还养活不了一个妈呀!

康平爸掉头就走,在路上,顺势把雪地里冻死的麻雀使劲儿踢到沟里去,不争气的东西!

麻雀们没熬过这个冬天,老太太熬过来了。

她不但熬过了冬天,春暖花开时,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她还像蜗牛一样从屋里向外爬,到中午时分,她在泥地上留下一道白印子,终于爬到了屋外。

她靠在门前的大槐树上晒太阳,看见路过的乡亲就跟人打招呼,叫的都是自己儿孙的名字,拖着长腔:那个平安啊、富贵啊、金枝啊、玉叶啊、小原啊、小丽啊……

乡亲们都笑得不行,明明就走过一个人,咋就叫出一连串的名字呢?

儿女们也羞得不行了,赶紧把她弄回屋去,训斥道:嫌丢人丢得不够啊?你还有脸跑到大街上。

康平妈气哼哼跑去找高半仙理论。高半仙说:都怪她八字太硬,不过你放心,她肯定熬不过明年。

于是大家咬牙熬啊熬啊,康平和女朋友也熬啊熬啊,一直又熬了三年,女朋友熬不住,跟康平掰了,而老太太还是两眼贼亮地要吃要喝。

这下高半仙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他下了狠手,画了一道法力无边的灵符,买通黑白无常大人,召集阴阳各路高手开会商量了半天,联手在灵符上施加了最高等级的咒语,这才一把火烧成了灰,让康平妈跪着吃下了。

康平妈恢复了对生活的热爱,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央求人给儿子做媒。

可喜可贺,终于有—个姑娘愿意谈着试试了,边试边等。

谁知康平把姑娘试用了两年,老太太还是很顽皮,春暖花开时,她就匍匐在地,拖着轻如鸿毛的身子爬到门口去晒太阳。

于是高半仙的名声在十里八庄坏得像堆老鼠屎,以奶奶为首的老黄家的名声坏得就像被老鼠屎糟蹋的那锅烂粥。

就这样,康平从二十三岁熬到了三十一岁,那些姑娘们穿堂风—样前门进后门出,很快就刮没影了,而这些妖风都没有把老太太刮走。

康平妈憔悴得不行了,心口经常针扎似的痛。

村里有个好心人私下找高人又给老太太算了一卦,她心情沉重,告诉康平妈说,老太太最少还有五年的寿限。

康平妈心都碎了,打着滚儿在地上号啕:老天爷,你不长眼啊!她还能撑,我不撑了,我真不撑了……

村里人都跑来看热闹,善良的人们眼圈都红了,说:老太太心真狠啊!一点儿不为儿女打算,你说她都有本事出来晒太阳,她就不能拴个绳把自己挂在那老槐树上?

北方,五月,奶奶門前的小山上,草木葱茏繁茂,白头翁、苦菜花、青蒿子、蒲公英攒着劲儿地生长。

而奶奶,她也正攒着劲儿地赶路吧,那么深的黑暗,那么重的冰冷,她一个人,会不会害怕?

田原舍弃山路,顺山坡攀越而上。曾经的那些小树已长成参天的姿态,石头缝里大簇的映山红正开得招摇,粉色妖娆的花朵,像些轻薄的女子,夜色里一定会幻化成人形出来魅惑众生吧。

那些躲在杂草丛中的柴胡草、车前子、桔梗,不问世事,但求自己岁月静好。远志永远如君子般风姿清雅,就算置身庸碌的稗草之丛,也难掩骨子里的冷傲。最能死缠烂打的就是菟丝子了,无心扎根,也不生叶,花亦丑怪,所有的心思只用来痴缠。奶奶最讨厌的就是它了,叫它无娘草,有时又叫它豆阎王,说它是被抛弃的怨女子投生来复仇的。

而菟丝女真的不磊落,她最喜欢潜伏在豆田里,不动声色地慢慢靠近大豆棵子,将阴谋的触角轻轻搭上,曼妙地让豆棵以为是—阵微风的抚摸,或者一只蝴蝶的翩跹。

豆棵在梦中微笑,都不曾睁开眼睛,菟丝女的藤须却突然拉长收紧,如绳索缠裹起来,转眼间就控制了局势。豆棵尚未缓过神来,已被这痴女子锁紧,他越是挣扎,菟丝子愈是疯狂,她穷尽全力甩出千万条藤须,扭成绳,编成网,把她的冤亲密密麻麻地罩住。

她挡住了他的阳光,隔绝了他的求救,她伸出利牙扎进他的身体,吸血鬼般吸取他的养分。爱他,就是让他痛;爱他,就是榨干他。

田原想起小时候,奶奶只要去豆田,总要带一把镰刀,看见这怨女子又缠住了豆棵,就毫不留情地挥刀斩除。可是过不了几天,她又铺天盖地卷土重来,疯狂到令人心怯。

田原曾无数次看见她们决绝的身影,不依不饶地缠住豆棵、甘菊、蓖麻、碰碰香、带刺的蔷薇,就连那些粗壮的大树,一旦被她们缠上,也是生不如死。

突然,田原眼前一亮,他看到了那一大丛鸡树条荚迷。

岁月过了这么久,它还在。年年生发成繁茂的灌木丛,又年年被人斩断,拿去当柴烧,只留下些残枝断根。它也不记恨,来年又不动声色地长出来,铺天盖地,郁郁葱葱,满枝头绽放着硕大的白色花朵。就好像从不曾被摧残过,从不曾被毁灭过。

它就是这样吧,似乎并没有热爱生活,也没有厌恶生活,它只是自然地生,又自然地灭罢了。

奶奶叫鸡树条荚迷是佛头花,她说,要是人也能这样就好了,斩断了还能长出来,长出来,又被斩断,生生灭灭,永不止息。

田原绕着这丛佛头花转着圈子,就像小时候,他挎着篮子,仰头看着那些美丽的花朵,等奶奶一朵朵摘下来,丢进篮子里去。

奶奶喜欢放满一大盆热水,把田原放进去,把这些神奇的花朵也放进去,他的小手搅动得水花四溅,花朵便在水面上打着旋旋,蒸腾的雾气中,暗香浮动。他用这些花朵泡过澡,整年身上都不起疹子,也不会鼓脓包,连蚊子也不来招惹他。

奶奶也会顺手揪下一些叶子,那是鸡群的美食,每次那只高傲的小公鸡看见这些荚迷叶子都会原形毕露,疯狂争抢,并因此和心仪的小母鸡闹别扭。

田原觉得奶奶是故意挑拨关系的,奶奶不承认,她说吃了荚迷叶子的母鸡下蛋又大又香,否则你哪能长得这么高!

眼前的荚迷树,开花尚早,浓密的枝头鼓出一团团小花苞,它就这样不慌不忙地任性着,不久必将开出满树繁花。

田原摘下几个花蕾含在嘴里,他在花丛的阴凉处坐下来,顺手拔一簇开满紫色碎花的串串香,在手里搓搓,顿时,整个人都弥漫在销魂的药香里。

他眯眼看着五十米外的地方,这样的距离刚刚好,他能看到所有人,但所有人都看不到他。

那间小屋还在,小屋里,奶奶也还在。这一次,她终于应所有人的要求,懂事了。

于是儿女们都欣慰地来了,大家一起动手,挥舞着镰刀清理院里半人高的雜草。草丛里蹿出一只黄鼠狼、一只野猫,游出了两条青蛇,吓得几个女人一阵叽哇乱叫……

一群麻雀聚在老槐树上议论纷纷:这可真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啊!

