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昱彤

案件追踪

一场“假离婚”引发的悲剧

林昱彤

2016年4月17日是个周日，下午五点多，佳佳正和朋友在外面逛街。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声音沙哑，显得十分虚弱，颤颤巍巍说了一句：

“你爸，你爸被警察抓走了。”

“什么？被警察抓走了？为什么啊？”

“他，他把人捅死了……”

听到这里，佳佳脑袋嗡了一下，随即，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

佳佳父母在同一所单位工作，关系一直很好。1994年，父亲吴平要调动工作，单位要求把母亲梦云也带走，但母亲一时找不到接收单位，父母便合计着“假离婚”，这样就能让母亲留在原单位。因为是“假离婚”，一家子还像往常一样生活，其他人也未曾察觉这小小的变化，直到2015年。

那是中秋节过后，佳佳发现父母间有了隔阂。佳佳接连询问，眼看瞒不住了，父亲终于吐露实情：

“有个男的一直纠缠你妈，还威胁杀了咱全家。”

“怎么不早说？报警了吗？妈没事儿吧？”佳佳一听，先是怔住了，随即马上问道。

“报是报了，唉，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爸。”母亲啜泣着低声说道。

这时父亲把头瞥向一旁，叹了口气。佳佳看得出来，这事情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特别是连一向淡定、理智的父亲都束手无策。

回忆的思绪被小区外闪烁的警车车灯拉了回来。走到单元楼门口，警察已经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邻居熙熙攘攘在门口围观。

“我是家属，让我进去。”

佳佳一边对上前阻拦的警察说着，一边努力抑制内心的不安。

复杂的三角关系：“我只是在保护我和家人的生命”

自从得知老金纠缠的事情，佳佳每天接送母亲上下班。见到佳佳，老金反而变本加厉，每天堵在小区和梦云单位门口，大声骂她们娘俩，甚至还威胁弄死佳佳。

老金名叫金强，他租房的地方在老吴家前面那栋楼里。2014年的某一天，梦云和老金相识，他自称离异，主动追求梦云。其实老金早在2008年就和彩霞结了婚，之前还曾结过两次婚，和前两任妻子分别育有一女，都因家暴等原因以离婚告终。得知老金的底细，梦云打算和他断绝来往。老金表面上答应各回各家，但时不时仍逼着梦云跟他见面。

2015年5月的一天夜里，老吴接到梦云的电话，她声音很小：

“我跟老金在河滩呢，他不放我走，你……你能不能来接我？”

放下电话，老吴急忙赶往河滩。到了河滩，老吴看到了醉醺醺的老金和一旁怯生生的梦云。

“老吴你别生气，是我对不起你……” 梦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说。

“你爱人跟了我好多年了，你可别多管闲事，今儿个要么你扎死我，要么我扎死你！”老金一把拽起梦云，紧接着掏出两把刀。

那天，老吴第一次知道梦云被老金纠缠的事情。但是噩梦才刚刚开始。

梦云的拒绝让老金恼羞成怒，他每天都去骚扰梦云和她家人。甚至威胁梦云，如果不跟他一起生活就要伤害老吴和佳佳。2016年春节前夕，老金给梦云下达“最后通牒”。扛不住老金的威胁，梦云被迫搬去和他住了十来天。

和老金住在一起，梦云的生活完全变了个样儿，每天恍恍惚惚，没有精神。老金想要的其实并不是梦云，他威胁梦云，让她把和老吴的房子卖了，给他一大笔钱，否则“永远别想得到自由”。见梦云神志不清，老金便不想再管她。佳佳接回母亲，到安定医院检查，母亲被确诊为抑郁症。

为了让母亲安心养病，佳佳把她安顿到小舅家，老金就跑到她小舅家闹事；又接到姥姥家，结果把佳佳姥爷气的卧床不起。无奈之下，佳佳只好把母亲接回家。此时是2016年4月15日，正是案发前两天。

“我只是在保护我和家人的生命。”在庭审现场，老吴带着一丝悔意，长叹一口气说道。

直击杀人现场：“如果真扎到她就晚了”

时间回到2016年4月17日下午五点，老金再次跑到老吴家。先是他的一个朋友上来敲门，让梦云下楼见老金。

“别搭理他，准是又喝多了来闹事，甭开门。”老吴对梦云说。

过了一会儿，老金自己跑上来咣咣地砸门，边敲边嚷：

“我在外面盯着呢，再不开门我就动刀子了！”

老吴见状赶紧报警，警察让他们别开门，静静等待。老金越砸越厉害。梦云看了一眼老吴，试探着说：

“我要不出门和他谈谈，说不准能稳住他。”

