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邓迪成为最支持苏格兰独立的地方？回顾历史，现在并非苏格兰经济最差的时候，但为何“苏独”呼声反而更高？在独立公投3年后，英国“脱欧”的选择将在何时催生第二次独立公投？苏格兰最终是否会独立？邓迪也许是思考与解答这些问题最合适的地方。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嘉月

发自英国邓迪

从伦敦坐火车一路北上，几小时后就会穿过哈德良长城遗址。这条由石头和泥土构筑、横贯大不列颠岛的防御工事是当年罗马人在占领英国后所建，用来抵御苏格兰高地上桀骜不驯的蛮族入侵。过了长城再往前开一小时，就到了邓迪。

背山面海的邓迪是苏格兰第四大城市，有八百多年历史。在今天英国的政治版图上，邓迪以“最支持苏格兰独立”的城市而知名。3年前的那场独立公投最终以55％反对、44％支持的结果将苏格兰留在联合王国。而在那次抉择中，57％的邓迪人选择苏格兰与英国分道扬镳，这一支持“苏独”的比例为全苏格兰最高。

为何邓迪成为最支持苏格兰独立的地方？回顾历史，现在并非苏格兰经济最差的时候，但为何“苏独”呼声反而更高？在独立公投3年后，英国“脱欧”的选择将在何时催生第二次独立公投？苏格兰最终是否会独立？邓迪也许是思考与解答这些问题最合适的地方。

“黄麻之都”的遗产

最不愿独立的是拿着英国政府统一发放退休金的老年群体，这一选票构成和苏格兰当年的选择整体一致。不少年轻人希望有更多就业机会、房价更低。事实上，他们投票选择苏格兰独立，只是用选票为自己选择改变生活现状的希望。

19世纪工业革命期间，苏格兰与英格兰利益上一致，邓迪也在大英帝国的荣光下一度成为世界黄麻纺织业的中心。这段历史给邓迪留下了两项遗产：

一是黄麻纺织对鲸鱼油脂的需求推动了邓迪的捕鲸、鲸油提炼、造船工业逐渐发展。现在走出邓迪火车站，就能看到停靠在海边的那艘“发现号”木质三桅杆帆船。1901年，英国海军军官、探险家罗伯特·斯科特正是乘坐这艘邓迪制造的帆船前往南极科考，人类的南极探险与征服时代到来。

“发现号”上飘扬着由代表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的旗帜叠加而成的英国“米字旗”。在1707年签订合并法案后，英苏之间暂时结束了几百年来无休的战争与征服，不列颠岛实现统一。现在一旦苏格兰退出联合王国，“米字旗”将如何改变？

“世界黄麻之都”的荣耀给邓迪留下的第二项遗产是，因为邓迪的麻纺工业发达，大量产业工人聚居于此，争取权益的工人运动不断发展，直到1970年代，邓迪始终是英国工党的票仓。直到大约10年前，随着苏格兰民族党的崛起，邓迪和全苏格兰一样，政治上被以寻求“苏格兰独立”为重要目标的民族党人掌控。

今天，走在邓迪街头，不少店铺都因为经济不景气关张，开着的店铺几乎都在打折，其中一些是关门前的抛售。人气最旺的是街上那几家卖廉价二手货的慈善商店。邓迪是失业率第二高的苏格兰城市，2017年年初的调查显示，这里的失业率为3.3％，而苏格兰的平均失业率是2.2％，全英国的平均数字只有1.8％。此外，在全苏格兰为穷人提供临时救济的“食物赒济站”中，邓迪的赒济站“最繁忙”。

很明显，邓迪人在独立公投中的选择与经济有关。邓迪市议会领袖、29岁的苏格兰民族党人亚历山大认为，邓迪人之所以在5年前成为“最支持苏格兰独立”的城市，是因为独立带给那些对现状不满的人们以改变的希望。