田原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知道那些人都是他的亲人,可是他不想见;他知道那小屋就是奶奶的家,可是他不想去。他就想一个人待着,远远地看着……

那间小屋是年轻时的奶奶和爷爷一起盖的,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那时,他们一定很相爱,他们的爱情就像太阳地里的莲花白越包越紧。而那时,他们也一定很年轻,很有力气,他们有力气种粮食,有力气盖房子,更有力气一口气生下五个孩子。这些孩子叽叽喳喳小鸡崽一样围绕在他们身边,迅速被喂养成肥硕健美的鸡公鸡母。

奶奶五十岁时,饱满得还像玉米秆上的一穗大苞谷,而爷爷就像苞谷穗上的红须须,渐渐干瘪。在夜里,儿媳们还能听到公公和婆婆身体撞击,争分夺秒。

奶奶在五十岁时,又怀上了田原的爸爸,但是爷爷突然就喘得不行了,他挣扎着揪住奶奶,剪下了她垂到圆屁股上的那条长长的大辫子。

爷爷一手攥着剪刀,一手攥着奶奶的大辫子,咽了气。

奶奶挺着大肚子边哭边大口啃着窝窝头,前来帮忙处理后事的村人看见墙角一对交媾的绿螳螂,雌的骑在雄的身上,一口一口啃咬着雄螳螂的身体。雄螳螂不逃跑,亦不反抗,直至大半个身子被吃掉。村人们看着看着,就看出来了,那雄螳螂长得可真像屋里刚死的这个男人呀!

田原爸爸出生的时候,奶奶的身份是个寡妇。大年初一这天,家里无米下锅,她就挺着大肚子骑着毛驴去镇上卖柴火。

六十多年前的那个大年初二,那场雪下得真大,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大过年的,那毛驴驮着柴火,还驮着一个有孕在身的寡妇,心里很委屈,它把身子扭来扭去地闹情绪。寡妇被甩下来两次,她都揪着驴耳朵又爬了上去。

本来田原的爸爸在肚子里待得好好的,也没想非要赶着大年初一来报到,可那头毛驴真把他惹火了,他就急吼吼地冲出来找毛驴算账了。

当时奶奶是想再坚持一会儿的,至少坚持到镇上卖了柴火再说,可这个犟种不干,驴也不干,当时他俩不谋而合就把寡妇放倒在雪地上。

寡妇气急败坏地捂着肚子想逼他回去,驴躺在旁边斜着眼睛看笑话。

寡妇用尽所有气力,也没能扭转局势,她瞅瞅天地,白茫空旷,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世界安静得像聋子的耳朵。寡妇知道她犟不过了,就一手揪住驴耳朵,一手把身下的棉袄抻平了,她闭上眼睛,躺安稳了……

后来,有一只兔子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它被眼前的阵势吓坏了——雪白雪白的雪地,鲜红鲜红的血,鲜血把雪地融掉了一大片,雪地上躺着一个死去的女人、一头驴,驴身边是一个浑身冒着热气的孩子。

那孩子就是田原的爸爸,当时田原爸爸还娇嫩得很,满身是血,像只剥了皮的肉老鼠。

更加惊慌失措的是那个追赶兔子的猎人,他扛着一杆土枪跑过来,看见那头驴正伸着毛糙糙的舌头舔孩子,好像那是它刚生出来的。

猎人腿一软,扑哧就拱到深深的雪窝里去了。稍后,那猎人从雪窝里爬出来,哆哆嗦嗦地拿枪指着驴说:你……你个驴下的,你……你别过来啊!

这是田原父亲和继父的第一次会面,从此继父就—口咬定他是“驴下的”。

不是驴下的,怎么会有驴脾气呢?鉴于这样的事实,大家都认可了他继父的说法。

当然,还是先说六十多年前的那场大雪吧,寡妇还在雪地上躺着呢。

这个寡妇在雪地上躺了有几辈子那么长,天地墨黑墨黑,地幕掀开一角,她向着无边的黑暗深处坠落,整个世界就要跟她没关系了……

那个猎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有一只不怀好意的兔子领着他不停地转山坡,转了一座又一座,后来就一头撞到了寡妇面前。

寡妇扑闪着如水的大眼睛看着猎人,默默无语。猎人的心被扑闪得乱七八糟,他就把雪地里这一摊乱七八糟的人啊驴呀的拾掇拾掇弄回了家。

猎人把两只野兔剥了皮按到锅里煮了,寡妇躺在热烘烘的土炕上,捧着大碗嚼肉喝汤,吃得口水滴答。

那时猎人还是个小伙子,没碰过女人,虽说眼前是个寡妇,可人家也是个异性呢!

羞涩像满屋香喷喷的蒸汽熏得小伙子头晕目眩,他越晕,寡妇越镇定。她捧着大肉碗,一双眼睛从碗沿上含情脉脉地看着这毛头小伙儿。就这样,没几个回合,寡妇就把自己搞成了别人的老婆,顺便给孩子们也搞到了一个父亲。

至于那个猎人小伙子,他同时晋升为一个寡妇的丈夫和五个孩子的父亲。对他来说,人生的大喜大悲都来得太快了些。

后来,小伙子一直想搞明白她到底多大年纪,每次那寡妇都说自己是桃花盛开时出生的,听着很靠谱,可到底是哪一年的桃花盛开时呢?寡妇很认真地说:那谁知道,反正是桃花开时生的呗。

猎人到死也没搞清楚,虽然他和奶奶又紧密合作一起生了三个孩子。

猎人和奶奶在小屋里又生活了二十多年,毫无预兆的,在一次去山上打猎时,他擦枪走火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于是,跟大家不辞而别。

村人来报信时,奶奶正在煮一大锅玉米糊糊,几个小孙子嗷嗷待哺地围在锅沿上,她手里攥着一把长柄铁勺子,从热气腾腾的大铁锅上抬起脸,说:我又死男人了?

村里人都来帮忙处理后事。那天,奶奶手里拽着孙子边哭边嚼了馒头喂孩子,顺便自己也咬两口咽下去。

帮忙的村人四處查看,都没看见螳螂的影子,等他们回去后,异口同声说,墙角有两只螳螂,母螳螂一口一口把公螳螂吃干净了,他们都听见了公螳螂的哭泣声。

那年田原两岁了,他攥着奶奶的手看着众人把爷爷抬出屋去,攥得一手心的凉汗。

在此后的十多年,他都是跟着奶奶生活,因为父亲——那个“驴下的”混到县城上班了。“驴下的”脾气大,不便养孩子,所以姐姐和田原都曾寄养在奶奶家。

当然,奶奶那些脾气不大的孩子,也喜欢把自己的孩子寄养在这里。密集的时候会散养着三四个孙子,稀疏时,就零星的一两个。孙子和重孙子一起寄养的个别情况也时有发生,基本上养到十岁左右懂人味了,就送回父母身边去。

田原就曾和大伯家的孙子一起住在奶奶家,按辈分那孙子要叫田原叔叔,可是他仗着比田原大两岁,总喊他弟弟,故意大声嚷嚷着,鄙视地笑,咧着没有门牙的大嘴。

为这些,田原总是赌气跑到门前这座小山上藏着,然后看奶奶握着烧火棍从屋里跑出来,踮着小脚一路惊飞鸡群和鸭群,把那小子打得哇哇乱叫。然后奶奶就扯着嗓子冲山上喊:你个小兔崽子,还不回来,山上有狼把你叼狼窝去!