可梦云并不知道自己开门意味着什么。她把门打开一条小缝，老金却一下把门从外面拉开。看到客厅里坐着的老吴，老金咬牙切齿地嚷道：

“小吴子，看我今天不弄死你！”话音未落，便冲了进来。

“我们家不欢迎你，你赶紧走！”

“今天这个事儿你可管不着，梦云就得跟我走！你要是想插手，谁都别想过好！”

“我已经报警了，你跟我说不着这个事情，待会儿你跟警察说去！”

老吴强压内心的怒火，说完头一转，向阳台走去。

梦云见老吴有些生气，赶紧把老金推出门外，无奈道：

“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都说好各过各的，你赶紧走吧，一会儿警察就该来了。”

“你年纪轻轻，别跟着他瞎混，他不是个好人。” 梦云又对老金旁边的朋友说。

老金一听，更加生气，左手抓着梦云的头发，右手从兜里拔出一把刀冲她比划。

“让你跑，我今天就把你闺女和小吴子弄死！”

老吴站在阳台，长叹一口气，面对这样的事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忍耐和等待。突然听到梦云大喊道“放开我”，老吴赶紧冲出家门，见妻子站在楼道的栏杆上，一脸惊恐。楼下的陈叔这时也闻声上来。老吴尽力保持理智，对他说：

“陈哥你注意点，他拿着刀呢，可别伤着您。”

老陈看到场面混乱，赶紧下楼，回屋关上了门。

老吴心想警察马上就会赶到，便冲回厨房，拿了一把水果刀，想借此壮壮胆，吓唬吓唬老金，让他不敢动梦云。结果，这反而刺激到喝多了的老金。

“好，我松开她！”

老金把梦云一推，她的头撞到墙上，晕了过去。每次老金来挑衅，老吴不是容忍就是报警，从没拿过刀，这让老金分外恼怒。

“小吴子，你竟然也敢拿刀，看我不弄死你！”老金举起刀，朝老吴挥去。

老吴向后退了两三步，被划了几道皮外伤。而当老吴无处可躲时，自己手中的水果刀已经扎在老金身上。老金愣住了，身体不受控制的滑落在地。然后他突然站了起来，血液从身上喷涌而出。

“我要弄死你！”老金又一次向老吴冲来，嘴里嚷着。

但这次，他却没能冲到老吴身边，当啷一声刀掉了下来，老金彻底瘫倒在地。

老吴愣了几秒，看老金倒在血泊中，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再次报警，并让警察呼叫救护车。

在庭审现场，老吴抬起头，对法官说：

“他确实没有扎到我爱人，如果真扎到就晚了。他当时状态十分疯狂，我已经不能再往后退，如果没有这个行为恐怕死的就是我了。”

庭审现场：“请求法院对被告人从轻处罚”

2016年11月9日，吴平故意伤害案在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开庭审理。

“提被告人吴平到庭。” 本案的审判长刘璐法官敲击法槌。

法庭的大门缓缓打开，老吴被两名法警带了进来。他中等身材，国字脸， 头发已经花白，眼睛里布满血丝，一步一步走到被告人席。

佳佳和梦云没有到庭。早在开庭前，刘法官和佳佳有过几次接触。佳佳还在读研究生，小姑娘看着有些文弱，和法官谈到父亲时，眼睛一红，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

“我想替我父亲向对方家人道歉”，佳佳擦干眼泪，很快恢复了平静。

在法庭辩论阶段，审判长允许吴平自行辩护。他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

“我对不起老金的两个女儿。做了这样的事，我很后悔，我一定会吸取这个教训。如果杀了好人我愿意偿命，如果在公共区域聚众斗殴我也会认，可他先动的我爱人，又三番五次威胁我和我家人，警察来了也没办法，只说让我录音，我是真的没有办法……”

“我们愿意调解，另外请求法院对被告人从轻处罚。”老金的两个女儿当庭表示谅解老吴。

在法庭最后陈述阶段，老吴说：

“事已至此，我非常后悔，没有用最好的方法把这个事情处理好。我想对被害人的女儿道歉，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老金确实死在我手里。不管她们是否同意调解，我都愿意出于道义赔偿。”

争议焦点：是否构成正当防卫

审判长刘璐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本案的争议焦点是吴平的行为是否构成正当防卫。吴平的辩护律师认为，案发当天，从被告人第一次报警到最后一次报警中间只有18分钟，非常短暂，他之所以回去拿刀，一方面为了保卫自己，另一方面也是借刀壮胆，实在没有退路采取的最下策，律师认为吴平的行为应当认定为正当防卫。另外，律师辩称金强存在重大过错，应承担全部责任。

