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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草垛

2017-10-25陶永灿

少年文艺 2017年9期
关键词:强子草垛谷子

陶永灿

阵秋风刮过,村口的大枫树飘下第一片红叶,这就告诉高脚坪人,开镰收割的季节又到了。

高脚坪藏在雪峰山里,与山外的物候信息不太一样,比如香花开的时候挖笋,立秋以后剁竹子,这枫叶落的时候呢,便是打谷子的季节。

早上,强子一醒来,就听到母亲在茶头屋里忙开了,嘣嘣嘣嘣,这是菜刀叩在砧板上的声音。强子知道,母亲在切菜,在准备早餐。今天,他们家要来人帮忙打谷子。以前每年秋收的时候,都会有人来帮他们打谷子。

窗外是湿漉漉的雾水,远远近近灰蒙蒙一片,预示着今天是一个难得的打谷天。田野里,金黄的谷穗不堪重负地低着头,禾叶子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色,是露水,看上去就一副羞答答的样子。

强子赶紧翻身起床。从今天起,他们学校开始放打谷假。高脚坪跟其他地方一样,很多青壮劳力也在外面打工,在家种田的大都是“三八六一六零”部队。三八是什么?是妇女,六一是儿童,六零便是老人了。当然强子家不一样,强子家每年栽田打谷都有人来帮忙,从来没愁过劳力。

跟往年一样,堂屋里已经做好了该做的准备,箩筐扁担摆得整整齐齐,一共8担。八仙桌上摆着口子雪白的镰刀,弯弯的朝一边勾着头,俯首帖耳的样子。往年打谷子的时候,强子家最少有8个人主动上门帮忙,有时候是10个,有时候更多。那些帮忙的人不仅把谷子打回来,还帮他家把草也堆好了。草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堆得好的,它是一项技术活。偏偏,在高脚坪,谁家的草垛堆得高,谁家在村里就有威望,比如红白喜事吃饭的时候,这家的主人必定要坐上席;无论大事小事,必须这家的主人点了头才算数。这是谁兴的呢?现在没人说得清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没人说得清。强子只记得,他家的草垛每年都是最高的。他家每年的草垛,简直就是雪峰山的一道风景,这让强子非常得意。村里的小伙伴羡慕死了,但他们又不敢走近去看,只站在远远的地方观望,眼睛热辣辣的。在伙伴们心中,强子就像一个小王子,他说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说去哪里就去哪里,没有一个人敢反对。

只有大秋例外。大秋不听强子的,总是我行我素,可是他没有伙伴,又不得不跟大伙一起上学,一起砍柴,一起在村口的大石头上下皇帝棋。强子就时不时惩罚他,每次都命令他走最后面,即使他的柴捆早早准备好了,强子也要拉住他的柴尾巴,不让他先走。大秋没有办法,谁叫强子家的草垛堆得那么高呢?其实,他和父亲几次也想要堆出全村最高的草垛,有一次差点就要成功了,但最后还是倒塌了。大秋从草垛上摔下来,趴在地上呜呜地哭。

茶头屋里飘来酒的香味,是那种自酿的米酒,高脚坪人习惯称它为“农村茅台”。往年,那些帮忙的人来了之后,先是在父亲的招呼下欢欢喜喜地吃酒,然后挑着箩筐叽里呱啦奔赴稻田,七手八脚地干活。他们吃酒总是吃得很兴奋,却吃得并不多。这不完全是因为吃了酒马上要干活,最主要的这是在村长家吃酒。强子的父亲是村长。他当村长十多年了。他本来还想继续当下去的,但是春天换届时,他落选了。不当村长,还怎么好意思在村里待下去呢?他只好南下广东打工了。

还没打谷子,鸡还关着,鸭也还关着,鹅呢,也还关着,所有养牲都还在“坐牢”,但一只老母鸡不知怎么出来了。它的身体很大,腿却很短,走起路来像一只球往前移,但又不是滚动。春天,它是下过不少蛋的,所以现在它一边独自悠闲地找食,一边不停地咯咯咯咯唱歌。它朝饭桌走去,低头闻闻,又抬头看了几眼,然后展开翅膀,一飞,跳上了桌子。