田原藏在挂满浆果的灌木丛里,他打定主意再也不回去了,他要等着天色暗下来,等着那些狼啊豹啊、专门吃小孩子的妖婆子来把他抓走,他要让奶奶吃不了兜着走,让父亲跟奶奶大吵大闹……

后来暮色重了,麻雀不吵了,门前小河的水哗啦啦响得让人心烦,小屋上空的炊烟袅袅地飘荡着,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蒸红薯的甜香。

他咽着唾沫,撒腿向山下跑去,飞快蹚过小河,一头冲进奶奶家。正在灶间烧火煮饭的奶奶顺手在他屁股上拍一下,笑骂道:你个小心眼子!

等热气腾腾的红薯端上桌,几个孩子一人一个抢到手里,也顾不上剥皮,张嘴就啃,烫得龇牙咧嘴咝咝地吐着气。

奶奶把松木棒子填进炕洞,火苗呼呼烧起来,火星毕毕剥剥地迸溅着,孩子们吃饱了,就双脚朝外并排躺在热烘烘的土炕上,强撑着蒙眬的睡眼,等着奶奶来点数。奶奶总是先蹲在鸡窝边扒拉着数归窝的鸡鸭,一、二、三、四、五……数完了,嘀咕着:黄鼠狼没叼走,一个都不少。然后她再挪到炕前,按住一对对小脚丫,开始点数:一、二、三、四、五……数完了,满意地嘀咕着:狼没叼走,一个都不少!

有时孩子们故意缩起一只脚,或者把一大一小两只脚伪装成一对,看奶奶扒拉着手指半天都数不清楚,他们笑得滚成一团,胡乱嚷着:康平被狼叼走啦!田原被狼叼走啦……

……嗯,从此,再也没人喊他了,就算他天天在狼窝里,也没人喊了。

田原机械地嚼着草茎,舌尖麻麻的,突然他在小屋门前看见了一个身影,是……那个仙人!

几年没见,她的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就是这个仙人,一口咬定说奶奶是个罪人!

仙人是奶奶的另一个儿媳妇,当姑娘的时候就瘦,必须拴上绳子才能当风筝放,否则一阵风就刮没了影儿。

仙人嫁过来的当天,扎着两条麻花辫子,穿着的确良红花褂子,她站在门口不肯进院,等着奶奶往箱子里放压箱钱。

奶奶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生了八个孩子,死了两个丈夫,娶了好几个儿媳妇,还没谁把她拿住呢,所以奶奶一扭身踮起小脚,就进屋去了。

仙人笑眯眯地站在街门口,她不急,日子还长,慢慢来呗。她掏出喜糖分给那些熊孩子,也塞一块嘴里含着,嗯,薄荷味的喜糖,甜丝丝凉飕飕的,就像今天这好日子。

双方僵持到晌午,战局仍处于胶着状态。新媳妇不进门,家里的宾客都不能开席,饥肠辘辘的众人奓了毛,有骂娘的,有吹胡子瞪眼的,更有想伺机掀桌子挑点事儿的。

圈里的猪、院里的鸡鸭、墙角的猫狗、老槐树上的麻雀,都在七嘴八舌地窃窃私语。它们看着奶奶踮着小脚出来劝了三次,仙人都不肯让步,小伙伴们都惊呆了,以仰慕的眼神望着仙人。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门口看热闹,以婆媳为代表的两股恶势力都在严密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者被派出来了,他拄着拐杖威严地来到仙人面前,站定,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仙人脸上厚重的紫罗兰香粉突然发动了秘密攻击,直扑而来,使他连打几个响亮的喷嚏,闪了老腰,仓皇败下阵去。

于是,奶奶眼含热泪面带笑容,把从亲戚手里借来的三百块钱放进仙人的箱子,仙人就昂首走进屋子。她打赢了婆媳斗争的第一枪,从此,在村里掀起轰轰烈烈的反婆婆反丈夫的妇女革命运动。

仙人之所以享有仙的美名,不只因为瘦,还因为她把全国各地的名山大川都走遍了,见佛就跪拜,见庙就烧香,跟各界神仙混得很熟,所以她拥有金刚不坏之身,火不能烧,水不能溺,豺狼虎豹虫蝎不能伤之。

五十岁之前,仙人基本不住家,天南海北地寻求真理,回家就抓紧时间生孩子,在生产间隙,集中时间对婆婆展开围剿。

仙人如同那些青春年少的小母鸡,总是火急火燎地生了蛋,顾不得抱窝,就拍拍翅膀又要去追风。丈夫曾鼓起勇气试图阻止,仙人一个“五指扇”就让他的脸蛋光荣绽放。

仙人的丈夫扑到母亲怀里痛哭,当妈的便拉着儿子到了仙人面前,边骂儿子 货该打,边偷偷掐他的大腿,寄希望儿子能瞬间雄起,对着仙人报仇雪恨。可是她把儿子的大腿都掐紫了,这个 人却哭得更大声了。

仙人一声冷笑,再次呼啸而去。她真是受够了这些俗人,她也受够了这些俗人的世界。

仙人的女儿是个好孩子,无师自通地拥有了好孩子的一切优良品质:勤劳、懂事、听话,见人低头一笑。从七岁开始,她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安顿父亲和弟弟的生活,把仙人该干的事都默默地干了。

在村人眼里,她是最有可能扭转老黄家名声的好女儿。

就是这个好女儿,十八岁时突然露出真面目,把仙人绑在房梁上,用破布堵住了嘴,当着仙人的面,点火烧了她去乐山大佛的火车票,然后拿上家里所有的存折,一走了之。

从此,好女儿再也没有出现在村里,而村里却始终流传着她的神话。

话说仙人在房梁上吊着,忽然就单纯得像个婴儿,哭一会儿,睡一会儿,睡醒了,再哭一会儿,直到婆婆——也就是田原奶奶偶然路过,才把她从房梁上放下来。

因为绳子绑得太紧,吊得时间太长,仙人的一只脚坏死了。从此,但凡走路,就在地上拖着。

仙人再也不去四处追风了,她收集了各种佛像,木头的、铁的、钢的、泥巴的,矗立在家里,所有的墙壁也都贴上了佛像,金光闪耀。

她没白没夜跪在地上烧香磕头,与神仙交流沟通提升自己,整栋房子里人影攒动、人声鼎沸,拥挤得连插脚的缝儿都没有。老公和儿子要蜷起身子,才能挤出门去。

不久,仙人的儿子突然得了重病,去世了。

仙人以她走南闯北的见识断定奶奶是个罪人,她扬言:就是那个罪人,活了那么久,把孙子的命抢来活了,把女儿的命也抢来活了。你们老黄家人都等着吧,她会把你们的命,一個一个都抢去活!

一时间,整个黄氏家族人心惶惶。

奶奶也内心惶惶,惭愧得不行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跟老天爷诉苦,说:我不是有意的,真不是有意的,你到底啥时候能带我走啊?

估计老天爷的大事要事太多了,一直都没顾上给奶奶个准信儿。没办法,她就觍着老脸去帮村里的几个儿子干活,甲家干几天,乙家干几天,丙家再干几天,力争平等,人人有份。

有一次,大半夜了,鸡鸭鹅们早都睡了,奶奶还在和儿子用铡刀铡玉米秸子。儿子按铡刀,她续玉米秸,她真是太不省心了,拖泥带水的,儿子一铡刀下去,就把她左手的两个手指铡掉了。

过了些日子,另一个儿子开着手扶拖拉机去耕地,奶奶帮忙播种。那拖拉机干了一天活儿,熬得油干机乏,它突然就火了,一个高儿蹦起来,向坡底下蹿去。

儿子慌忙阻止,奶奶扑上前帮忙,那拖拉机猛然冲向奶奶,把她拱倒,压在地上。

后来,众人把奶奶从拖拉机底下拖了出来,这次,她又失去了右手的三个手指。

从此,奶奶总共只有五个手指了。这并不耽误她干活,蒸馒头、擀面条、包饺子,给孙子们绣鞋垫。鸳鸯戏水的图案绣上喜字,喜鹊登梅的图案绣上福字。儿媳们在背后嘀嘀咕咕:那个罪人,脸皮真厚,还赖着不死!

