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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月亮

2017-10-25刘柠柠

少年文艺 2017年9期
关键词:花坛寝室食堂

刘柠柠

十五岁的我,像一只困兽,在教室里走来走去。

初秋的傍晚是一天中最舒适的时刻。太阳和正午时分相比,变得温和谦逊,慢慢挪向西边的山顶。一阵阵凉风吹来,赶走燥热,吹得教室前面的白杨树叶沙沙响。

我没有心情欣赏夕阳西下的诗意。

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正是晚饭时间,同学们踩着铃声冲向食堂,端饭,打水去宿舍。学校三面环山,山上是学农基地。上中学后每个学期,我们都要不定期在山上劳动,播种和收获黄豆、花生、油菜。但是这个学期,我不用再去劳动,上初三了。

初三和毕业班,是两个令人紧张的词语。

我烦躁不安,因为我向班主任请假回家,被拒绝了。

至今还记得老师的样子,他板着脸对我说,认真读书,没事不要随便请假,才到星期三呢!

执拗而任性的年纪,是不会理解老师的苦心的。看着老师走向食堂的背影,我几乎绝望了。班主任年纪不大,却非常敬业。他的宿舍与教室只有一墙之隔。要想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跑”,不可能。

我想回家,想吃母亲做的热饭菜,想在自家的热被窝里好好睡一觉。进入初三一个多月,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天第三节晚自习都昏昏欲睡。有一次,实在困得不行,嘱咐同桌帮我“放风”,让我打个盹。没想到她也睡着了。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敲课桌,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差点撞到老师的脸,惹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当时的我窘得恨不得立刻隐身,从教室里消失。

我们班的教室在二楼西头的最后一间。学校依山而建,从教学楼一楼去食堂,要走十几级台阶。食堂前面的花坛里有几棵橘树,橘子早被摘光了。菊花刚刚盛开,像一面面黄色白色的小旗。花坛紧挨着教学楼,比二楼的教室只矮一点点。我曾见过几个调皮的男生,懒得走楼梯,趁老师不注意,直接从教室走廊上往下跳到花坛里,再去食堂,可以抢个头名,不用排队。

走廊上有走动的声响,有同学来教室了。我不知从哪里来的胆量和勇气,头也不回,冲出教室,学着那些调皮男生的样子,站在走廊的水泥栏杆上,朝着花坛跳下去——现在想想,那一跳真是太任性了,稍有不慎,跳偏了或者落地不稳,就会滚落在水泥台阶上,不摔死也会摔伤,说不定还会落下终身残疾。

我很幸运,栽在花坛里,打了一个滚,把一丛菊花砸得东倒西歪。我得意地爬起来,朝站在走廊上的同学们笑笑。一个要好的同学把书包甩给了我。

就这样,我终于如愿以偿,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回家的路。为了早点到家,我就近走山路。说近也不近,六七里山路,一直走到太阳落山,周遭的树林变成一幅巨大的黑白写意画。一轮白月亮挂在深蓝的天幕上,模模糊糊的,似乎离我很远。

到家时,我早已饥肠辘辘。母亲炒了一碗油饭,我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她坐在我面前,摸摸我的额头,柔声问我哪里不舒服。我说,没哪里不舒服啊。

真没哪里不舒服?母亲重复了一句。

我说没有。

母亲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不停地数落我,内容无非就是教育我要认真学习。我埋头吃饭,没有理会。这样的话我几乎能背出来,结尾处总是那一句:“你不想和我一样在农村种田吃苦,就好好读书!”

门外传来父亲的声音,母亲拿起手电筒,迎了出去。队里有一户人家修房子,按照习俗,家家户户都去帮忙。我站在厨房门口,远远地看不到父亲的脸,只看见月光下一个从田埂上走过来的黑色影子,上身前倾,背部高高隆起,像一只单峰骆驼。父亲并不是驼背。他生性勤劳,如果回家的路经过树林,他会顺手捡些枯枝木柴捆好了背回家。

父亲看到我的第一句是:“向老师请假没?”