“噢——嘻!”母亲抓起一把损叉丢过去,母鸡吓得屁滚尿流,跳下桌子跑了。损叉在桌子脚上碰了一下,差点落在饭桌上,母亲却并不看这边,而是一直望着大枫树下的石板路。可此时,石板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天更亮了,谷子更黄了,枫叶更红了,石板路上还是静静的。路两边的野麻叶叫风一吹,不停地翻动着,一下子呈现出绿色,一下子又呈现出白色。

“他们怎么还不来呢?”强子心里也很焦急。昨天,他倒是一一请了他们的,二定,成生,祥子,光海,都一个一个请了。他把意思一说,他们都说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往年父亲在家的时候,根本不用去请,谷子还没黄,他们就天天问:什么时候打谷子?什么时候打谷子?一到打谷子那天,他们早早就来了,比给自家打谷子还积极。今年,却没有人问他们什么时候打谷子,直到昨天还没有人问,到了下午,母亲不得不派强子一个一个去请他们。

雾彻底散了,太阳出来了,田野里像铺了一床超大的金毯,放眼望去金黄的一片。太阳一晒,露水就干了,露水一干,就可以下田割禾了。往年这个时候,强子家已经是热闹非凡,有的挑箩筐,有的扛拌桶,有的拿着镰刀,朝田里一路走去。但今年,一个人也没有来,屋里一点点动静也没有。

桌上的饭菜开始凉了,茄子已经变了颜色,长豆角也变得软耷耷的。酒呢,已经灌在可乐瓶子里了,两瓶,摆在桌子上。酒碗——他们喝酒从来就是用碗的——摆了八个,一方两个,但是现在,没有人去动它们,它们就显得无精打采的。

“昨天他们是怎么说的?”母亲第三次这么问强子。

强子忽然有了一种担心。他想起,昨天去请他们的时候,他们只说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并没有明白说今天要来帮忙。他们是不是……现在看来,一定是的了。

母亲终于收回疲倦的目光,像一个软皮球瘫坐在板凳上。忙了一大早,她实在是累了。這种累不单是身体的累,更是心里的累。如果这时帮忙的人都来了,母亲一定不累的,一定是喜笑颜开地走来走去招呼他们,但是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来!母亲坐在板凳上,眉头紧锁,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看上去好像在睡觉。

路上,大块的青石板在阳光下泛着灰绿的光,两边的野麻叶翻展得更起劲了。

突然,母亲猛地站起来,好像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似的。她冲到餐桌旁,抓起一个可乐瓶子,拧开,咕嘟咕嘟倒出一碗酒。强子不明白母亲要干什么。白亮亮的米酒在碗里打着旋儿。母亲端起酒碗,叽咕……一口气就干掉了。“吃!”她把碗砰地顿在桌子上,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强子说。强子一下子懵了,以前从没见母亲喝过酒。endprint

“吃。吃完我们去打谷子。”她说,“没有他们,我们就不吃饭了?我们照样吃饭!”

强子端起碗去装饭,母亲一把抢下他的碗,“你也吃一碗!”她为强子倒上酒,大概有半碗。我还是中学生,不能吃酒。强子想。可是母亲的眼睛红红的,在死死盯着他,强子只好闭着眼睛把酒喝下去。顿时,他喉咙里就像着了火,火一直烧到肚子里,像一条满身是刺的蛇在翻滚。

“好!”母亲大吼一声。她的声音有点走样,强子看到,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母亲弯着腰,身子朝右倾着,站成一个弓步。她左手捞住禾秆,右手握住镰刀,嚓嚓嚓……禾秆便纷纷倒下,等母亲把身子从右边运动到左边,便刚好割满了一把。她直起腰把禾把放到身后,又转身弯下腰去……