再后来,奶奶就干不动活儿了,窝在小屋的炕头上,由大家轮流照顾。想起来,就去给她扔点儿吃的,想不起来,就算了。

曾经每逢过年时,田原都会去看奶奶,每次她都用仅存的五个手指攥住他的手腕,摸了又摸,掐了又掐,嘀咕着:原啊!你在那大北京,是不是吃不饱啊,咋就这么瘦呢?每次他都得使劲儿忍住心酸,心里说:不是我吃不饱,奶奶,是……是你太饿了!

山坡上,空气中弥漫着丁香的芬芳,混杂着泥土的甜腥,有蜜蜂在忙着采蜜,边干活边嗡嗡地向田原发着牢骚,抱怨自己天生的劳碌命。

太阳暖洋洋地晒着,田原有些恍惚的睡意,他看着小屋前进进出出的人,看着他的那些亲人,人人胳膊上套一个黑袖箍,上面用白线潦草地绣着一个“孝”字。他们理直气壮地戴上这“孝”字,向世界宣布自己是个问心无愧的好人。

田原摸摸自己的胳膊,那里是空的。

曾经奶奶掐着田原的手腕说:原儿啊,奶奶活得不如一条狗啊!

田原跟父亲——那个“驴下的”发了火,他说,不用你们养,我来养奶奶,一分钱都不用你们出。父亲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好,你把她搬到北京去,你供在家里,你赶走你丈母娘,你老婆辞职天天伺候她,端水端饭,擦屎擦尿,你想好了,搬出去就不要再搬回来。田原把手里的酒盅砸在地上,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他把酒盅砸在父亲面前,从家里冲了出去。

母亲哭着追在后面,他撒腿就跑,母亲脚下一滑,惊叫着跌倒在雪地里。他停住了脚,母亲连滚带爬地扑到他面前,死死地把他抱住。他的眼泪啪嗒啪嗒掉进母亲的头发里,母亲拖着他向回走,他脸上的泪水积聚在腮边,迅速变冷,结成了冰碴子。

那天晚上,田原和父亲都喝得酩酊大醉,父亲把胸口捶得嘭嘭响,双眼通红地说:为了你,我把她接来,我接来!

于是在此后的一年时间里,奶奶住在田原的父亲家。父亲每天早晨起来给奶奶蒸鸡蛋羹,隔三岔五炸鱼、煮大虾。阳光灿烂的日子,就和田原妈搀着老太太下楼晒太阳。

这样的好日子过了两个月,奶奶就开始念叨说:你别天天给我吃鸡蛋啊,那老七家的儿媳妇要生了,我省给她。

第一次说,父亲忍着没吭声;第二次说,父亲还是没吭声;第三次又说,父亲毕竟是“驴下的”,他一下就火了,一把夺过碗,恶声恶气地说:你不吃拉倒,我跟他们不来往,你又不是不知道!

父亲转身就把蒸鸡蛋倒进了垃圾桶。奶奶还不服气,大声说:十个指头,我咬咬哪个都疼啊!

“驴下的”很生气,他是个讲道理的人,他一直都很孝顺,曾经老太太在村里但凡受了委屈,就会说:你等着,等我们家老五回来。所以田原父亲一回去,必定要整顿秩序,起先也好好说,说了没用,他就直接动手。到后来,“驴下的”和另外几个兄弟姐妹都不怎么来往了。

奶奶还说:那大虾我吃了当个啥,自己吃了填坑,人家吃了扬名,你送给金枝,她日子过得紧巴。“驴下的”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要不是他现在岁数大了,脾气变好了,估计随时都会喷一口老血,含恨而去。

“驴下的”很着急,他总想让奶奶明白:有你吃有你喝的,就行了,别管闲事。奶奶也总想让他明白:你有吃有喝也不能堵住我的嘴,我得说话呀!

就这样过了一年,那个“驴下的”苦口婆心地和奶奶讲道理,厚嘴唇磨成了薄嘴唇,眯眯眼变成了大瞪眼,奶奶还是动不动要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双方都很不愉快。其间,“驴下的”和老婆被气病了好几次,众人在背后窃窃私语:看啊,那个罪人,又要抢命了!

就这样,经过努力争取,奶奶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田原也不是没想过把奶奶搬到自己家,每次在电视里看见那些百岁老人穿着大红的织锦袄,被儿孙们围着拍生日照,他就在想:奶奶也应该这样啊!这样很难吗?

田原为了这样的想法,冲动过。那次回奶奶家,他趁母亲不注意,端起奶奶换下的衣服去河里清洗。愈走脚步愈沉重,愈走心里愈为难,甚至不知道这事该如何了断了,那堆腌臜的衣物无法无天地散发着人类无法承受的味道,他忍不住干呕起来。

可是,自己的女儿出生时不就是这样无法无天的吗?而且那小崽子还气焰嚣张地日夜号哭不止,令全家人不得安宁。他并不沉重,也不为难,他欢快地给女儿换尿布,哼着小调,恨不得在那臭烘烘的小屁股上咬两口。

他感觉到自己的分别心如此严重,且不受理智控制,那是一种本能的厌恶和喜欢,他为此而羞愧。

他真心想把奶奶接来孝敬着,可是,老婆一阻止,他就放弃了这个打算,似乎他早就等着老婆来阻止了,现在终于找到了正当理由。

或者把奶奶送到养老院也是可以的吧,他在北京的金融街上班啊!一年六七万的费用还是能够承受的,问题是他一直在還贷款。小房子的贷款还完了,赶紧换个大房子,接着还贷款;大房子的贷款还完了,又赶紧在郊区买个别墅,继续还贷款。似乎生活中没有了贷款,这生活就没盼头了似的。

还有,他的车子也从奥拓变成了奥迪。女儿从高级幼儿园升了高级小学,眼见还要升更高级的中学,以及未来去美国留学,多余的钱并不是海绵里的水,挤了再挤,也是没有的。

曾经村里人都知道他田原在北京,在光芒万丈的首都,在那条充满神话的大街上工作,那钱肯定就像秋天的落叶,随便在街角旮旯一扫一麻袋。家里亲戚争相来借钱,生怕借晚了,就吃了大亏。

顾及面子,起先田原是大借,然后是小借,到最后就一毛不拔了。当然,他在老家的名声也从原来的“光宗耀祖有出息”,变成后来的“穷鬼, [求]毛不是”!

所以,就算想了那么多,奶奶还是哪儿都没去,一直就待在那个小屋。她半夜醒了,盼天亮;天亮了,又盼天黑。其实天亮和天黑没有区别,日子安静得长了毛!

屋里的老鼠熬不下去,全都搬走了,它们的日子太苦了,很久都找不到吃的,小老鼠们纷纷得了营养不良症。

村里几个儿媳妇也熬不下去了,把奶奶屋里的瓶瓶罐罐都搬空了,恨不得把墙皮刮两层搬回家去。那天她们盯上了奶奶耳朵上那副金耳环,扑上来抢,把奶奶的耳朵都扯破了,流了血。奶奶誓死抵抗说:谁给我的,我还给谁!

几个人正抢得起劲,田原妈进门,就听见奶奶扯着嗓子叫:这是原儿买的,我死了,就还给他!

