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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风掠过桐安夏

2017-10-26乔绥

花火A 2017年10期

乔绥

许恩好2016年夏天回过桐安一中,正值学校百年庆典,她跟看门的大爷说了几句软话,便名正言顺地进去了。

学校那条被遮天蔽日的大树枝叶完全遮蔽住的梧桐小路依然没变,只是路边花坛里的波斯菊变成了小杜鹃。

她一路走走停停,不晓得自己想去哪里。有穿着校服的女孩嬉笑着从她身旁跑过,不一会儿便只有笑声还回荡在空气里了。

她想起曾经,自己也套着不合身的校服,甩着宽大的衣袖在这条路上蹦蹦跳跳地经过,去路尽头那个校园公告栏前看一个人。

岁月掩埋了多少或壮阔或缠绵的往事,经年之后,她又站在了那个地方,怔怔地看着玻璃墙里泛黄的照片,像是在看心底那条早已干涸的河流。

【一】

许恩好2005年随做生意的父母来到桐安定居,他们住在这座城市一座小山的半山腰上,那里有一栋被爬山虎包裹住的小别墅。

许恩好第一眼看到这栋房子时就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她向来喜欢热闹,而这个地方远离市区,不免显得有些冷清。开学前,她除了跟父母请来的钢琴老师聊天之外,便只剩下看电视上一些无聊的节目了。

那年她十六岁,除了腰间多余的肉之外,生活中没什么值得记挂的烦恼。

许恩好成绩不错,中考分数也不低,加之许家财大气粗,轻轻松松就把她塞进了桐安一中。

报到那天,许恩好拒绝了爸爸要送她去学校的提议,穿上了最干净简洁的白T和牛仔裤,徒步下了山。

桐安一中在市中心,许恩好下了山之后又走了一段路才找到車站。站点偏僻,车次也少,她左顾右盼地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

虽是夏末秋初,可太阳毒辣起来一点也不含糊。车站没有遮阳棚,她背着书包往前面走了几步,想去榆树下乘凉。不曾想刚一靠近,路边的桉树林里就传来细细弱弱的哭声,听起来像个孩子。

她担心是有人遇上人贩子了,大胆朝前走了几步,刚看清眼前的景象就大喝一声:“你们干吗?!”

几个小混混模样的社会青年原本正围着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琢磨着抢点钱。没想到又横空出现个女孩,看样子还是个不怕事的,显然一贯的流程出现了偏差。他们愣了片刻,那孩子趁着空隙就朝许恩好跑了过去。

许恩好活了那么多年也没遇上过这样的事,她甚至都没判断出这群人的意图,只当这孩子有危险,便不管不顾地挺身而出了。

她第一次遇见梁霄,便是在这样的时刻。

双方无声地对峙时,她手足无措,惊惧交加。梁霄骑着一辆二八铁驴经过,右脚点地停了下来,像是没看到桉树后面的那几个人,云淡风轻地朝她喊:“林桦,你爸让你在这等着,他马上就过来接你。”

许恩好愣神的瞬间,那几个小混混交换了下眼色,随即就离开了。

她想到什么,小声朝来人说着:“我不叫林桦。”

梁霄慢悠悠地骑了过来,也不看她,低声询问吓坏了的小孩要去哪里。那孩子说了一个地址,梁霄就示意他爬上自己的车后座,看架势要送他去。

眼见着两人准备离开了,许恩好才反应过来,紧紧地抓着车把不松开,焦急地喊道:“你们走了我怎么办?”

“他们已经走了。”

“万一又回来了呢?”

“不会回来的。”

“万一呢?”