“我并不认为苏格兰独立是万灵药，但它却是向正确方向迈出的第一步。”亚历山大说，“贫困是真正变革的驱动器。”这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是苏格兰民族党内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他正在等待第二个孩子的出生，而“苏格兰独立将会让他们这一代受益”。

邓迪是苏格兰拥有学生比例最高的城市之一，有两所大学和三所进修学院，每年约有4000人从这里毕业，而对现状最不满的正是他们。邓迪的年轻人在独立公投中选择“独立”的比例最高，而最不愿独立的则是拿着英国政府统一发放退休金的老年群体，这一选票构成和苏格兰当年的选择整体一致。

笔者与邓迪的年轻人交谈，现在不少人仍然希望苏格兰独立，希望有更多就业、房价更低。事实上，他们投票选择苏格兰独立，只是用选票为自己选择改变生活现状的希望。

在邓迪工作的大卫·麦克恩罗伊认为，如果苏格兰独立，它将可以依靠自己现有的资源建成更富裕、治理更好的国家，邓迪也有机会重回当年“世界黄麻之都”的辉煌。

亚历山大也认同这一观点，他用与苏格兰人口和石油储量均相似的北欧国家为例，想说明如果在1970年代苏格兰脱离英国独立，它现在可能和挪威一样富裕。亚历山大坚信：“掌握自己的资源就是掌握自己的命运。”

从1970年代起，位于苏格兰与北欧之间的北海油田就开始被支持苏格兰独立者作为“苏独”的重要经济依据，还喊出“那是苏格兰的油！”这样极具煽动性的口号。但随着近年来北海油田产量下降、开采成本逐渐提升、油价处于低位，连邓迪的出租车司机也说，现在石油已经不是苏格兰要独立的主要原因了，“但要是油价涨起来以后呢？谁也不知道。”

“命运之石”压在心头

与同样要求从英国独立的北爱尔兰不同，邓迪的“苏独”支持者们并不将英国视为殖民者与压迫者，它们选择用法律而非炸弹来寻求独立。在许多邓迪人看来，选择与英国“离婚”是为了苏格兰得到更好的发展机会，大有“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情绪。

苏格兰政府负责与欧盟进行“脱欧”谈判的部长麦克·罗素给笔者列出苏格兰最应该独立的理由：拿回独立的税收权、外交权和广播权，让苏格兰成为真正独立自主的“正常国家”。

“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苏格兰独立会让一个英国的‘坏房客变成它的‘好邻居。”在位于苏格兰首府爱丁堡的政府办公室里，他带着苏格兰口音说。

罗素办公室窗外就是爱丁堡城堡。城堡里安放着一块不起眼的灰色方形砂岩石，那就是苏格兰人的“命运之石”，历任苏格兰国王加冕礼时要坐在石上。“命运之石”曾被英格兰人掳走几百年，放在英王加冕宝座之下，象征苏格兰统一在英国的主权下。直到1996年才被送回爱丁堡城堡，但规定每次英王加冕时，石头仍要被送回伦敦西敏寺，放在国王的座下。

这块石头是苏格兰人的耻辱与乡愁，也是苏格兰独立运动的精神归宿。每个支持独立的邓迪人心头都压着一块“命运之石”。

亚历山大议长认为，邓迪之所以在3年前的独立公投中选择苏格兰独立，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邓迪人觉得他们的声音长期以来被英国政府忽视，“威斯敏斯特（指英国议会）将他们对苏格兰的统治视为理所当然”。

“苏格兰总人口只有500万，而光伦敦就1000万人，你可以想象，谁的声音更大。”亚历山大说，“苏格兰需要自己的经济与社会政策，真正适合苏格兰的政策。”他以房屋政策为例：邓迪人更希望多建社会保障房和廉租房，而威斯敏斯特的政策则是多建商用房，让市场解决住房问题。