田原妈拉下脸,几个儿媳妇讪讪地出门,还不忘酸溜溜地说:城里媳妇回来了,你又有好日子过啦!仙人愤然:都怪她,每回眼看着那罪人不行了,不行了,她一回来,热菜热饭地伺候着,罪人就又还魂了。

田原妈心软,性子弱,喜欢听人说好话,每逢轮到她来伺候,天空的乌云就飘走了。奶奶喜欢吃甜的,田原妈就去小商店买白糖,说:给婆婆买的。奶奶喜欢吃肉,田原妈就去烧肉铺子称卤肉,说:给婆婆称的。逢到街头人多的时候,就端着脏衣服去洗,说:给婆婆洗的。

于是周围十里八村的人都夸田原妈是个孝顺媳妇,奶奶也夸。奶奶对田原妈说:老天爷长着眼呢,你对我好,他就让你的孩子有出息,孝顺你,你就有福气。你看仙人那些穷鬼,一点儿福气没有。

田原妈愿意相信这些,她相信自己有福气,相信自己的孩子有出息。为了这些,她甚至和奶奶睡在一个土炕上,当然小屋里也只有这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

可是有一天,睡到半夜,田原妈被吵醒了,她听见老太太在跟人吵架,她裹在蓝幽幽的暗影里,银发似钢针般挓挲着,呈现凌空之势,似乎随时会飞起来把她卷走。她挥舞着双手驱赶着什么东西,凶恶地骂着:滚!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你们快滚……

田原妈似被无数道绳索捆紧了,动也不能动,老太太扑上来抱住她,惊呼道:你爹回来了,你姐回来了!还有你侄子,他们都回来了……田原妈抖得像一片雨中的树叶。

从那以后,田原妈做饭经常找不到菜刀。原来,奶奶把菜刀藏进了被窝里,她把擀面杖、烧火棍、磨花的镜子,还有那把曾经剪掉她大辫子的剪刀都捂在被窝里,死死地按着,不让拿出来。她说死去的两个丈夫和儿子、女儿、孙子都回来了,一起给她唱大戏,她向他们吐唾沫,咒骂他们,赶他们走。他们笑着从这儿挪开,又在那儿敲锣打鼓地唱起来……

田原妈吓坏了,经常哭哭啼啼地给儿子打电话,说她晚上再也没躺下睡过觉,她整夜蜷在灶间的小板凳上摇摇晃晃地打着瞌睡,但凡听见老太太在炕上又挥刀舞棍地打起来,她就像一道闪电蹿出门去。

她没装,是真的害怕。儿子们害怕,媳妇们害怕,孙子们害怕,村里的人都害怕。奶奶也很怕,可是没有一个人来帮她,宽慰她,连苍蝇蚊子蟑螂都躲得远远的,留下她独自没白没夜颤颤巍巍地舞弄那些棍棒和菜刀。

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开心得不得了,笑着把老太太耍菜刀的故事四处流传。

已经三十三岁还没娶媳妇的康平,在一个风轻云淡的日子突然离家出走。也许是想说的话太多,所以最后,他一句话都没留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奶奶好多天都没看见人了。那天深夜里,爷爷又将那把生锈的老剪刀攥在手里,刺中了奶奶的胸口。扎得很深,却也不再有血流出来,她的皮肉已干枯如柴。

她从屋里向外爬,像一只碎了壳的老蜗牛,中途还趴在灶间和院门口的石板上眯了两觉。等到公鸡打鸣的时候,她终于爬到了门前的大槐树下。

奶奶靠在树上,太阳暖暖地照着她,她不再念叨任何人的名字,也不再等任何人。

后来,村里有个傻子笑嘻嘻地过来了。傻子很亲切,奶奶和傻子玩了一会儿,她让傻子把一条麻绳搭在老槐树上,下面绾了一个结。

作为奖励,奶奶把那块留给田原的花生糖送给了傻子。那糖在兜里躺得太久,已化得不成形了。

傻子高兴坏了,听话地把奶奶挂在了那个绳结上,他使劲儿嚼着糖块,嚼得唇齿生香,一边卖力地摇晃着绳结上奶奶的身体。她轻飘得就像一片羽毛,在阳光下飞来飞去。

这是最后一次吧,她又轻快地飞了起来。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世界马上就要与她融为一体了。风的味道、花开的声音、蝴蝶的惆怅、树木的叹息、远山的影子,还有苍穹的浩瀚,那都是她。她与整个世界融为一体,没有一丝缝隙。

奶奶的小院里,热闹非凡,浓密的炊烟一团团升腾到半空。一些女人在院里忙碌着杀鸡宰羊,准备款待乡邻。街门口支开两张大圆桌,碗筷已摆放齐备。

小山坡上,田原坐在荚迷树下,默默地看着。突然,他看见父亲和几个叔叔大爷脚步匆匆地聚到了大槐树下,他们激烈地争吵着,高声大嗓,吹胡子瞪眼。

原来是在探讨给奶奶立碑的事。父亲说用大理石,姑夫说用木头。康平爸一脸不情愿地嚷嚷着:找个木板随便刻刻就行了,人死如灯灭。对了,去殡葬馆那两个花圈是我买的,这个费用要分摊。姑夫火了,说运尸车是他租的,也要分摊。然后二大爷也火了,说酒菜是他买的……

他们脸红脖子粗地嚷嚷着,田原咬住嘴唇,木然地看着他的亲人们。这时,就见火气最大的父亲狠狠一跺脚,一声大吼:都给我闭嘴!所有费用算我的,一分钱不用你们出。

几个人互相瞅瞅,都不吭声了。父亲双拳紧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马上就要挥拳打起来。母亲跑过来,奋力把父亲拉走了。父亲不甘心地回头嚷嚷着:我自己立碑,你们谁也别想把名字刻上。

田原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他真的不想看见这些,他也真的不想听见这些。奶奶呢,她还听得见吗?或者,她已经不在意了,毕竟她都听了一百年了,此刻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再也不发表任何意见。

门口的两张饭桌前,坐满了各色人等,他们吃着喝着,互相说着些什么,几个女人不停地把饭菜端上桌去。

田原似乎听见牛羊在哀号,鸡鸭在饮泣,鱼虾蟹鳖活活被油烹火烤,那怒目圆睁的螃蟹啪嗒啪嗒地击打着锅盖,一次又一次奋力顶开牢笼,却终于逃脱不了厄运,被煮得通红成为美味。众人争相食啖,不消片刻,桌上已是尸积成山。

他也感觉到饥肠辘辘,临时走得匆忙,并没有准备吃的东西。他抿着嘴唇,看了看周围,眼睛掠过蓝刺头、牛筋草,再掠过蛤蟆菜,嗯,有了,一团胖嘟嘟的醋绺绺正静悄悄地躲在灌木丛。他拔下来,在衣服上蹭了蹭,塞进嘴里大嚼起来,立刻嘴里酸酸爽爽,牙齿间凉飕飕的,似有小冷风穿过,整个人都清醒起来。

他继续四处搜寻,突然眼前一亮,茂密的草丛里出现一颗小圆果,鲜红饱满,大小如黄豆粒。他欣喜地拨开草丛,猛然看见更多的小红果。它们的藤蔓附地而生,节节生根,每枝有三叶,叶上有清晰的细齿,那些小红果就长在枝节处,晶莹剔透,诱人垂涎。

他伸手刚要摘下,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似听见奶奶高声喊道:别动,那是蛇莓!