强子开始是跟母亲并排割的,但很快,母亲就割到前面去了,把强子远远甩在后面。强子个子不比母亲矮,可是细胳膊细腿的,一蔸禾要来来去去好几下才能割断,拉锯一样。汗顺着他的额头下来了,流进眼睛里,流进他的口里,咸咸的,他的眼睛也睁不开了。母亲白他一眼,脸色很不好看。强子却翘起了嘴巴,这能怪我吗?强子从来没打过谷子,以前打谷子时,他的任务就是玩,在水沟里挖泥鳅,在田里捉青蛙、抓罩麻鸡,或者把稻草秆这边捏一下,那边捏一下,做成草歌筒,在田塍上跑来跑去地吹。那些帮忙的人常常指着一个小泥洞告诉他:下面有泥鳅。强子顺着小洞挖下去,下面果然躺着一条泥鳅,背子黑黑的,肚皮白白的,一动也不动。那些人总是一边卖力地干活,一边放肆说笑,哈哈打得震天响,对他们来说,好像打谷子是一种享受。他们那么喜欢打谷子,今年,怎么不来了呢?

正是晒秋剥皮的日子,太阳火辣辣的,背上像浇了开水。强子的衣衫湿透了,紧紧贴在皮肤上,浑身上下像有毛毛虫在爬。他不时扔下镰刀去挠痒痒,但其实并不是痒,只是难受,他真想跳到河里去洗个澡,跑到树荫下去躲一躲。

“差得打摆子!”母亲不留情面地数落他。

强子知道,母亲此刻心情极为不好,以前,母亲从没这么骂过他。强子一挨骂,心情也更加不好了,他的动作呼呼地大起来,似乎要把所有的怨气统统发泄在禾蔸上。

“啊——”忽然,强子大叫一声。

母亲绷着脸走回来,看见强子的右手死死抓着左手,鲜血正从指缝间流出来。她一言不发,转身到田边扯下一把老芽菜,在田坝凼里洗了洗,然后放进嘴里嚼几下,然后啪地敷在强子左手的食指上。很快,强子感到伤口凉沁沁的,没有开始那么疼了。

手伤了,不能再割禾了,强子就在田塍上到处溜达,他想看看水沟里有没有小泥洞。高脚坪人把这种泥洞叫“票”,它既是泥鳅进出的门,也是它呼吸的窗口,所以只要有泥洞,就必定有泥鳅。走到田坝口时,强子望见对面田里也有人打谷子。他们有的割,有的打,热火朝天的,怕有七八个人。

强子看清了,是大秋家在打谷子。大秋正撅着屁股在割禾。

突然,强子的眼睛直了。那个把禾把扬得高高的不是二定吗?站在二定对面,把禾把打得砰砰响的那个人,不是成生吗?啊,祥子也在,光海也在……

强子忽然明白了,心里酸酸的,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春天村里换届时,大秋的父亲取代他父亲,坐上了村长的交椅。

“势利眼!”强子骂一句,跌坐在田塍上。他的手指钻心地疼起来。

阳光很好,天空万里无云。这样的秋天,早晨晚上有些凉快,但白天气温依然很高。只几天工夫,田里的草拉子就晒干了,晒成了灰黄色,提起来轻轻的。

强子家的草拉子是他舅舅锁的,强子家的谷子也是舅舅叫人来打的,强子只负责晒草。他把草拉子一个一个立起来,把脚下打开,脚下打开了才站得稳,然后横一排竖一排地立好,前后左右对齐,好像学校里做广播体操的学生。

这天早晨,远方没有雾,地上没有露水,路边的草叶在晨风中左右摇摆,风吹在脸上有些暖。母亲说,这是回霜天——虽然还没到打霜的时候,这就是说,天要下雨了。

早饭后,田里果然有人在堆草。他们把草拉子拖拢来,拖到田塍邊,再横着放倒,草尖相接,形成一个圆圈,像花样游泳的造型。

强子站在屋檐下,抬头看着天,焦虑地对母亲说:“我们也去堆草吧。”

母亲摇摇头。自古以来,爬上草垛码草的都是男人,孩子和女人只在地上拖草,现在就他们母子俩在家,谁爬上草垛去码草呢?

