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炯权

1952年1月2日，年仅21岁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某部侦察连文书罗盛教，因抢救落入冰窟的朝鲜少年崔莹而壮烈牺牲。罗盛教牺牲后，他的弟弟罗盛民来到哥哥生前所在的连队，接过哥哥的钢枪，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鲜为人知的是，上个世纪60年代，长沙姑娘陈纯因为仰慕英雄，自愿到罗盛教家乡插队落户。后来，她成为罗盛教的弟媳和一名人民教师。几十年来，陈纯精心照顾年迈的公婆，替英雄哥哥尽孝；守护患重病无法行走的丈夫，始终不离不弃；14年前退休后，她还在为宣传罗盛教烈士的事迹发挥余热……近日，记者来到罗盛教烈士的家乡湖南省新化县，追踪这位英雄弟媳感人的恋爱婚姻家庭故事。

仰慕英雄，她成了罗盛教的弟媳

1965年，在湖南长沙市长郡中学读书的17岁女学生陈纯，结识了英雄罗盛教的妹妹罗亮香。罗亮香比陈纯大3岁，当时正在长沙市有色金属学校读书。1965年7月的一天，罗亮香说她有个弟弟在广西桂林当兵，前不久随部队来长沙“支左”，问陈纯愿不愿陪伴她一起去军营看望弟弟。

军营？多么神圣的地方，那是陈纯最向往的。她从小就崇拜军人，初中毕业后就想“投笔从戎”，因种种原因未能如愿。现在听说要去军营，还能见到英雄罗盛教的唯一亲弟弟，陈纯十分激动，一口应允了罗亮香。

第二天，两人相约前往罗盛教烈士生前所在的部队——陆军第47军在长沙的驻地。路上，陈纯既兴奋又紧张：部队生活怎么样？英雄的弟弟是个什么样子？不知不觉已到军营门口。这时，热情爽朗的战士围了上来，欢迎烈士亲人来部队参观。大家在热烈交谈中，一个模样清秀、腼腆的年轻战士走上前，朝着罗亮香轻轻叫了声“姐姐”。这就是罗盛教烈士的弟弟罗盛民？那眉眼，那身姿多像在影片中见过的烈士啊！一种似曾相识的亲近感从陈纯心中一闪而过。

参观战士的宿舍，听他们讲军营故事，跟他们聊天、下棋、唱歌……一天快乐的时光瞬息即过。傍晚时分，陈纯和罗亮香要回学校了，罗盛民送了一段很长的路程。晚风习习，明月高悬，3人相伴着走在洁净的长沙大街上，陈纯抑制不住激动和兴奋。分别时，罗盛民以军人的豁达先伸出了自己的手：“陈纯姑娘，欢迎你下次再来。”握着罗盛民厚实的大手，陈纯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一向说话流利的她竟然结巴起来了：“罗盛民同志，后会有期。”

1967年7月，陈纯高中毕业。她响应党中央号召，报名“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志愿是到罗盛教烈士的家乡湖南省新化县插队落户。当时，新化县是一个很贫困的地方，陈纯觉得这里正是“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罗亮香和罗盛民姐弟知道陈纯的想法后，建议她先给新化县委和他们的父亲罗迭开写信，征求一下意见。

不久，新化县委和罗迭开都回信表示欢迎，但最后决定还要等研究后再说。接到这张通往烈士之乡的“绿卡”，陈纯好高兴，她多么想马上飞到新化，去追寻烈士伟大一生的成长轨迹，接受烈士崇高精神的熏陶。对烈士家乡的无限向往，使陈纯总想与罗盛民聊天。那时部队纪律严格，非亲属电话、来访不得接洽。为了能顺利地找到罗盛民，她总是谎称是他的姐姐罗亮香。一次，陈纯一个电话打过去：“喂，找罗盛民，我是他姐姐，家中有事。”正在训练的罗盛民心急火燎地赶来接电话，一听到陈纯咯咯的笑声，不免有些恼怒：“又是你！”可恼怒归恼怒，憨厚的罗盛民还是从心里喜欢陈纯。