奶奶说每颗蛇莓下都藏着一条毒蛇,只等果实熟如火珠时,一口含住,舔食,却不吞下。它把唾液留在果实上,只等馋嘴的人来吃,就被毒死了。

想到奶奶曾经的告诫,田原心底一寒,慌忙躲开了,生怕稍一迟疑,草丛里潜伏的毒蛇会猛地蹿出来。

田原在山谷里游荡,他用瑞士军刀挖了一些草药,桔梗肥厚,嚼起来有些苦,也有些清香。婆婆丁酸得他龇牙咧嘴。让他欣喜的是竟然还采到了两棵灵芝,紫红色,暗光浮动,表面布满一圈圈云龙纹。

在乡下,这灵芝草并不金贵,小时候他老是缠着奶奶问,白蛇娘子为了这灵芝就要跟法海老和尚拼命,是不是太傻了?奶奶说,每个女人都是傻的,就是成了仙女,也不例外。

田原走得热了,他手里握着那两棵灵芝边走边四处张望,想找些山泉水喝,突然,呼啦啦一阵响,旁边灌木丛中腾空飞出一只彩色大鸟。

只见澄澈的蓝色天幕下,那大鸟金霍霍的长翎尾羽璀璨绽放,火红的冠子,宝蓝色的长脖,后背一片灿烂的金红,最醒目的是蓝脖上装饰的那道白色项圈,是……山鸡!不!应该是传说中的凤。

传说中的天方国,有一对五彩的美丽神鸟,雄为凤,雌为凰。每满五百岁,它们就要背负积累于人间的所有痛苦和恩怨情仇,投身于熊熊烈火中,以生命的终结换取人世的祥和与幸福。而它们历经了浴火的苦痛后,得以重生,更加华美锦绣,永不再死。

田原拔腿追上去,那凤快速奔跑,在一巨石上稍作停留,再次一跃而起。它丰美绚丽的身姿,在天幕划过一道弧影,不见了。

田原顿足,懊恼地叹息,这时才惊觉手里的灵芝不见了,也不知是何时遗失的。他心急地四处寻找,都怪那凤,虽说它是来自天国的神鸟,在乡下,没那么多讲究,大家直呼山鸡了事。

小时候,奶奶经常把谷粒拌上米酒撒在山鸡出没的地方,然后就带着田原去山上挖草药。傍晚的时候回来,准能看见醉在梦乡的山鸡倒地呼呼大睡,鸡事不省。你只管捡它起来,扔在草药筐里,带回家就是了。

奶奶会用山鸡熬汤,里面扔几棵新鲜的野山参和黄芪。田原美滋滋地吃肉喝汤,吃饱喝足后把长长的凤尾翎绑在頭上,和村里的孩子们玩大王巡山。

后来,他考上了北京大学,奶奶一口咬定是山鸡的功劳。她理直气壮地说:不吃山鸡,他的腿怎么能跑那么远!他的脑袋怎么能那么灵光!

田原不止一次看过村里的男人们捕捉山鸡,那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寒风刺骨的冬季,连续多日,大雪纷飞,整个田野山川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山鸡找不到吃的,就会偷偷跑到村子附近觅食。冬闲的男人们扫开积雪,在空地上撒一溜谷粒儿,由少到多,循序渐诱,于谷粒儿最多的地方拉起一张网,网和地面之间留有一米左右的距离,然后他们就没事儿人一样聚在热烘烘的炕头上打扑克。

一只饥肠辘辘的雄山鸡一路跋涉而来,突然看到地上的谷粒,它都差点儿喜极而泣了,刚要扑上去……

不!稍等,美味之下,必有陷阱!人类出没的地方,要万分小心。这是无数伙伴以生命换来的血泪教训,这样的教训在山鸡家族已是成长的必修课。

山鸡谨慎地观察,冷静地打探,理智地谋算,没有美酒,没有毒药,没有陷阱,也没有埋伏。它慢慢靠近,小心啄食谷粒儿,食物与肠胃融合带来的愉悦,迷乱了它的心智,令它忘乎所以。它边走边吃,也顾不得抬头,就这样不知不觉一直走到网子的下面。

啊,如此之多的美食,这是上天的恩典。它感激涕零地一口气吃光了所有的谷粒儿,为能熬过这个寒冬而欣喜。

它高高地昂起头,准备振翅高飞,向着美好的生活,但……美梦转瞬即醒,它重重地撞到了网子上!

怎么会呢?不!它不相信,再次奋力高飞,撞落了羽毛,撞断了长尾翎,宿命狞笑着愈逼愈近。它惊慌失措,没命地一次又一次拼尽全力向蓝天冲刺……

那个冬天,小小的田原和一群孩子蹲在网子的边上,看那只昏了头的山鸡悲鸣着一次次撞翻在地,它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直到把自己撞击得奄奄一息。

孩子们笑得在雪地上打滚,这蠢东西啊,其实它只要肯低一下头,就能轻松地从网子下面逃走。可是它固执地以为只有向上飞,才能突围,只有向上飞,才能飞上蓝天。

于是,那只山鸡,不!那只凤,它被自己坚持向上的心害死了。

想到当年那只恐慌的凤,它因感知到死亡逼近而抖成一团,它的恐惧,成为人们的笑料;它的悲鸣,成为人们的喜乐。田原惊诧于自己和众人的残忍及愚钝,他们沉迷于自己的悲伤和恐惧,而完全无法感知一只凤也是会疼痛和绝望的。

他轻叹一声,向前走去。不远处的草窠里突然传来不安的咕咕声,他一愣,顿住脚,有更急促的咕咕咕传来,于是,他看见了,在浓密的草窠里蹲着一只母山鸡。

对了,这只应该就是凰。按照一凤一凰的说法,它理应就是那只逃走之凤的妻子。

此刻,在它身下的软草堆上,躺着几只淡绿色的蛋,原来它正在孵化小生命。同所有要当妈妈的女性一样,它衣着朴素,甚至邋遢,全身棕黄色夹杂着黑斑花的短毛,完全不似凤那般花哨,且风流倜傥。

它并没有逃走,而是半蹲起身子,用翅膀护住蛋,后背微微弓起,极力压住内心的惊惧,死死地盯着田原,似要拼死一战。

田原就这样与一位母亲狭路相逢,紧张对峙。它急促扇动翅膀发出尖利的鸣叫,警告马上要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他轻轻地笑了,为这位母亲的虚张声势,他下意识地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挪动脚步,慢慢后退。这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呢,他为无意中闯入它们的领地,表示抱歉。只是……那只凤呢?它不是应该站在凰的身边一起对付入侵者吗?

也许,它们真是神鸟的后代,千年流落,已忘却最初的信念,失去最初的刚烈。也许,在电闪雷鸣、流火击中枯木熊熊燃烧的那一刻,它们仍能依稀感觉到某种遥远而神秘的召唤。

田原走出凤凰的家园,在山谷里继续游荡,清风拂面,心旷神怡,关于乡野的记忆都一一复活了。

在低洼处,他发现一小水洼,水面覆盖—層落叶,看不出水从哪里来,亦看不出往哪里去。

他拂去落叶,本能地向水中吐了一口唾沫,唾沫迅速散开,消失不见。这就对了,是活水,无害。

他跪下来,俯下身去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奶奶曾经说过,如果唾沫凝聚成团经久不散,那样的水不能喝,有毒,甚至会被毒死。至于原因,奶奶没有说,他也没有问,而且永远不会有机会再问了。

他继续踏草而行,丰茂的花花草草簇拥在脚下,或许这正是唐寅所说的“遥闻逋老经行处,芝草葳蕤满路旁”的景象吧。

嗯,等等,葳蕤?他心头一动,立刻睁开眼睛四处搜索。果然,在土厚地沃的阴凉处,出现了那不凡的身影。

碧绿的一茎,叶片似竹,环茎对生,挺直却并不直指苍穹。它微微倾斜着,如同清瘦的书生,清高之中透着一股柔弱,一串串白色小花铃铛似的悬垂着,在风中轻轻摇曳,温顺而雅致。没错,正是葳蕤——黄精!