“……”梁霄有些无语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通红的女孩子,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你也上来吧。”

许恩好看了一眼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车子,犹豫了片刻,又朝桉树林深处望了望,咬了咬牙,一屁股坐了上去。

她必须承认,那根横梁对她的屁股来说是一种酷刑,被一个陌生的男生圈在怀里的不适都抵不上生理上的折磨。终于,在经过一条小石子路的时候,她跳了下来,摆了摆手,说要跟后座的小胖子换座位。

梁霄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回头看看。许恩好刚回头看了一眼人满为患的车站,梁霄就载着那个没良心的小孩猛蹬一脚骑远了。

许恩好憋着满肚子的火气,坐上公交车去了学校。

桐安一中作为这座城市最好的高中,有着最好的教学设施和最干净优美的校园环境。许恩好把地形大致摸熟了以后,兴高采烈地到了教室。

刚一踏进门,赫然看见梁霄安然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正在跟另一个男生比赛转球。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人目光交汇,同时惊呼出声:“你怎么在这!”

【二】

许恩好喜欢找梁霄的麻烦,这在三班是连班主任都略知一二的八卦。

盛夏的午后,天花板上的吊扇“咯吱咯吱”地响着,加之上的是晦涩难懂的数学课,教室里的昏昏睡意逐渐蔓延。

许恩好原本也伏在课桌上小憩,她立体几何一向不好,梁霄曾说她小脑萎缩,她记得自己那时跳起来暴打了他一顿。自那以后那些乱七八糟的图形她越发看不懂,课也听得云里雾里的。

没人听课,老师面子上也挂不住。为了调动学生的积极性,那位上了年纪的数学老师教案一放,神秘地笑了笑,说:“这个单元课后习题的最后一道大题,给你们三分钟时间研究,谁做出来,这个学期的作业都不用写了。”

此话一说,学生们顿时醒了过来,精神抖擞地拿出草稿纸,跃跃欲试。

要知道高中的课业繁重,数学还是其中的大头。能得到老师口谕,一学期的作业全免,就连许恩好也难挡诱惑,掏出了纸笔。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三分钟,班级里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在那道变态的题目面前,大家的兴奋都转化成了惊恐。

时间已到,原本摩拳擦掌的同学们纷纷弯下了腰,低下了头,装作认真演算的样子,生怕讲台上响起自己的名字。

许恩好在那一片寂静里,生了不一样的心思。

老师开始不耐烦,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要是没人主动就点名了。她看准时机,憋足了气用力往后一靠,身后梁霄的书本稿纸落了一地。

他心如止水地看了下黑手的许恩好一眼,刚准备弯腰去捡,老师在讲台上突然开口:“那就梁霄吧。”

奸计得逞,许恩好低头看着课桌,嘴角差点咧到耳后。

这位数学老师特别较真,他对学术的严谨态度让一干学渣望而生畏,平日里少有的几次发怒也都是与作业有关。可以说,只要让他抓住了把柄,这学期都别想好过了。

许恩好有意让梁霄倒大霉,却不承想,他云淡风轻地拿起粉笔就开始唰唰画图。左一条辅助线,右一条辅助线,看得她脑仁疼。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一侧,嘴角含笑,看样子颇为赞赏。

梁霄走下讲台经过她身旁时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许恩好“偷鸡不成蚀把米”,气得伸出脚来想绊倒他,却被他发现,眼明手快地跳了过去。

老师在讲台上疑惑发问:“怎么了?”

梁霄认真地回答:“没什么,大概是许同学个子太高了,腿无处可放。”

班级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这班里谁不知道,许大小姐是出了名地矮。

许恩好憋红了脸,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大约是因为自己随手点了一个同学都能解出题目,数学老师心情大好,站在讲台上轻笑了一声:“许恩好,论个子你是追不上梁霄同学了,数学成绩还可以努力努力。没事儿多跟他学习,功课不能有短板。”

许恩好理科成绩普遍较差,文科却是一等一。上周作文大赛在市里获奖,她还曾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发表获奖感言。语文老师喜欢她,经常在办公室里夸她的文字有灵气。

下课铃声响了,许恩好连连点头。送走了这位老师之后,她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梁霄,恨不得在他身上灼出个洞来。