1968年9月，在罗盛民、罗亮香姐弟的热心帮助下，陈纯终于如愿来到了新化县，落户南正街，成了罗迭开老人的“编外秘书”。那时，罗迭开事务很忙，每天有许多的全国各地的来信要回复、来访者要接待，心灵手勤的陈纯帮老人整理信件、接待来访者、起草讲话稿……一切都做得有条不紊。罗迭开很是高兴陈纯的到来，经常介绍陈纯为自己的“私人秘书”。为了磨炼陈纯，罗迭开安排她去生产队劳动，向贫下中农学习种地、施肥。积极上进的陈纯，从社员群众那里学到了很多以前没有学过的东西。

1969年3月，罗盛民在部队训练时不幸负伤，引起脊髓硬化病变，因病退伍回乡。面对小儿子的“半途而废”，罗迭开既高兴又失落，高兴的是大儿子罗盛教为国捐躯后，自己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了，父子从此团聚，晚年也有个照应；但想到大儿子盛教的遗志不能继承，盛民不能像哥哥一样戍边卫国、立功军营，失落抱憾之情又涌上老人心头。好在罗盛民心细又孝顺，退伍后一门心思地帮父亲整理事务，把家里拾掇得井然有序，多少慰藉了老人之心。当时，陈纯被组织上送往新化师范学校进修，后来走上了教师岗位。从1972年开始，她相继担任新化县城关三小的语文老师和新化县十四中的英语老师。

虽说罗迭开已有了新帮手罗盛民，但陈纯在学习之余还是不时到罗家帮忙。一来二往，先前就已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的陈纯与罗盛民，各自心中都有了异样的感觉。陈纯敬佩罗盛民聪明朴实，罗盛民爱慕陈纯善良清纯，圣洁美丽的爱神降临到了两人身边。古朴厚重的新化老街青石板路上，刻下了两人爱恋的印迹；悠悠东去的资江河畔，写下了两人绵绵的情思。1969年6月7日，22岁的罗盛民挽着21岁的陈纯走进了婚姻殿堂。

真诚相爱，心灵相通。婚后，罗盛民和陈纯夫唱妇随，过了一段充实幸福的日子。

爱人永别，好儿媳10年替夫尽孝

1970年，罗盛民和陈纯的大儿子罗建波降临人世，年逾古稀的罗迭开对小孙子的出生欣喜异常，一家人和和睦睦，尽享天伦之乐。

然而，人生的天空有晴也有陰，陈纯的第二个儿子罗涛生下不久，罗盛民病情恶化，先是双脚不听使唤，后来竟发展到寸步难行。不幸的打击，使单纯的陈纯变得坚强成熟。为了让丈夫重新站起来，年仅24岁的她决定“伴夫治病走天涯”。从此，陈纯带着罗盛民走上了求医之路，长沙湘雅医院、北京人民医院、广州中山医院……许多大城市有名气的医院，陈纯都陪着丈夫去过。每到一处，面对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老专家，拿着大包小包的中药西药，陈纯似乎觉得有了治愈丈夫病痛的希望。但是，随着药品的用完，收效甚微，甚至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刚刚缓和的沉重心情，又一次笼罩着陈纯。endprint

在上海华山医院，满怀热情的陈纯从医生的犹豫中，深深地感受到现代高度发达的医疗技术在丈夫顽症面前的无可奈何。既然经过种种治疗努力，都没使丈夫摆脱病魔的纠缠，那就用自己爱的阳光雨露，去抚慰丈夫多灾多难的心灵吧！

回到家里，罗盛民大小便已经完全失禁，此时陈纯担任7个班的教学任务，两个儿子嗷嗷待哺，生活的重担向她压来。陈纯每天清早起床，安顿好两个孩子后，又去照顾瘫痪在床的丈夫，等这一切妥帖完毕后，陈纯匆匆扒两口饭，急忙赶往学校。下班回家，一切重新开始，直到丈夫和孩子安然入梦后，陈纯方能拿出带回的课本备课、批改作业……周而复始，年复一年，漂亮俊秀的陈纯日益憔悴。