他记得有古书说:黄精是芝草之精,一名葳蕤,一名白芨,一名仙人余粮,一名马箭,一名垂珠,是鹿兔心头之爱。不知为何,在这些名字里,田原尤喜“葳蕤”这两字。

他奔向那棵葳蕤,单膝跪在它的面前,这样壮美的一棵仙草,汲取天地雨露精华至少该有上千个日日夜夜了。

犹豫着,他甚至有点儿舍不得动手了。以前奶奶经常采它回家,九蒸九曝后,代替粮食,口感醇厚,味道甘美。最重要的是可以调养五脏六腑,令男人肌肉充盛,骨髓坚强,其力增倍;令女人容颜不老,貌若天仙,白发转黑,齿落而重生。

他绕着葳蕤的根部扒开表面的泥土,小心探寻着,它的根扎得并不深,但横着长,若直上直下地采挖,必会将其挖断。原以为小时候的那段生活早已淡忘,不料它们竟如此完整地封存在记忆之中,此时开启,清新如初。

他娴熟地挖出一棵葳蕤,丝毫未损,肥硕的根部乳白色,如插在竹签上的五只鸡头,上粗下细,靠近嘴部有圆形的鸡眼睛。

对了,奶奶不叫它黄精,也不叫它葳蕤,叫它鸡头精。

奶奶说:从前有个官人,官人家有个丫鬟,丫鬟长得俊俏秀美,俊俏秀美的丫鬟被官人看上了,要霸占她,丫鬟就逃进了深山老林。

后来,她见一种野草枝叶可爱,取根食之,竟然久久不再饥饿。

晚上,这丫鬟睡在大树下,忽然听到草木呼啸,以为老虎来了,她一抬身就飞上了大树。天亮后,她又从树上飞身而下,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凌空来去,身体轻巧灵活如飞鸟。

过了几年,有砍柴的人惊见一披头散发的妖怪,在悬崖上飞檐走壁,来去自如。于是,官府派重兵设下天罗地网,终于将妖怪捉住。

这“女妖”开口说出实情,只因常年吃一种野草根。李时珍知道了这件事,就去拜访她。根据她的指认,确定那野草就是黄精,后来将其写入《本草纲目》,并列入榜首。

这是奶奶讲的故事,不知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却足够把小时候的田原哄得滴溜乱转。那时奶奶经常用黄精干掺上一些米煮饭给孩子们吃,号称“妖精饭”。

她说:赶紧吃,大口吃,吃了就成精了。

那种情形,他也都还记得,一群寄养在奶奶家的孩子热火朝天地抢吃“妖精饭”,都盼望着自己能第一个成精。

田原抖掉葳蕤根上的土,将其掰开,断面是很干净的乳白色,散发淡淡的清香。他在草地上仰面躺下,看着澄澈纯净的蓝天,嚼着葳蕤,有微微的甜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柔和而温润,整个人都轻飘空灵起来。他将那铃铛似的小花也放进嘴里,含吮着。

或许……就这样在山中度过一生,也是好的吧。或许就真的成精了吧。如那“女妖”一般来去自如。

会的,一定会的,田原恍惚记起他曾经在学校图书馆查到这样的记录:有一位无暇大师在九华山中隐居了百余年,隔绝尘世,苦心修炼,一百二十六岁时圆寂。

后来明朝崇祯皇帝派朝中王尚书前来进香。遍查附近山洞,才发现已经坐化了三年的无暇大师真身,身旁有血经八十一本和一卷身世自传书。同年,崇祯帝派人送去御笔“应身菩萨”的匾额,并以金粉涂身。

根据大师自传记述,他久居深山,缺粮少食,全靠吃黄精及野果度生。后来则不进食,只吃黄精,并且每过二十日自割手放一次血。他先后用了三十八年时间,用自己的血写成了八十一本《大方广佛华严经》。

如今,这部血经还保存在九华山寺内,应身菩萨的不腐肉身亦……田原的手机在此时突兀地响起来,铃声打破了缥缈的思绪。

他本能地要去掏手机,一阵眩晕突然袭来,他镇定一下,竭力使自己清醒过来,但却不能了。

意识在很远的地方飘着,身体也轻飘飘的,他看见自己飞到半空,像一团凝聚的薄雾,无动于衷地看着躺在草地上的另一个自己。

他有些讶异,也有些惊慌,他想让两个自己合为一体,但大片的黑暗漫过来,整个天幕都遮蔽了。他极力想把天幕撕开一角,透出一点儿亮光,却一动不能动,他青烟一般无声无息地飘向无限的虚空……

不知道躺了多久,夕阳西下时,田原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是女人的哭声。时断时续,忽远忽近。他努力回想,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魂魄飘往何处。

他挣扎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躺在草地上,身边是那棵已萎了枝叶的葳蕤。他不确定自己是睡了一会儿,还是死了一次。

或者说睡了就如同死了。在每天夜里,他睡过去,在陌生的时空游荡,见陌生的人,做陌生的事,醒来时并不能解释梦里的一切。而在梦里,也从不能解释醒着时的一切。或许就是这样吧,在天地阴阳交融的时刻,他在两个不同的时空里穿梭往来。

他试图回想刚才是否有梦,梦里是否留下一些神启,却并不曾找出一丝痕迹。女人的哭声又起,夹杂着低语,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了。他清醒过来,有人来了!

有一群人正向田原走过来,走在前面的人手里抱着一个方正的红色包袱。田原的眼睛停留在那片红色上,他的心抖了一下。他知道,那就是奶奶了。那个曾经会说会笑、会喜会怒、疾走时会卷起一阵风的奶奶,就这样化为灰烬,从此无声无息。

如果神鸟积香木自焚,是为了轮回的幸福,那么人类背负所有的苦痛与磨难投身火海,也是为了不死?为了重生么?

田原的手机再次突然响起来,他惊出一身冷汗,本能地按掉,关机。

送葬的队伍并没有被惊扰,他慌忙从草丛里翻身爬起,弯腰躲到旁边一处灌木丛后。

人群缓缓而来,他闭紧嘴巴,看着他们从面前走过,父亲、母亲、康平爸妈、仙人两口子,以及他多年不见的那些亲人。男人们面无表情地扛着铁锹,女人们偶尔哼哼着啼哭两声。

他尾随在送葬的队伍后面,保持着不被发现的距离。人群走到那丛荚迷树旁停住了脚步,开始争执起来。男人女人都情绪激动,有人指向东边,,有人指向西边,就见田原父亲把红色包袱往妻子怀里一塞,冲向一个男人就去夺他肩上的铁锹。

众人都愣着,田原也愣了,难道父亲要武力解决?

却见父亲夺下铁锹,二话不说就在莢迷丛前埋头开挖。田原顿时明白了,他想起奶奶活着时经常念叨:我死了,单独埋,不跟他们任何人在一起。那会儿康平妈还逗她:你有两个男人呢,哪个对你好,你就跟哪个埋一起。奶奶坚定地说:我就自己待着,清静!