梁霄一边收拾数学课本,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么有时间,不如快去写作业吧,今天老师可布置了三页呢。”

许恩好闻言哀号了一声,转过身去抱着同桌大呼“奸人当道”。

梁霄轻轻瞥了一眼正前方女孩有些瘦削的背影,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支笔,在稿纸上唰唰乱画,不一会儿一个粗略的人物剪影就跃然纸上。

【三】

许恩好和梁霄都住在市区边缘,不同的是许恩好住在山上,梁霄住在山下。

自从认识了梁霄,许恩好便不再让爸爸接送她。她每日慢悠悠地背着书包下山,站在车站左顾右盼,见到梁霄骑着那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优哉游哉地出现,照例找些麻烦,再坐上公交车去学校。

那日,梁霄主动拦下了她,提议跟她打赌谁先到学校:“输的人替对方擦一天黑板。”

许恩好自然应允,喜滋滋地跳上了公交車,隔着车窗看着梁霄奋力地蹬着脚蹬子,心想自己赢定了。

她走进学校的时候,梁霄确实还没到。只是当她看到教学楼前戴着红袖章的几个人时,气得差点把牙咬碎。

桐安一中的校风校纪十分规整严谨,唯一遭人诟病的一点就是,食堂饭菜极其难吃。历届都有学生提出意见,厨师也换了一批又一批,状况并不见好转,学生们大都自己带便当作为午饭。校领导大约也是没有办法了,态度上由疏转为堵。

学生会纠察部每周出勤一次,在早上七点至七点二十之间,堵在门口挨个检查学生有无带饭来校。

许恩好的红烧排骨饭被没收了,气呼呼地回了教室。

七点二十一过,梁霄单肩背着书包踏进了教室,看到的便是趴在书桌上拿笔猛戳英文书的许恩好。

他经过时故意在她桌前停留了一秒。只是女孩过于专注地扎着书本,丝毫没有留意到他。他低头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单词书上有一个用圆珠笔画的小人。

看着“梁霄”二字,他哑然失笑。

中午放学铃声响了之后,离家近的同学纷纷收拾书包回家吃饭。不想回家的则是锁上了教室的门窗,拿出便当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

许恩好踌躇了许久,想起上次鼓足勇气去食堂吃的那碗牛肉面,绝望地趴在了桌子上。

梁霄打开自己的饭盒,土豆片的香气顿时钻进了许恩好的鼻子里。她气鼓鼓地回头,见梁霄拿着一双筷子朝她扬了扬:“要不要吃?”

那天,他们一人一根筷子,当成牙签扎了土豆片往嘴里送。

许恩好吃得满嘴油还在喋喋不休:“要不是你设计我,我现在正在啃排骨呢。”

“你这个脑子,就算我不推你一把你也能闭着眼跳进去。”

两人你来我往地斗着嘴,有人在教室后门喊:“梁霄,有人找。”

许恩好塞了满嘴的土豆,抬起头惊愕地看了一眼,甚至忘了咀嚼。

那是她第一次见林桦,虽然这个名字一早就出现在了她的生活里。

眼前这个女孩漂亮得有些过分,白皙的皮肤上甚至连毛细血管都清晰可见,一双杏仁圆眼紧紧盯着梁霄,不晓得说了些什么,蓦然弯成了月牙。

许恩好有些羞赧,掏出纸巾匆匆擦干净嘴角,在梁霄引着那女生到来之前换上了一副干净的笑容。她主动伸出手:“你好,我叫许恩好。”

“原来你就……”这位叫作林桦的姑娘分明是想说些什么的,只是还未说完便被梁霄打断了。

他面色不快地把饭盒一收,沉声道:“吃饱了还不去做作业?”

林桦低他们一届,那次来校就是随父母来办理手续,作为借读生进入了桐安一中。

许恩好逼问了他许多次,哪里识得的美少女,梁霄一贯顾左右而言他地敷衍。一次被问得急了些,脱口而出:“青梅竹马行不行?”