对于辩护人的辩护意见，合议庭进行了充分的考虑和评判。正当防卫是指对正在进行不法侵害行为的人，采取的制止不法侵害的行为，行为人不负刑事责任。本案老金殴打梦云在先，老吴从家中取刀欲制止具有一定防卫意识，但当老金看到老吴后，便放开梦云，未再继续殴打。梦云很快昏厥无法证明之后的情况，而邻居也没有看到犯案过程。老吴虽当庭称老金向他冲过来拿刀刺划，实在退不了才刺扎1刀，但老吴身上只有轻微擦伤，而老金身上有5处锐器伤，其中1处致命，并不是老吴所说的1刀。同时，老吴在公安机关曾供述，老金朝他过来后，他也冲了过去，二人拿刀比划起来。因此合议庭认为吴平的行为不能构成正当防卫。吴平故意伤害他人身体，导致一人死亡，其行为构成故意伤害罪。

在量刑方面，刘法官称金强在本案起因上应承担全部责任，存在重大过错。对于老金的反复纠缠，老吴一直忍让或报警，希望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但老吴的忍让却带来老金的变本加厉。在矛盾激化过程中，老金先行殴打梦云，并致其轻微伤，所以金强在本案中存在重大过错。

对于自首的认定，刘法官指出，鉴于吴平犯罪后及时报警，在现场等候，并请求联系急救车辆，到案后能如实供述所犯罪行，具有自首情节；在亲属协助下赔偿了金强家属的经济损失，达成了民事调解并获得谅解，可对其依法减轻处罚。

刑庭女法官：最大限度调解，维护公平正义

询问嫌疑人、翻阅尸检照片、执行死刑，这些都是刑庭女法官的日常工作。北京第一中级法院与代表着死亡的“八宝山”有一路之隔，但进法院10年来，作为“主宰生死”的审判者，刘璐法官始终非常谨慎地行使自己手中的审判权力。她说：

“刑事审判虽然累，但自己的检验和判决得到正确验证的那一刻，是作为法官内心成就感最高的时刻。”

在接受采访时，刘璐法官表示本案的困难存在于附带民事诉讼的调解中。老金的妻子彩霞一直都知道丈夫有外遇，但无力去管，此事一出，便对梦云心存怨恨，断定是梦云主动和他丈夫发生不正当关系，一直不同意调解。虽然老金的女儿愿意谅解，但彩霞仍坚持索要203万元赔偿金，包括丧葬、停尸、火化、精神损害赔偿金等费用。

在调解过程中，刘璐利用多年的审判经验，向彩霞耐心讲述法律的规定；同为女性，她设身处地努力说服彩霞放下怨恨，积极面对。再加上法庭审理，刘璐把案发当天的现场一一还原，彩霞得以全面了解事实真相，终于谅解老吴，接受20万元的赔偿。

法官们最欣慰的时刻，便是案件调解成功之时。当看到被害人家属选择谅解，心灵得到慰藉，经济获得赔偿，刘法官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多了一丝笑容。

2016年12月5日上午10点，颇受关注的吴平杀害前妻情人案有了最终结果。

“被告人吴平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5年。”

面对这样的结果，老吴没有选择上诉，他十分感激法官的公正审判。佳佳也长舒一口气，心想，等上几年，爸爸也就回来了，妈妈的病也该好了。老金的妻子和女儿也没有异议，对判决结果表示理解。

案子总算画上圆满的句号，但刘璐和合议庭成员是顶着诸多舆论压力做出的判决。也许很多人看了案子会疑惑，这不就是正当防卫吗？他都被逼成这样了，还不能还手？

“只要涉及正当防卫的案子，总会引发社会各界的热议。有时不免被媒体炒作，我们压力也很大。” 刘法官坦言。

诚然，法律条款虽然清楚，但事实上个案很难把握，收集的证据也无法全面展现真相，对方持刀到了家门口可能也不构成正当防卫。

“吴平的5刀究竟是怎么扎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自己知道。既然证据无法还原，结合金强的长期骚扰，吴平的理性克制，以及自首情节，我们会给被告人一个公正的判决。”刘法官说。

2017年的初夏，刘璐接到电话，是佳佳打来的。

“刘法官，我给您送点樱桃吧。刚摘的，可甜了！”

“又到了樱桃成熟的季节啊，”刘法官望向窗外，心中满是樱桃的甜，“孩子，留给你和妈妈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