一个人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看着心爱的人奔波忙碌却爱莫能助。面对妻子没日没夜地为自己和罗家操劳，一往情深的罗盛民躺不住了。他想，自己中学时曾学过俄语，难道不可以凭此之“长”帮妻子改改作业？罗盛民为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而高兴。此后，他忍着病痛的折磨，在陈纯的指导下学习批改学生作业，这让陈纯很是欣慰。逆境中，夫妻两人以心相暖，患难相扶，共同面对苦难的岁月，生活虽苦也有甜。

可上苍并没感动于陈纯与罗盛民两人的真情，噩运又一次张开黑色的羽翼向他们扑来。1977年3月，罗盛民病情急剧恶化，随时有生命危险。陈纯忍着悲痛，赶紧向一直关怀丈夫身体的许世友将军发去求援电报。与丈夫8年相亲相伴，闯过了一道道生活难关，她不能眼看着丈夫离她而去啊！电报是早晨8点发去的，当日下午1点，许世友将军派的专车就到了，罗盛民被立即接到湖南衡阳部队169医院紧急抢救。不久，卫生部派遣的3名专家也赶到衡阳参加会诊。

该用的药用了，一切可能的治疗方案都实施了，罗盛民的病情还是继续恶化。1977年7月10日，陈纯心爱的丈夫罗盛民永远离开了人世。

罗盛民的辞世，陈纯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她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悲极无泪的她，操起床边小桌上的笔，泣血成诗：“奉却八年心血泪，此时最把心肠碎。悲声飞越小寰球，请把我盛民留。”笔一撂，她就昏厥过去了。

老年丧子，乃人生之最不幸。而立之年的小儿子罗盛民英年早逝，给罗迭开老人又一次致命的打击。此时年已76岁的罗迭开硬朗的身板垮了，整日念叨着“盛民、盛民”，背地里常常暗自抹泪，罗妈妈更是思子心切，因悲痛过度而卧病在床。

看着公公婆婆失魂落魄悲痛至极的模样，善良的陈纯眼在流泪，心在淌血。陈纯擦干眼泪，强挺脊梁，从缸里舀出一碗家酿的米酒，恭恭敬敬地端到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公公婆婆面前：“爸、妈，以后就把我当作您二老的儿子吧！”为了告慰烈士在天之灵，完成丈夫未遂的遗愿，29岁的陈纯作出了一生的决定：终身不改嫁，照顾公公婆婆，抚养罗家后代。

媳妇的孝顺通达，孙儿的机灵聪慧，慢慢地淡化了罗迭开夫妇心头的失子阴影。1984年4月，在新化县委的高度重视与支持下，陈纯等人策划的罗盛教纪念馆雄伟壮观地矗立在风景优美的资江河畔，为教育下一代，弘扬烈士精神提供了场所。历经生活坎坷的罗迭开老人，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在罗盛民病逝后的10年间，陈纯精心照顾公婆，直到两位老人离世，陈纯被当地人称作“最美媳妇”。

退休女教师，要让烈士精神代代相传

在湖南新化县山区工作生活了几十年的陈纯，把对英雄哥哥罗盛教的敬仰之情，倾注在丈夫和公婆身上。丈夫、公婆相继去世后，她一心教书，抚育两个孩子，同时希望把英雄哥哥的崇高精神永久传承下去。

一次，陈纯上课时问学生：“什么叫志愿军”，居然没有一个学生知道。她马上向学生介绍，并讲述了罗盛教的故事。当她再问：“还有哪些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牺牲”时，学生们说不出来。这件事情，使陈纯陷入了沉思。她想，年龄40岁以上的人都知道罗盛教的故事，那时小学语文课本上都有。可惜如今的语文教材上已经没有了罗盛教等英烈的故事，而且他们的英雄事迹已过去半个多世纪，现在的青少年知道的不多。于是，陈纯在备课时，有意识地把抗美援朝战争、国际共产主义战士罗盛教的故事，翻译成英文进行授课，让学生了解志愿军、知晓罗盛教等英模的英雄事迹。