班级里的同学大都知道了梁霄在低年级藏了个漂亮妹妹,闻言后更是起哄大闹,嚷嚷着要他带过来瞧瞧这位青梅姑娘。

许恩好在一片哄闹声中不再说话,垂眸看了片刻书桌,回过了头。

【四】

林桦偶尔来班级找梁霄,她叫他霄哥哥,同许恩好热情地打招呼时,叫她恩好姐。不晓得是不是错觉,许恩好总觉得她有意和自己亲近。

许恩好同梁霄说过这事儿,那时他在和一道数学题做斗争,头也不抬地说:“人家那叫温柔可亲,你个刺儿头自然理解不了。”

许恩好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有好处也有坏处,其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见义勇为。

那日大课间,她和梁霄受老师之托去行政楼搬些资料。经过低年级教学楼时,瞧见了一个女孩子正坐在花坛边小声抽泣,瘦弱的肩膀起伏不停,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许恩好想过去查看,梁霄摆了摆手,一副“您请便”的样子。

她越走越近,心也越来越惊。虽然那女孩把头埋在双臂间,可露出来的半张脸,分明就是林桦。

她惊呼出声:“林桦,你怎么了?”

身后的梁霄也惊住了,大踏步地走了上去。

林桦抬起头惊愕地看了他们一眼,停止抽泣,扭扭捏捏地说自己没事。

许恩好不信,放下了手中的书,一屁股坐到她身旁的花坛上,拉着她的手焦急地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正是六月初夏,花坛里的茉莉花开了,柔弱的花朵被人摘了个精光,徒留一丝淡淡的香气萦绕枝头。

林桦扑到许恩好怀中大哭了一场,随即哽咽着把这一年的遭遇说给她听。

当初入学时,林桦作为艺术生,文化成绩一般,便被分进了普通班。不走运的是,时日久了,普通班里也分了层次,林桦所在的班级,便是在普通班里也是垫底的。

不是因为别的,就是班里有几个不学无术的女孩子,整日里把逆反当个性,无知当无畏,抽烟打架喝酒无一不沾,拉帮结派地败坏了风气。

林桦从不与她们为伍。她生得漂亮,又有才华,每每在音乐课上被老师点名上台演奏,都得挨一众飞刀似的眼神。

日常的欺负少不了,课桌上倒胶水、作业本不翼而飞都是家常便饭。

只是这次,她们撕了她的琴谱。

梁霄眉头紧锁地站在一侧,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恩好细声安慰着怀中崩溃大哭的林桦,沉声道:“我有办法。”

许恩好这种直肠子能想出什么办法,当然是以暴制暴。

她从爸爸的公司里挑了几个面相年轻、身材魁梧的男员工,仔细交代了几遍,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去了桐安一中。

在学校后门的小巷子里,一群戴着大金链子的大老爷们扯着粗犷的大嗓门,对那些爆炸头女孩子吆喝:“林桦是我们许哥罩着的,识相的离她远点!”

那群平日里只在校园横行霸道的女孩子哪见过这阵仗,纵使是她们那些骑着小飞车的男朋友看起来也不是对手。惊恐之下,纷纷点头如捣蒜,承诺会自觉和林桦保持距离。

自那之后又过了两个星期,林桦喜笑颜开地来找许恩好,开心地告诉许恩好那群人再也不欺負她了。

林桦缠着她问到底使了什么方法,梁霄也挑眉看着她,而许恩好只是讳莫如深地笑笑:“天机不可泄露。”

梁霄利落地朝她翻了个白眼,而林桦则是满眼崇拜地看着她,夸赞道:“恩好姐真是神通广大。”