众人见拗不过田原爸,也就不再坚持了,一起动手挖起土来。田原松了口气,还好,这次,他们终于听了奶奶的话。

暮色渐渐重了,月牙淡淡的影子出现在天边,该做的仪式已做过,众人匆忙离开,没有谁回头,唯恐走得慢了,被单独留下来话别。

他们的身影拐过山坡,迅速不见了。

田原在野地里采摘了大把野花。当他回到奶奶坟前时,顺手折了几支白色的荚迷花,却蓦然发现繁茂的荚迷丛中,掩着一些枯萎的枝条,上面挂着黑褐色的浆果,想必是去年留下的。

幽蓝的月光下,看这荚迷树,一丛含苞待放,一丛干瘪枯萎,倒也相得益彰。

他摘下一些干瘪的果实,握在手里,就像握住那些终将逝去的生命,恍然间明白,在没有开始亦没有尽头的时光中,生命细碎的悲欢从不曾停止。

这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万物静谧,天地不语。

他静静跪在地上,膝盖贴着厚重的土地,额头触着露水的温凉,清风明月,山影间,听松涛阵阵,野鸟呢喃。

他感觉到了,草木花果是何等的葳蕤丰茂,山水河川是何等的伟岸壮丽,天地星辰又是何等的浩瀚无垠。而尘埃般渺小如自己,曾何等的招摇,自己的欲望又曾何等的喧嚣。对世间万物慈悲的恩典,他没有望见的眼,没有洞察的心,亦没有识出引领他抵达福祉的神。

一阵风吹来,他听见奶奶的低语,拂过耳畔,如雪白的荚迷花绽放在夜色里。会的,一定会的,生命中那么多猜不透、看不清和无能为力都会被时光廓清,被时光慈悯,又被时光所遗忘。

在奶奶坟前,他静静躺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踏上回京的动车。

他打开手机,看到有公司同事老张的十几个未接电话。他知道,因为自己的不告而别,章鱼肯定发飙了。

他懒得理睬,一切等回到公司再说,要杀要剐都随那死章鱼去吧,大不了臭骂一顿,大不了辞职。他把沉甸甸的双肩包紧紧抱在怀里,那里装着他从山上采来的草药,还有一些奶奶坟前的泥土,他要带它们回家。

田原先去公司,走到公司大楼前,老张的电话又来了,他不接,只是加快脚步,老张却催命似的一遍又一遍地疯狂拨打。

他像一张浸了汽油的纸呼一下燃烧起来,按下接听键,刚要破口大骂,老张的声音已呼啸至耳边:你死哪儿去了!

田原一怔,老张却突然呜咽起来:呜呜呜……完了!全完了!章鱼,章鱼不行了……

田原是靠在大楼门前的柱子上接老张电话的,听着,听着,他顺着柱子,就滑坐在了地上。

原来昨天章鱼突然晕倒在办公室,老张把他送到医院一查,傻眼了,直肠癌晚期,医生要求立刻住院。

老张强打精神回到病房,不知如何向章鱼隐瞒这事。刚醒过来的章鱼自己拔了吊针,就要回公司继续战斗。老张劝不听,护士劝不听,医生劝也不听,章鱼冲这群企图阻止他进步的人训斥道:时间就是生命啊!我公司的上市资料都交到证监会了,你们这群鸟人,竟然还敢浪费我的生命!谁也别想阻止我!

章鱼向门口奔去,老张冲上去抱住他哀求道:你就不能对自己好点儿吗?你真的要对自己好点儿啦!章鱼一把推开他,凛然道:我必须对自己狠啊,这个世界才会对我笑……

田原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耳边是老张的絮絮叨叨……他眼前闪现章鱼对自己狠时那副嘴脸,表情坚定,眼神冰冷地直视前方,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没爹可拼,只能拼命!

所以章鱼年纪轻轻已双鬓斑白,跟他七十多岁的父亲走在一起,像兄弟俩。他拍着父亲的肩膀笑:我没事儿,少白头,初中就这样。

章鱼两腿纤细得像麻秆,肚子却大得像面鼓,隔着衣服用手拍—拍,就看见暗流涌动。章鱼笑着跟老婆说:我没事儿,虚胖!

那一次,田原和他出差去天津,两人逮空儿坐在狗不理包子铺。章鱼两手各攥—个雪白的包子,一口咬下去,包子上绽开一圈红晕,章鱼笑着说:我没事儿,牙龈出血嘛,吃点儿菜就好。

还有那次,田原和章鱼一起陪客户,对方很难缠,翻手云覆手雨地变幻莫测。章鱼一直笑,笑得脸都僵了,不停地陪酒,直到烂醉。夜半时分,田原背着章鱼走在空荡荡的金融大街上,章鱼趴在他肩膀上,又哭又笑地说:我为什么笑得那么甜?因为生活,因为生活太苦啦……

也许……章鱼就是那只网子中的凤吧。他明明可以的,一低头,就从网下从容离开,却非要固执地向上飞,一直向上飞,于是他被网住了,永远不能再挣脱。

电话里,老张吸吸鼻子,继续说道:后来医生被惹火了,直接把检验单拍在章鱼手里,他就傻了,整个人都瘪了。

田原闭上眼睛,紧咬住嘴唇,心里狠狠骂道:章鱼,你这个浑蛋,你现在终于明白了吧?你对自己狠,这个世界会对你更狠!

田原没有去办公室,也没有去医院。

黄昏时分,他神情恍惚地走在林荫道上,短信提示音响了一下,是章鱼。他说:哥们儿,我的墓志铭这样写:这里躺着一条章鱼,他再也用不着那么多手了。

他看着短信,眼睛猛然一辣,久违的泪水突然决堤而下,无法遏止。他看见自己的泪珠结结实实砸在水泥地上。悲伤突袭而来,瞬间耗尽了所有的气力,他虚弱得不得不蹲下来,让自己在路边先哭一会儿……

一个细长的东西,蠕动着,一点点儿靠近他,他使劲儿眨着眼睛,看清了,是一条蚯蚓。有圆珠笔那么长,它正在横穿马路。

田原茫然四顾,明白了它的来处,原来是浇灌花木的工人冲毁了它的家园,它才仓皇地踏上这险途。坚硬的地面,不过五六米的距离,对它却是致命的厄運,随时有被碾压至粉身碎骨的危险。它惊恐地向前爬去,极力想摆脱这困境。

他顿生怜悯,随手在路边折下一条树枝,弯腰挑起它,快步走到一棵玉兰树下,将它放在松软的泥土上。

它立刻向土里钻去,这里,花香草绿泥土温暖,是它梦寐的家园。凭它一己之力绝不能办到,而他不过举手之劳。

或许,对这条蚯蚓来说,他就是它的神。那么,他的神也会来救他吗?在他恐慌无助的时候。

他看着蚯蚓迅速向泥土里钻去,只消半刻,就进入它的天堂。可能,会吧,在很多时候,他的神,章鱼的神,也都是来过的,只是他们颟顸而不自知罢了!

夜晚,田原回家,一个人待在阳台上,那包从奶奶坟前带回的泥土被他倒出来,装进了一个花盆。

然后,他把一些荚迷的果实种了进去,那干瘪的果实里,有饱满的种子,蕴含着新鲜的生命。

没有开灯,他独自坐在漆黑的阳台上,望着前方楼群里明亮的万家灯火。生命就是这样吧,青葱翠绿,如割韭菜,一茬,又一茬,很快就轮到自己了。

他微微合上眼睛,静听着时光之刀逼近。

突然八岁的女儿欢笑着跑过来,在他脸上使劲儿亲了两口,叫嚷着:爸爸,爸爸,我好爱你呀!

他把女儿抱在怀里,平静地笑着。是的,此时,他是她的挚爱,他也是她的依靠,但是总有一天,他会像奶奶一样老去,被冷落,被嫌弃,被忽略,被鄙夷……

可那又怎样?他还是会爱她,视若珍宝,就像从不知道这些一样。

标题书法 李曙光

原载《人民文学》2017年第9期

原刊责编 李兰玉

本刊责编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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