“我上去码!”强子说着,朝田凼里走去。

那天,强子发现有人在帮大秋家打谷子后,心里就有一种担心:今年,大秋家会不会堆出全村最高的草垛?肯定会!强子想,不行,我家的草垛年年都是村里最高的,今年也还要是最高的。现在,强子已经无法接受别人的草垛比他家的高了,他站在高高的草垛上已经习惯了。

强子和母亲把草拉子拖拢来,再由强子把它们一个一个放倒,把草尖对在一起,围成一个圆。再摆上一层,再围成一个圆……就这样一层一层往上码。每码一层,强子还用膝盖把草压实。他小心翼翼,生怕草垛倒掉,但草垛没有倒。眼看草垛就有膝盖高了,就有腰部高了,就有强子的肩膀高了。这么高的草垛居然没有倒,强子心里便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他几乎就要欢呼起来了。

“斜了。强子,斜了。”强子踮着脚尖,把一个草拉子送上草垛时,听到母亲在那边喊。强子停下手,围着草垛看了看,他没看出哪里斜了,相反,他觉得他的草垛很周正,甚至很漂亮。

母亲说:“过来,到这里来看。”

强子就走过去,一看,他吓了一跳。他的草垛真的歪斜着,而且歪得很难看,先是往左边歪一下,接着又朝右边歪去,开始离得太近了,根本看不出来。强子想把草垛扶正,可是不扶还好,一扶,上面的草拉子就松了,就开始往下滑落了。强子这边扶一下,那边扶一下,草拉子就不断地往下滑落,致使草垛越来越矮。最后,草垛终于被夷为平地,成了地上一摊乱草。

强子的眼泪出来了。endprint

他忽然想起大秋来,那次大秋家的草垛倒了,他也哭了,当时他还以为大秋是摔哭的呢。他忽然有一点同情大秋了,但这同情只有一会儿,他很快就想起今年不一样了,今年大秋家有那么多人帮忙,完全可以堆出全村最高的草垛。

“不能要他家的草垛超过我家!”强子又重新开始码草。

友德爷爷来了。友德爷爷80多岁,原来经常和强子父亲一起坐上席吃酒。他把拐杖插在田里,弯腰拿起一个草拉子……他这是要帮强子堆草了。他的动作不紧不慢,但柔软中透着力量。强子一边看,一边把草拉子拖拢来,尽量离友德爷爷近一些。友德爷爷的速度看上去不快,但草垛看着看着就起来了,而且,他的草垛浑圆而整齐,体积也比强子刚才堆的小。

强子问友德爷爷:“怎样才能堆出不倒的草垛?”

“心正。”友德爷爷说,“只有心正的人,堆的草垛才不会倒。”

友德爷爷的话,让强子陷入思考。往年那些来帮他们打谷子的人,今年父亲不当村长就不来了,他們堆的草垛也没有倒,他们的心,正不正呢?

友德爷爷说:“他们的草垛是木心草垛。”

“什么是木心草垛?”

“就是中间有一根木柱子。”

原来是这样。强子记起来了,他们堆草的时候,草垛中间的确有一根小木柱插在泥土里。

草垛很快就有人头高了,友德爷爷上下看了看,满意地停下手来。

“爷爷,还堆高一点吧。”强子请求道。

“要堆多高?”

“反正要比大秋家的高。”

友德爷爷看强子一眼,摇摇头说:“大秋家,今年没堆草垛。”

“大秋家没堆草垛?”强子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家怎么不堆草垛呢?他想问问友德爷爷这是为什么,可是友德爷爷提起拐杖走了。

傍晚,吃晚饭的时候,田凼里忽然腾起一片火光。人们惊恐地放下饭碗,急急从屋里走出来,朝火光跑去。

“哪里发生火灾了?”

“发生什么火灾!是强子把他家的草垛点燃了。”

“强子把他家的草垛烧了?为什么呀?”

“为什么?疯了呗。”

……

“烧得好!”不知什么时候,友德爷爷来了。他把一只手搭在强子肩上,强子下意识地抬了抬肩。

“爷爷……”强子叫道。

友德爷爷把强子搂在怀里。

夜风起来了,吹得火星子满天飞舞。

友德爷爷看了看天,说:“风是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的,只有不断向前,它才是风。”

强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风越来越大,草垛燃烧得更旺了,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天空,照亮了周围的山,照亮了的强子的眼睛。

过年的时候,强子父亲回来了,他现在是一家公司的部门经理。

刚过完年,鞭炮的香味还在空中弥漫,强子就和母亲背起行囊,随父亲去了南方……插图/peipeilee

发稿/沙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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