邓迪市议员、保守党邓迪市领袖斯科特则将邓迪支持苏格兰独立归因于苏格兰民族党成功的拉票活动。“与其说是独立派赢了，不如说是联盟派输了。”他说。他记得当年公投前，邓迪到处都是“投独立一票”的标语，苏格兰民族党人逐户登门拜票，少见的几幅写着“Better Together（在一起更好）”的宣传画也被人涂抹成“Better Not Together（不在一起更好）”。

英国是世界上最早的民族国家之一，近年来却深受民族分离主义的困扰。19世纪下半叶以来，苏格兰自治与独立的呼声始终就有。苏格兰在与英格兰合并后却始终保留自己的宗教、教育、法律和地方政府等在内的市民社会自治系统，也为民族认同的留存提供了基础。1928年，由苏格兰几个重要民族团体合并而成的苏格兰民族党成立，成为苏格兰独立的最重要的组织力量。在该党制定的章程中，其政党目标是“在不列颠民族团体中，为拥有独立民族地位的苏格兰建立自治政府，同时重建苏格兰的国民生活”。

但事实上，现在并非苏格兰历史上经济最差的时候，但却是民族党支持率最高、苏格兰的独立呼声最大、国家认同感最缺失的时候。

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严重依赖重工业的苏格兰陷入发展停滞期，失业率一度曾高达25％，但那时，苏格兰的工商阶层不仅没有响应民族主义者的分离诉求，反而更注重与英格兰保持密切关系。1935年，苏格兰民族党成立后首次参加英国大选，却遭遇“民族团体参与选举政治以来最大的挫败”。经济萧条与政治动荡的艰难时期，似乎并没有为政体讨论留下空间。

在1980年代撒切尔夫人主政英国期间，英国开始大规模去工业化，大力压缩和调整传统工业，主要依靠国营重工业支撑经济的苏格兰更是首当其冲，民族党乘机借助“北海石油”议题进一步发展，但这时的政治议题主要是“分权”而非“独立”。

要形成稳定的多民族国家，就要看能否形成将不同民族拴在一起的东西。英国前首相、苏格兰人戈登·布朗在独立公投前出版的《苏格兰与英国应共享未来》一书中写道，这种东西在美国是“宪法爱国主义”，而在英国则一直是大不列颠殖民帝国崛起的利益与荣耀，是英国的医疗、养老金和最低工资体系带来的统一的社会经济权利，也是两次世界大战中共同作战的经历，是它们将苏格兰与英格兰的联盟在过去三百年间拴在一起。

邓迪市议员、工党邓迪市领袖基南认为，苏格兰议会1999年根据苏格兰全民公投结果正式建立是苏格兰独立运动的里程碑，也是近年来苏格兰独立浪潮澎湃翻涌的重要原因。除外交、国防、税收、货币等依然保留着伦敦议会的权力外，其他权力都下放给苏格兰议会。

2007年，苏格兰民族党第一次在苏格兰议会选举中成为第一大党，随后即公布了名为《选择苏格兰的未来》的独立白皮书，计划进行独立公投。在那一年，邓迪市议会中29名议员里有14名是苏格兰民族党议员，民族党基本控制了邓迪的政治。

与同样要求从英国独立的北爱尔兰不同，邓迪的“苏独”支持者们并不将英国视为殖民者与压迫者，它们选择用法律而非炸弹来寻求独立。在许多邓迪人看来，选择与英国“离婚”是为了苏格兰得到更好的发展机会，大有“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情绪。邓迪人虽然和每个苏格兰人一样，都不喜欢自己被叫做“英格兰人”，但他们并不痛恨自己“英国人”的身份，甚至将英格兰人视为兄弟，毕竟不少人都有朋友或亲戚在伦敦或是伯明翰这样的英国城市工作生活。

现在邓迪市中心仍然竖立着纪念维多利亚女王登基60周年的雕像，正是在这位19世纪女王的治下，英国崛起为世界强国。上了年纪的邓迪人也还怀念50年前拆掉的、为纪念维多利亚女王到访这座城市而特意修建的邓迪拱门，称它为“邓迪曾经的象征”。