窗外是悄无声息到来的盛夏,花坛里的茉莉也开始了第二期的盛放。那样美丽又张扬的香气,随着炙热的日光蔓延,肆意到像是可以横渡岁月。

【五】

暑假刚开始没几天,林桦就给许恩好打电话,她软声软气地说自己要参加比赛了,撒娇道:“恩好姐不来,我可能会发挥失常哦。”

许恩好原本就拒绝不了她,打定了主意要去,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她又笑嘻嘻地补充:“梁霄哥哥也来。”

闻言许恩好突然有些羞赧,像是被抓住尾巴的兔子,提高音量掩饰心慌:“他去不去才不关我的事呢。”

话是这样说,电话一放她就缠着妈妈去了商场。

桐安一中校风严谨,平日里上学都要穿着宽大的校服。一年四季有四套校服,除了林桦那样的美人,一般的女孩子穿上去真不是那么好看。

当然,也包括许恩好。

去看比赛那天她从衣柜里精挑细选了一条娃娃领的连衣裙,搭配上一个链条小手包,比平日里灰头土脸的校服装束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

梁霄装模作样地在她面前晃悠了好几圈,认真地问她:“请问你见过许小脑吗?”

许恩好深呼吸了好几次,想着自己穿着连衣裙,不便做出粗鲁的动作,便不再理他那张欠揍的脸,径自进了剧院。

林桦从小就学钢琴,与许恩好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同,她的造诣极高,自十三岁起就陆陆续续在各大比赛中斩获奖项,十五岁便以“天才少女”的名号登上了报刊,十七岁还未高考就有不少音乐学院抛来橄榄枝。

那次比赛赢得几乎毫无悬念,林桦穿着黑色的小礼服站在台上谢幕,许恩好坐在台下几乎把手拍肿。

梁霄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又看了看众星拱月般的林桦:“你该不会……”

许恩好兴奋得两颊微红,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半晌才明白过来,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叫喊:“梁霄,我喜欢男生!”

之后,便是两人无声的对视。一切喧嚣似乎都被隔绝,只余些说不清的东西在寂静的氛围里迅速发酵、膨胀,最后占据了全部的思绪。

梁霄嘴角边隐约的笑意随着他的目光一同滞住,他静静地看了许恩好几秒,随后就极其僵硬地挪开了视线,打马虎眼道:“饿死了。”

这话题转得如此生硬,许恩好却连连附和:“是啊,怎么还没结束?”

观众席的灯光蓦然亮起,许恩好在略微有些惨白的灯光下,垂眼看着凉鞋上的水钻,被五颜六色的光芒闪花了眼睛。

【六】

进入高三以后,许恩好明显紧张了许多。

过了那么久,她的数学成绩还是没有丝毫起色。第一次模考结束,老师怒其不争地指着她,对着那份四十五分的试卷“你你你”了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垂头丧气地从办公室里出来,遇上了来交作业的梁霄。

他看了一眼惨不忍睹的卷面,挑眉道:“又被训啦?”

许恩好点了点头,转身要回教室,突然被叫住:“林桦的数学也不好,林叔叔让我给她补习,你也一起来吧。”

自那以后,梁霄就当起了小老师。每天下午放学后的一个钟头里,坐在讲台上给她们布置作业、批改作业、讲解作业。

在数学这门功课上,许恩好被梁霄羞辱的经验多了,脸皮也愈发厚了,经常“不耻下问”。

梁霄亦对她“萎缩的小脑”习以为常,即便面对一个高三学生提出“圆台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他也能侃侃而谈,面不改色。

第二次模考,许恩好的成绩已有起色,但离及格线还有些差距。

到了第三次,她的数学就出人意料地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虽然只是班级中游,但好歹是不会再拖其他科的后腿了。

许恩好拖着林桦,蹦蹦跳跳地跑过深秋里生出些萧瑟的梧桐小路,站在校园的成绩公告栏前,指着自己贴在“进步之星”下面的照片得意地笑。

林桦挽着她的手臂捧场地说:“恩好姐真厉害。”