“向英雄学习，向革命先驱学习的爱国主义教育不能忽视。”陈纯坚定地说。2003年3月，陈纯退休之后，为了宣传罗盛教哥哥的精神，经常义务到中小学开办讲座，到罗盛教纪念馆和故居当义务讲解员，让中外游客了解罗盛教烈士的事迹。她通过各种途径四处打听罗盛教健在的战友，写信慰问或上门看望他们。同时联合罗盛教的战友，一起开办“网络故事吧”，为全国各地群众讲述新中国英模的事迹。

让陈纯感到欣慰的是，2009年，为隆重纪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中宣部等11个单位联合组织开展了“10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和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评选，罗盛教成为“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罗盛教等英烈并没有被中国人民忘记，也没有被朝鲜人民忘记。

2010年9月18日，是全民国防教育日，陈纯与杨开慧亲属等全国其他英烈家属一起，来到上海世博园朝鲜馆参观。

“我们从小都听过志愿军罗盛教烈士的事迹，真没想到能见到英雄的家人。”朝鲜馆一名小伙子得知陈纯是罗盛教烈士的亲属，主动提出要为她讲解。“朝鲜有部电影《沸流江上的传说》，就是讲述罗盛教和志愿军的故事。”朝鲜馆馆长热情接待了陈纯等英烈家属，说罗盛教虽然牺牲半个多世纪了，但他仍然活在朝鲜人民心中。朝鲜人民以各种方式，表达着对中国人民优秀儿女的怀念之情。馆长的讲解，让陈纯感慨万千。2010年7月，她和大儿子罗建波专程去朝鲜石田里，为罗盛教烈士扫墓。所到之处，都受到朝鲜人民的热情接待。更让她感动的是，当地一名为罗盛教烈士守墓的朝鲜群众，从十几岁一直守到现在的七十几岁。这位守墓人说，罗盛教所救的少年崔莹后来也在建设朝鲜的事业中牺牲了，他的次子过继给了罗盛教，改名罗继红。参观完毕，陈纯欣然在朝鲜馆纪念册上题词：“中朝人民心连心，共同捍卫和平。”

2014年9月30日，我国首个法定“烈士纪念日”。这天，陈纯作为英烈亲属，陪同新化县领导和群众代表到罗盛教纪念馆祭奠，向英雄塑像敬献花篮并三鞠躬，表达缅怀追思。听到县委书记胡忠威讲话说，“要切实弘扬烈士精神，缅怀烈士功绩，关爱烈士遗属”，陈纯热泪盈眶。

在新化山区的教师讲台上，陈纯一站就是30多年，她始终以一个人民教师的崇高操守，默默践行着哥哥和丈夫为人民服务、为人民奉献的誓言。她教的学生，英语成绩都不错，有的考上了重点高中和名牌大学，有的当了翻译。陈纯英语教学中，没有忘记学生的思想品德教育，教导学生如何做人，如何成为品学兼优的人才。1979年，她发动3个班级的学生给老山前线罗盛教生前所在连队的解放军战士写信，向他们致以崇高的敬意，决心好好学习，立志将来报效祖国。

陈纯对自己的孩子，从小就严格要求。大儿子罗建波高中毕业后，陈纯把他送到部队当兵，像伯伯罗盛教和父亲罗盛民一样保卫祖国。作为烈士后人，罗建波在部队严格要求自己，入了党。罗建波退伍后，到湖南涟源鋼铁厂工作，年年被单位评为优秀职工。小儿子罗涛高中毕业后，在湖南娄底市打工，自食其力。

采访结束，陈纯向记者说出了她的一个心愿。她说，作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罗盛教烈士故居，距离新化县城约75公里，建筑为木质板房，早已年久失修，而且接近故居的8.5公里公路还是60年代修造的简易公路，故居外部没有可供停车的空地，故居内部损毁情况比较严重，希望能够得到修复。

提起哥哥罗盛教和丈夫罗盛民，陈纯语气里充满敬佩和感动。她说：“尽管过去的几十年，我历经了人生的许多风雨和磨难，但我一直以自己是罗盛教的弟媳而自豪，有生之年，我一定尽自己所能，把罗盛教哥哥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继续弘扬下去，实现丈夫的遗愿，为他未竟的事业而奋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