在邓迪生活了一辈子的退休老人威廉·斯图在3年前选择“留在英国”。他说，虽然苏格兰人现在在英国是“二等公民”，但苏格兰不能独立，“我们太小了，不得不依靠英国”。

综观历史，苏格兰的成功确实需要站在大不列颠这个大平台上。出生在苏格兰的瓦特和英格兰的博尔顿合作，获得了更好的设备、资金以及技术，才有了蒸汽机的推广；出生在苏格兰的弗莱明在伦敦的实验室里发现了青霉素，并经英格兰的科学家解决其纯炼问题才有了盘尼西林；伊恩·威尔穆特在苏格兰培育出世界上第一只克隆羊多利，但他在英格兰出生、读书；柯南·道尔在爱丁堡出生，但却是在英格兰朴茨茅斯和伦敦才创作出福尔摩斯的故事，福尔摩斯也住在伦敦，退休在英格兰苏塞克斯郡养蜂；常身穿传统格子呢短裙出席各种活动的苏格兰影星肖恩·康纳利在电影中更常扮演的却是英格兰国王……这些例子也成了联盟派反对“苏独”的论据，他们提出“留在联合王国内，但为苏格兰争取更大的权利”。

“再选一次”

在2017年6月举行的大选中，民族党遭遇惨败，在英国议会下院仅获得35个席位，比此前减少21席。舆论认为，这与民族党不断推进“二次公投”诉求有关，显示短期内举行独立公投在苏格兰不得人心。

2014年苏格兰独立公投时，民族党提出这是苏格兰“一代才有一次”的机会。但在独立公投失败仅两年后，苏格兰民族党等来又一次机会——英国“脱欧”。在2016年的英国“脱欧”公投中，英国决定“脱欧”，而经济上深度依赖欧盟的苏格兰则以62％的比例选择“留欧”。

“应该再给苏格兰人民一次机会、选择是否随英国一同‘脱欧，这一机会就是举行第二次苏格兰独立公投。”罗素部长告诉笔者。

事实上，在苏格兰民族党的推动下，“二次公投”的法案已被苏格兰议会批准，但没有得到英国政府的同意。而在2017年6月举行的大选中，民族党遭遇惨败，在英国议会下院仅获得35个席位，比此前减少21席。舆论认为，这与民族党不断推进“二次公投”诉求有关，显示短期内举行独立公投在苏格兰不得人心。苏格兰政府首席大臣、民族党党魁斯特金在大选后随即提出，重新安排独立公投时间表，不会在英国“脱欧”进程完成前举行独立公投。

几乎所有采访对象都认为，如果明天再投一次，邓迪人依然会选择苏格兰独立，但选择独立的比例会下降。

21岁的迈克尔·辛普森在邓迪的一家餐馆帮厨，他认为苏格兰应该独立。“但别让我再投票了，每年都投一次，太频繁了。”在过去4年，邓迪人和所有苏格兰人一样，经历了一次独立公投、一次“脱欧”公投和两次大选投票，每年一次。“这不是‘一代才有一次，现在距上次独立公投才3年，3年可不是‘一代。”

迎着海风、走在邓迪海边的景观大道上，旁边就是小城投资10亿英镑的滨水建设项目，包括预计明年启用的新博物馆。邓迪也即将提交在2023年成为“欧洲文化首都”的申请。亚历山大议长和保守党议员斯科特都对邓迪的这些新举措寄予厚望，认为它们将重振邓迪经济。他们还特意向我打听，是否会有中国的投资者对邓迪感兴趣。

笔者问了两人同一个问题：“经济好起来了，邓迪人还会要独立吗？”他们的回答截然相反。

斯科特回答：“邓迪人要苏格兰独立，是为了更好的生活，经济好了、生活好了，他们为什么还要独立？”

而亚历山大却回答：“只要苏格兰民族党存在，苏格兰独立的诉求就会始终存在，这只是时间早晚问题。”