许恩好也笑着,眉眼艳丽似初生的蔷薇。

围观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无人知晓她盛着星星的眼睛看向的,却是旁边的那张照片。

照片中的少年眉重眼亮,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蟹青色的虾须,又像从树叶的缝隙中洒落的浅浅光线。

2008年元旦,班级破天荒地搞了个联欢晚会,说要给高压氛围下的学生们放松放松心情。

说是晚会,其实也没什么节目。只不过在教室挪开桌椅,腾出一大片空地,几个同学上去表演表演魔术,拉拉小提琴,讲讲笑话什么的。

许恩好带了一包瓜子,全程和梁霄一边嗑瓜子一边哈哈大笑。

大约是笑声太过于招摇,有同学挤眉弄眼地看着他俩,一副不言而喻的模样。

借着轻松的氛围,有好事者高呼一声:“你俩准备什么时候公开啊?”

许恩好脸一红,抓起一把瓜子就朝那人丢去,扯着嗓子喊道:“绯闻,绯闻!”

梁霄“扑哧”一声笑了:“你以为你是明星啊。”

看好戏的人群又爆发出了一阵欢呼,这么多年,看他们俩斗嘴俨然已经成为三班盖章认定的娱乐活动了。

许恩好怒极,站起身狠狠地踩了他一脚,拿着剩下的半袋瓜子就跑了出去。

凛冽的寒风从耳边刮过,她直直地往前跑着,像是要一口气跑出令自己措手不及的青春。

出了桐城一中再过一条街道,有一个大型购物广场。

许恩好坐在喷泉池边的长椅上发呆,梁霄不知何时找了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近来她总觉得两人之间发生了些难以言喻的变化,分明上一秒还在教室里嬉笑打闹,此刻独处时又相对無言,气氛却也不尴尬。

良久,有绚烂夺目的烟花在高空绽放,两人抬眸凝望。梁霄在第三朵花开的时候轻轻开了口:“你以后,想去哪里上大学?”

“我随便。你呢?”

“我也随便。”梁霄看着她。

“那不如……”许恩好微微侧了肩膀,把半张脸掩在黑暗中,噙着一丝难以抑制的笑意,试探地说,“就去同一所学校好了。”

“好。”

少年的声音被烟花声覆盖,可许恩好听得清楚。

于是这一地清冷的月光,在她绵延的笑意里,变成了香甜面包上的糖霜。

【七】

后来又过了很久,久到许恩好快忘记了自己在桐安一中甩着宽大的衣袖,蹦蹦跳跳地跨过了多少河流。

她一直忘不了那个夜晚,眼前的白月光和背后沉沉的黑暗。

高考前大半个月的一个午后,梁霄要给许恩好分析全市联考的数学试卷,叫来了林桦旁听。

那段时日,因着高考在即,林桦总是闷闷不乐。每每见面就要对他们说:“大学可别去远了。”

许恩好捏着她的瓜子脸打趣道:“知道你舍不得你的梁霄哥哥嘛!”

林桦被她捏得脸颊微红,状似生气地背过身去:“对对对!我才不管你要去哪!”

见她像是生了些怨气,像个小河豚一样气鼓鼓地侧对着自己,许恩好连忙上前安抚:“哎呀,答应你了,我跟你霄哥哥都不去远。”

林桦这才有了些许笑意,转过身来笑嘻嘻地抓着她的手道:“可说话算话?”

“保证!”

梁霄站在讲台上出声打断了她们,有些无奈地指着试卷上的一道题目说:“上个星期才教过你。”

“啊,有吗?”