我答不上来。

“啪!”我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记忆中,父亲性子温和,比母亲有耐心,很少打我们。从小到大,我挨打的次数屈指可数,那一次被打尤其印象深刻。打了我一巴掌后,他似乎还不解恨,抓起门后的扫帚,朝我扑过来。父亲一边打一边骂我不争气,小小年纪就学会逃学,长大了肯定是个没用的人。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不争气的泪水奔涌而出,穿过指缝,流进嘴里,微微的咸。我流泪,不是因为被打后的痛,而是父亲骂我的话。逃学,在我看来,是一些学习成绩差、表现很不好的学生才会做的事,是一件让人深恶痛绝的事。而我,一直以来学习优秀,在学校经常被老师夸、被同学羡慕。这一次,仅仅因为回家,我就成了一个逃学的坏孩子,一个不能被原谅的坏孩子。

屋外几声狗叫,有人来了,父亲出门前丢下一句话:“赶快吃饭洗澡,等会我回来送你回学校!”

母亲去喂猪了,我一个人站在厨房里。昏黄的白炽灯,看什么都像发黄的老照片。泪水模糊了视线,曾经温暖的家变得陌生。温柔的母亲与慈祥的父亲,都变得冷漠无情。我在他们眼里,已经一无是处,还会被他们赶出家门。我伤心至极。

“这个家容不下我了。”十五岁的我,背起书包,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

月亮真好,又圆又大,像一面明晃晃的镜子,安安静静地镶嵌在夜空中。一阵凉风吹过,月光下树影婆娑。不知为什么,月亮的安静让我感觉心里很温暖。四周静极了,偶尔几声虫鸣,犹如优美的小夜曲。

恍惚间,我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越来越近。那是父亲和大表哥的声音。看看四周,我这才发现,我正走在去学校的路上。

我不想被他们发现,拐进树林,蹲在一片灌木丛里。过了一会儿,父亲和大表哥,骑着自行车从我眼前走过,大声唤着我的名字。

他们走远了,我才站起来,揉揉有些发麻的腿。我打算穿过这片树林,再去学校。如果去外婆家或者姑妈家,最后都会被她们交到父亲手上,再挨一顿打。除了学校,我无处可去。

我在树下穿行,月亮在树梢穿梭。树木裁下更多的树荫,覆盖着我。很快,我走出了這片小树林,来到山脚下的一个山塘边。我在水边坐了一会儿,静谧的水面比夜空更暗更黑。冰盘似的月亮照在水里,越发显得恬静而饱满。一声蛙鸣,好像瓷器被摔碎的声响,脆生生。我忘了身上的痛,伤心也不见了,捡起一块石头,朝水中央的月亮砸过去,刹那间,满池小星星闪闪发光。

来到学校时,同学们还在上晚自习。我不敢去教室,也不能去寝室——寝室门锁着,下课后才会打开。我也不敢在校园里晃荡,害怕碰到某个老师。我穿过白杨树林,跑到操场上,那里空无一人。操场和学农基地之间,有一道又宽又深的沟,我跳下去,坐在沟里,静静地等着下课后跟着同学们一起进寝室。

教学楼的灯,远看着就像天上的星星,但是它们不会眨眼睛。夜空深邃依旧,圆圆的月亮光润银白,是这夜晚的守护神。

我一进寝室,同学们纷纷拥上来问我去哪了。原来,父亲来学校找过我。我有些不好意思,胡乱答了几句。然后老师来了,站在门外大声问我回寝室没有。我出来回答了他。他说,我父亲等着他回电话。我们学校有一部黑色的摇把电话,我们村里唯一的一部电话,在村里的小卖部。

第二天早上,我和同学们在晨雾中做完早操,去教室上早自习。我看见,教室门口站着一个人,披了一身细细密密的小水珠,蓬乱的头发,眼窝深陷,讷讷地,穿着一件破了袖子的外衣,一双旧解放鞋上沾满了湿润的黄土。

这是我父亲。他把一罐头瓶腌菜递给我。他的手很凉,粗糙得仿佛腐朽枯干的老树皮。我的心好像被什么扯了一下,“爸爸!”一句堵了我一夜的最简单的话,在我心里上下左右打转,停在嘴里,又被我咽了回去。

他在我面前站了不到一分钟,临走时,我看见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低下头,一大串眼泪摔碎在我的脚背上,就像那一夜的山塘里,我砸碎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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