“只是换了个数据而已,题型完全相同。”

许恩好被提到黑板前,梁霄勒令她:“我回来之前必须写好完整解题步骤。”

他前脚刚一出门,许恩好就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只乌龟。林桦捂着嘴在座位上“咯咯咯”地笑,眉眼都是藏不住的欣喜。

她身后有一扇半开的窗,窗外的天空是少见的昏黄,有风裹挟着尘土挤进教室,可闷热依旧没有任何消解。

许恩好在乌龟的壳上一笔一画地写着梁霄的名字,桌椅突然开始晃动,楼下传来类似推土机那种笨重而巨大的声音。

林桦回过头惊恐地看着哗哗作响的窗户,唰地一下站了起来。

天花板往下砸落,几乎是同一时间,梁霄出现在教室门口。走廊有人大喊“地震了”,他没有任何犹豫,一下扑向许恩好,牢牢地把她护在了身下。

许恩好被废墟埋了九个小时,醒来时在医院,爸爸妈妈告诉她,她断了三根肋骨。

她挣扎着抬头,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发出微弱的声音:“他们呢?”

梁霄右手缠着绷带,背对着她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许恩好放下心,说要看他一眼。

妈妈帮她垫高了枕头,方便她能看到他的背影,轻声道:“他不愿意进来。”

还未来得及疑惑,她又扶着许恩好的肩膀,犹疑了几秒,沉重地说:“那个女孩子,腿没了。”

梁霄没有参加那年的高考,许恩好也没有。

她每日去医院守着被截去双腿的林桦,陪她聊天,讲笑话,看演奏视频。她们彼此心照不宣,从来不提起那场毁天灭地的灾难,以及灾后便再没有露过面的梁霄。

直到父母把送她出国提上了日程,许恩好去医院看林桦,恰好碰上护士来给她做复健。于是那洁白的被子掀开了,过往拼了命粉饰的太平被瞬间击碎。

許恩好看着病床上失去双腿的林桦,握着门把手的手无力地滑了下去。

她蹲在地上崩溃大哭,林桦焦急地央着护士把自己抱到了轮椅上,笨拙地滑到了她身边。林烨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许恩好的头发,细声细语地叫她:“恩好姐,你别哭。我能承受,你看,我还能弹钢琴。”

说着她灵动的手指轻轻地在空气中按了几下,良久,像是泄了气,轻声道:“我不怪梁霄哥哥,真的。”

于是许恩好哭得更大声了。她永远无法体会林桦看到双腿时的绝望,也永远无法了解梁霄看到她时,是怎样被铺天盖地的愧疚折磨得千疮百孔。

她发了疯似的号啕着,像是经历了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事。

出国的前一夜,许恩好去了梁霄家。她站在那棵梧桐树下等了整整一夜,月华如洗,铺在大地上像是给这个世界蒙了一层寒霜。

她冷得痛彻心扉,最后在浓郁的黑夜逐渐被浅青色的天光浸润时,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八】

许恩好在伦敦求学的五年里,经常会做一个相似的梦。

梦里,当整个世界爆发出推土机般巨大的轰鸣声时,站在教室中央的人变成了自己。她眼睁睁地看着梁霄惊恐地出现在教室门口,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砸落,看着他扑向了林桦。

主攻心理学的朋友告诉她,这是因为她不停地在心里强化结果,大脑才会虚构出这个场景。

朋友劝她早日放下,她满口答应,可这个梦依然会偶尔出现。

在伦敦的一个雨夜,她再次于梦中苏醒,怔怔地看着天花板,想起最后一次见梁霄时,他靠在医院走廊上的萧瑟背影,摸出了手机。

那是她出国两年以后,林桦发给她的号码。

隔着大半个地球的距离,许恩好终于再次听到了他的呼吸。

她握着手机不敢说话,梁霄便也不出声。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你还在吗?”

梁霄静静地呼吸,像潮水轻轻拍打海岸,低声说:“已经走得太远了。”

许恩好挂了电话,蓦然想起出国前的那个夜晚。她在路边等了一夜,梁霄便在窗帘后面看了她一夜。

天光将亮未亮时,他给她打了电话,握着话筒小声地说着,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

他说,有些失去是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